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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勝(6-7)

(2010-10-30 14:03:29) 下一個



現在洞窟裏充滿了流動的線條,包括蓮花忍冬飛天供養以及佛陀說法胡人百戲的所有畫麵,都被惠勝細細描摹在牆壁上,於是便到了收割顏色的季節。


無須一一說明他是怎樣采集那些豐富而絢爛的色彩的——施於肌膚上的淡粉色,飾於指尖的銀白色,以及敷在飄帶上的金箔。他像撥動琴弦一般撥動那些幽藍的蜻蜓,於是藍色粉末紛紛落下,這些高貴的顏色正適合填入他畫的蓮花之中,而霞光是佛祖右袒的袈裟,菩薩的眼眉口鼻則用白堊重筆描畫,她們個個顯得嫵媚風流。


他還需要青色,並且很快就找到了這種顏料:在深秋最後一朵遲開的荷花中,他看到了一枚沉睡的蓮子——或者說,那並非蓮子,而是已半化成小童的化生:他隻有一個圓圓的頭顱,總角結束,眉目疏淡,黑色的闊嘴露出狡黠的微笑。


惠勝走了過去,輕輕撲住了這枚化生,他被驚醒之後,便不高興地在惠勝的手裏掙紮起來,並且發出吱吱的叫聲。


“惠勝!”惠勝聽到師父叫他,便回過頭去,將雙手別在身後。


惠遵顯得更加衰弱了,他所有的毛發似乎早已停止了生長,唯一不斷長出來的,是他的皺紋。他顫顫巍巍地朝惠勝走了過來,逐漸走到水流中央。惠勝叫了起來:“師父,天寒水冷,還是快回岸上去吧。”


豈料惠遵卻搖了搖頭:“無妨,便讓我洗最後一個澡罷!”


惠勝感到非常難過,可是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慰師父——或者毋寧說,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自己。師父坐了下來,清澈的流水蕩滌他的白衣,惠勝出神地看著,他同時也在水中看到了自己,他驚奇地發現僅僅半年功夫,自己已變成了一個瘦削的青年。


那麽半年前那個圓睜眼睛的少年——以及那個少年的時代——就這樣被流水帶走了。惠勝的心中感到恍恍惚惚,似乎是一陣痛苦,以及悵然若失,以及空虛,以及不知如何自處,以及羞恥與憧憬。為了隱忍,他抿著雙唇,嘴角便顯出了兩條紋路。


惠遵歎了口氣道:“惠勝啊惠勝,你且和我說說你手中之物的來龍去脈罷。”


“啊……”


“——便是你手中的化生啊。”惠遵提醒道。


惠勝閉上了眼。現在那個小東西猛烈地撞擊著他的手掌,像一顆驚慌的心。他不明白為什麽師父要問他一個如此淺顯的問題,可是他不敢不回答,便張口答道:“化生既非男女,亦無始終,無生老病死,無嗔怒思覺,無……”


“那麽往生西方極樂,是化生在何處呢?”惠遵打斷了他。


惠勝的臉紅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答道:“師父,便是托生於蓮花之中。”


師徒二人不再言語,下午溫煦的陽光照耀著他們,遠遠可聽到翠鳥的啁啾。惠勝閉上眼,一下一下地感受著那蓮花化生。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感官和命運也像手裏的小惡魔一樣,無法被自己左右——可是師父卻可以,慈祥的師父。於是對孩童年代的張望結束了,他的心裏第一次起了成年人的情緒:委屈與嫉妒,羞愧與不服,敬愛與憎恨,渴望教誨卻羞於啟口——以及另外兩種衝動:捏死他,或者放了他。


——“放了他罷!”惠遵歎了口氣,打斷了他的怔忡。


惠勝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鬆開了手,那枚化生便像受驚的螞蚱一般,彈跳向天空,隨即便撲回了水麵。












“師父……”惠勝羞愧地開了口,可是他的話卻被惠遵打斷了,後者輕描淡寫地擺了擺手道:“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現在你過去,卜最後一次休咎。”


那是因為在化生落水之處,慢慢浮起了一個骷髏,它在水中浮沉,似乎有些猶豫要不要露麵,碧綠的水草如卷起的衣袖,遮掩住它的麵目——“也許因為羞恥,或者因為遺憾。”


惠勝走了過去,將骷髏抱在手裏。惠遵問道:“惠勝惠勝,我來問你,此人是男是女?緣何命終?”


惠勝道:“師父,這是一個女人啊,她是在生產的時候死去的。”


惠遵點了點頭:“善哉,善哉,如汝所言——那麽她又將往生何處呢?”


惠勝仔細摸了摸那個玲瓏而膽怯的頭骨,道:“師父,她當投生於畜生道中。”


“惠勝,為何如此?我不明白。”


惠勝用手指在雪白的頭骨上叩了叩,她發出空空的響聲。他抬起頭,注視著師父,而
師父也注視著他。


“現在,你扶我上岸去吧,我有些冷了。”惠遵道,於是小沙彌溫順地拋下了頭骨,向師父伸出了手。他們走回岸邊,讓金燦燦的陽光曬幹衣服和身體。遠遠傳來麥子的香味,在此期間,老人躺了下來,他要惠勝將他的頭抱在懷裏。過了一會兒,惠勝無聲地哭了,他的麵前,蘆花開始四處飄揚起來。惠遵睜開眼睛,朝著他微微一笑。


“阿彌陀佛。”他說。於是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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