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大雪下了幾天以後,天便漸漸放晴了。一枚紅丸整日價掛在空中,將長安城裏滿滿當當的泥濘都曬幹了。秋風掃著秋葉,落在大街正中的沙堤上,抬頭望去,柿子樹的枝幹叉起一片藍汪汪的天空,幾枚紅果挑在樹枝上,又有羯肉館子裏開鍋的白汽,帶著羊肉鮮味,散入大街小巷。
清晨,奉恩寺的大門忽然吱呀一聲打開了,尉遲戊僧走了出來,隻見他烏發如鴉,麵如冠玉,雖然天寒地凍,他仍是一襲白衣絲袍,看起來真個飄飄若仙,大有魏晉磕了藥的名士之風度。他身後跟著幾個尉遲顏色兄弟,今日皆做胡人打扮,翻領窄袖衣,條紋小口褲,足登軟底靴,頭戴渾脫帽,煞是伶俐。在他們身後,長廊上的壁畫已經修補完了,金燦燦的陽光下這些壁畫顯得光彩奪目,無論是佛本生,還是降魔變,一個個人物皆高鼻深目,神情生動,衣袂飄飄,呼之欲出。
一眾男兒出了門,便蜿蜒向東,過了數坊便轉入朱雀大街南行,到了開明坊,又往東轉,行了約莫半個時辰,便到了慈恩寺。那日慈恩寺裏卻開了講筵,門前的經筵廣場上擠得人山人海,菩提樹下搭了一個台子,卻是一個胡僧在講經。那胡僧嘰裏咕嚕幾句,旁邊便有譯語的僧人將它譯成漢文,尉遲戊僧聽得一聽,原來那番僧講的是一卷極平常的《法華經》,正講到如要得到無上正徧知,須得聞法布施,持戒忍辱,供養舍利,寫經念佛。他自講他的,廣場上卻喧鬧震天,有那小販手裏搭一個籃子,叫賣爐餅胡羹乳酪的,有那妓女在人群裏拋著眼風,尋客覓主的,至於賣熱水賣眉墨賣馬轡賣香囊賣撒馬爾罕紙波斯花蕊布漢瓦秦磚的,稀奇古怪,無所不有,更有一眾狂熱的信徒,聽到動人處,熱血沸騰,便著了魔一般嗬嗬狂叫起來,竄上台去,點了上好的龍腦香,頂在頭頂,以身作肉香爐,引得台下一眾百姓驚呼不已。那胡僧講經被這鬧劇打斷,也不著惱,隻笑嘻嘻看著,過一會兒便指著在泥巴地裏打鬧的孩子,又嘰裏咕嚕說起話來,譯語人便道:“佛對眾生,愛無偏黨,無有差別。你若是以自身做香爐,佛陀自然歡喜受了,然而就便是孩子聚沙成佛塔,隻要一顆心誠了,也能成佛道……”他還待絮絮叨叨往下說,慈恩塔那邊卻猛然響起了鍾聲,驚起一群野鴿子,在人們頭頂盤旋。尉遲戊僧眼見台上一個侍奉的小沙彌朝他使了一個眼色,便悄悄離開了人群,朝僧人精舍走去。
他們穿過春日曾怒放的牡丹花叢,夏日曾婷婷的荷塘,秋日曾染香整座長安城的桂林,向慈恩塔走去。那塔摩著蒼穹,頂上一顆琉璃珠子在豔陽下金光四射,等上了塔頂,便見老和尚窺性在柿葉上練字,旁邊坐著一個風塵仆仆的年輕人,見到尉遲氏,便恭敬地站了起來。
戊僧便笑了一笑:“窺性師父日夜練習不輟,再這樣下去,我以後的畫都不敢叫你題字啦。”話音剛落,就見那年輕人躬身行了個大禮,道:“尉遲琳叩頭謹以琅王幹致問戊僧大人。”說著便從胸口掏出一封信,遞給戊僧。
戊僧接過信,點了點頭,隨口道:“你家主人安好?”,便在一具胡床上坐下,低頭看信,待讀完信,便凝神沉思起來。一眾兄弟均不敢打擾他,因此好一會兒,在塔頂這間小室裏隻能看到香煙嫋嫋飄蕩。又過了一刻,那老和尚窺性一邊練字,一邊問道:“信上寫的什麽?”說話之間他已抬起身子,筆下一個濃墨的“妙”字,卻是深得妙之真諦,嫵媚風流,與窺性此人之矮小猥瑣,大不相同。
戊僧被驚醒了,笑道:“我想到別的地方去了。”又道:“卻是好消息——琳弟說他勢力衰弱,國內可調動的兵力本來就少,且皆在毗沙都督府掌管之下,因此他隻有些家奴可用,不過數百人,然人人皆是壯士;好在吐蕃國王已答應相助,屆時他們會派五千人馬過來,我們在城內內應,不愁奪不回六城之地——那國王卻是個好相與的,答應我們將來隻需稱臣納貢便可。”
原來自本朝以來,吐蕃日益強大,與天朝軍隊互有交鋒,戰爭不斷。先是高宗皇帝上元二年,我朝與吐蕃幾經拉鋸,好不容易奪回了於闐,建了毗沙都督府,誰料想武後掌權之時卻又放棄了安西四鎮,致使吐蕃在西域如入無人之境,甚至兵臨敦煌。好在過得四五年到底收複了安西。此後吐蕃雖不敢輕舉妄動,對於闐卻一直虎視眈眈。此時尉遲戊僧若想擁兵自立,幾無可能,這才想到了吐蕃王。他的想法卻也沒什麽錯:對著唐家兒郎稱臣,和對著吐蕃王稱臣,總之都是臣屬。他若能登上王位,又管向誰稱臣呢?
戊僧道:“既是琳弟已準備好,我便打算近日內給老皇帝上表——他們漢人怎麽說的?‘乞骸骨’?我便乞我父我祖的骸骨還鄉好了,想來老皇帝不會不答應。”
尉遲朱不禁一笑,道:“乞骸骨是致仕之意,堂兄你博覽全書,怎會不知?”
戊僧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管它什麽意思!‘乞骸骨’卻是個絕妙理由。我看近日老皇帝的戒心都放在安祿山身上,年初安祿山說要讓他那批健兒趕著軍馬進貢朝廷,老皇帝都沒準——這也好,朝廷的目光盯著北邊,哪裏會注意咱們?”
窺性停下了手中的筆,點了點頭:“公子看來胸中已有計較,甚好!我這邊也打點打點,到時候和你一塊走罷!”
那戊僧忽然站了起來,對窺性深深作了一揖:“若是事成,大師將來便是國師,那王新寺的主持便要勉強大師擔當了……”他還待羅嗦下去,旁邊的尉遲青卻不耐煩起來,粗聲說道:“大師若是忠於哥哥,自然榮華富貴少不了他的,眼前便有第一樣事情:自那金剛得了寶珠,我尉遲青還未看過哩,大師你快拿出來,讓我開開眼!”
窺性微微一笑:“這有何難?”說著忽然雙手一展,撲出窗外。他身材矮小,身上裹著的袈裟迎風飄展,直如一隻大鳥一般,腳下的僧鞋在塔身上虛點幾下,便飛到塔頂,不過眨眼功夫,又飛了回來,卻是麵不紅,氣不喘。見他露了這一手功夫,饒是尉遲朱自視甚高,也禁不住讚了起來:“大師這 ‘淡染秋波’,如淩空微雲飄蕩,身法穩健輕靈,直入化境,我若再修個五十年,怕是才能沾上大師的袍角哩!”
窺性笑而不語,隻是伸出手掌,那上麵正躺著一塊黑黝黝的石頭。戊僧雖是自持,看來亦有些動容,他正要伸出手接過石塊,忽然從塔身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接著又是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義父,這樓梯窄小,又黑,您老人家小心點,別摔著。”接著一個粗大的嗓門響了起來:“窺性,老東西,你約我塔頂相見,莫非想要我的老命麽?”
正說著,便有兩個人頭從樓梯口冒了出來,一個身材胖大,累得氣喘籲籲,另一個年輕人弓著腰攙扶著他,臉上表情柔媚之極,卻是康謙和他的義子康抱。
見康謙白胖胖的臉上全是汗珠,尉遲戊僧忍不住打趣道:“散財童子來了——瞧你這一臉急的,可是舍不得你那些金銀寶貝?你身邊這位小哥不是康……康……?你何時有了這麽大一個兒子?”他卻是早已想不起康抱的名字了。
那康抱將自己的幹爹扶上座位,方才過來對著尉遲戊僧施了一禮,陪笑道:“小生名喚康抱,數月前也曾在奉恩寺裏見過先生的,也怨不得先生記不起我的名字,我卻是個無才無識之人。不過小生對先生可是念念不忘,自從那日先生展露畫技,小生心中對先生可是日夜思慕。江寧先生有一首詩,端的是道出了我對先生的仰慕之情——”他便拉長調子唱了一句:“……‘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我因前日跟了潘鶻硉——倒也不枉他的名字,真真是個糊塗倒黴蛋——不好來親近先生的,好在義父心腸好,教我離了那糊塗蟲,今日得知義父要來拜會諸位,我心中直如有一隻貓撓心似的,既想請義父帶我來,又自慚形穢,深怕唐突各位義士高人,好在義父願意提攜我,看我這般難受樣,便賞了我來,我今日得見尉遲先生的麵,可是遂了願啦!——這位便是窺性大師麽?世傳大師寫得一筆好字,我原隻能在心中想象一下有多麽好,今日一見,才知道,那‘好’字,‘妙’字,原是我等無知小兒口中說的,大師的字,峻朗之極,如一湍急流水,有水之潤,水之險,水之清,隱約亦有嫵媚之色,不輸歐柳。”他這一番言語下來,甜婉動人,眾人臉上雖不露微笑,心中卻是舒服之極。原來康抱是個頭腦靈活之人,潘鶻硉既倒,他卻早已攀好了康謙這棵大樹。
康謙笑道:“你這殺才,口裏說的都是什麽之乎者也?我可聽不懂——我就聽懂了一點,你小子拍馬屁拍得不錯,好聽!”
康抱委屈道:“何嚐是拍馬屁?義父將我真心話當成馬屁,我可要傷心死了!”說著眾人哈哈一笑,轉過不提。
原來康抱是個大商人,也不知什麽時候便和尉遲家勾搭在一起。尉遲若要起事,少不了他的金銀支持,他的要求也很簡單:商人本性逐利,他便要在事成之後,將來行走西域之際,有於闐國出兵保護,二者互有所求所需,自然親膩到了一塊。
寒暄一陣之後,尉遲戊僧到底將那寶珠接到了手裏。卻是一塊極普通的石頭,還帶著窺性手上的熱氣,靜靜地躺在他的麵前。戊僧想起自己祖孫三輩都將心血放在了找尋這塊極不起眼的石頭之上,此時到底天開了眼,叫自己得了這寶珠,他心中又是激動,又是彷徨,一忽兒躊躇滿誌,一忽兒茫然若失,隻覺那說不出的滋味,無從表達,俱化成浩淼天地之間的一聲長嘯。他心中鬱積多年的希冀與痛苦,欲望與失落,似乎都要隨著嘯聲一瀉而盡,嘯到極處,忽然身後傳來另一聲長嘯,卻是老和尚窺性被他勾起了興致,也追隨而來。他的嘯聲清高如山中奔泉,窺性的嘯聲卻蒼勁如古鬆,兩條嘯聲如龍吟一般,糾纏於天地之中,又如電鞭,似要驚破天空,遠及邊疆。
待兩人興盡之後,那老和尚窺性才笑道:“公子,說起來我與這寶貝卻有一段孽緣——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寶貝,當年我為它費盡心機,卻沒料到自己不過為人作嫁而已。沒想到有生之年我還能見到這寶物,這麽一想,心中真是感慨萬千。唉!寶珠啊寶珠,轉眼之間,五十年便過去啦!你形容未變,我卻垂垂老矣!你身上的血汗,心機與淚水,當得起一部史書,可稱得上‘珠異’也!”
康抱便適時上前笑問了一句:“大師為我們宣講宣講,好讓小輩們開開眼界。”眾人亦紛紛催促,那老僧便講了一個詭譎的故事,列位看官,若要知端的,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