一
於闐,距京師九千七百裏,去瓜州四千裏,西接蔥嶺,南倚昆侖,國內流著三條大河:白玉河,碧玉河,以及烏玉河。
相惠因是曹延恭的親信,在雍熙初年遭到謫貶,從瓜州出發,出了玉門關,又向陽關,沿著赤水河,再下玉河,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終於來到於闐,很快又被封為判官,前往拔伽村。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縱使他滿腹牢騷。好在沿途的驛站上皆有女市,他在許多葛邏祿與天竺舞娘的肚皮上,浪費了自己憤怒而詩意的精液,當他起身的時候,他在窗外看到了紅柳與蒹葭,胡桐和白草,好像這些女娘的頭發,長長的,卷曲到天邊。大河嘩嘩流淌,不舍晝夜。
他到達於闐的時候,正是仁慈的天神,偉大的王中王尉遲輸羅天尊九年。這一年年初,在宮廷裏出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大王在獨自洗頭之時,被宮中人看見了。這個消息像蝗蟲一樣飛向全國,很快引起了恐慌。因為大王的頭發被人瞧見,意味著變故即將來臨。果然,那一年,歸義軍節度使曹延恭神秘死亡,他的堂弟曹延祿順利成為下任沙州刺史;那一年,在遙遠的天朝,趙光義登上了皇帝寶座;那一年,全國大旱,沒有麻,沒有麥,沒有粟米和稻子。到了秋天的時候,拔伽村的人聚集在判官周圍,一籌莫展,他們的身邊盡是些癟癟的麻袋。
典官何仙在人群中竄來竄去,他是一個矮小的漢人,在於闐呆久了,皮膚被曬得黑黑的,臉上有像老猿那樣狡猾的神情。他的腰帶上插著木簡、毛筆和小刀,手裏還拖著一杆巨秤。每量一鬥糧食,便在木簡上刻一道痕,過了一碩,便用嘴舔舔毛筆,將第十道劃痕塗黑。他的嘴唇逐漸變得黑漆漆的,隨後他便得意洋洋地叫了起來:“拔伽勿希朗,送小麥三碩二鬥,尚欠五碩八鬥”,說完便將計算出來的結果寫在木簡上,再躬身來到相惠麵前。相惠無法,隻得在木簡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隨後這些木簡被插在麻袋上,木簡上的線繩被何仙靈巧地一纏一繞,便係緊了袋子。
相惠盯著眼前的村子,以及這個欠下漢人穀物的叫做勿希朗的男人。村子顯得破舊而肮髒,用黃泥,或僅僅是蘆葦抹草泥搭建的矮小屋舍,頂上覆蓋著茅草,那些黃土上盡是蜂窩狀小孔,成為蒼蠅與跳蚤的天堂,流著鼻涕的嬰孩快活地在他身邊打滾,露出黑漆漆的眼睛,朝著他大笑,而與此同時,騾馬糞便的臭味也傳入他的鼻孔;與生活的漫不經心相對的,卻是每家人的門口都豎著兩座石製蘭若小塔,塔裏常年焚燒著香花與香草。這個時候,植物的灰從塔中飄出來,和細細的黃沙、村外流淌的河水,以及虔誠的香煙一道,蒸騰入空,形成蜃景:一切都在微微抖動,像他飄忽的思緒,像隔著水簾的另一個世界。
有一隻野狗,在河邊踽踽獨行。
村頭傳來開蒙兒童的讀書聲,清脆得像玉一樣,是一首《謁金門》。那是歸義軍的黃金年代,與天朝公主一起嫁到於闐的一首頌歌:“開於闐,綿綾家家總滿。奉獻生龍及玉碗,將來百姓看。尚書做客典,四塞休征罷戰,但阿郎千秋歲,甘州他自離亂。”
那時的敦煌尚充滿得意洋洋的歡樂,如今蒙住眼睛的薄紗終於脫落了,甘州回鶻的強悍像火舌一樣,正慢慢舔過每一寸邊界。
勿希朗很快就要走了——事實上,村裏像他這樣的壯年人早就走了。他將帶著於闐的玉石,先同商人們前往瓜沙二州,以換取絲綢和茶葉,再西去黑汗帝國,在東至伊犁,西到河中的廣大疆域內,他將陸續買下珊瑚與象牙,玻璃與琥珀,龍腦香和水仙花,花蕊布和膃肭臍,然後,如果他還沒有死於獅吻蛇口,他會再次穿過甘州,前往大宋,據說那裏有柔弱得不能壓在身下的女娘和好吃得讓人吞下舌頭的甜食,他將永遠不再回這個貧窮的,黃土壘成的家鄉。
他這樣想的時候,便歎了一口氣,何仙早已在一旁等著,便立刻問道:“怎樣?”
勿希朗踢了踢在他身邊打滾的兒子,道:“去,把你哥哥叫來。”泥猴一般的男孩跑到了村頭的學堂裏,很快拽來了另一個八九歲的男孩。
這年長的孩子有些瘦弱,然而身上已依稀有了少年人的矯健。他來了以後,便用手撚著衣角,不安地瞟著叔叔勿希朗。後者長歎一口氣:“悉木那,莫要怪我,我也沒有辦法!”
男孩垂下溫柔的,像小馬駒一樣黑茸茸的眼睛。勿希朗問何仙道:“起賢法師呢?”
過了一會兒,便有一個僧人左手拿著柳木匣,右手提著一袋錢幣,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
契約很快便立好了。在柳木匣蓋上,何仙用佉盧文寫道:
“……此處於拔伽,有人名喚勿希朗,他現賣人,賣自家生人,名喚悉木那,價格2000錢。
有屋悉貴處法師,名喚起賢,他買下他,已付全部2000錢,自今日起,此人是起賢法師的造利者……他將發往諸僧坊,做工巧人。
為此緣故他賣出一人,因為人要前往瓜州,需借2000錢為本錢,並還清漢人的穀物……”
等等,等等。
幾人依次按下手印,隨後何仙、相惠以及破沙芒卡簽下自己的名字,接著匣子被蓋好,封上印,連同那袋錢幣一起交給勿希朗。何仙笑著吆喝道:“勿希朗,把這寶貝好好藏在你們家房梁上,鼠神會替你保管它的!”
那叫悉木那的男孩始終一言不發,眼睛望著地,他的手上還留著墨水的印記。起賢法師走了過來,拉起他的手:“你跟我來。”
男孩就這樣被帶走了。
二
遠遠望去,西山城在三條河流的環抱之中,顯得小巧玲瓏。都城被分為一坊一坊,城西數個僧坊連在一起, 葡萄枝蔓攀附著佛塔,綠葉颯颯而動,從桑樹間傳來僧人柔和的低語,他們在用蠶食桑葉的方式學習著經典。這是於闐國都的第一大寺王新寺。在王新寺旁便是皇宮,殿門皆向東開,正中大殿名金冊殿,皇宮後還有一座樓閣,倚山而建,端麗輕盈,似要隨風而去,喚作七風樓。
悉木那被起賢法師領著,穿過安仁坊,過了一會兒,他們在一座極小的寺廟前停了下來。起賢道:“我們先拜一拜毗沙門天王。”
寺廟小得如掩映在楓葉中的琥珀,然而裏麵供奉的毗沙門天王卻是美玉雕成的。悉木那充滿敬畏地伸出手,摸了摸天王的腳掌。那玉像香脂,悉木那不知自己的手上是否也沾染了玉液。在他手旁有一隻老鼠正起勁地舔著香油,它的尾巴碰到了悉木那的手指,癢癢的。
起賢法師喃喃念起經來,是一篇《未生怨》:“……佛說天地日月須彌山海,有成必敗,盛者即衰,合會有離,生者必死,由之憂悲輪轉無際……”還未念完,寺外忽然響起一陣響徹雲霄的吼聲:“除安拉外別無真神,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老鼠受了驚嚇,很快便溜走了。原來回鶻人正在附近的清真寺裏做著晨禱,他們雄渾的禱告驚破了日光。
這聲音將起賢的誦經聲淹沒了。老和尚睜開眼,溫和地看了看悉木那。過了一會兒,他笑了。他指了指毗沙門天王對男孩說:“有一日,你也為我造一尊天王像。”隨後孩子的手再次被法師拉緊,他們穿過一座座美麗的園林和羯肉館子,走向王新。,在那裏,悉木那將要學習如何做一個稱職的玉工,為金玉國國王雕刻皇冠上的美玉,以及奉獻給佛陀的蓮花。
那一晚,起賢卻沒有讓孩子休息,月亮上來的時候,兩人舉著火把出了城。城牆外流淌著碧玉河,月光在其上漫步。
“做玉工,還是先從采玉開始學起罷。”起賢道。
他說完這句話,卻似乎並沒有勞動的欲望,反而坐了下來,老和尚對悉木那說:“我昔日為國王所命,帶著美玉和一隻猴子去敦煌謁見曹天王,當時漢人為我唱了一首歌,據說是一個短命的才子寫的,這首歌是這樣的:采玉采玉須水碧,琢作步搖徒好色……”他念到這裏,忽然停了下來,問悉木那道:“你會唱嗎?”
悉木那點了點頭。
起賢便從懷裏抽出一支笛子,對悉木那笑著說:“那麽來吧。”
清冽的笛聲像冰過的葡萄酒,像伊犁經過霜的萍婆果,在大河蒸騰出的水汽上蔓延。悉木那是那樣的靦腆,以至於他不敢讓法師聽到他的聲音,他小小的唱道:“采玉采玉須水碧,琢作步搖徒好色。老夫饑寒龍為愁,藍溪水氣無清白。夜雨岡頭食榛子,杜鵑口血老夫淚。藍溪之水厭生人……”剛唱到這裏,起賢的笛聲忽然停了,隻聽他“噓”了一聲,低聲道:“你看。”
這是因為在笛聲停歇之處,有一塊月光被凍住了,一塊像秋天一般的綠玉。起賢道:“還愣著做什麽,快去撿回來啊!”
悉木那跌跌撞撞地撲入水中,水是冰寒的,玉是溫暖的,他將那塊玉抓在手裏,轉頭看了看起賢法師。他的臉上和頭發上還掛著水珠,可是他笑了起來。
“法師,你看!”他揚了揚手上的籽玉,大聲說道。
那一晚,西山城的采玉人隨著起賢法師,在三條河流中撿到了許多好玉。在每一條河流中起賢隻命悉木那揀選一塊美玉:像糯米一樣的白玉,像虎皮一樣的黃玉,像古鬆一樣的墨玉,他將剩下的玉料留給世俗的工匠,他們的嘴裏發出喃喃的稱謝聲。
在隨後的日子裏,起賢為悉木那一一演示玉雕的技術:怎樣相玉,再怎樣用精巧的鋸子將玉料切開,他讓悉木那學習如何用圓鋸蘸著砂漿,將崢嶸的邊角打磨光滑,再用木筆蘸墨,在玉石上畫出圖樣,他教悉木那如何畫圖,如何布局,如何深淺,如何疏密,如何留色,如何去瑕,如何將玉石琢磨成形,如何鑽孔,如何鏤空,他又教悉木如何用牛皮、葫蘆、軟木和紫膠蘸著珍珠粉碾磨玉雕,而與此同時,他似乎並不滿足於將悉木那僅僅當做奴隸,他給悉木那講了許許多多匪夷所思的故事——這個老和尚的肚子裏有這麽多的故事,而所有的故事都是以“從前……”開始的。比如當他命悉木那將珍珠碾磨成粉的時候,他便會說:“從前,在漢人的嶺南,有一個地方叫媚川都,當地的大王用石頭拴住采珠人的腳,命令他們潛入海中采集珍珠。久而久之,大王的寶庫裏堆滿了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珠子,每一顆珠子上都有一個采珠人的冤魂……”然後他便會問悉木那:“你知道嶺南在哪裏嗎?”不等悉木那回答,他又會為悉木那描述嶺南的濕熱,嶺南的毒葛,嶺南的媚人蝙蝠,嶺南的黎人蠱術;再比如,當春天丁香開花之時,他會給悉木那一片香料含在嘴裏,並對他說:“從前,在漢人一個叫吳越的地方,生長著美麗的牡丹,有一日,王宮裏所有的牡丹都開放了,有白有黃,它們是那樣的寂寞,以至於到了晚上它們紛紛變成蝴蝶,在空曠的宮殿裏穿行。吳越王命宮嬪們追捕蝴蝶的時候,它們卻又忽然變成了金玉,跌落在那些南國女子柔弱的掌間。”
但是起賢談論最多的,還是漢人的伎巧:有一個叫魯班的人,造了會飛的木鳶,有一個和尚叫靈昭,造了一座小小的木船,木船上放著於闐美玉做的酒杯,在流杯池中蕩漾,有人伸手取杯,船便停住了,上麵的木刻小人會鼓掌奏樂,直到那些貴族喝淨杯中之酒;還有一個人,用瑟瑟造了一座中空的酒山,每當風來,轉動其中的機關,美酒便會自動流淌,酒池內用美玉造出荷花與荷葉,每一朵荷花都是一個酒杯,每一片荷葉上都放著肉脯,若不飲淨杯中之酒,還會有催酒官從酒山中出來,手裏拿著羯鼓,越鼓越急……有人雕的木僧會自動行乞,有人雕的石猴會入深山采摘仙桃,有人雕的玉龍入水便成真龍,騰空而去,有人雕的女伎會唱歌和吹笙……而當悉木那琢下的玉屑擋住了螞蟻的去路之時,他又會興致勃勃地說:“悉木那,在漢人中有一種奇特的教法,喚作道,道教之人成仙以前,他們身體中的汙濁之物便會變成蟲屍流出來,隨後他們的身體便潔淨了,變得像玉一樣光滑……”這個故事讓悉木那對手底下溫軟若有生命的玉石產生了某種害怕的情緒。
就是這樣,悉木那在老和尚為他描述的奇異世界裏成長。每一個故事都會伸出它們的觸角,擁抱悉木那的手,他的墨筆,以及他手下的玉雕。岩漿般的白日灑下刺目的光,月波卻如笛,桑葉飄落,每一片底下都藏著一個夢。悉木那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是一個叫悉木那的男孩——或者他隻不過是一隻叫悉木那的蝴蝶罷了。
裏麵的小故事挺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