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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勝(全)

(2010-11-02 15:08:09) 下一個

 

 

 

 

 

 

 

 

惠勝和師父惠遵到達三危山頂的時候,太陽落下去了。天上布滿魚鱗雲,一片一片,映得通紅。

 

 

 

 

 

他們的身後,是一片廣袤的沙漠,最後一陣微風有氣無力地吹動了一下,撫平了他們的腳印。空氣中充滿暮春的寧靜,風住了,就能聽到水聲。惠勝往下一看,原來山腳下流淌著一條寬闊的大河,河邊長滿蘆葦,夾雜著碩大的野生牡丹,有人把河水引到旁邊的空地,種出了一池芰荷。

 

 

 

 

 

“師父,這便是莫高麽?”他們在宕泉河畔濯足洗麵的時候,惠勝問師父,可是師父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惠勝便不敢言語了。他低頭看看河水,水裏有一個枯瘦的老和尚,那麽老,似乎白衣上的褶皺也昭示著他的年輪。還有一個他,圓圓的臉,緊緊的眉,水波流動,他的臉上也長出了許多皺紋。

 

 

 

 

 

師父帶他走入二層的一個洞窟,那窟正中是寬大的立柱,東西壁上各有一間小室,正好供他和師父冥想坐禪。白泥已設好,佛龕也已開完,就等著惠勝往上畫畫了。

 

 

 

 

 

惠遵蠕動了一下幹癟的嘴巴,便無聲地坐入小室中,開始打起坐來。惠勝呆呆站了一會,洞窟裏充滿草泥味,他的心空空的,便想尿尿,於是他走了出去,暮色是紫的,波光粼粼,像一層銀箔。

 

 

 

 

 

他尿尿的時候,側頭一看,洞窟旁攀著一枝忍冬,一朵銀花已開,像他純潔的陰莖。夜的白光四下流淌。一隻幽藍的蜻蜓飛在白色野牡丹之上,仔細一看,卻不是牡丹,而是塔林下埋葬的死去僧人與工匠的頭骨。

 

 

 

 

 

 

 

 

天地是這樣的寧靜,這樣的美麗,叫惠勝秀氣的雙手都顫抖了。他回到窟內,點起油燈,便猴子一樣攀到窟頂,開始作起畫來。

 

 

 

 

 

平棊上他用紅色顏料先描出第一個藻井,水池蓮實,雙葉忍冬,人字披上畫五瓣蓮花,他一朵接著一朵的描著,也不知自己畫了多久。他隻知道待穹頂快要畫完的時候,他感到如此的疲倦與渴睡。恍然之間,他像是回到了南朝的家鄉,於是他便在四角畫下垂帳紋,帳幔垂下,遮住了他少年安詳的夢境。

 

 

 

 

 

 

 

 

 

 

 

 

 

下午的時候,炎熱的空氣忽然起了一陣騷動。窟外響起了零亂的腳步聲,便聽有人興奮地壓低聲音說:“東陽王來了,元大人來了!”

 

 

 

 

 

這是七月的敦煌,太陽毫不留情地傾瀉下炎漿,但是窟內卻依然保持著涼爽。惠勝小心地每日汲水澆那枝忍冬,現在它顯得茂盛而茁壯,依稀搭建出一個闕形龕頂。惠勝十分高興,他打算也用忍冬花紋來裝飾他已描好的佛背光——此前沒有一個僧人這樣想過,他們的佛光,千篇一律地呈現出單調的土紅色。

 

 

 

 

 

他將臉貼在粗糙的牆壁上,閉目沉思,忽然窟外傳來恭敬的低語:“惠遵師父在麽?”接著洞口暗了一下,有幾個人走了進來。為首的一個戴高冠,穿大袖絲袍,係博帶,那絲袍是那麽的長,以至於他身後還須跟一個侏儒,專門為他托起袍擺。

 

 

 

 

 

此人正是瓜州刺史,東陽王元榮。他大約四十歲年紀,身材瘦削高大,麵容十分雋秀,隻是卻有一個紅通通的鼻子。他身後還跟著一個同樣神氣的年輕人,戴皂巾,窄袖衣,小口褲,手裏拿著一隻鑲玉馬鞭,正不耐煩地在軟靴上敲著,接著又進來一個女子。惠勝害羞地垂下頭,沒敢多看。

 

 

 

 

 

惠遵師父便從冥想中睜開了眼睛。

 

 

 

 

 

“聽聞惠遵師父修行精深,信士元榮特來討教一二。”元榮開口說道。

 

 

 

 

 

惠遵搖了搖頭:“東陽王並不是不通佛理,有什麽需要我老和尚教的呢?且坐而論道,又如何能入兜率天宮?不如多做些功德罷。”

 

 

 

 

 

“正是,正是。”元榮點頭道:“弟子功德倒是做了不少,前日我已命造《無量壽經》一百部,《摩訶衍》一百部,《內律》五十卷,並《賢愚》,《大雲》等若幹,惟願元祚無窮,帝嗣不絕,四方附化,國豐民安,也願弟子自己所患永除,四體休寧,隻是……隻是不知為什麽,弟子心中仍然不安得很。”

 

 

 

 

 

那老和尚便道:“這些功德自然是好的,隻是卻不夠——東陽王可有常觀想念佛?”

 

 

 

 

 

元榮又點了點頭。惠遵卻說:“除去口誦佛名,亦要心念佛光明,佛神力,佛智慧,佛本願,才可達到菩薩境地。我聽說東陽王您好美酒,亦愛美色,想來沒有多少時間能禪定觀佛罷?”

 

 

 

 

 

東陽王的鼻子似乎更紅了,過了半晌,他才含混嘟囔了一句:“嗯——這個……”

 

 

 

 

 

惠遵便垂下眼睛,不再言語。

 

 

 

 

 

元榮回過頭,對身後的一對男女說道:“法英,阿彥,你們可有什麽要問惠遵師父的?”原來身後跟著的是他的女兒與佳婿。

 

 

 

 

 

那女子在窟內隨意走了走,她腳步沉重,窟內都回響起陣陣回音。惠勝忍不住偷眼看了看她,原來是一個豐腴的女子,水滴一樣臉龐,麵頰上停著兩朵紅雲。她豐厚烏黑的頭發綰成一個大髻,垂在腦後,墜得她的頭微微後仰,平添一種驕傲的神情。她走過惠勝身邊的時候,他聞到香汗溫熱的味道。

 

 

 

 

 

她撅了撅嘴:“父親,我餓了,天又熱,我們還是快些回去罷!”

 

 

 

 

 

元榮看了看他肥胖的女兒,這是與他的審美完全違背的另一種生物。“倘若在南朝,長成這樣,真要被人笑死了……”他這麽想著的時候,就歎了一口氣。

 

 

 

 

 

像絲袍的來,這些絲袍又無聲地退了出去。

 

 

 

 

 

黃昏的時候,莫高窟的外麵刮起了一陣狂風。這些風倒灌進洞窟,這些洞窟就變成了巨大的塤,發出嗚嗚的悲聲。惠勝走到洞口,流雲旋轉,他看到宕泉河上一朵又一朵的白色牡丹,就好像那女子一樣,怎麽可以這麽輕盈,卻又如此沉重。忽然這些牡丹花被風撕碎了,花瓣在天空飄散,他想起小的時候,母親告訴他,風神叫飛廉,飛廉的背上有翅膀,飛廉掠過竹林,就好像彈起了箜篌一般,會發出美妙的樂音。

 

 

 

 

 

此地的飛廉,想必太強勁了罷!惠勝這麽想著,便走了回去。他把自己重新懸在頂上,在藻井的一角畫了一個興高采烈的飛廉,飛廉鼓著雙頰,吹了一口氣,於是滿牆風動,天花亂墜。

 

 

 

 

 

然後月亮就上來了。月亮一上來,風就收了。

 

 

 

 

 

老和尚惠遵忽然睜開了眼睛,他爬出小室,對惠勝說:“你跟我來。”便走了出去。

 

 

 

 

 

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他們趟過河水,走到對岸的塔林之中。

 

 

 

 

 

他命惠勝撿起一隻頭骨,問道:“惠勝,惠勝,我來問你,這是何人骷髏?是男是女?緣何命終?”

 

 

 

 

 

惠勝低頭看著那隻骷髏,在他赭紅色的,布滿細小裂口的手裏,那隻骷髏顯得瑩白如玉。他出神地想著:“若附有肌肉,這該是一個英俊的胡人,或許可以畫一幅胡人馴馬圖,再給他一撇墨黑的胡子,像漢隸一樣……”他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便聽到惠遵咳嗽了一聲。

 

 

 

 

 

他趕忙道:“師父,這是男人骷髏,並非女子……再多的,我……我就不知道了……”

 

 

 

 

 

惠遵接過頭骨,握了一會,便低聲道:“善哉,善哉,他是飲酒過多而死的啊。”

 

 

 

 

 

惠勝不明白為什麽師父帶他來此,又為什麽有此一問,可是他不敢多嘴,隻雙手合什,低聲頌了一句佛號:“如汝所言——阿彌陀佛。”

 

 

 

 

 

青蛙起勁地叫著,像一部鼓吹。

 

 

 

 

 

他們走回洞窟的時候,惠遵便不叫惠勝畫畫了。他命他坐在另一座小龕裏,禪定觀想。惠勝的臉有些紅,他想這段時間他確實太沉迷於畫畫了。但是就像師父說的,功德是一樣,倘若自己不禪修,將來又怎能入兜率天宮呢?於是他閉上了眼睛,可是他的眼中仍然不斷出現一朵一朵的水紋雲紋,依稀有美妙的香氣傳來,叫他有些麵紅耳赤。他隻好睜開眼,惠遵坐在他對麵,結跏趺坐,他覺得師父有些像那些退相的天王,神情悲苦,皮緩意弛。這使他忽然想到:西天的仙人也並非不死的,那麽,寂滅之後又會怎樣呢?他不敢想下去,閉上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朦朧之中,似乎師父的大手摸了摸他的頭,原來他的頭發已經長出來了。

 

 

 

 

 

 

 

 

 

 

 

 

 

 

 

 

元榮死了。

 

 

 

 

 

他的死是這樣的。據說有一天,他的宮裏來了一個神秘的道士,那個道士有八百歲,曾在始皇帝的宮裏煉丹。元榮雖不崇道,對長生不老術卻很癡迷,於是便高興地與他宴飲。道士喝兩盅,他也喝兩盅,道士喝一壺,他也喝一壺,可是道士總是不醉。元榮喝啊喝啊,就把自己喝死了。

 

 

 

 

 

據說那道士在喝死了元榮之後,就變成了一個大酒甕。又據說,那道士原來是元榮的女婿鄧彥送到宮中去的。

 

 

 

 

 

這些事情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現在的情形是瓜州沒有了長官。惠勝有時候能看到騎兵遠遠掠過,又有一次,還看到一百對白衣的挽郎領著巨大的棺槨,緩緩前行。他們的衣服在空中飄飛,好像羽人一樣,要引導東陽王的靈魂進入極樂世界。

 

 

 

 

 

但是這一切並沒有改變惠勝的生活。他仍然細心地照料那蓬茂盛的金銀花,現在荷花也開了,他長時間凝視著它們,觀察花瓣是怎樣的倒垂,花蕊是如何的輕薄,蓮實又有幾個突起。然後他便開始自己畫荷花。他畫的荷花叫人驚異地高挑,纖弱,單薄,像是它們本身投在地上的影子。他還畫了一個執花的比丘尼,她也像南朝的幻影,神情嬌怯,麵頰上停著兩朵紅雲。

 

 

 

 

 

唯一的改變是,他不再在晚上作畫了。現在他白天畫畫,每到晚上,師父都要他禪定觀想。他長時間的坐著,有時能迷迷糊糊地進入空靈的境界。在這個時候,他便驚奇地發現自己飄在空中——不,自己不在空中,可是自己又在空中。他看到飛蛾撲動著翅膀穿過他的身軀,便想,師父是否也在這洞窟的某一處,盯著自己看呢?於是他趕忙抬頭四望,卻隻見師父的肉身,於是惠勝又想,他和師父就像兩個透明的水泡——那麽當他們碰撞的時候,靈魂會不會碎裂呢?這個想法讓他嚇了一跳。下一刻,他就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肉身之中。

 

 

 

 

 

然後有一天,元法英又來了。

 

 

 

 

 

父親的死似乎並沒有對她產生太大的影響,她甚至更豐腴了,膚色晶瑩,隻是臉上失去了笑容。這次她依然穿著輕薄的大袖襦裙,手臂上挽著的飄帶被風吹動,肉色隱隱透了出來。她的身後跟著三個侍女,每人的手裏都捧著一個寶鈿盒子,其中兩個小巧玲瓏,另一個卻顯得異常沉重。

 

 

 

 

 

她愁眉不展地對惠遵說:“師父,此次是為我父做功德,願畫彌勒佛一尊,並二菩薩、二弟子及供養菩薩二十區,願亡父神遊淨土,永離三途,往生妙樂,還登正覺……”她說到這裏就歎了一口氣,然後轉頭道:“阿健,你過來。”

 

 

 

 

 

就有一個粗壯的侍女捧著那個大盒子放到惠遵麵前。打開以後,惠勝看到裏麵滿滿的銀錢,也不知有多少,法英瞥了惠勝一眼,問道:“這是三千錢。小師父,夠了麽?”

 

 

 

 

 

惠勝的臉突然紅了,他慌亂地點了點頭,阿健抬頭看看他,掩口偷笑起來。

 

 

 

 

 

元法英卻沒有注意到惠勝的失態,她隻是無精打采地訓斥道:“你又傻笑什麽!”她看了看惠遵,可是他仍如佛像一般,一動不動。等了一會兒,她才歎了一口氣,對惠勝低聲說道:“那麽便拜托小師父了。”說著不再停留,直接走出了洞窟。

 

 

 

 

 

惠勝很好奇另兩個侍女的盒子裏裝著什麽,他的疑問很快得到了解答。元法英的嗓音從外麵傳了過來:“——阿醜,我的糖酥酪呢?……阿媚,酒梨子你莫要碰灑了。”這叫惠勝忍不住莞爾一笑。

 

 

 

 

 

晚上,當惠勝打坐的時候,他便在心中默默盤算該怎樣畫這些圖像。他要將彌勒佛造成一尊秀骨清像,像東陽王那樣風姿純粹,他還要把脅侍的菩薩造成……造成什麽樣子呢?他不知道。他胡思亂想著,過了好一會才發現原來他其實是在想象中一件一件地剝落元法英的衣服。這個發現叫他又是惶恐又是激動,可是他無法停止自己的想象,於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出現在他麵前,一個半裸的菩薩,下溜的肩膀,像元法英不勝飄帶似的怯弱,乳房,他要畫兩個美麗豐厚的圓,還有她鼓起的小腹,像春水中的漩渦,她的圓潤的腰肢,她的隨風飄擺的羊腸裙,然後是她骨骼秀麗的一雙長腳,她的天真的臉,低垂的眼睛,他要為她的長眼長鼻饞唇飾以最純粹的瑩白色,她的三珠冠,她的瓔珞,她的飄帶,她的長耳,她舉手起舞,從腋下散發出的迷人的香氣……這尊菩薩似乎在走向他,用她野蜂般毛茸茸的嘴唇挨擦著他的肉體。惠勝感到心煩意亂,卻又意動神馳,似要墜入地獄,又似乎正在走向天堂。

 

 

 

 

 

 

 

 

 

 

 

 

 

 

 

 

 

 

 

一枚星星鑲嵌在幽深的天空裏,洞外傳來模糊的低喊:“惠勝——惠勝小師父在麽?”

 

 

 

 

 

惠勝睡得迷迷糊糊的,過了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他答應了一聲,從溫暖的洞窟走到外麵,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他的麵前站著三個影子,惠勝聞到她們身上的清寒之氣,不禁有些迷惑,便往後退了一步。

 

 

 

 

 

正在此時,那個格外胖大的黑影甕聲甕氣地笑了——“阿健,怎麽是你?”惠勝失聲叫了起來:“難道是公主……公主有甚麽別的吩咐麽?”

 

 

 

 

 

阿健搖了搖頭,道:“咦,奇怪,我們便不能來找你麽?”

 

 

 

 

 

惠勝感覺自己的臉紅了一下,像一顆紅染料滴入黑水之中。所以沒有關係,沒有人能看得見。

 

 

 

 

 

“伸出手來。”阿健道。

 

 

 

 

 

“什麽?”

 

 

 

 

 

“你伸出手來。”

 

 

 

 

 

惠勝不知道該怎麽拒絕,所以隻好溫順地伸出了左手,隨後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一雙婦人的手抓住了,那雙手又粗糙又柔軟,正不停捏弄著他,叫惠勝覺得惱怒和害怕,又有些……他的臉將東方染紅了。

 

 

 

 

 

“啊喲喲,你這個風流的小和尚!”那健婦低聲笑了起來,隨後惠勝感到自己的手中落入了三塊錢幣。

 

 

 

 

 

“給我們三個,各畫一幅供養人像罷。”阿健身後跟著的阿醜說道。

 

 

 

 

 

“啊……”

 

 

 

 

 

惠勝覺出一陣巨大的失望,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在想原來她們真的不是公主遣來的——可是公主又為什麽要在清晨遣自己的侍女過來呢,所以其實並沒有什麽值得失望的。他這麽想著的時候,幾個女子也沉默了,過了一會兒,阿醜怯生生地問:“可是……可是不夠麽?”

 

 

 

 

 

惠勝搖了搖頭。他從阿健的手裏抽出自己的手,施了一禮,斯斯艾艾道:“姐姐們囑托,小僧自然不會不畫,便請姐姐們先回去罷,等畫好了,姐姐們再與昌樂公主一同來看。”

 

 

 

 

 

阿媚顫巍巍問道:“然則惠勝師父不須看清我們再作畫麽?”

 

 

 

 

 

惠勝抬眼看看她,想來她是侍女中最美貌的,今晨她也打扮得最漂亮:大袖衣服,頭發繃得緊緊的,眼角口腮俱是厚厚的胭脂,因為害怕掉色,她說起話來麵部顯得十分僵硬。惠勝趕忙敷衍道:“看清了,姐姐們快請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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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快要出來的時候,惠勝還能看到沙漠裏三個踽踽獨行的影子。惠勝打開了手,他的手裏原來是三枚波斯銀幣,因為用得太多,年代太久,銀幣已經發黑模糊了,依稀能辨認出上麵刻著星月,還有一個鼻子高高,神情譏誚的王。

 

 

 

 

 

“所以並沒有什麽是值得失望的。”他失望地想著。

 

 

 

 

 

惠勝跑到宕泉河裏去洗澡,因為他覺得周身有一股太柔軟的倦怠。河水太清澈,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可是衝不掉他隱秘的欲望。

 

 

 

 

 

然後師父就來了,他對惠勝說:“你隨我來,”隨後他們趟過河水,走到對岸的塔林之中。

 

 

 

 

 

他命惠勝撿起一隻頭骨,道:“我要看看你的修為精進了沒有——我且問你,這是何人骷髏?是男是女?緣何命終?”

 

 

 

 

 

惠勝凝視著骷髏的雙眼,他出神地想著:“若附有肌肉,這該是一個英勇的戰士,或者應該畫一幅狩獵圖,他揚弓搭箭,而一頭美麗的花鹿,正舉目哀哀望著獵人……”於是他對惠遵說道:“師父,這是一名騎兵,他是在戰爭中死去的啊。”

 

 

 

 

 

愈發蒼老的惠遵道:“善哉,善哉,如汝所言。然則他將往生何處呢?”

 

 

 

 

 

骷髏意味深長地凝視著惠勝,似乎是在叫他閉口,於是惠勝搖了搖頭。惠遵接過頭骨,握了一會兒,低聲道:“此人生前持戒完備,當投生在人道之中。”

 

 

 

 

 

惠勝仍舊不明白為何師父有此一問,可是他不敢多嘴,隻雙手合什,低聲頌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如汝所言。”

 

 

 

 

 

他們走回洞窟的時候,惠勝在壁腳畫起了畫。他畫了三個供養女子,都穿著寬身衣裙,好像三枚隨風飄來的蒼耳。惠勝到底沒有想起來她們的五官眉目,因為歉疚,他鄭重其事地在白壁榜子上寫下了她們的名字。他轉頭的時候,發現師父正盯著他作畫,又或者師父並沒有盯著他,他的嚴厲的雙眼隻是穿過他,盯著往事與來生。惠勝的臉紅了:“師父,我畫完便去禪修——馬上就去。”他大聲說道,可是惠遵並沒有回答他。

 

 

 

 

 

 

 

 

 

 

 

 

 

 

 

 

 

 

 

元榮死了兩個月之後,他的兒子元康也死了。

 

 

 

 

 

據說有一日他與內弟同去狩獵,一枝吐穀渾人的暗箭要了他的命,敦煌人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長官。但是沒有關係,他們仍有昌樂公主,以及她漂亮的丈夫鄧彥。朝廷內宇文泰忙著收拾自己的政敵,無暇問及遙遠的邊疆,鄧彥便這樣順理成章地當上了下一任瓜州刺史。

 

 

 

 

 

過了不久,便有一群天竺人來到敦煌,這群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因為他們的駱駝上並沒有琉璃與珠寶,他們的身後也沒有大象和孔雀,他們無聲無息地進了城,在多寶寺前的空地上搭起了帳篷,隨即便宣稱他們是瓜州刺史請來的,即將奉獻給大家整整三日三夜的狂歡。

 

 

 

 

 

狂歡的時候,惠勝也去看了。那是九月的一個大風天,他走了整整一夜的路,才趕到敦煌城。他的白衣上落滿黃沙,可是大家見到這樣一個俊俏的沙門僧,都向他合什敬禮。

 

 

 

 

 

蘭若前的廣場上人山人海,有一個天竺人將腳彎到頭頂,再把頭從兩腳之間伸了出去,就這樣用雙手站著,據說已經堅持了兩天一夜。譯語人說,這個天竺人宣稱自己不過是一枚法螺而已。他見惠勝好奇地盯著他看,便神情輕鬆地朝他扮了一個鬼臉。

 

 

 

 

 

然後惠勝便在空地旁的高處見到了寶車內的元法英。他一見到公主,便明白自己實在並不是來看戲的,而是來見她的。他很想告訴元法英,佛陀已經畫好了,而在所有的菩薩當中,她元法英是最美的一尊。

 

 

 

 

 

但是公主並沒有理會他,她斜倚在錦墊上,點了點頭,一個天竺人便被帶到了她麵前。他雙腳交疊,坐在地上,隨後點起了一隻巨大的煙鬥,他吸啊吸啊吸啊,濃煙蜷縮在他的身體裏麵,使他漸漸飄了起來,隨即他用腰帶將自己綁在樹上,整個廣場都安靜了,數百雙眼睛齊齊盯著他看。

 

 

 

 

 

他用濃煙畫了一場天宮盛宴:巨大的蓮花寶池,池中漸漸長出一朵妙荷,彌勒佛站於其上,手結根本印,隨後亭台樓閣築起來了,那些樓閣上站滿了菩薩,或歡喜起舞,或凝神諦聽——他不斷向外吐著煙,於是停留在空中的飛天也被畫出來了,有的手捧蓮蕾,細腰豐臀,雙腳像那天竺人一樣垂在腦前,這是西域的折腰伎;有的反持琵琶,長裙裹腳,身材修長,這是中原的樂舞伎——是這樣的逼真,以至於空地上觀看的人都大聲鼓噪起來:“佛祖顯靈啦!佛祖顯靈啦!”

 

 

 

 

 

這是真的,因為從天空飄下了馥鬱的香花。

 

 

 

 

 

彌勒佛說法正到歡喜處,忽然天竺人嘴裏吐出一道火星,直射入圖畫當中,一場大火隨即燒掉了所有的幻象,那些飛天像黑蝴蝶一樣,而大火裏的彌勒佛——他的珠髻上冒著火苗——的麵目很快模糊了,轉眼之間他檀木一般的屍體便從空中掉了下來。

 

 

 

 

 

 

 

 

眾人哎呀一聲大喊,這喊聲是如此巨大,以至於廣場上揚起了一陣狂風,這陣風帶來了鋪天蓋地的巨浪,淹沒了大火,在眾人頭頂不祥地晃動。人群開始驚駭地喊起來,那些黑壓壓的,不見天日的,陰險的水,空氣像透明的薄紗,逐漸承受不住水的重量,忽然裂帛一般巨響,所有的水都翻倒下來。

 

 

 

 

 

人們發出絕望的喊叫,惠勝一定也喊了,他的恐懼是如此真實,以至於他的腳像生了根,一動都不能動。他吃力地轉頭看看元法英,發現她也如眾人一般在仰頭看著天空,不同的是她的臉上沒有驚慌,她隻是神情專注地凝視著,似乎是在渴望那水將她淹沒。廣場上的風吹起她繡著百子的飄帶,使她像一隻巨大的蒲公英球。在惠勝閉眼之前,他覺得她馬上便會被飄帶托起,被那些嬰孩帶去遙遠的天宮。

 

 

 

 

 

“公主……”惠勝叫了起來,他的喊聲像一枝箭,射向元法英,她抬起頭,朝人群裏投過迷惑的一瞥。

 

 

 

 

 

眾生寂然。

 

 

 

 

 

然而他們等待的滅頂之災並沒有發生——當人們漸漸睜開雙眼,而母親鬆開被她們摟在懷裏的孩子的時候,他們才發現他們的四周不過是陣陣下竄的煙氣而已。廣場的四角零零落落有了歡呼之聲,逐漸匯集成巨大的鼓噪,那個天竺人被聲浪震翻在地上,一邊咳嗽,一邊咯咯咯地狂笑起來。

 

 

 

 

 

 

 

 

 

 

 

 

 

 

 

 

 

 

 

現在洞窟裏充滿了流動的線條,包括蓮花忍冬飛天供養以及佛陀說法胡人百戲的所有畫麵,都被惠勝細細描摹在牆壁上,於是便到了收割顏色的季節。

 

 

 

 

 

無須一一說明他是怎樣采集那些豐富而絢爛的色彩的——施於肌膚上的淡粉色,飾於指尖的銀白色,以及敷在飄帶上的金箔。他像撥動琴弦一般撥動那些幽藍的蜻蜓,於是藍色粉末紛紛落下,這些高貴的顏色正適合填入他畫的蓮花之中,而霞光是佛祖右袒的袈裟,菩薩的眼眉口鼻則用白堊重筆描畫,她們個個顯得嫵媚風流。

 

 

 

 

 

他還需要青色,並且很快就找到了這種顏料:在深秋最後一朵遲開的荷花中,他看到了一枚沉睡的蓮實——或者說,那並非蓮蓬,而是已半化成小童的化生:他隻有一個圓圓的頭顱,總角結束,眉目疏淡,黑色的闊嘴露出狡黠的微笑。

 

 

 

 

 

惠勝走了過去,輕輕撲住了這枚化生,他被驚醒之後,便不高興地在惠勝的手裏掙紮起來,並且發出吱吱的叫聲。

 

 

 

 

 

“惠勝!”惠勝聽到師父叫他,便回過頭去,將雙手別在身後。

 

 

 

 

 

惠遵顯得更加衰弱了,他所有的毛發似乎早已停止了生長,唯一不斷長出來的,是他的皺紋。他顫顫巍巍地朝惠勝走了過來,逐漸走到水流中央。惠勝叫了起來:“師父,天寒水冷,我們還是快回岸上去吧。”

 

 

 

 

 

豈料惠遵卻搖了搖頭:“無妨,這怕是我最後一次沐浴了。”

 

 

 

 

 

惠勝感到非常難過,可是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慰師父——或者毋寧說,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自己。師父坐了下來,清澈的流水蕩滌他的白衣,惠勝出神地看著白衣上的漣漪與光圈,他同時也在水中看到了自己,他驚奇地發現僅僅半年功夫,自己已變成了一個瘦削的青年。

 

 

 

 

 

那麽半年前,暮春裏,那個圓睜眼睛的少年——以及那個少年的時代——就這樣被流水帶走了。惠勝的心中感到恍恍惚惚,似乎是一陣痛苦,以及悵然若失,以及空虛,以及不知如何自處,以及羞恥與憧憬。為了隱忍,他抿著雙唇,嘴角便顯出了兩條紋路。

 

 

 

 

 

惠遵歎了口氣:“惠勝啊惠勝,你且和我說說你手中之物的來龍去脈罷。”

 

 

 

 

 

“啊……”

 

 

 

 

 

“便是你手中的化生啊。”惠遵提醒道。

 

 

 

 

 

惠勝閉上了眼。現在那個小東西猛烈地撞擊著他的手掌,像一顆驚慌的心。他不明白為什麽師父要問他一個如此淺顯的問題,可是他不敢不回答,便張口道:“化生既非男女,亦無始終,無生老病死,無嗔怒思覺,無……” 

 

 

 

 

 

“那麽往生西方極樂,是化生在何處呢?”惠遵打斷了他。

 

 

 

 

 

惠勝的臉紅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答道:“師父,便是托生於蓮花之中。”

 

 

 

 

 

師徒二人不再言語,下午溫煦的陽光照耀著他們,遠遠可聽到翠鳥的啁啾。惠勝閉上眼,一下一下地感受著那蓮花化生。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感官和命運也像手裏的小惡魔一樣,無法被自己左右——可是師父卻可以,慈祥的師父。於是對孩童年代的張望結束了,他的心裏第一次起了成年人的情緒:委屈與嫉妒,羞愧與不服,敬愛與憎恨,渴望教誨卻羞於啟口——以及另外兩種衝動:捏死他,或者放了他。

 

 

 

 

 

——“放了他罷!”惠遵歎了口氣,打斷了他的怔忡。

 

 

 

 

 

惠勝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鬆開了手,那枚化生便像受驚的螞蚱一般,彈跳向天空,隨即便撲回了水麵。

 

 

 

 

 

 

 

 

 

 

 

 

 

 

 

 

 

 

 

 

 

 

“師父……”惠勝羞愧地開了口,可是他的話卻被惠遵打斷了,後者輕描淡寫地擺了擺手:“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現在你過去,卜最後一次休咎。”

 

 

 

 

 

那是因為在化生落水之處,慢慢浮起了一個骷髏。它在水中浮沉,似乎有些猶豫,也許因為羞恥,或遺憾,碧綠的水草如卷起的衣袖,遮掩住它的麵目。

 

 

 

 

 

惠勝走了過去,將骷髏捧在手裏。惠遵問道:“惠勝惠勝,我來問你,此人是男是女?緣何命終?”

 

 

 

 

 

惠勝道:“師父,這是一個女人啊,她是在生產的時候死去的。”

 

 

 

 

 

惠遵點了點頭:“善哉,善哉,如汝所言——那麽她又將往生何處呢?”

 

 

 

 

 

惠勝仔細摸了摸那個玲瓏而膽怯的頭骨:“師父,她當投生於畜生道中。”

 

 

 

 

 

“惠勝,為何如此?我不明白。”

 

 

 

 

 

惠勝用手指在羞愧的頭骨上叩了叩,她發出空空的響聲,似乎在說:“空空,空空,虛空的虛空……”他抬起頭,注視著師父,而師父也注視著他。

 

 

 

 

 

“現在,你扶我上岸去吧,我有些冷了。”惠遵道,於是小沙彌溫順地拋下了骷髏,向師父伸出了手。他們走回岸邊,讓金燦燦的陽光曬幹衣服和身體。遠遠傳來麥子的香味,在此期間,老人躺了下來,他要惠勝將他的頭抱在懷裏。過了一會兒,惠勝無聲地哭了,他的麵前,蘆花開始四處飄揚起來,在最後的一刻,惠遵揚起手,將徒弟的頭頂輕輕地摩了一摩。

 

 

 

 

 

“阿彌陀佛。”他說。於是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野水交山根,一隻寒鴉縮在蘆葦上,一動不動,雪簌簌地落著。

 

 

 

 

 

因為天色太暗,惠勝在洞窟裏點起了油燈。他將師父平日打坐的小龕填了起來,於其上畫了一尊白衣佛。這是以惠遵為藍本的一尊美麗的佛像:長而尖的雙耳,額上白毫,眼目低垂,眼瞼上亦打上白翳。這使得師父的雙眸顯得空濛而深邃。師父還有年輕的胸膛和方大的臉龐,惠勝想師父在兜率天裏一定就是這樣的:偉岸,肉質而寧靜的嘴唇吐出的話語都會變成摩尼寶珠。

 

 

 

 

 

他揉了揉眼睛,往後退了一步,打量著眼前的洞穴。現在一切都做完了——盡管他一再拖延,反複修改——洞窟裏充滿濃重和純粹的色彩,一不留神,你會覺得這些色彩會像蝴蝶一樣,轟隆一聲,全部飛走。

 

 

 

 

 

那麽現在一切都做完了,這叫惠勝覺得茫然。他垂著手,呆呆凝視著洞外灰白的天空,天空像一塊畫布,忽然畫布的一角出現了一張大臉,這張婆羅門似的扁平苦惱的臉叫惠勝嚇了一跳。

 

 

 

 

 

“惠勝……”那張臉輕輕地叫著他:“……惠勝小師父,是你麽?”

 

 

 

 

 

“啊,原來是阿健……”惠勝仔細端詳了一下才認出她來:“怎麽是你……難道公主她……”還沒有說完,惠勝便難過地停住了口,因為他忽然意識到其實元法英在幾個月前就已經難產而死了,據說是因為太肥胖,而嬰兒也太巨大。但是大家私底下都這麽傳說,那是因為羞愧與遺憾:大家說元法英早就知道父親與兄長之死,她隻是沒有出言阻擋,這樣,她的父兄便來找她索命了。

 

 

 

 

 

阿健像一隻毛發淩亂的狗,她抖著身上的雪,在洞外踟躕。惠勝感到一絲振奮,因為雖然阿健是醜的,但是他已經幾個月沒有說過話,也沒有碰到認識的人了。並且阿健是從元法英身邊來的,也許她的身上還帶著她的印記,於是惠勝開了口:“阿健,進來吧!”

 

 

 

 

 

阿健於是走了進來,她的神情也像那些被主人逐出家門的犬,膽怯而溫順。

 

 

 

 

 

“我,我來看看我的畫像——你還記得嗎?我們三個請你為我們各畫一幅肖像。我,阿醜,還有阿媚——你還記得嗎?”她呆呆地說。

 

 

 

 

 

婦人很快便找到了牆角她們三人的畫像,於是走了過去,蹲下來仔細看著。她們排成一排,側著身子,由一個比丘尼引導。阿健很高興地看到阿媚並沒有更美,而她自己也不見得比阿醜更醜,所以當她回過頭來的時候,她緊繃的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

 

 

 

 

 

“那麽,這個是公主囉?”她指著供養人像上麵的菩薩問道。

 

 

 

 

 

惠勝點了點頭。這幾個月來他一直避免注視這尊美麗的菩薩。他曾經用顫抖的雙手畫她的血肉,在師父死了之後,他便贖罪——或賭氣—般不再與她四目交接了。如今他重新打量起她,這讓他覺得溫情脈脈,仿佛隔著琉璃看到的青色樹林。為了不使自己再次陷入感傷,他問道:“阿醜和阿媚怎麽沒與你一道過來?”

 

 

 

 

 

阿健愣了一下:“你不知道麽?她們都殉了公主了,”她壓低聲音說道。

 

 

 

 

 

“啊,那你怎麽……”

 

 

 

 

 

洞窟的溫暖讓阿健打了一個哆嗦,她眯著眼睛看了看惠勝:“因為我機靈囉……”說罷她就嘎嘎地笑了。過了一會兒,她湊近了惠勝,推心置腹地說道:“小師父,還因為我不是處女,而那邊是需要純潔的處女去侍奉的——你懂麽?”

 

 

 

 

 

惠勝沒有躲避,他盯著阿健,阿健也看著他。在火石電光的一瞬間他像是與她達成了某項密謀,而兩人都對此緘口不言。他不知道為什麽。可惡的成年,讓一切都埋藏在心底任其發酵散發出微妙的腐爛氣息的成年。

 

 

 

 

 

很像是一隻終於緩過氣來的烏龜,阿健開始試探著伸出了四肢。她摸了摸惠勝的臉:“夏天的時候見到你,你還是個白胖的小和尚,現在你倒老了三十歲。”她說道。

 

 

 

 

 

惠勝垂下了眼睛,沒有動彈。奇怪的是,僅僅一刻鍾前,他還以虔誠的手描繪師父,他認為紅塵裏沒有什麽是值得他抬眼的,因為他早已發誓將用青燈與苦修來忠於自己的愛情和信仰——雖則將兩者放在一起似乎顯得矛盾,然而現在他的心裏竟懷著惡意的激動。他有些迷惑,不知道哪個他才是他,或者其實這些都不過是他罷了。

 

 

 

 

 

於是天漸漸地黑了。

 

 

 

 

 

惠勝覺得極度的愉悅,又極度的罪惡。他極度地憎恨自己,而這反而增添了他極度的快活。所有發生過的一切都是極度的粗魯的,而在他的生命之中,他早已習慣了極度的淡雅。那些喃喃自語的佛經與永不停止的雨滴,在南朝,僧衣中含蓄的水分,那些沉吟的佛像與師父平靜的目光,在邊疆,夕陽下婉轉的沙漠。他以為這就是快樂,而這也就是生活。那麽原來生活中存在另一種快樂,隱秘的愛情在幾個月前已經教會了他品嚐某種鈍痛的快樂,那麽現在他體會到了另一種快活,說不出的快活,舍棄道德與戒律,違背初衷與誓言,在上空愉悅地盯著自己如此輕易受到誘惑,心底的輕顫:停止吧,停止吧,而肉體加倍享用盛宴,一個聲音說:你背叛了她,另一個聲音卻在反駁:這等小事如何稱得上背叛?一個聲音說:師父教你怎樣?另一個聲音說:那麽在這一次之後罷!快樂,快樂!越絕望,越快樂!

 

 

 

 

 

而當一切都停止時,敦煌仍在下著寂寂的大雪。天已經完全黑了,白雪反照出微弱的銀光。阿健坐了起來,這個剛才仍在耀武揚威的婦人收起了自己的爪子,安靜靠在惠勝胸前。她的乳房像累累垂下的瓜果,散發出甜熟的氣味。

 

 

 

 

 

“讓我帶你看看我畫的圖畫罷。”惠勝突然說道,隨後他抓起阿健的手,強迫她站了起來。兩個赤身裸體的人站在穹頂之下,在他們的頭頂是天堂。

 

 

 

 

 

“這是什麽?”阿健懶洋洋地問道。

 

 

 

 

 

惠勝隻需瞥一眼便能將那幅畫的來曆說出來:“鹿野苑初轉法輪”,他說道:“說的是釋迦牟尼涅槃之後第一次說法,在鹿野苑——你能看到他腳前臥著的兩頭母鹿麽?”

 

 

 

 

 

“那麽這一幅呢?”

 

 

 

 

 

“這是須達努太子本生故事。”

 

 

 

 

 

“這個呢……”

 

 

 

 

 

“這是五百強盜成佛圖。”

 

 

 

 

 

“啊呀,他們的眼睛被剜去了麽?”

 

 

 

 

 

“正是!”

 

 

 

 

 

這是微妙比丘尼緣,這是睒子本生,這是西王母與東王公,這是力士,是飛天,是藥叉,是射鹿的獵人,是馴馬的胡人,是野豬帶著六子嬉戲,是天鵝在湖中浮遊,是水紋,是雲天,是生機勃勃的人世,是風流快活的天堂。

 

 

 

 

 

“而這是降魔變。”惠勝閉著眼睛,指著東壁一角說道:“魔女試圖引誘佛陀,她的頭發,我畫的是蛇,你能看清麽?”

 

 

 

 

 

阿健走了過去,仔細端詳著,隨後她笑嘻嘻地回過了頭:“與我長得有些像呢!”她驕傲地宣布。

 

 

 

 

 

惠勝閉著眼睛,無聲地笑著。現在,他對自己說,我們來到了最後一幅。

 

 

 

 

 

“那麽這一幅呢?”阿健問道。

 

 

 

 

 

“你說的可是降魔變旁的那一幅?”

 

 

 

 

 

“嗯。”

 

 

 

 

 

惠勝緩緩答道:“那是沙彌守戒自殺圖。”

 

 

 

 

 

“啊……”

 

 

 

 

 

在阿健開口阻止他說話之前,惠勝極快地接了下去:

 

 

 

 

 

 “沙彌的母親,在薺菜生長的春天,送他去剃度,他的師父為他說法,他以為天花亂墜了,而那不過是暮春的柳絮而已——多麽迷人的天堂喲!他想,而師父說:‘惠勝,你若敬三寶,持八戒,便能與佛共享兜率天’。隨後他們師兄弟一個接著一個出去化緣,在富貴人家的門口這個年輕的比丘遇見了一位少女,美麗而淫蕩的大家閨秀說:‘我父我母都出去了,小師父,你進來罷,讓我們共享無上的快樂’……”他的聲音像一陣香煙,嫋嫋消散在空寂的洞窟裏。

 

 

 

 

 

“那麽後來呢?”阿健問道。

 

 

 

 

 

“後來……後來這個小沙彌感到如此的失望,以至於他用刀切開了自己的胸膛。師父火化了他,最後,他的屍體變成了一塊散發著香氣的紫檀木,而我們可以用它來造一尊絕妙的佛陀。”

 

 

 

 

 

兩個人都沉默了,長長的沉默,長得足夠惠勝回憶自己短暫而平淡的一生。而當他做完這件莊嚴的事情之後,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阿健臉上。在微光裏,他忽然覺得她的臉像智者一樣高深莫測。她清了清嗓子,發出讖言一般的問語——又或者那不過是他心靈的反射——她的低語像風:“惠勝惠勝,你就是——你會是這個小和尚麽?”

 

 

 

 

 

惠勝沒有回答,他隻是望著她,望著她,望著她,望著她,望著她。

 

 

 

 

 

“我不知道。”他終於說。隨後他閉緊了嘴,嘴角顯出兩道深深的紋路。

 

 

 

 

 

而或許下一刻,他的身體便會像曇花一樣,消散得無影無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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