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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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玄宗皇帝天寶十四年,在江南道的建昌,有一個讀書人叫做康抱。此人頗醉心於功名利祿,心中常想:俗語說得好:“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我如今呆在建昌也不是辦法,莫如去京都碰碰運氣,沒準兒能當個小官,光宗耀祖。於是便收拾行囊,裝了幾本常讀的子曰詩雲,作別妻兒,北上東都洛陽,呆了幾個月後,又往西行,去了長安。
康抱雖說讀過幾年書,其實更像個鄉巴佬,以前在鄉裏鶴立雞群,頗有英雄寂寞之感,一到洛陽,見到那燈紅酒綠,氣焰便先矮了半截。及至去了長安,遠遠瞥見明德門五扇大門洞開,中間一條筆直大道,喚作朱雀街的,一直通向正北的皇宮。高大的坊牆,威嚴的宮城,護城河旁白楊挺立,遠處山巒疊翠,曲江池殘荷亦動人,連京師的百姓穿著,也和鄉間大不一樣:人人窄袖缺胯襖子,眼睛都朝天瞪著。那康抱看看自己的廣袖大袍,更加自慚形穢起來,因此在心中暗下決心,一定要出人頭地,有朝一日,也須得做一個道地的長安人。
隻是這出人頭地說來簡單,做起來卻難上加難。他好歹不是睜眼瞎,可作的幾首歪詩,無非“興盡回家,何必待子”之類,臭不可聞。找了好幾個京師大佬幹謁,都被人暗地恥笑,便漸漸氣沮起來。這京城好玩的地方多了,他開了眼界,便再也靜不下心來讀書,於是找了懷遠坊的光明寺僧舍寄宿,平日裏睜開眼睛便出去瞎逛,一來二去,也結交了幾個狐朋狗友。這群朋友多是長安城裏的任俠少年,個個會挽幾朵劍花,人人能作幾首酸詩,白日賭博夜晚幽會,頗有李太白之風流。康抱見得這般瀟灑,如何不愛,便越發學了他們的氣派,連鄉音都隱藏起來了。
卻說這一年四月十五,是一個好天氣。康抱頭一夜吃得齋飯,一早便餓醒了,他呆呆望著僧房外,陽光從槐樹葉子中一縷一縷地滑下來,照著他的眼睛。正索然無味之際,忽聽得外麵有人問道:“康大郎可在?”卻是他的朋友李穎北。康抱咧嘴一樂,忙道:“在!在!老李快進來!”那李潁北掀開簾子,見他還軟骨魚一樣趴在床上,忍不住一笑,怪聲道:“臉如花自然多嬌媚——汝之慵懶,堪比平康憐憐,隻是你作給誰看呢?——快起來罷!大家都等著你呢!”便扯了他起來,一陣風似的教他洗漱挽頭,襆頭巾子又打好時新式樣,拖著他就往外走。那康抱迷迷瞪瞪的,一邊走一邊問:“有這麽急?今天去什麽地方耍?”
李潁北興衝衝道:“說不得!說不得!今日卻要介紹你認識一個好兒郎,此人喚作韋方平,乃是羽林軍裏第一等俊俏人物。他如今正在西市的白鼻騧請客,快去罷!遲了就趕不上了。”說著出了北坊門,過街便進了西市。一入西市,卻被人群攔住了去路。隻見前麵人頭攢動,不斷有人怪聲叫好:“打!打呀!哎喲這招差了!”兩人對望一眼,都是一樣心思,便溜到路邊,踩著店鋪的門檻往裏看,卻是兩夥胡人在打群架。陽光刺眼,但見紫髯翻飛,碧目四晃,其中最顯眼的是兩個領頭的胡人,一人體格胖大,手上拿著一支竹筆,另一人卻身材矮小,手擒鐵琵琶,你來我往,打得好不熱鬧。那體格胖大的胡人一支竹筆盡往瘦子身上招呼,還未近身,卻總被瘦子閃開,有時瘦子鐵琵琶一擋,竹筆在琴弦上拂過,發出磔磔怪聲,刺耳得很。大約是戰得久了,那胖胡人心中焦躁,大喝一聲,一個泰山壓頂,竹筆便朝瘦子的天靈蓋砸去,邊砸邊罵:“隻有娘們才使琵琶,有種的你別躲,和俺尉遲青好好打一架!”那瘦子卻一縮身,刺溜一下從胖子的胯下鑽過,再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彎過身子,手一揚,鐵琵琶肚子正打著胖子的背,隻聽嘭一聲悶響,那胖子一口血便往外噴了出去。瘦子哈哈一笑,站直身子,手往琴弦上一撥,說也奇怪,那琴在他手裏卻發出了叮叮咚咚的樂音,煞是好聽。他漫聲吟道:“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我就便是小婦,也比你個貨郎子強!”那胖子此刻紫髯上沾滿鮮血,搖搖晃晃地轉過身,待要再打,卻忽然聽到遠處傳來馬蹄聲,便有瞧熱鬧的人大喊起來:“金吾衛的人來啦,沒啥看的了,快走吧!”人群便哄的一散。那金吾衛是西市的警戒機構,養著一幫潑皮也似的兵痞,比誰都橫,無人敢惹,因此在西市才鎮得住。兩夥胡人聽到此話,也不敢多留,那胖子回身便走,走了幾步,又轉頭用竹筆指著瘦子喝道:“那人是我們先看上的,你們也該講個先來後到。識相的就罷手,否則要你們好看!——我技雖不如你,可我大哥尉遲皂,三弟尉遲朱,還有堂兄尉遲戊僧,個個功夫都比我好,一筆下來,叫你們不死也掉層皮!”那瘦子衝他做了一個鬼臉,笑道:“誰怕誰來?你們家那幫尉遲顏料都和爛泥巴似的,管個屁用!老子告訴你,這生意我偏要做,你待如何?”胖子瞪了他一眼,轉身一溜煙出了坊門,瘦子卻閑閑站在街市正中,等能看到金吾衛士氣衝衝的臉了,才咯咯一笑,反手將那琵琶飛了出去,身子一擺,已站在琵琶上,借力便飛上了坊街的楊樹,一個翻身,風箏一般飄遠了。
李潁北和康抱聽到官麵上的人來,早已順著牆根,跑到了西麵的坊街,等離得遠了,才氣喘籲籲地停住了腳步。兩人對望一眼,均覺自己逃竄得如此屁滾尿流,很有些失顏麵。那康抱跑了一程,更覺腹如雷鳴,便咳了一聲,問道:“李兄,那白鼻騧……”李潁北拍了一下腦殼:“哎喲,差點忘了!”扯過康抱,有心往回走,又怕被官府抓住問話,兩人便繞了一個大彎子,從西邊趕到了酒樓。
白鼻騧這個名字雖有些奇怪,其實不過是一家胡食店,因長安少年常愛騎這種馬找胡姬宴樂,故有此名。酒樓在西市的東北隅,占地廣闊,後麵靠著坊牆,前麵臨著廣安渠,風景甚美。其實胡食說來說去就是幾種,無非餅子羊肉蒲桃酒。康抱是江南人,吃不慣羊肉的腥臊,奈何他若不吃胡食,便簡直要被排擠出長安人的圈子,他如何肯?因此也學了別人大塊吃肉,悶頭喝酒。何況這次是吃白食,且有其他風景可看——那些鼻管如錐,肌膚似玉的胡姬,不也秀色可餐麽!
一進白鼻騧,便有二人相熟的另一個朋友,喚作齊綰的迎了出來,他一邊伸手讓二位,一邊低聲埋怨道:“如何這麽遲?韋相公都等急了。”兩人忙振了振衣衫,擺出笑臉走向窗邊一桌酒席。卻見那酒席旁擺著錦墊,一桌人已喝得東倒西歪,唯榻旁躺著一個少年,因是背對著他們,看不清容貌,隻能見到他裸著上身,露出白練一般的肌膚,雖有些瘦弱,倒也結實。少年身畔卻坐著一個十五六歲的胡女,此刻手裏拿著一支七夕用來乞巧的九鼻針,嬌笑道:“韋公子,我可往下紮了啊!”滿座人轟然叫道:“紮!紮!”兩人走得近了,才發現那胡女正在幫少年紋身。他背上原已紋了一排仙鶴,此刻正在刺著鶴背上的仙人,那仙人卻不老實坐著,換馬一般,正從一頭鶴背換至另一頭鶴背。一針下去,少年肌膚一扭,仙人的臉便皺了起來。
當下李潁北將康抱引見給韋方平,那韋方平聽得此人姓氏,便微微側過頭,睜開雙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康抱,道:“你姓康,可是康國人?”康抱搖了搖頭,韋方平又問:“那康兄與康昆侖怎麽稱呼?可懂音律,能彈琵琶否?”康抱更是茫然不知所措。見他一臉蠢相,韋方平也懶得再問,隻對身邊伺候的青衣道:“去,給康兄上一盤櫻桃饆饠。”說罷瞟了瞟康抱:“此樓的櫻桃饆饠卻做得好,康兄慢用。”便扭過頭,不再理會他了。
康抱來了長安好幾個月,知道京師人都有些拿大,遑論這些豪貴少年。他受過多次冷遇,開始還撐著傲骨,動輒拂袖而去,後來發現他的袖子雖然長大,卻沒有人拉著他的衣袖哀求他再多坐一會,很快的,他的袖子就和他的脾氣一道收斂起來。當下他找了個位置坐定,過不多會那櫻桃饆饠上來了,卻是好大一盤用羊油胡蘿卜炒的米飯,其上散落幾顆茜色櫻桃,雖是炒熟的,顏色味道都與新鮮的無異,那飯裏混雜著櫻桃的甜香,味道幽絕獨特。他吃了一口飯,見大家都不理他,便開口大聲說道: “諸位,我與潁北兄才剛又看見胡人打架了,難道還是為了蕭又玄的事情?”原來頭一年右龍武蕭將軍的兒子蕭又玄手頭緊張,問一個叫安道奴的胡商借了好大一筆款子,利上滾利,已是還不清。今年年初事發,鬧到了皇上那裏,把皇上氣得個半死,蕭老將軍也因此被貶到宣州做別駕,本以為此事已了,卻不料何家的人又叼登出來,說那筆貨殖本是安家欠何家的,三方各執一詞,也分不清誰是誰非。為了爭這筆高利貸,何家和安家隔三差五打上一架,到現在已有好幾個月了。
聽得此話,坐在旁邊一個叫潘惠延的少年,其父在戶部做侍郎的,便嗤了一聲,對韋方平說道:“這幫胡人越鬧越不像話了!三天兩頭的打,你們也不管管。”韋方平連眼睛都不抬,隻說:“我是禁軍,關我屁事!此事該找京兆尹,再不找市署平準署的人也可以。”座上還有一個年輕人叫做阮非熊,才從嶺南來到長安,還未脫那土裏土氣的本色,但因為有錢,便不似康抱那般畏頭縮腦。他不知來龍去脈,便開口問道:“難道胡人總這麽鬧麽?天子腳下,難道沒有王法?”
齊綰哈哈一笑,道:“阮兄康兄不知底細,且聽我慢慢道來。今次卻不是為了蕭又玄,而是尉遲家和曹家。說起來兩家來華也有一百多年了,曹家前朝受過不少恩惠,本朝尉遲家更是了不得,出了多少人物!不知為什麽兩家最近卻有些交惡,打了已有一個多月了,聽說京兆尹也管不了。頭幾天他們在曲江邊上打架,京兆尹氣喘籲籲地跑過去,結果尉遲家一個叫尉遲伏藍的,對著京兆尹,眼睛一瞪,袖子一捋,你們猜怎麽著?”大家便齊聲問道:“怎麽著?”齊綰便忍笑說:“那尉遲伏藍手臂上紋著兩行字,左一行‘生不怕京兆尹’,右一行‘死不懼閻羅王’,把老官兒沒氣個半死!”
眾人哈哈笑了起來,齊綰又接著道:“尉遲勝是當朝駙馬,京兆尹不敢惹,便將氣撒在曹家上。那天打架的有曹家一個遠房侄兒,叫曹賀,背上紋著好大一個毗沙門天王,大約京兆尹看他很不順眼,就將他捉了去,打了三十棒。那曹賀好男兒,當時一聲未吭,出了門就拐去了嘉會坊公主府,在門口賴著不走,說他背上的天王受辱,要紋銀兩千兩修理功德哩!”
眾人又大笑起來,七嘴八舌,有的說胡人鬧得忒不像話,光天化日之下敢搶民女,有的說那些胡人為了吃白食,敢捉了毒蛇往酒肆旗亭裏扔,還有的說平生不做暢快事,枉為春風少年人,那李太白當年就是打了好幾架才立了名號的,又有人反駁道其實李太白劍使得並不好,隻不過會吹罷了。說來說去,就說到了成名立萬上。康抱一邊聽他們聊,一邊在心裏暗自盤算:要在長安城出頭,除了標新立異以外,另有幾樣事是必不可少的,寫幾首酸詩,佩一把好劍,紋一個好圖樣,認識一個中宮貴人,以及上終南山做幾個月的隱士,現下他做得差不多,就剩上終南山隱居了,或者應該拉上李潁北和齊綰一起去找個地方?正想到這裏,忽然聽李潁北一聲喊:“噓,你們看,那不是潘鶻硉嗎?”
長安方言,鶻硉就是糊塗,康抱往窗外一看,卻見街對麵永安渠的石階上蹲著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正在撩渠水洗臉。此人頭發蓬亂,一身衣服看起來倒像好料子,隻是醃臢不堪,用一根玄色帶子胡亂係了,待那人洗完臉抬起頭來,卻是個極為平常的男人,相貌甚至有些憨蠢,惟一雙劍眉生得好,又黑又長,英氣勃勃。他用五指作梳,把頭發胡亂挽了一個髻,正挽到一半,卻停下了手,嗬嗬地笑了。原來他看到渠裏一隻母鴨子領著幾隻嫩黃的小鴨子,緩緩遊過他身邊。垂柳依依,楊花飄飄,倘若不是這蠢材煞風景,倒是一幅好軟春行樂圖。
便聽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氣:“怎麽?那就是潘將軍麽?京城第一豪富之人?怎的如此猥瑣不堪?”
李潁北便道:“正是此人!”說著衝窗外喊了一句:“潘鶻硉!”那人循聲看見他們,笑嘻嘻地衝他們招了招手,李潁北道:“看不出來吧!他是布販子出身,西市東市泰半絲緞布匹,都是從他那裏出來的,聽說他家的繅匹,就把整個南山裹起來,再繞著咱長安城城牆圍一圈還有多。此人現在炙手可熱,多少人等著巴結他都來不及!”大夥便異口同聲道:“看不出來!看不出來!倒像平常街口賣胡餅的小販。”另一人便道:“李兄看來是認識他的,不如請他進來,好叫兄弟們也結識結識?”李潁北一笑:“我哪裏有那麽大的麵子,還是韋兄……”說著眾人便都眼巴巴地盯著韋方平,韋方平卻連眼睛都不抬,過了半晌,才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暴發戶而已,我可沒這個閑工夫認識他。”眾人心裏失望,又不好表露出來,隻得繼續趴在窗口看那潘鶻硉挽頭洗手,過了一會兒,便聽街上一人大喊:“潘兄,你怎麽還在這兒!”卻是一紫衣少年騎著銀鞍馬,從街口衝了過來,馬剛到渠邊,他便縱身跳下,一手扯過潘鶻硉,一手攬住他的脖子,親熱道:“兄弟們都在曲江等你呢!還不快去!”拉扯之間,兩人逐漸去得遠了。
康抱人雖鄉土,腦瓜卻靈,他知道此生若以文掙名怕是不可能了,還不如跟著這潘將軍發財發財,隨喜隨喜。計較了半晌,到底心裏放不下,便道了個惱,撇下眾人出了西市,也朝著曲江溜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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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池在秦朝便有,喚作隑州,前朝逐漸成為長安一大勝景。到了本朝開元年間,今上下旨疏浚湖道,先是修了一條黃渠,引水入池,又在曲池旁修建了芙蓉園和慈恩寺。湖畔植滿楊柳杏樹,湖中芰荷遍布,每至暮春,煙水明媚,無論貴族士女,還是教坊妓婢,都要來這裏泛舟賞春,等玩得盡興了,便去北邊的慈恩寺看牡丹,鮮車怒馬,絡繹不絕。至於夏天的碧波紅蕖,秋日的殘荷肥藕,冬季的白雪孤舟,四時芳辰美景,實在難以盡述。
卻說潘鶻硉被那紫衣少年拉著,朝曲江走去。走至曲江坊,已見人越來越多。他們的臉上都帶著如癡似狂的笑容,邊朝湖岸跑邊喊:“曲江宴!曲江宴!”紫衣少年聽到這聲音,愈發心急了,他狠狠抽了一下馬鞭,那馬便朝著湖畔疾馳而去,濺起點點紅泥。出了坊門,猛然之間,潘鶻硉的眼前展現出一片浩瀚的水域,隻見煙波蕩蕩,新荷搖搖,春風拂麵,一片冷香。饒那潘鶻硉是個粗人,也忍不住心醉。正在此時,卻有什麽東西嗖的一聲,朝那紫衣少年直飛過來,潘鶻硉聽聲音不對,趕忙探手去接,定睛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是一朵珠蘭,耳邊響起女子清脆的笑聲,過了一會兒,便有一個圓臉厚唇的女子嬌聲喊道:“這位大哥,煩請你將那花給身邊的郎君……”紫衣少年聽得此言,哈哈一笑,伸手接過蘭花,道:“潘大哥,這可是人家給我的,你莫要會錯了意。”說著便將蘭花簪在帽上,但見那少年風姿楚楚,帶著蘭花,如冰壺一般,說不出的好看。潘鶻硉看了看少年,又低頭看看自己骨骼粗大的雙手,忍不住也咧嘴笑了。
一會兒的功夫,紫衣少年已像賣花郎一般,頭上有蘭,手裏是杏,胸襟杜鵑,腰佩桃枝。再看那潘鶻硉,有人卻送他白菜一棵,屁股上兼贈腳印一枚,那是嫌他擋了道。紫衣少年忍俊不禁,安慰他:“潘兄,人要衣裝馬要鞍,你人長得不算差,都是這衣裳鬧的……要是這群小娘們知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潘鶻硉,怕是你那顆白菜和腳印,都要轉送給我啦!”
潘鶻硉哈哈一笑:“我這麽個粗人,拿著白菜倒配,至於鮮花還是曹兄你戴著好看。”此時人群越來越擠,潘鶻硉深覺不便,因此又問道:“曹兄,為什麽撿這麽個日子來曲江?人挨人人擠人的,倒是遊不盡興。”紫衣少年剛要回答,忽然又有一個少女跑了過來,隻見她把一束花往少年手裏一塞,話也不說,就急衝衝地跑走了。潘鶻硉低頭一看,此次卻是各色鮮花,裝點成一隻小小的獅子頭,有鼻有眼,憨頭憨腦,煞是可愛。回頭看時,那少女斜倚一棵杏樹,一雙含情目盯著紫衣少年,手中簫管一動,一縷清音如嫩柳一般搖曳,少年似要醉了,合著那節拍,便唱了起來:“春光且莫去,留與醉人看……”看他那搖頭晃腦的樣子,也不知誰是春光誰是醉人,或者他隻想要融化在這醉人的春光之中罷了。
潘鶻硉等了許久,見那少年還不肯挪窩,便碰了碰少年的肩膀道:“曹兄,我不慣熱鬧,要不我還是先回去罷,等改日兄弟我再陪你出來好好玩玩。你自便,自便!”少年這才如夢初醒,大叫一聲“哎呀,差點誤了!”說著也不及搭理那女子,扯過潘鶻硉便往前走,邊走邊埋怨:“潘兄,我約你出來,十次裏倒有八次你不肯,這次我再不放你走的。今天是曲江宴,也是小弟我得意的日子,潘兄你不會掃小弟的興罷!何況我那些朋友都想認識你,我和他們說好了帶你過去,你若不去,我豈非要失了顏麵!”說著已來到湖畔亭邊。隻見亭裏早已坐滿數十位少年,個個春風得意,人人衣衫華貴,見到那紫衣少年,便笑著大喊起來:“曹準,你來得好晚!罰酒三杯!”那少年早已滿臉堆下了笑,團團揖著,口中隻“喏!喏!”二字而已。
列位看官隻見這花團錦簇,便要問了,何謂曲江宴?何以這日又如此熱鬧?且聽某家慢慢道來。卻說本朝每次大比之後,中舉的進士先在慈恩寺塔上列名,然後便去曲江開宴歡樂。湖畔早由中書,尚書諸省司出錢搭了數座纖秀可愛的亭子,進士們坐在亭內,謝師賞景,喝酒煮茶,玩到酣處,便登上彩舟,下湖遊玩,最是風光不過。豪奢家族此時也愛在亭邊轉悠,有父親給女兒挑乘龍快婿的,有女孩子家自己上前送相思果子的,不一而足。總之,泰半進士們的前途在這曲江宴上都能看出端倪,因此大多數少年都著意打扮,要將自己最瀟灑的一麵表露出來。
那曹準正是今科進士,此時與潘鶻硉踱入亭內,早有人端過酒杯,先灌了他三大杯酒。接著不由分說便塞給他一個簽子盒,道:“曹兄,選一個!”曹準拈了一個簽子出來,打開一看,卻是“探花郎”三字,眾人撫掌大笑道:“與你這身裝束倒配!”原來這曲江宴有數件風雅事情要做,有善烹茶的進士便專管沏茶,喚作“主茶”,另有“主酒”,“主樂”者,那專管折花的,便是“探花”。曹準生得倜儻,拈到“探花郎”三字,十分得意,便笑道:“兄弟們說吧,要什麽花,就便是梅花,我也能幫你們找來!”眾人正凝神想時,一個身材高大,滿臉絡腮胡子的英武少年率先鬧了起來:“探花郎,我們單要你手上的百花獅子,你肯是不肯?”曹準眉頭一皺,偽難道:“這個……兄弟我倒是肯,隻是眾位須懂得憐花惜花,這是女孩子送給我的,我若轉贈他人,豈非無情!”眾人哄堂大笑,有那性急的便上來搶花,正鬧得不可開交處,忽聽得一個尖細的聲音壓過笑語,陰陽怪氣道:“曹兄是音樂世家出身,怎麽倒忘了你們家作的曲子——‘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你那百花獅子,嘿嘿,我看不過是殘花敗柳罷了……”笑聲像冰涼的蛇身,使人頗不舒服。曹準眉頭一皺,抬頭望去,卻見亭邊廊座上單坐著一個少年,麵貌雖美,身材卻瘦弱,眉宇間陰柔之氣大盛,仔細看去,還能發現那少年的頭發黑得有些發紫,眼珠子也是淡黃色的。此時他手握酒杯,也不看曹準,隻是不住冷笑。曹準待要發作,想了想,還是重新擺出一副笑臉,對大家笑嚷道:“想好了沒有?再不說我可不去了啊!”
當下便有人紛紛出主意,有說要他去權相李林甫家偷蘭花的,有說要他去虢國夫人府折芙蓉的,有說要他遊到曲江裏摘新荷的,正七嘴八舌時,一個少年分眾而出,一把攬過曹準的脖子,笑嘻嘻道:“你們說得都太容易,不盡興,依我看,不如請他去興慶宮摘了貴妃雲鬢上的綠牡丹下來,可好?”大家一聽,都鼓噪起來:“對!還是曹詢兄想得周到,如此便煩勞曹兄去向貴妃娘娘討一支牡丹罷!”
列位看官又要問了,曹姓並非大姓,怎麽今科中卻有兩個曹秀才?其實這也不奇怪——說到曹家,那可是當今旺族之一。此家本出自西域曹國,北朝時出了兩個人物,喚作曹婆羅門與曹妙達,均妙解琵琶,名噪一時。曹家傳到現在,已有一百多年曆史,向來雅擅詩書音律,因此秀才與教坊名家中多有曹姓者,這曹詢便是曹準的表兄,兩人從小一塊長大,親厚不比旁人。
曹準眼見表兄給他出了這麽個難題,眉頭都不皺一下,一雙晶亮的丹鳳大眼一瞪,笑罵道:“好小子,原來是你在落井下石!”卻不推辭,隻道:“你們可想好了?如此我便去了!”轉身將潘鶻硉推至人前,又道:“諸位同年,你們成天說想認識潘將軍,這位便是,可惜你們有眼不識泰山,他站在你們麵前半天,也不見誰上來敬個酒敘個話,倒叫人家瞧低你們……阿詢,人在這兒,你替我好好招待,略盡主人之誼罷!”說著對潘鶻硉道了聲抱歉,轉身欲走。眾人原看那潘鶻硉衣衫襤褸,便存了輕視之心,隻說是曹準帶來的青衣小廝也未可知,誰料想他便是京城第一富貴之人,有人便在心中暗自懊惱沒有早點上去攀個交情,更有人搓了搓臉,想要堆出滿麵笑容來,正在這尷尬時分,那陰柔少年忽的又發出一陣冷哼:“綠牡丹雖然少見,可也不見得找不到,誰知道你拿來的是不是貴妃娘娘頭上簪的?……何況大家都知道你們曹家最擅長的,不是曲頸琵琶,而是馬屁琵琶,吮癰舐痔,你們曹家哪一樣不會?拍得楊家好不歡喜,什麽東西弄不來呢!”
曹準一聽此言,滿臉怒色,手在桌上一拍,滿桌的盞兒碟兒都蹦了起來,他衝上前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領,道:“尉遲朱,我看你是皮癢癢了,且讓小爺抽一頓給你解解癢!”眾人上去勸時,曹準卻不依不饒:“後退的還是我兄弟,還待阻擾的,別怪我一起打!今日就是鬧到皇上那兒,免了我的進士,我也定不饒你!”說著掄拳便往下砸,尉遲朱卻大喝一聲:“且慢!”伸出一隻手擋住了曹準的拳頭。說也奇怪,那尉遲朱看來瘦得和刺蝟一樣,可曹準的拳頭卻真的砸不下去了。尉遲朱笑道:“你不珍惜你的進士,我可不陪你胡鬧。我如今隻說一種花,你若取來了,我便服你,你若取不來,嘿嘿嘿……”說著便湊近曹準的耳朵,悄聲說道:“那單生意,你們家便放手,如何?”
曹準猛然轉頭,死死地瞪著他,半晌才粗聲道:“好,一言為定!”說著便鬆開了尉遲朱的衣領,問:“什麽花?你說!”
那尉遲朱整了整衣衫,重新坐回廊上,翹起二郎腿,好整以暇道:“花嘛,自然是牡丹,我再不去找寒梅為難你的——我聽說慈恩寺有個和尚叫窺性,此人寫得一手好字,又種得一手好牡丹,隻是為人小氣,他那些花也不曉得種在慈恩寺什麽地方,也不叫人瞧,討厭死了。你將他的殷紅牡丹折一枝帶回來,我便服了你。”
曹準傲然一笑:“尉遲兄說的,可是那‘京城第一怪僧’窺性?這題目未免太簡單,你且等著,我去去便來。”轉身欲走時,尉遲朱又叫住了他:“曹老弟隻是個急脾氣,我話還未說完哩!設若你走了,過個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兩載再回來,我們難道也在這兒幹等著?我有一個主意”,說著便探手抓過一枝兒臂粗的香,點燃了,道:“此香半日而盡,便以半日為期,若香熄君未歸,便算你輸了,如何?”
曹準還未作答,那曹詢已是趨身而至,他走到曹準身邊,俯耳低語道:“兄弟你別上了他的當,你可知那窺性是誰?他俗家姓尉遲,多半和這尉遲朱是一家子的,現下我們兩家鬧得這樣凶,你去討花,他怎會肯?不如叫為兄的陪你去,待我拖住他,你去盜花,如何?”
曹準搖了搖頭,道:“不好,不好!哥哥你且寬心,我自有辦法。”說著轉過頭,瞅了潘鶻硉一眼,笑道:“隻是怠慢潘將軍了。”那潘鶻硉慌忙抱了抱拳,道:“曹兄哪裏話來,我豈是拘小節之人?作哥哥的先敬你一杯酒,祝你馬到……這個成仁,月宮什麽什麽桂,抱得美……呃……花歸!”這幾句話說得不倫不類,眾人想笑,又不敢得罪潘將軍,忍得好生辛苦。
且說曹準一笑,玉樹一般的身影左右一轉,已是去得遠了。寫書的兩隻手寫不來方圓話,便按下曹準智竊洛陽花不表,單說潘鶻硉在尚書亭子裏,與眾位舉子臭屁。要說這些讀書人十年功力,確實不同凡響,轉臉比翻書還快。有那性急的,便直走上前,左鞠右躬,將潘鶻硉讓至桌邊,有那矜持的,仍遙坐席上,微笑不語,隻在腹內急轉,倒要說什麽俏皮話一鳴驚人。眾人心中都有些懊悔這經濟仕途四字,怎麽就隻抓住了仕途,忘記了經濟,否則也好和潘鶻硉說上話。那潘鶻硉卻是一片純真,敬酒便喝,布菜便吃,酒肉之間偶爾抬眼望去,但見春花爛漫,雲山迢遞,遠碧之中飛起數枚沙鷗,叫人心曠神怡。湖風微拂他的亂發汙衣,酒至酣處,他便擊箸高唱起來:“哈哈——白蓮如美人,半日舞一曲。樂不樂,足不足,怎教我不愛山青愛水綠!”一條破鑼嗓子,直飛入雲,倒是痛快淋漓。身旁的陪客早已預備好了兩個巴掌,一唱完,絲竹便與阿諛齊飛。潘鶻硉卻認真道:“取笑,取笑!我是個粗人,不懂詩書禮樂,這是我在平康坊聽來的曲子,倒還略能入我的耳……眾位兄弟還喜歡聽什麽?我肚子裏還有幾首哩!”
眾人見潘鶻硉如此滑稽平易,也就去了自矜之心,有莽撞少年便開口問道:“潘將軍,曲子嘛,晚上咱們去平康坊慢慢聽不遲,小弟我有個問題,看你這樣子,可是河北道人?”原來潘鶻硉好一條大漢,那少年是河北人,因此便存了攀同鄉的心思,故有此問。
誰料想潘鶻硉卻搖了搖頭,道:“錯了錯了,我是江南道洪州府的,道道地地的南人。”說著低頭看了一眼自己,仿佛為自己高大的身形不好意思一般,笑了一笑。
眾人張嘴“哦”了一聲,還未答話,另一個性急的少年又問了起來:“那……小弟的姐夫如今也在做生意,可是做什麽虧什麽,害得我姐姐天天捉著他罵。潘將軍你家大業大,可否和我們說說,如今做什麽最賺錢?好叫我也回去學給姐夫聽。”
潘鶻硉凝神想了一想,半晌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這人糊裏糊塗的,人家賣給我東西,我有錢便買,無錢便抬腿走人。說也奇了,買了還都能賣出去,一來二去也積攢了點錢財。人家說我京城第一富貴,那是抬舉我,其實我哪懂什麽生意經。你來問我,我可真說不出來——不如叫你姐夫來找我,我把我的貨分給他點便罷了,值得什麽!”
眾人於是又張嘴“啊”了一下,轉頭看那少年,眼中充滿豔羨之意。有那些不甘落後的,心中暗恨怎麽自己不早點捏造個姑姑姐妹出來?倒叫別人搶了先,因此便更直截了當了:“潘將軍,裏坊間都說你得了一顆寶珠,是這珠子給你招財進寶呢,是也不是?”急忙忙的嘴臉,赤裸裸的心思,孔子見此,當氣得跳曲江。
潘鶻硉嗬的一笑,忸怩道:“原來你們也聽說了?”話卻停在這裏,隻拿過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喝了下去。
眾人等了半晌,見他不言不語,便催促道:“潘將軍,你倒是說啊!”,“是啊,藏著掖著,算什麽英雄好漢?”“潘將軍,說出來我們也好依模樣找顆珠子。”“你當這珠子這麽好找,一顆兩顆都有麽?那得碰運氣!”“這可不一定,沒準兒珠子分公母,潘將軍得了公珠,我也去尋個母珠,不求大富大貴,小康我也滿足了。”“那卻大可不必,到時候請皇上封你封廣州刺史,過門費便是三千萬,豈不更好?”七嘴八舌,不一而足。
那潘將軍有了點酒意,又被人催得急了,便將酒杯頓在桌上,正色道:“諸位,剛才非我小氣,你們若是手頭緊有急難,來找我便是,你們若真想聽,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怕你們失望。我說出來,倘若真有什麽公珠母珠你們尋得了,做哥哥的隻有為你們高興的心。”停了停又道:“以前,確實有一個胡僧給過我一個東西,卻不是什麽寶珠,而是一塊石頭。”
眾人慢慢張開了嘴,凝神細聽,隻見那潘將軍用手轉著酒杯,緩緩道:“那還是我在洪州的時候——你們也曉得,洪州的胡人不比長安少的。”
列位聽到這裏,大約要存個問號:隻說長安胡人最多,人人以胡化為榮,幾時聽過洪州和胡人有關聯的?其實不然。本朝西域人來華,有海陸兩條路可走,陸路經敦煌,海路則取道廣州。胡人到了廣州,多經梅嶺入洪州,然後過仙霞嶺,沿錢塘江至揚州,再由此轉赴洛陽或長安,因此在洪州多能見到碧眼紫髯的西域人。隻是胡人也有富貴又貧賤,那潘鶻硉遇見的胡僧,很不巧正是一個又臭又髒,病得半死的乞丐。
潘將軍繼續說道:“我家本來貧賤,是豫章江上的船家,兄弟姐妹七八個,能活下來已是萬幸。說出來不怕大家笑話,我小時候也曾去縣學偷聽過壁腳哩!隻是被老娘打了回來,長到二十多歲,今天去西山上砍兩擔柴賣賣,明天去豫章江打幾桶水送送,賺幾個餅子錢續命罷了。卻說有一天,我去賭樗蒲,贏了好幾十枚銅子,可把我給樂壞了,你們想想,我何曾見過這麽多錢的?從樗蒲局子裏出來,我便跑去買了好幾個餅子,走到我那小破船裏,坐下來慢慢吃。哎呀那個滋味,簡直就是……美不可言!美不可言!”說到這裏,潘鶻硉眯起了眼,嘴裏嘖嘖有聲,仿佛還在回味那餅子的味道一般。
眾人便催促道:“還有呢?還有呢?”
潘將軍咳了一聲,道:“後來……後來我吃完了餅子,便跳到水裏,想摸幾條魚賣,不知不覺已經遊了好遠,忽然在岸邊看到一個小窩棚,裏麵躺著一個波斯人,我遊到他身邊,見他顴骨高聳,皮膚蠟黃,看起來可是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我忽然想著他多半也有父母妻兒,他的父母妻兒卻不知他落魄至此,我若是有一天病到這個份上,我老娘估計也會灑上幾滴眼淚。想到這裏,忽然覺得心中難過,便將他挪到了我船上,給他灌了點米粥,又去買了點藥,好家夥,那胡人真能吃!把我剛賺來的大子兒全吃光了。可是他吃了就拉,一點用都不管,過了幾天,眼見他是沒救了,他卻忽然睜開眼睛,看著我微微笑了一下,說:‘感激足下恩情’,我那時候傻了一樣,呆呆瞪著他,隻道:‘什麽狗屁恩情,無非喂了你幾口湯罷了。你若真感激我,就趕緊好起來,回家抱老婆孩子去。’那胡人道:‘我是個僧人,天地之中,無牽無掛,哪裏有什麽老婆孩子,不過我這一輩子,人能想到想不到的紅粉富貴,我都經曆過了,因此死也不覺得可惜。我唯一不服氣的是最後棋差一著……隻是……嘿嘿嘿,他們也沒討到好去……我拖到這裏,沒料想,你們唐家兒郎卻有好心腸 ……’說到這裏,他就隻有喘氣的份兒,一隻手死命拉著我,另一隻手卻指了指他胸前。我伸手去掏,見他胸前用繩子掛了一顆石頭,那病波斯用眼睛隻管瞅著我,我就想這老頭子怎麽到死還放不下這破石頭呢,便跟他說:‘你放心罷,你要是活了便回家去,你要是死了,我就連石頭帶你一起葬了,好不好?’豈料那老頭子卻搖了搖頭,道:‘不好,不好,這石頭是我要送給你的,你摘下來,掛在自己脖子上。’我不肯,隻說:‘我救你卻不是為了什麽石頭斧頭的。這是你的,我不要。’那胡人卻憑的囉嗦,非要我戴上石頭。掙紮了好一番,我想不就一破石頭麽,戴就戴吧,也叫他安心,於是便掛上了。我一掛上石頭,那老頭子忽然便安靜了下來,隻拉著我的手,含笑看著我,我也守著他,忽然想到,我老娘從小就捶我,我的武藝都是和街裏的少年打架練出來的,我若有一位父親,能這樣靜靜拉著我,望著我,該有多麽好!想著想著,忽然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了出來。那胡人見我這個樣子,便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發,忽然那手就垂了下去,我抬眼一看,他瞳仁已經散了……哎呀,不曉得為什麽,那次真是傷心,說不得,說不得!”話到這裏,他便停了下來,隻又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眾人靜靜聽著,見他停在這裏,都覺不好打破這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見潘鶻硉擤了擤鼻子,轉顏笑道:“坊間傳聞,原不可信,寶珠是沒有,我隻有石頭。隻是那以後,我賣魚便得大錢,送水便得賞銀,一來二去,漸漸積攢了點小本,於是開始賣賣布匹,也不知怎麽就做大了。你們說是那胡僧的石頭保佑,我自己隻想,那石頭若有這麽管用,我也不賣布,我就去撿石頭了——因此無非我運氣好罷了。”說著便從懷裏拉出一條紅繩子,眾人定睛一看,果然下麵墜著一塊黑黝黝毫不起眼的石子,潘鶻硉將石子遞給身邊的曹詢,道:“曹兄看看,這石頭可有什麽出奇之處?”
曹詢臉上微微動容,他接過石頭,放在手掌上,那石頭靜靜地躺著,不知為什麽,曹詢的手卻抖了起來。此時忽見尉遲朱一躍而起,縱身飄至曹詢身邊,尖聲道:“叫我也瞅瞅!”那曹詢卻猛的把手掌一合,藏到桌下,仰起臉道:“尉遲兄何必這麽心急?”那尉遲朱麵色一沉,左手下探,便要硬搶,正在此時,他的雙肩卻忽然被人搭住了,回頭看時,卻是曹準,隻見他左手拿著一枝牡丹枝,上麵綴著數朵深色牡丹,花沉葉重,將枝條也壓彎了,右手牢牢握住尉遲朱的肩膀,笑道:“尉遲兄,你來看,這牡丹可是你點的?”說時遲那時快,曹詢身形一動,已將石頭掛回潘鶻硉胸前。
3.
卻說曹準帶回來的牡丹花枝竟有半人多高,上麵綴著十來朵絨花,大如人麵,極嬌豔的深紫色,花瓣上壓著幾點銀斑,正是京城傳言甚久,卻難得一見的“蝶翅紫”。此時早有伶俐的小廝將牡丹供入玉脂瓶中,放在桌上賞玩。微風拂來,那牡丹似大蝴蝶不勝清風,叫人愛憐不已。曹準笑道:“尉遲兄,你且瞧清楚了,這牡丹可是窺性的‘蝶翅紫’?”尉遲朱臉色難看之極,他將曹準的手甩開,隻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有那想巴結尉遲家的便叫了出來:“這真是 ‘蝶翅紫’麽?誰也沒見過,怎知曹兄不是誆我們?”另有人“嗤”了一聲道:“自然是,不過你不識貨罷了!” “然則你又如何知道?”那人便出言指點:“紫色牡丹不常見,多以顏色愈深而愈名貴。淺紫色的,喚作‘葛巾紫’,顏色深點的,有‘煙暮紫’,“首案紅”,再深點的,就是‘潑墨紫’了。潑墨紫已是當世難求,然而還有一樣更奇特的,卻是將潑墨紫和銀鱗粉種在一起,過得幾年,便有銀斑隱現潑墨紫上,有三斑者,亦有五斑,七斑者,以九斑最為名貴,喚作“蝶翅紫”,那九斑的,就是“九眼”。這蝶翅紫是窺性種出來的,輕易見不著,當年家父上元節對柏梁體詩,拔了頭籌,皇上不過賜了一朵‘三眼’簪帽,至於七眼,是上供貴妃用的,九眼蝶翅紫,就隻有貴妃和皇上才有眼福見到了——那窺性人稱‘花癡’,三眼五眼還肯贈予有緣人,至於九眼卻是再不肯讓人動的,因此每年牡丹初開時,皇上和娘娘隻好親自去慈恩寺賞花,說也奇怪,皇上倒不在意,隻說了句‘奇人異花,須得尊重’,一笑罷了。”眾人聽到這裏,不由“啊”了一聲,曹準極為得意,笑道:“便請諸位數數這是幾眼吧!”大家一數,不多不少,正好九眼,曹準又是一笑:“牡丹配國士,相得益彰!”說著便折了一朵花下來,轉身別在潘鶻硉襟上,眾人一看,紛紛鼓噪,有說“風流人物”的,有讚“瀟灑倜儻”的,另有人想開口拍“儒雅典達”,想想潘鶻硉實在不合“儒雅”二字,還是遲疑地住了嘴。潘鶻硉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牡丹花緣,半晌才微笑道:“這花真是漂亮,配我的汙衣裳未免可惜了……”眾人又是一陣恭維,按下不表。
過了一會兒,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少年開口問道:“眾位今天三句話不離窺性,兄弟我從淮南來,卻不知這窺性到底是誰,各位給我解解惑罷。”有人便接口道:“怨不得兄台你不知曉,窺性深居簡出,脾氣古怪,原確是不大出名的,奇就奇在京城裏有名的畫師卻都知道他的名頭——據說窺性有三絕:一絕柿葉題書,二絕妙種木芍,三絕沒骨牡丹,三絕之二都與牡丹有關。我先來說說這第一絕柿葉題書,聽說窺性尋常練字不用紙,而是題在柿子葉上,寫完了就扔在屋裏,待堆滿了便拿去燒掉。他就這麽練了好幾十屋子,因此書法極其精妙。這其二種木芍藥我便不說了,這第三樣沒骨牡丹,是說他善畫牡丹,隻可惜他的字畫少有流傳出來的,聽說今上秘藏了他的一幅牡丹圖,隻平常與貴妃賞玩,從不示人呢。”
曹準此刻卻搖了搖頭,道:“非也非也,依我看世人對窺性的評價倒並非全中:此人書畫脾氣還在其次,他的功夫才叫了得,今日我去盜花,不瞞各位同年,好險回不來也!”說著便拍了拍胸脯。眾人原就好奇,此刻聽他主動提起,均忍不住開口相詢:“曹兄,怎麽了?”“不如請曹兄給我們講講怎麽采得這牡丹的罷!”“正是正是,幹坐著喝酒未免氣悶。”“古人青燈下漢書佐酒,今日曲江池曹準講書,也是一段佳話!”那曹準摸了摸頜下並不存在的長須,瞥了一眼尉遲朱,嗬嗬一笑:“講就講,給諸位助興。”
卻說當時曹準沿著黃渠一路向北,走不多久,便來到了晉昌坊大慈恩寺。此寺本是前朝修建,到得本朝高宗皇帝年間,又加修了許多僧院,此時已占據半坊之地。從外看去,但見殿堂廟宇,重複深邃,高台飛閣,蔓延連亙,寺西更有一座極大的磚塔,高聳入雲,巍峨壯觀。曹準晃入山門,抬眼便見一座極雄偉的佛殿,佛殿前有一塊寬敞平地。本朝風俗,寺中多有此類廣場,作俗講及樂舞小戲之用,不僅娛樂世俗人等,亦可供養西方極樂世界之菩薩佛陀。廣場正中,植著好大一棵婆羅樹,枝葉繁茂,足足遮蔽了半個戲場。此時因為曲江關宴,大家都去瞧熱鬧了,因此寺內遊人稀少,隻有一個小沙彌在樹蔭下掃地,見著曹準,便撇下掃把,笑嘻嘻行了個禮道:“施主可是來禮佛的麽?請隨我入殿隨喜。”曹準搖了搖頭,道:“佛便不看了,小師父,你們慈恩寺的牡丹在什麽地方?”小沙彌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笑道:“施主這話說得差了,我們慈恩寺哪裏沒有牡丹哩?但不知施主要看哪本?我如今隻說一兩樣:你若要看白牡丹,便去太真院,你若要看火煉金丹,便去清上人房,你若要看千葉牡丹,便去浴佛殿,其他如姚黃魏紫,藍田玉朱砂壘,沒有我們不種的。施主倒是說說到底要看什麽,我也好領你去。”那曹準笑道:“確是我說得差了,這些我都賞過,今次專程來是想看看窺性大師的‘蝶翅紫’,不知小師父能否指點一二?”
那小沙彌聽得此言,不禁把滿麵笑容一收,一個大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道:“難,這確難,窺性師伯的牡丹乃禦賞佛供之花,別說我,就是我們主持多半都沒見過。你要我指點,我可指點不來。”說著便垂頭掃了幾下地,又抬頭道:“施主,白牡丹如今快謝了,你若不想空跑一趟,不如去浴佛殿看看,那裏的千葉牡丹開得正好哩!”曹準卻搖了搖頭:“千葉牡丹有什麽稀奇!小師父,我很想會會你們窺性師伯,你告訴我他住在什麽地方好不好?”說著走上前,將一個銀餅子擲入小沙彌懷中。
那小沙彌眨了眨大眼,問道:“然則你是來會窺性師伯的?”“正是正是!”“那麽你可認識窺性師伯?”曹準見他天真浪漫,便點了點頭,隨口哄騙道:“如何不識?就是他邀我來賞花的哩!”那小沙彌抿嘴一笑道:“既是窺性師伯的朋友,我便不阻攔了,你往西去,看到那高塔了麽?窺性師伯便住在高塔旁的翻經院內,他如今不在翻經院,便在慈恩塔,你去找他罷!”說著也不再理曹準,低頭繼續掃起地來。
曹準心中大喜,謝了小沙彌,便繞過大雄寶殿,往西而去。大殿後是一片寬闊的池沼,但見亭台樓閣點綴其間,襯著垂柳春花,極是幽靜美麗。池邊與佛院中更散種著許多高大的柿子樹,此時開滿淡黃色的柿子花。曹準依次穿過上座院,鬱公房等僧院,過浴佛殿時,果然看見那株千葉牡丹,枝幹粗壯,有一人多高,千百枝條披散開來,上麵足有五六百朵殷紅牡丹,花瀑一般,叫人隻覺驚心動魄。曹準忍不住駐足賞玩,因心中有事,到底不得盡興,過了一會兒便繼續前行,又走了足有兩柱香的功夫,才來到慈恩塔腳下。他先在那翻經院找了一番,哪裏有窺性的影子,於是又折步返回慈恩塔。剛想推門,卻見門上畫著兩隻濕耳獅子,搖尾探爪,目睚睛眥,似要破門而出。曹準停下了腳步,瞅了瞅壁畫,笑罵道:“尉遲家的倒也不全是窩囊廢。”原來這兩隻濕耳獅子正是尉遲朱的叔祖尉遲乙僧所畫,因其精妙,極受人推重。
慈恩塔原是玄奘存放佛經用的,足有七層高,像要挨著蒼穹一般。曹準拾階而上,漸漸便如走在了白雲裏,待走到最上一層時,裏麵卻空空如也,隻供著一尊菩薩,又到哪裏去找什麽窺性窺色!曹準再笨,也明白自己上了那小和尚的當。他心中無計,隻得走到窗邊,探頭遠望。但見寺東密密麻麻如蜂窩一般搭著幾百座僧房,與前院莊嚴肅穆的佛殿相比,顯得十分淩亂。正在此時,廟內忽然鍾鼓齊鳴,蒼音渾厚,似乎驚醒了一陣東風,吹得塔頂的鐵馬也叮呤當啷響了起來。曹準抬頭一看,卻見慈恩塔塔頂鑲著一顆琉璃珠子,流光溢彩。眼見太陽在這鼓吹聲中漸漸西去,曹準心中著急,不由歎了一聲道:“苦也,難道今日真要輸給那尉遲朱了麽?”
東風一陣一陣的猛了,卷著地上的落葉直往塔頂飛來,有一片葉子堪堪打在曹準臉上,他取下一看,卻是一片紅色的柿葉,上麵用濃墨寫了一個“佛”字,極具精神。曹準心中一動,忽然想到如今正是春日,如何有落葉?這一定是窺性的筆法。探頭下望,那落葉卻是從寺東一扇小門裏吹出來的。曹準心中若有所悟,忍不住哈哈一笑,也不及回身而下,就縱身跳出窗戶,隻見他左右足輪番急點塔身,如一隻大鳥一般,輕飄飄便飛下了慈恩塔,過不多一會兒,便來到了那飄著落葉的門前。
梵音嫋嫋之中,曹準推門而入,卻見禪院空寂,僧房緊閉,原來多數僧人皆到前院做功課去了,他在院落裏徘徊了許久,什麽都沒發現,便提了一口氣,跳上房頂,但見青色的屋瓦連綿遠去,牆頭草倒有幾棵,卻哪裏是牡丹的芳姿?正準備進屋尋找,腳下卻忽然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哪裏來的倉皇小子,敢到我這裏撒野!”便聽到“咻”一聲疾響,似有什麽東西破瓦而出。曹準待要閃避,哪裏來得及?那東西正打在他腳底湧泉穴,直振得曹準氣血翻湧,一個晃蕩,便跌回了院中。曹準哎喲一聲,抬腳細看,卻是一顆墨丸,待要摳出來時,從僧房裏已走出一個老和尚。那和尚長得卻奇,隻三尺矮小身材,臂長腿短,猴子一般,卻有一雙大手,青筋暴起。老和尚瞅了瞅曹準,濃眉一擰,冷道:“好個頑皮小兒!你來我這裏做什麽?”
曹準笑嘻嘻地站直了身子,施禮道:“這位可是窺性大師?我姓曹名準,乃是今科的秀才,今日曲江宴,小子不才,做得了探花郎,同年們囑咐我來取一枝蝶翅紫回去細賞,我不欲叫他們失望,便請大師賜我一枝,這個……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好不好?”
那老和尚冷笑一聲道:“探花郎來討牡丹,原不該不給。隻是我看你的樣子十分討厭,因此要先問問你:你姓曹,大約與曹家有點關係,那曹亮保是你什麽人?”
曹準連忙拱了拱手道:“正是我叔叔,大師原來認得他?如此更好了,大師是我長輩,便別再為難在下了罷。”
窺性聽得此言,卻勃然大怒:“曹亮保是個什麽東西,也配認識我?他不過會撥幾下琵琶,又善逢迎,弄臣罷了!如今養出你這麽個隻曉得偷東西的猴子,也算是家學淵源!罷,罷!我看今天是你風光的好日子,我懶得教訓你。你快走吧,那牡丹我是決計不會給你的!”
曹準卻一本正經地搖頭道:“不走,不走,我要先和大師辯辯……大師此言差矣!曹亮保是我叔叔,我並不是他養大的,此其一,其二嘛……”他低頭打量了一下窺性,忽然笑道:“我曹準風流倜儻,玉樹臨風,你說我如芝蘭如美玉,我可都沒意見,隻是猴子一說……大師,我倒覺得你更像那矮腳猿哩!”
窺性個矮,平生最忌別人說他的身材,他從前做小和尚的時候,沒少受師兄弟的嘲弄,如今成了師叔伯一輩,有了點勢力,更連“短”,“小”一類的字眼都不準人說。此時聽到曹準嘲笑他,不由大怒,從僧袍裏伸出龍爪一般的大手,當頭便向曹準抓了過來,邊抓邊罵:“小子無禮!”那曹準哎喲一聲,笑道:“我好怕喲”,腳下一滑,已經竄入僧房內。他眼睛左右一掃,見房中隻供著一尊檀香木菩薩,上垂帷幔,下設香爐,此外再無一物,待要細看,窺性已經追了進來,伸手便扯曹準的大袖,那曹準卻極是油滑,也不知使了什麽步法,給他避過了,邊避邊笑道:“大師可是要為我改衣服麽?正好正好,我素來不慣這長袍大袖,你給我改成胡裝,我感謝還來不及哩!”
窺性不答話,隻咬牙出招,當下二人便在僧房內乒乒乓乓打了起來。二人從正堂打到了廂房,又從廂房打回正堂,曹準留意查看,房間裏臭襪子破僧衣是有的,卻哪裏有牡丹的影子?眼見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那窺性卻愈發的氣定神閑,發力之間,已漸漸帶出雷霆之聲,有時掌風刮過曹準的秀臉,便覺一陣生疼。曹準知窺性功夫了得,因此也不與他硬拚,隻一味避讓,嘴裏還不忘調笑:“大師,莫打我的臉,掛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窺性自負武藝高強,如今卻不奈一個弱冠小兒,心中便有些焦躁,忍不住出聲罵道:“是好漢的就出手,我們痛痛快快打一架,這樣躲來躲去,算個甚麽!”
曹準卻搖頭道:“不然,不然,我是個斯文人,設若我出手和你打架,打得你屎尿齊流,有辱我的名聲,這是其一,其二,我是頑皮小兒,可不是什麽好漢,我們就慢慢打,打到明天天亮……”說到一半,窺性雙臂忽然一合,一招“下筆千鈞”,便往曹準頭頂劈去,嘴裏還罵道:“廢什麽話!”原來他自小因受人嘲弄,便潛心書畫,到得中年時候,已大有成就,此後更以書法畫技融入武功,自創了一套丹青掌。這丹青掌是他平生得意之作,他於此淫浸數十年,功力非同小可,因此這麽一掌拍下來,曹準頓覺呼吸困難,再多說一個字也不可能了。他避無可避,隻得一矮身,往佛像背後逃去。哪知他身形甫動,窺性卻比他更快,擋在了他麵前。隻見窺性手臂暴長,一聲斷喝:“竹錐畫沙!”以指為筆,便向曹準胸口點去,那曹準嚇得趕忙一個倒仰,將將避開這一招,窺性又是一個“斧劈皴”,撩他左腿,如此五次三番,叫曹準好不狼狽。他嘴上卻是再不服輸的,雖是左躲右閃,卻不忘取笑:“大師,有古怪!有名堂!你攔著我作甚?難道佛像後藏了小美人麽?哎呀真是對不住了,我來得卻不巧,撞著了你的好事!”窺性大怒:“你胡說什麽?衝撞了菩薩,這罪過是你吃是我吃?”
曹準心中卻有了計較,掌風聲中,隻聽他縱聲長笑道:“自然是你吃!”已抄起地上的香爐,往窺性身上擲去。那香爐裏積滿了香灰,此時四散開去,正迷住窺性的眼睛,但見他身形一窒,乘著這個當口,曹準已躍入佛像背後。窺性氣得大叫,一張嘴,香灰卻又塞了滿口。曹準哈哈笑道:“大師,我說得不錯罷!這現世報來得還真快!”嘴裏雖然胡攪蠻纏,手下卻不慢,說話之間,已將佛後的板壁摸了個遍。這一摸,果然發現那板壁是中空的,曹準提起拳頭,微一發力,已將板壁打破,卻見裏麵一條黑窄的夾道,彎彎曲曲,也不曉得通向什麽地方。
曹準笑著喊道:“牡丹,小美人兒,我來救你!”一縮身子,便鑽進了夾道。窺性此刻雙眼已氣得通紅,吱哇一聲怪叫,也追了進去。曹準平日自負風流,學的盡是些好看的花拳繡腿,與窺性對陣,其實打他不過,然而他另外潛心研究的還有一樣,便是怎麽爬高竄低,夜晚幽會,其實大有用處。他見胡人的胡旋舞輕靈好看,便也學了來,融入輕功之中,專門研究怎麽跳得瀟灑跑得好看,叫那美人歡喜。因此他的武功雖不甚高,輕功卻十分了得。此時但見他在夾道裏,蝴蝶一般蹁翩躚躚,已將窺性漸漸拋得遠了。跑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曹準才看到夾道盡頭有一扇小門,雖然關著,可因門縫裏透出亮光,在黑暗的夾道中便顯得格外明顯。等他推門而入,才發現又是一座佛堂。那佛堂小而精潔,門窗緊閉,從窗紙中透出的日光照著堂中的三尊佛像,從背後看去,其中的兩尊菩薩卻十分奇怪,他們左邊腰身渾圓美麗,右邊卻無肌肉,隻得枯骨。殿內點著一塊細香,散發出極其甜膩的味道,叫人忍不住麵紅耳赤,呼吸急促。這幾尊佛像於如此迷香中安靜矗立在半暗的佛堂裏,忽然叫曹準起了極其怪異的感覺。他放緩了呼吸,繞過佛像,猛的在佛前地上看到了一蓬巨大的牡丹花,百來朵深紫色的牡丹懶洋洋地開著,有打苞的,玲瓏冶豔,有怒放的,肉體沉重,更有數朵已殘的,卻是皮緩意弛,與老嫗無異。那曹準此刻如做夢一般,抬眼四看,才發現菩薩正麵亦是半邊豐潤半邊骷髏。他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忽覺人生便如這牡丹一般,轉眼凋謝,什麽三韜六略,功名利祿,國恨家仇,不過過眼雲煙,又得什麽意思?想到這裏,不禁有些呆了。
這邊曹準在瞬間已為那牡丹墮了魔道,眼見心灰意懶,耳邊卻忽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原來是窺性追了過來。腳步聲驚醒了曹準,他心中暗吃一驚:“這香甚是古怪!我剛才卻在想什麽呢!好險!”定了定神,已是探手摘了好大一枝牡丹,推門想往外溜,哪知那門卻從外麵反鎖住了。曹準隻叫得一聲苦,待要再尋出路,窺性已追入堂中。那和尚看見他摘了那麽大一枝牡丹,心痛得臉都變形了,更不打話,隻是出手往曹準要害之處砍去,此次他卻不再容情,招招都下狠手。佛堂窄小,曹準騰挪不靈,漸漸便有些招架不住。他心中暗想,如今唯有撞門開窗逃跑一路,待要往門窗邊挪動,那和尚又如何肯讓他輕易離去?打著打著,曹準心中不由得害怕起來,暗道莫非今日要葬身此地?此時隻能想個險招,設法激怒老和尚,若他狂怒之時有了疏忽,沒準能逃出去,因此邊打口中邊不斷占著便宜:“老和尚,我可知道你的秘密了。你比那些納妾的和尚還不要臉,我勸你一句,你若想女人,你便堂堂正正去找女人,誰還敢說一個不字?你雖然長得矮了點,但千萬不要妄自菲薄。你如今在這裏悶頭種花……嘖嘖嘖,你聞聞這香,你看看這花,小子倒要認真請教,你一晚之內要放幾個手銃呢?我這可才明白你為甚麽要叫窺性了,哈哈哈!”
那和尚早已氣紅了眼,隻是雖然怒氣勃發,腳步卻愈發緩了。一招一式,凝重沉穩,曹準吃不住勁,漸漸便覺滿堂都是窺性的掌風。他在心中暗暗叫苦,沒奈何,隻得使出最後一樣法寶,倘若這樣還不靈,那明年今日,便是他曹準的忌日了。心意既定,他便輕喝了一聲,一個鷂子翻身,已躍到窺性身後,左手微動,便見一道銀光向和尚飛去。原來曹準知道自己的逃跑功夫好,但長安城裏大多少年都對此深有研究,架不住有跑得比他快的,因此早另學了一樣暗器。他愛風雅,將那暗器做成小琵琶樣,雖然形狀可愛,邊緣卻鋒利異常。窺性沒提防曹準有這麽一手,一聲悶哼,小琵琶已紮入他左臂之中,那琵琶上的四根琴弦卻是四枚細針,甫一入肉,機關活動,四枚針便直刺進去,酸麻異常。
窺性大吼一聲,轉過身來,此刻他已將曹準視為生死仇敵,不殺不快。他知曹準鬼主意多,稍不注意便能讓他逃脫,因此便決意用最笨卻最有效的方法攔住曹準。隻見他一招“潑墨山水”,已將曹準左右去路封住,再一步步前挪,欲將曹準逼至南牆再好好收拾。這招果然管用,但見曹準步步後退,雖然左手連發暗器,奈何那銀琵琶還未近身,已被窺性的掌風一一揮落。不過頓茶功夫,曹準已被逼至牆角,再無可躲之處。眼見窺性一步步走近,麵上殺氣騰騰,那少年隻得一閉眼,一矮身,摟了摟身邊的牡丹,長聲笑道:“罷了罷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此時窺性已走到曹準身邊,伸出左手食指,凝神運氣,一招“妙點桃蕊”,便要向他頭頂百會穴點去,此招一發,曹準必死無疑。眼見那手指一點點近了,卻忽然佛像背後的板壁格達一聲輕響。說也奇怪,那老和尚聽到這個聲音,倒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臉上顯出古怪的表情。曹準閉著眼睛,正等著進地獄輪回之門,半晌卻不見動靜,沉重的呼吸聲中,他也聽到北牆又一陣輕響,似乎有誰在敲著牆壁,過了一會兒,又聽到一個聲音輕輕叫了起來:“窺性大師,怎的不來接駕?皇上和貴妃娘娘賞花來了。”
曹準睜眼一看窺性,誰料想窺性也正低頭看他,四目相對,曹準忽然一聲輕笑:“大師,你殺了我,血濺佛堂,卻是來不及收拾,叫皇上看見了,倒要說你玷汙了這好牡丹。你若不殺我,卻難解心頭之恨,是也不是?”說到這裏,他停了一停,忽然又對窺性擠了擠眼道:“不過我勸師父還是殺了我罷!我這麽個頑皮小兒,殺卻了,是平民憤,皇上欽點我做秀才,你窺性師父比皇上更高瞻遠矚,看出我們家盡出佞人,是清君側。”說著竟伸出手,摟過窺性的手掌,往自己頭上按,邊按邊勸:“求求你,殺了我罷!殺了我罷!哈哈哈。”
窺性一聲悶哼,動靜大了,板壁裏又是一陣急敲:“大師,可是你麽?怎的不來開門?成何體統?”此時另一個清朗的中年男聲也響了起來,道:“窺性,你這個殺才!是朕!快開門!夾道潮濕,貴妃如何能久呆!”
窺性此刻當真左右為難,想了想,隻得一咬牙,給了曹準一個耳光,喝道:“滾吧!”曹準得脫大難,不由長舒一口氣,他此刻頭發披散,衣袍淩亂,狼狽之極,卻不忙著走了,隻笑嘻嘻坐在地上道:“大師,我想了想,還是呆在這裏見駕罷!給你做個證人,好叫皇上知道你實不是怠慢他,是和我打得脫不開身,我還要順便和皇上說說,你窺性師父好生了得,要殺皇上點的秀才,你說皇上聽了,會不會很歡喜呢?”那窺性邊聽邊咬牙切齒,恨道:“姓曹的,莫要讓我再見到你!”說著揪住曹準的衣服,打開窗戶,一屁股將他踹了出去。曹準借著這屁股之力,紙鳶一般翻遠了。他遙遙見到那矮猴子此時撅著屁股,伏著身子,將夾道門打開,迎了中年人出來,那中年人後麵跟著的一位美婦人,因東風吹亂了柳絲,看不清楚,隻隱約看到一張紅紅白白的芙蓉臉兒,叫他心裏猛然一跳。不知為何,他心中忽然湧起一陣豪氣,便長嘯一聲,朗聲說道:“今科秀才曹準,恭祝天子萬年!”一字一句,已是漸漸去得遠了。
4.
卻說曹準繪聲繪色講完他盜牡丹的經曆,隻隱瞞了見皇上一節。言語之中,自然是對窺性大加貶低,對自己十分美化。眾人聽一回,笑一回,又耽擱了一個時辰,到日頭西斜之時,東風已越來越猛,天邊卷起棉絮般的雲層,那夕陽在底下反射上去,金銀赤紫,光彩流動。過了一會兒,便有悶雷滾過雲絮,淅淅瀝瀝落了幾滴雨點下來。湖景晦澀,似有淡青色的風暴孕育於曲江深處。此時閑遊的百姓大部分已回家去,隻剩這幾十位進士,連著潘將軍,還在亭子裏謔鬧。喝到酣處,眾人忽然見到遠遠的柳煙下一個人影走了過來,那人穿著素衣,束著烏發,一縷長髯,瀟瀟灑灑走在湖邊,身旁還跟著一隻白孔雀,也分不清是神仙是凡人。眾人隻覺得眼一花,那人已飄到他們麵前,他掃了一眼案幾上的牡丹,冷道:“花折葉摧,這是誰幹的?”
眾人醉眼中看牡丹,發現不過半日,那花果然有些枯萎。紫色最不經老,此時半殘的花麵上紫黑交加,看起來甚是醜陋。眾人哎呀一聲,心中惋惜不已,倚在廊邊的尉遲朱已歡然叫了起來:“堂兄!”
原來來的正是尉遲朱的堂兄尉遲戊僧,此人是當今有名的畫師,京城裏頭一號風雅人物。他出身繪畫世家,祖父尉遲乙僧早年從於闐來華,長安城諸多佛寺中都有他的畫跡。不過尉遲這一家雖然畫畫厲害,取名兒卻甚無想象力,乙僧之兄甲僧這一支傳下來,皆以顏色為名,乙僧一支則按甲乙丙丁之順序,像出了滿門的光頭和尚。不過乙僧倒有不少漢族侍妾,因此到了戊僧,烏發烏眼,已與唐家子無異,隻鼻子比別人高些,眼睛比別人深陷些罷了。
那戊僧抬眼冷冷掃了一下眾人,見著曹準,便哼了一聲道:“這等煞風景的事,除了你再無第二人幹得了。”曹準嘻嘻一笑:“正是正是。”戊僧卻不再搭理他,隻轉身對尉遲朱說道:“走罷,叔父喚你回家,今日須得早些休息,切莫忘了明日去家寺,我要你同我幫忙。”說著連眼皮都不抬,草草對著大家拱了拱手,便揚長而去。那孔雀也蹣跚跟在他後麵,走了幾步,忽然張開尾羽炫耀。曹準輕聲說道:“潘兄,你看這尉遲戊僧,是不是和這隻禽獸一般?”說著便學了戊僧驕傲的步法,在亭中走了幾步,眾人一見,果然極像那白孔雀,都忍俊不禁。此時戊僧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頭用寒星一般的眼睛瞪著曹準道:“你莫要張狂,將來有你的苦頭吃!”又盯了潘鶻硉一眼:“這位便是潘兄麽?失敬失敬!朱弟,我知你的同年中有不少雅擅丹青的,明日家寺開放,不如你請了他們來,看看祖父的人物。”尉遲朱為人狷介,對他這位堂兄倒有些畏懼,聽到此話,忙起身恭敬道:“是。”戊僧停了停,又加了一句:“潘將軍也來罷!”那潘鶻硉受寵若驚,忙拱了拱手:“慚愧慚愧,我又不懂畫,到時候各位別笑話我才好。”戊僧此時卻不多言,隻轉頭離去不提。
尉遲戊僧提到的這一座家寺,喚作“奉恩寺”,在城西的義寧坊,靠著開遠門,距西市也不過一兩坊的距離,極是熱鬧繁華之地了。長安城裏有一句話,叫作“東貴西富,南虛北實”,說的是什麽呢?且聽在下為各位細細解釋,原來當今皇上常住東邊的興慶宮,官宦貴族人家愛和皇上親近,也都住在周圍,是為“東貴”,那西邊卻聚集著西域諸國質子和商人,傳了好幾代,皆是殷實富豪,因此叫“西富”,至於“南虛北實”,是說京城人都愛靠著北邊住,南方諸坊沒人罷了。這奉恩寺本是尉遲乙僧的家宅,後來舍宅為寺,乙僧便將家中親族的供養像畫在了寺廟中,據說十分精妙,奈何因是家寺,眾人難得一見,如今聽戊僧出言邀請他們明日去觀畫,個個都喜得摩拳擦掌。一人便站起了身:“諸位,我看今日這雨越下越大,我們也盡興了,也該散了,今晚好生歇息,明早同去觀畫,再作樂不遲!”眾人紛紛點頭,起身離座,自有小廝近前打點,那潘鶻硉卻仍坐在桌旁不動,曹準問他,他隻說自己吃了酒,渾身燥熱,要風吹上一吹。眾人自先離去不提,隻剩下潘鶻硉一人對著湖風春雨,一壺老黃酒一碟甲乙膏,好不愜意。那雨漸漸下大了,滿耳隻聽得簌簌沙沙的聲音,溫潤如美人的哈欠。潘鶻硉又呆了半個時辰,待得酒足肉飽,才施施然起身,轉身欲往回走時,忽然發現亭後站著一個人,那人也不曉得避雨,渾身都澆透了,隻呆呆盯著潘鶻硉,一言不發。
潘鶻硉哎呀一聲,連忙三步趕做兩步地走上去,將那人拉入亭中,口中埋怨道:“這位兄弟,怎的不進來避避雨?”便叫那人脫下外袍,擰幹了,又讓至桌前,道:“慚愧慚愧,隻剩下些冷酒冷肉,老弟莫要嫌棄,喝點酒暖暖身子也好。”說著便將剩酒拿到紅泥火爐上,燙起酒來,又給那人布菜晾衣。酒氣氤氳,那人喝了一口熱酒,清白的臉上稍微泛起了一絲紅暈。
潘鶻硉端詳了那人一眼,笑道:“看老弟呆呆站在外麵,連下雨都不曉得,像是有什麽晦氣事。可是有什麽難處?說出來叫哥哥聽聽,能幫的我絕不推辭。”
那人聽得此言,忽然涕淚齊流,雙腿一碰,便跪在了潘鶻硉麵前,道:“哥哥宅心仁厚,叫我好不感動。我……小弟我確是時運不濟……我姓康名抱,乃是江南人氏,本想進京趕考,奈何路遇匪徒,如今流落長安……”雙唇一碰,這一大套如流水般傾瀉而出。原來這人就是康抱,他一路跟著潘鶻硉來此,一直站在亭邊,留神聽眾人說話,見這潘鶻硉確是個富商,且妙在沒有心機,便越發起了投奔他的心思。好容易等到眾人走了,他便硬挺在雨裏,裝出一副可憐相,想要逗引潘鶻硉的同情。那潘鶻硉聽他扯完一篇鬼話,果然嗟歎連連,從衣服裏掏出幾兩銀子,對康抱說:“康老弟憑的倒黴,想是出門的時候沒查黃曆?不過誰沒個三災六難呢?老弟隻往前看便罷了。做哥哥的銀子倒還有一些,你先拿去應急,若是不夠,再來找我也是一樣的。”
康抱擦了一把眼淚,將銀子一推,搖頭道:“哥哥你疏財仗義,不過我和哥哥說這些,卻不是為了銀子。我流落長安這幾個月,誰的白眼沒吃過?隻有哥哥不嫌棄兄弟,叫我心裏實在感激。剛才我一直在亭邊,也聽到了一星半語,知道哥哥你姓潘,是做生意的。小弟如今有個不情之請,想跟著哥哥,我雖不會做生意,好歹識幾個字,平常幫哥哥寫寫書信回回拜帖,每個月請哥哥賞我口飯吃我便滿足了。不知哥哥……不知哥哥肯是不肯?”
那潘鶻硉哈哈一笑,搖頭道:“康老弟是個讀書人,怎好跟著我這個白丁混日子?折殺我了。我看你還是……”話還未完,那康抱卻打斷他道:“潘兄,多說無益,家我是沒臉回了,書我也不想再讀下去。我如今心灰意懶,哥哥你不收留我,我隻得跳湖去……倘若我能過上幾年平安日子,若有運氣,再攢點錢,回家安頓老娘和孩子,一生足矣!潘兄若是可憐我,就讓兄弟我跟著哥哥罷!”說著跪在那裏,竟是對著潘鶻硉連連磕起頭來。
潘鶻硉又好氣又好笑,看康抱的樣子,若是他不答應,竟是要磕死在那裏。於是好說歹說,將康抱扶起,又許了康抱跟著他做生意,便將他帶回家中。從此以後康抱跟著潘鶻硉,幫他念個帳寫個信,漸漸潘鶻硉覺得身邊跟著個通文墨的人,與滿嘴之乎者也的老爺們打交道,居然也能聽懂他們在說什麽了,便愈發地倚重康抱,此人逐漸成了潘鶻硉的親信,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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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緊一陣,緩一陣地下著,到了下半夜卻漸漸停了。太陽升起之後,透亮的槐樹葉子襯著爐餅鋪子開爐的一陣陣白汽,燒出的柴香,好不清新。有一朵蒲公英嬌怯怯開在草地上,嫩黃的花瓣,晶瑩的雨珠,惹人憐愛。
卻說這一日潘鶻硉早早起來,因要去別人家寺做客,便換了件幹淨衣服,梳好頭發,顯得很是精神。過不多會兒,曹準已來敲門,他卻帶著另一個年輕人,那人看起來大約二十五六歲,白淨麵皮,蓄著長須,當下二人見過了,潘鶻硉要問那人姓名,曹準卻笑而不答,隻說姓吳,到時一並引見。幾個人便帶著康抱,一路迤邐來到了義寧坊。待進了奉恩寺,才發現那是個兩進的院子,每進裏各有一個佛殿,前後殿之旁皆設鍾經台,旁有講堂,由回廊連接,那前佛殿修得甚是闊大,四麵立柱,起二層閣樓,其中供著七尊佛像,乃是釋迦,二弟子,二菩薩,二金剛,皆用於闐美玉打成,截肪無玷,膩彩若滴。佛殿前有一座小戲場,此時已鋪好花氈,杏酒果脯羅列,四麵粉白軒廊,畫著數幅壁畫,還不及細看,已有昨日曲江宴上的進士湧了進來,一時呼兄喚弟,好不熱鬧。
過了好一會兒,才見尉遲戊僧領著堂兄弟施施然進了殿前空地,他仍穿著白衣,那衣服上卻沾著赭紅石青色彩,看起來非但不覺邋遢,反而風流更勝昨日。隻是此刻他眼下有青色的眼圈,眼內微有些紅絲,略顯憔悴。他一進院子,眾人自然又是一番寒暄。有人細心,便上前問候,尉遲戊僧微微一笑,答道:“無妨,隻是昨夜修補壁畫,一夜未睡而已。”說著戊僧旁一個黃發的胖子已經嚷了起來:“眾位不要客氣,來來來,俺先領你們看看壁畫。”
那胖子正是頭一日在西市裏打架的尉遲青,前文已敘,尉遲顏料這一撥是甲僧之後。當年乙僧被於闐國王送到大唐,甲僧獨留國內,子孫裏大都學詩作畫,惟有尉遲青看著書本便發昏,看著銅板卻眼睛發亮,因此做了商人,來往於於闐與長安之間。他因見多識廣,學會了十數種語言,是長安城裏有名的譯語人。
他這麽一嚷嚷,眾人便欲舉步走向長廊。此時曹準卻走了出來,道一聲:“慢”,攔住了大家。戊僧皺了皺眉,不悅道:“怎麽,曹兄你又要來攪場子麽?”
曹準卻嘻嘻一笑:“不敢,不敢!這裏是你們尉遲家的地盤,我若來攪場子,豈不是自找苦吃?我不過想為各位先引見一人而已。”說著便一指壁畫。眾人其實早已看見壁畫前站著一個男子,大家寒暄之際,獨他一人站在壁畫前,背著雙手,細細賞玩。曹準走上前,將那男子拉了過來,笑道:“來,來,這位是我新認識的好朋友,叫吳軫,字芳玄,芳玄兄,我來為你介紹……”眾人中有在長安生活久的,聽到此人的名字,便“哦”了一聲,原來吳軫也是個畫師,近一兩年在長安聲名鵲起,他畫的鬼神人物,精妙之極。
那吳軫卻顯得心不在焉,他草草對著眾人一揖,開口道:“早就想看看小尉遲的人物,今日得償所願,果然名不虛傳,隻不過……”
尉遲戊僧聽到吳軫的名字,臉上早已如罩了一層寒冰一般,見那吳軫對他視若無物,更是不悅,待到那一句“隻不過”出口,臉色愈發的黑沉了,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冷道:“怎麽,想來吳兄有什麽高見?不妨說來聽聽。”
吳軫卻搖搖頭道:“我的高見嘛,隻怕說出來你未必愛聽,我看還是請各位先去賞畫再說罷。”他這麽一說,眾人均覺愕然,想此人這一番話,是為了出風頭呢,還是果真不通世事?不及多想,已被請入廊中。
那回廊左邊的幾幅牆壁是一張巨大的“降魔變”,共四幅,畫的是釋迦牟尼誕生,降魔,證道,涅槃四樣。隻見第一幅畫裏金蓮如在風中搖曳,第二幅降魔,說的是釋迦將要成佛之時,天魔領著自己的三個女兒及魔軍前來挑戰,但見畫中三個魔女身段婀娜,身披暗金色皮裙,卻有蛇頭與四隻手臂,各擒武器,似要跳下牆壁來,將人捉走一般。旁邊畫著脫皮白骨,陰森可怖,魔王旁另畫有一隻半跪夜叉,青紫麵龐,頭如駝峰,手擒鐵叉,闊口大張,怒目瞪視,栩栩如生,使人須毛皆張。到得第三幅,卻是釋迦在巨大的菩提樹下悟道,他身上肋骨凸顯,雙眸緊閉,神情悲苦,菩提樹上,卻有青色葉片緩緩飄落。到得第四幅涅槃圖,佛陀眉目低垂,嘴角含笑,立在七寶蓮池正中,四麵花樹飛鳥,更有無數天女,有的扶著欄杆,神情嬌憨,似在聽佛講道,有的飛在空中,飄帶迎風飛揚,似輕盈的夢境,更有的在佛前舞毯上對舞,輕捷矯健,正是雙柘枝舞。回廊右邊卻是一幅曆代功德人物圖,原來乙僧將自己的親族畫在牆上,正中一個人物,戴著金冠,棕發綠眼,紫色虯須,身穿碧色短衫,脖子上懸一根皮繩,掖入衣領內,手上衣上金冠上,無不鑲著美玉,另有數個貴族男子,或立或坐,個個神態謹肅。這幾幅壁畫,筆跡灑脫,匠心獨運,色彩濃烈美麗,那曹準一幅幅看過去,到了功德人物圖,也忍不住歎道:“雖非中華之威儀,然亦雄奇矣。”
吳軫便點點頭道:“左邊數幅,小處用筆緊勁,如屈鐵盤絲,大處灑脫,那是不消說的好了……隻是這功德人物,不知為什麽,看去卻有些僵硬。”曹準點點頭,側臉見潘鶻硉在他身邊,也背著手看畫,便笑道:“潘兄,你覺得怎樣?”
那潘鶻硉撓了撓頭,嗬嗬一笑:“我……我就覺得好看得緊,第一你看那夜叉,要是晚上我來這裏,嚇也要嚇死了,第二那於闐國王身上的寶玉,看起來成色甚好,想來值不少錢,第三也是最要緊的,是顏色好看,你瞧這紅的綠的,你別說,外國人頭發就是這個顏色,蓮花也就是這個粉色,隻一樣不好——”說著便指指降魔變最後一幅:“你看上麵那些天女,都磨得快看不見了,這個……要找人來重新描描才好。”
尉遲青跟在旁邊,聽得此言,便笑道:“是,從叔祖畫這兩幅壁畫,到現在已四五十年了,風吹雨打,壁畫脫色處有不少,如今正是戊僧兄在修補。”那戊僧嘴巴咧了一咧,勉強算作一個微笑:“可惜我技不如叔祖,畫得也慢,如今才剛修補完右壁,左邊還來不及動呢!”
話音剛落,便見吳軫頓足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說著回頭看一眼戊僧,恨道:“我說為什麽右壁比左壁鮮豔許多,你瞧你敷的人物,若不是令叔祖人物線條還在,你……你……,你如今將左壁毀了大半了,右壁你就別再動了罷!”
尉遲戊僧聽得此言,直把一張臉氣得紅一陣白一陣,忍了半天,才森然說道:“這便是吳兄的高見了?果然新鮮!吳兄請再指教一二。”
那吳生看來是個畫癡,此刻雖在主人家,也顧不得禮貌,隻跑到左壁,指著第一幅中的一朵蓮花,大聲道:“你看此花,著色沉著,如絹素一般,暈染隱現,有出奇之處,且線條之奇之風流,勾人心魄,這花看來像是凸起來的,摸上去卻是平的,你再看看你修補的壁畫,那色彩是死的,僵的,與黃口小兒學塗鴉一般。尊祖若是知道,定要被你氣得再死一次!”
這話一說出口,眾人均覺尷尬不已,心中埋怨吳生不通人情世故,曹準帶著這麽一個活寶過來,難道真的是為了攪場子?正想到這裏,曹準卻走上前來,用扇子敲了敲吳軫的肩膀,笑道:“老兄,戊僧如今這般有名,自有他過人之處,你不可輕易菲薄他。你說的色彩一道,我以為無非尉遲兄年輕,功力不到罷了,假以年月,一定也能與乙僧一般,畫他個一佛升天,二佛出竅!”那吳軫卻搖了搖頭:“他不過是個匠人,匠人就是再畫上十年一百年,還是不能登堂窺室,我……我隻是心痛那供養人物給毀成這樣,倘若換了我……”那曹準立即截過了話頭:“倘若換了你又怎樣?”
吳軫此刻無意之中往後一瞥,忽見尉遲青惡狠狠地瞪著他,心中不禁有點害怕,便縮了縮頭,不肯說話了,然而神情中仍見憤憤。隻是他這麽一說,尉遲戊僧麵子上卻十分過不去,再加上心中怒氣勃發,便一甩袖子,冷哼道:“吳兄,何必吞吞吐吐,你若還有什麽意見,說出來叫我也受受益。”那曹準聽得此言,禁不住將扇子在手掌上“啪”的一拍,道:“著啊!尉遲兄當真心胸寬廣,叫小弟我好不佩服!不過依我來看,吳兄單說卻沒什麽意思……我比吳兄能說一百倍,可是若論畫畫,實在隻會把鳳凰畫成烏鴉。因此小弟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剛才潘兄也說了,那頂上的天女都看不見了,如今便請吳兄補補色,增增彩,在座各位多有懂畫的,便請各位做個仲裁,如何?”說著斜睨了尉遲顏料兄弟一眼,笑道:“我們這裏青黑赤紫,什麽顏色沒有呢?吳兄千萬莫要推辭,否則叫小弟和各位都看不起,說你隻懂吹噓,手下一點真功夫也無。”
此言一出,眾人更是麵麵相覷,做聲不得。尉遲戊僧卻已無法後退,隻得點頭陰道:“所言極是。吳兄,你便讓我開開眼罷!來人,把筆墨紙硯搬過來。”廊下服侍的青衣們答應一聲,便有人要去請文房四寶。那吳軫年輕氣盛,此時被人激起了豪氣,也點點頭道:“也好,如此僭越了,請尉遲兄指教。”卻又回頭道:“不需文墨,隻給我拿一條碳條便可。”
卻說吳軫手執碳條,趨身上前,就著壁畫上斑駁的顏色,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個迎風飛翔的天女,那女子胸配七寶瓔珞,腰係長裙,體態輕盈,飄帶舞動,似乎隨時要飛下牆壁,在他們頭頂盤旋一般。壁畫上本有淡粉色,襯著少女的肌膚若隱若現,吳軫又是兩筆,便給女子手上套著了一隻鐲子,映著壁畫裏的青色,晶瑩美麗,真如一隻真玉鐲一般。接著他又細畫女子頭顱,但見一枚瓜子般的臉兒,旁梳兩個烏鴉鴉黑油油椎髻,嘴角似笑非笑,一雙長眸,一管蔥鼻,最後卻用炭筆濃點女子雙眸,當真如神來之筆,因眸子點得極正,無論你在何方,那女子似乎都在斜睨著你,明睇善睞,精靈可愛。不過半柱香功夫,吳軫忽將那炭筆一扔,道:“成了。”眾人隻覺那女子姿態灑脫,像是誰也留不住她,她亦對一切滿不在乎一般,叫人心中又愛又憐,隻想醉在她的微笑之中。
吳生抬頭,仔細端詳了一下他的畫作,半晌卻像忽然泄了氣一樣,沮喪道:“我之用筆,不及小尉遲萬一,至於設色一道,更是淺薄得很,如今借著壁畫裏原有的顏色,才勉強托得住這女子,慚愧,慚愧!”說著將手一拍,回頭看看眾人,隻見大家臉色真是古怪,想要叫好,卻得努力憋著,人人麵紅耳赤,尷尬之極。再看那尉遲戊僧,已是麵色慘白,他抬頭看了看自己修補的供養人,但覺一支支色彩肥胖臃腫,呆滯凝澀,再看那飛翔的天女,卻如滿牆裏含著微風,吹動她的飄帶飛舞一般。呆了半晌,方才勉強掙紮著對吳軫施了一禮道:“果然高明,戊僧……戊僧受教了!”
一時間廊下安靜,隻聽畫眉柔聲鳴叫,過了好一會兒,曹準才笑道:“依我看,吳兄和尉遲兄,這個……嘿嘿嘿,好像不分仲伯,很是不分仲伯,嘿嘿……”言語之中譏誚之意甚強,尉遲戊僧聽得此言,滿麵清白之中卻忽然起了一絲血紅,待要開口說話,嘴唇翕動,卻什麽都說不出來。眾人正難堪之際,廊下忽然有一人站了出來,道:“不然,我倒覺得尉遲先生的畫,比吳先生的畫,要好上一點呢!”
大家回頭一看,那侍立廊下說話的,卻是康抱。他此刻作儒生打扮,不留神的還以為他也是進士之一。他在眾人注目之下,不慌不忙地走上長廊,指著供養人道:“眾位請細看”,便一一指出那設色精彩之處,又道:“尉遲先生不欲超越先祖,與那敷色一道,下筆甚是謙虛謹慎,雖隻用了三分力,其光彩照人,匠心獨運之處,卻絲毫不輸給吳先生,我再請大家想想,尉遲先生將西域技法融入中原畫作,博取兩者之長,信筆畫去,卻絲毫不見突兀,這一份心思,這一份功力,眾位又作何評價?”
這一個台階卻搭得好,不但尉遲戊僧的臉色大有緩和,眾人更是紛紛附和,有的說:“畫作本就見仁見智,你們說吳軫畫得好,我卻覺得還是這供養人物精妙。”又有人點頭道:“正是正是,這位兄台當真說出了我的心裏話,與巧思博學一道,吳先生還是差了點。”眾位紛紛吹捧,更有兩人假意抬杠,一人說這個好,一個說那個妙,吵到後來,這個好說服了那個妙,一致同意還是尉遲得勝。戊僧一向是冷淡之人,聽眾人如此真心誠意地讚美,嘴角也禁不住噙了一個微笑出來。當下眾人在豔陽之中皆大歡喜,尉遲青趕忙說道:“眾位站了半晌,也累了也渴了,如今我備了薄酒數杯,各位請入座罷!”眾人趕忙坐回院中,一時酒肉滂霈,暫且不提。
那曹準對吳軫擠了擠眼睛,笑道:“吳兄別介意,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吳生搖頭苦笑看了他一眼:“我又怎會介意?隻是好笑這眾生相罷了……有朝一日我要畫下來,叫你看看。”曹準哈哈一笑,轉頭四顧,奇道:“咦,潘兄呢?”才看到潘鶻硉仍站在長廊裏,曹準走上前,攀著潘鶻硉的膀子道:“潘兄怎麽不去喝酒?尉遲家的人雖然奸詐,酒卻釀得好,潘兄快去嚐嚐。” 那潘鶻硉不理曹準,隻管仰頭看那飛翔的女子,過了一會兒,臉上忽然浮現出一朵紅暈。他轉頭看著曹準,正色道:“曹老弟,你說這女子怎麽可以這樣好看?”便將手指伸出去,沿著女子的軀體輪廓,細細描畫,又怕碰傷那女子一般,隻虛點而已,半晌才緩緩說道:“我若認識這樣一個女子,我……真叫我怎麽愛惜她都可以。”曹準聽得此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潘兄,你也是見慣春色之人,怎麽今天著了魔了?你這話若是傳出去,長安城多少少女都得痛斷心腸呢!這女子縱然好看,又不能摸又不能抱,有什麽用?不過你若真喜歡,我叫吳軫給你畫一幅,掛在你牆上,你睡覺的時候看上一眼也就行了,千萬莫要為此冷落了其他女孩子。” 潘鶻硉卻搖了搖頭,忸怩道:“你閑來和我說過一句話,就是什麽什麽水什麽什麽瓢,就是這個意思,我也不知今天怎麽了……吳先生畫的當真好!不過你也不用叫他給我畫,他就是再畫上一百幅一千幅,也不是這個女子。”曹準聽到這裏,愈發笑不可仰:“潘兄,你可真好玩死了,我……哎喲……”忽然端正了臉容,道:“潘將軍若喜歡,我倒有辦法將這女子給你。” 那潘鶻硉聽到此言,不禁一愣,他回頭看了看曹準,疑道:“我知你鬼主意甚多,不過這話很沒頭尾,你有什麽辦法,先和我說說?”那曹準又是一個忍俊不禁:“這有何難處?我今晚偷偷翻牆進來,把這壁畫割下來給你就是了!” 潘鶻硉怔了半晌,卻忽然抓住曹準的手,認真說道:“曹兄,萬萬不可。你前日去盜那牡丹,已經聽得為兄的心中害怕,這尉遲家的人你別輕易去惹,你若有個三長兩短,為兄的這一輩子都會後悔的。何況世界上我喜歡的東西那樣多,我怎能一一收羅?我若喜歡這壁畫,我求了尉遲兄,叫他許我每日來看便罷了,又何必一定要據為己有?總之你別魯莽,算是做哥哥的求你了!”
曹準聽了這話,心下感動,他眨了眨那雙晶瑩的眼睛,遲疑了片刻,忽然咬了咬下唇,湊近潘鶻硉的耳朵低聲問:“然則若這果真是一個活生生的女子呢?” 潘鶻硉卻是一哂:“無論活的死的,我隻知道你現在是我的兄弟……別說了,咱們喝酒去罷!今日一醉方休!”說著攜了曹準的手,走回院中,但見美酒佳肴,對著春鶯婉轉,簫管細細,真叫人覺得逍遙快活,直玩了半日,方才一一散去。
5.
大覺無夢,卻說第二日清晨潘鶻硉醒來,正怔忪躺在床上之時,忽然“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進來的卻是康抱。此刻他換了一身短打扮,顯得伶俐得很,隻見他邊推開窗戶,邊笑道:“潘將軍怎的還躺在床上?”說著便過來伺候潘鶻硉起身。潘鶻硉甚是不慣,隻笑著推開他說:“不用你,穿衣服我自己哪裏不會呢?”說著便翻身下床,那康抱又忙著過去整理床鋪,見那塊石頭壓在枕頭下,便拿來交給潘鶻硉:“潘將軍,莫忘了你的寶珠。”又去張羅洗臉水、青鹽、早餐及出門見客的衣服。潘鶻硉見康抱手中一件深藍色織錦暗花長袍,忙擺擺手道:“用不著穿這麽好,昨日布衣即可。今天無非四處逛逛,康抱,我想再去那奉恩寺看看壁畫,隻是尉遲一家說話,我十分聽不懂,你隨我去,替我同他們應酬罷!”康抱垂手站在一邊,聽到這話卻笑了起來:“潘將軍,恐怕這幾日你不得逍遙了,我聽說康謙剛從拂菻回來,昨日已登門拜訪你,留了拜帖,請你今日得閑去看看他。他還放下一份重禮,嘖嘖,好大一顆的虎魄,另有兩個波斯女奴,雪膚金發,真是人間極品。潘將軍,我想那康謙是你老主顧,此人不可怠慢,我已準備好幾色禮物,今日還是去回訪他罷。” 潘鶻硉聽得此言,不禁大喜:“咦,康謙那老匹夫回來了?果然要去看看他!”說著三口兩口將早飯塞進嘴裏,便道:“走!走!”已拽著康抱走了出去。
那康謙是誰?原來他卻是長安城裏有名的商胡,平常愛從長安帶布匹陶瓷往西走,再從拂菻波斯帶回奇異的珍寶香料,以及珍禽異獸,長相怪異的昆侖奴,還有諸樣奇特技藝回長安。他帶回來的東西皆有巧思,因此極受長安城裏貴族的喜愛。他因知潘鶻硉為人老實,又講義氣,那綾羅綢緞都從潘鶻硉手上買,一來二去,兩人倒成了朋友,因此潘鶻硉聽說他回來,便著急要去看他。當下二人穿過西市,進了醴泉坊,走不了幾步便到了康謙的宅子,著人通報後,不久便聽到一個粗豪的笑聲哈哈哈地由遠至近,忽然之間,一個胖子竄了出來,一把攥住潘鶻硉,大笑道:“老潘,你看來好精神,羨煞哥哥也!”
那胖子便是康謙,但見他亂蓬蓬一部胡須,卻頂著一個油光錚亮的腦袋,腦袋上扣著一頂氈帽,氈帽上鑲滿了金珠寶石。他那雙褐色眼睛本來不小,隻是因為臉上全是肉,擠得眼珠子兩顆豆子一般,又亮又精神。他光著膀子,露出肥厚的胸脯,下穿一條深藍色細布褲子,赤著雙腳,腳麵上也厚厚長著一層汗毛。潘鶻硉見到他,忍不住笑道:“世人皆說西去之路辛苦,我看老康你是去一次胖一次,你倒是怎麽養出這身福肉的?和兄弟我說說?”康謙也笑道:“老潘你沒有結婚,自然不知道女人的可怕。想我幾年前也與你一樣身材,隻是娶了老婆後,她怕我在外胡鬧,也不知給我吃了什麽,越來越胖。這死女人!” 潘鶻硉朝他擠了擠眼睛:“嫂夫人手段真高明!我想你現在也不能在外麵找女人了——壓也要給你壓死了!”那康謙卻搖搖頭,忽然賊忒忒笑道:“這卻不然,你難道不知……”說到這裏,忽然門內又出現一個年輕女人,那女子又高又瘦,渾身硬邦邦像石頭一樣,一張長臉麵無表情,手裏卻抱著一個嬰兒,正在不停地伸手踢腳。康謙看到她,忍不住縮了縮頭,隻聽她冷哼一聲道:“你又在背後編排我甚麽?怎的不把客人請進去?這也好算是待客之道麽?”康謙忙擠出一個諂笑:“我哪裏敢編排你呢?來來來,老潘,我給你介紹,這位便是我夫人……”一時二人見畢,原來當日是康謙的兒子康終南的滿月之日,那康謙請了許多好朋友,正在裏麵喝滿月酒呢。
於是幾人便往裏走,過了影壁,不多久就見一池碧水,上浮九曲棧橋,棧橋正中有一座竹搭亭子。那亭子卻奇,豔陽底下,亭子上卻水花四濺,微風一吹,清涼無比,原來康謙不知用了什麽方法,將池水引上亭子,幾人細看,卻看不出機關所在。潘鶻硉還未說話,康抱已是嘖嘖出聲讚歎道:“好一座自雨亭!難為康先生怎麽想得出來!”那康謙極為得意,笑道:“我在拂菻的時候,看見他們常有這樣會自動下雨的亭子,便請了他們的工匠過來幫我造一座,老潘你可不知道,這亭子到了夏天,哎呀簡直舒服極了!涼風習習,再來杯凍好的蒲桃酒,給我做神仙都不換,哈哈哈!”
說話間幾人已走進亭子,座中早有數人,見他們進來,紛紛停杯微笑相對。潘鶻硉定眼一看,卻見坐在西邊的,是一個六十多歲,衣著華貴的老人,那老人滿臉的皺紋包著兩隻小眼睛,其中一隻無論怎麽看都有些呆滯,過了一會兒才能看出是一隻瞎眼。他旁邊的絨氈上躺著一把琵琶,康謙便道:“這位喚作曹亮保,外號呢,自然不用我多說,曹妙手便是他。” 潘鶻硉哎呀一聲,忙施禮道:“原來您便是曹老先生!常聽曹準提起您,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原來曹亮保便是前麵提到過的曹準的叔父,曹詢的父親,當今有名的琵琶手。他見來的是潘鶻硉,也不禁動容,忙回禮道:“不敢,不敢!我那侄兒頑劣異常,潘先生包涵則個。”一番寒暄,按下不表。
坐在東首的有兩人,一位老者,須發皆白,長袍廣袖,很有些仙風道骨的樣子,隻是身材矮小,看起來不免有些氣勢不足,此時他手裏抱一個酒壇,喝得半醉了,一雙賊眼隻顧滴溜溜盯著亭中的胡旋舞女看。另一個年紀看起來與潘鶻硉差不多,已然發胖,滿頭梳著小辮,一臉油光,亭內如秋天一般涼爽,他卻還在不停擦著汗。康謙給二人引見了,原來那老頭子喚作張果,據說已有一千多歲,曾伺候過漢武帝的,如今在明皇身邊當差。那肥胖的年輕人原姓康,喚作康軋犖山,母親後來改嫁了一個姓安的突厥人,他也跟著改了個名字,叫安祿山。這幾人此時皆為今上與楊妃的寵臣,潘鶻硉渾渾噩噩,隻道是幾個尋常朋友,全不在意,他身後的康抱見能認識這幾個權貴人物,已是忍不住悚然心驚。
當下主賓坐定,重新開宴,那胡旋女子也接著跳了起來,滿座的琵琶簫鼓,襯著她帽子上腳踝上金鈴的響聲,果然動聽,在那音樂聲中,康謙舉杯對潘鶻硉笑道:“老潘,你來的時候,張果先生正在為我測休咎,才剛說到今日有貴人臨門,你便來了,我們都說張先生名不虛傳哩!” 潘鶻硉剛要答話,他身後的康抱又搶道:“我家潘先生果然能算上貴人,隻是座中各位誰不是貴人呢?張先生說的不算全中。依我來看,倘若張先生能給我家主人也看看氣色,說出點子醜寅卯,才算真正厲害。”那張果撚了撚胡須,搖頭笑道:“潘將軍,你這個小廝倒是伶俐,竟想考考我。也罷,我隻說一句,潘先生如今的大富大貴,全從一個‘十字不出頭,口自下中有’來,是也不是?” 潘鶻硉“滋”的一口飲盡杯中美酒,長歎一聲,笑道:“嘖嘖,老康你們家的酒真是沒說的!——張老先生,你笑話我是不識字之人麽?什麽‘十字不出頭’,我可聽不懂!康抱,他說的是什麽?你給我講講。”那康抱忙垂手說:“正是一個‘石’字——隻是這也不算猜中,坊間誰不知道我家先生那顆寶珠?張先生,再來,再來!”他話音剛落,張果便應聲說道:“若要細問來處,是那古井月波,虛幻迷離,若要細問去處,卻是慈恩塔上,畫影無痕。所謂來處去處,歸彼一處也。”
康抱心中暗自計較,想那“古井月波”,正是一個胡字,可見這老匹夫並非全然騙吃騙喝之輩,隻是“慈恩塔下”一句,又作何解?越想越覺得心癢難撓,正要開口相問,老頭子卻忽然坐直了身子,對康抱正色說道:“潘先生命相奇特,非我可妄言,非但他,就連你也不是池中之物,你二人隻將我這句話記在心裏,到時自有印證。”說到這裏,他又轉頭看了看主座上的康謙,笑道:“剛才我還未測完,康先生,你這兒子今日卻有一小劫,隻是碰到貴人,逢凶化吉,眾位請耐心等著,看我說得準是不準。”
幾人便接著喝酒賞樂,安祿山喝到興起,忽然大喝一聲,拋下蒲桃盞便跳了出來,隻見他幾步來到亭子正中,與那胡旋女子對舞起來。他如一陣旋風一般,隻管在女子身邊打轉,那舞女受到鼓勵,越發舞得矯健,尖頂帽子上的彩帶隨風飄飛,手上腳上鈴聲響成一片,他們越舞越快,到得最後,箏兒鼓兒一聲齊鳴,那女子反手下腰,如一彎眉月一般,忽然定在那裏,滿場隻聽到安祿山呼哧呼哧地喘氣聲,眾人呆了一會,方才齊聲喝彩。
過了一會兒,便有人拿了棉布過來,安祿山一邊擦臉一邊笑道:“現在胖了,跳得大不如前。早幾年我舞得比這女子好十倍哩!”康謙撫掌笑道:“果真如此。我隻看見你的肚子滿場轉,和陀螺似的。”安祿山嘿嘿一笑,並不答話,隻轉身問曹亮保道:“亮保兄,你那婆羅門曲作出來沒有?我聖母的生日快到了,正要借著你的曲子給她祝壽呢。”曹亮保先還微笑看著,聽到此言,卻苦著臉搖頭道:“說不得!說不得!這樁差事卻難!”眾人細問究竟,原來明皇近日連連做夢,夢到夜遊廣寒宮,聽到好精致的婆羅門曲,醒來後卻奈何記不住曲調,心下煩惱,便命曹亮保將那曲子寫出來。亮保前後也已作了好幾首了,每每奏給明皇聽,皇上卻總是搖頭,要麽批“不夠不夠”,要麽嗬斥“完全不同”,將他貶得一無是處,他正為了此事著急,連皺紋都多了好幾條,此刻隻聽他訴苦道:“各位說說,我若是皇上肚子裏的蛔蟲也好,同皇上同遊月宮,也知道皇上聽的是什麽,依樣作出來就是。我卻不是,如今這沒頭沒腦的,我也不……”
聽到這裏,張果卻忽然插話道:“曹老弟要做蛔蟲做曲子,其實都不難,隻需一物……”說到這裏卻停了下來,隻用眼睛瞟了瞟潘鶻硉。曹亮保何等精明之人,立時應聲說道:“還要請張先生教我!”一隻好眼睛殷殷望著張果,那隻瞎眼卻對著潘鶻硉,欲覷人不覷人的樣子,頗為詭異。
張果剛要答話,忽然一麵小鑼“叮”的一聲輕響,聽到此聲,那康謙卻站了起來,笑道:“時辰到了,二位且慢談……來人,上石蜜明膠。”眾人不知何故,不禁一怔,過了一會兒,便看見一個侍女端著盤子走了進來,那盤子上卻覆著一條華麗錦緞,不知內盛何物。那女子走到亭子正中跪好,一雙手高高舉起托盤,不知為什麽,手卻有點抖。
康謙便走了下去,將托盤上的錦緞揭開,眾人定睛一看,卻是一塊晶瑩的冰糖,不禁啞然失笑。正要出口相詢,卻見康謙勃然大怒,喝道:“賤婢!怎麽隻有石蜜,明膠呢?”
那侍女已嚇得伏低身子,渾身抖得如篩糠一般,口中隻斷斷續續說道:“明膠……明膠……差人去買,不知為何,近幾日全長安城裏再也找不到那樣東西的……”話音未落,康夫人已經站了起來,隻見她滿臉怒色,一個漏風巴掌將那侍女打得雲鬢散亂,恨恨罵道:“尋常隻見你們打扮得花團錦簇勾引老爺,再不在其他事情上留心,如今就隨便拿這些鬼話搪塞我……”說著怒到極點,又伸足連連去踢那女子,隻將那侍女踢的滿地打滾,哀號連連。
列位看官,你道這康家為何今日要用石蜜和明膠?沒有這明膠,為何二人又如此發怒?此中有分教。卻說康謙是康國人,此國之人極擅商賈,生了兒子,第一件大事便是要給他吃石蜜,寓生活甜美如糖,另要在他手上放一塊明膠,意粘寶如膠。這兩樣東西缺一不可,如今隻得石蜜,少了明膠,康謙急怒攻心,隻想著若手上沒個三兩錢,又如何做到生活甜蜜?簡直是癡心妄想。那康夫人更是淚珠子一串串往下掉,仿佛看到二十年後這康終南在長安城裏乞討為生,碗裏的米數得盡,身上的虱子跳蚤倒是數不盡。一念至此,下手越發的狠了。
潘鶻硉看不過去,忙走了出來,攔住二人道:“慢來慢來,這麽打可要把人打壞了……二位別急,我們這裏這麽多人,難道還找不到明膠麽?我不信。”說著看了看眾人,卻見大家都低頭不語,原來眾人均想著帶點奇珍異寶來討好康謙,哪個又會想到什麽明膠暗膠?過了好一會,才聽安祿山吃吃艾艾開了口:“這個……我家倒有不少上等阿膠,我這便差人去拿。”潘鶻硉忍不住撲哧一笑:“安兄難道是想給嫂夫人做月子麽?”曹亮保此刻卻指著張果,對康謙笑道:“康兄,急甚麽?我們這裏有千年老神仙在,叫他給你去取,不過數刻鍾的事情罷了。”
大家聽了這話,均覺十分有道理,便都拿眼睛看著張果,尤其是那康夫人,走過去用雙手抓住張果的大袖子,哭道:“張先生,你剛才也說了,我家小兒今日有一小劫,難道便應在這裏?難道你便是那貴人?你老人家行行好,將那明膠賜給我們罷!”連康謙也在旁邊粗聲說道:“張先生今日若幫了我們,日後但有驅使,絕不敢辭!”
張果此刻卻好整以暇地斜倚著酒壇,微笑道:“二位拜錯人了,我卻不是那貴人——喂,小兄弟,你還等別人三催四請麽?”話音剛落,大家便見康抱紅著臉往前走了幾步,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遞給康謙,笑道:“康先生,這是我家先生今日之賀禮,我因覺此物微薄,剛才沒拿出來——你看這明膠,合不合用?”眾人往他手上一看,但見一塊淡黃色顫巍巍的東西,不是明膠,又是甚麽?
康謙見到此物,立時轉怒為喜,將那明膠搶入手中,大聲說道:“小兄弟,還是你想得周全!”康抱卻紅著臉隻管擺手:“我是潘將軍手下的人,潘將軍昨晚想到,囑咐我辦的,我哪裏有甚麽功勞!”康謙此刻喜不自禁,拉著康抱的手,邊搖邊說:“我還不了解老潘!他若送我東西,除了布匹,再沒有別的。如今他身邊跟著你這樣一個細致人,替他色色打點齊全,當真是連我都要嫉妒他這樣的好運氣了!這位小兄弟叫康……康抱是麽?來來來,你要甚麽,你同我說,美女珠寶,看中甚麽,你拿去便是!”
那康抱此刻又是搖了搖頭,笑道:“我如今跟著我家先生,有吃有穿,什麽都不需要。”康謙聽到此話,卻悶悶不樂,半晌才接口說:“這卻不好。我跟人來往,一向不受人恩惠。怕那恩惠太重,反倒成了負累,不如一清二楚。你這小兄弟憑的狡猾,這也不要那也不要,難道要我這宅子,要我的老婆,要我的兒子不成?”
這一番重話下來,唬得康抱連連打躬,惶恐道:“康先生言重了,叫我好不慚愧。我因想著這不過是一塊明膠,值得甚麽,才如此說。康先生話既到此,我倒真有個不情之請。我如今看康先生與夫人對貴公子親情流露,心下著實感動,忍不住感懷自身。二位大約曉得,我也姓康,可憐我父母早亡,從小不知父母親愛是怎麽一回事情。剛才我便想,若是康先生不嫌棄,能求你收我做個義子,那有多好!我跟著我家先生,雖不能時時在二位身邊盡孝,但也能略嚐什麽是父母之慈,手足之愛。以後我若幫我家先生打點生意,與康先生你也好相與一點,隻不知……隻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說到這裏,已是跪了下來,雙手拉住康謙的褲子,一雙眼睛,殷殷切切,閃著全是孺慕之光。原來他為著爬上去,哪裏還顧得什麽父母兄弟妻兒?在他心中,他們可早就死絕了死透了。
聽到這話,康謙仰頭哈哈一笑,道:“我還當你要天上的月亮星星,原來卻是要認我做父,那有什麽難的?我若有了你這麽個義子,和老潘做生意也方便許多……不過老潘,你怕不怕他以後盡向著他父親,背著你給我許多好處呢?”
潘鶻硉嘻嘻笑道:“康謙你這個老匹夫,你難道是我肚裏的蛔蟲麽?我果然怕哩!”那康抱聽得此言,忙笑道:“我再不會偏了潘將軍,也不會偏了我父親,隻有叫二人更省心,沒有給二位添麻煩的理。父親若是不信,我明日便來找你,我家先生如今進了許多上等貨色,父親且先看看合適不合適。”說著便納頭對著康謙拜了下去,哽咽喊道:“父親!”又拜了康夫人為母,叩謝了潘鶻硉,一時琴瑟和諧,滿門皆大歡喜。
笑語聲中,潘鶻硉忍不住將那孩子康終南接了過來,抱在手中細看,卻見那孩子眉目如畫,滿頭漆黑的胎發,一雙胖手要去抓他衣襟,一不留心,卻將那塊石頭抓了出來。潘鶻硉心中愛極,不禁嗬嗬笑出了聲音,低頭用那張粗臉摩著嬰孩的肌膚。他卻沒有發現此時眾人皆盯著那石頭,眼中盡是饑光。唯有康抱在亭子邊,迎風而立,窄臉上一絲表情也無,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6.
此後的數月功夫裏,潘鶻硉都忙碌不堪。江南新布已經織就,他便去了一趟揚州,監督生意一事,與康謙的買賣便交給康抱。那康抱雖說是個新手,卻不托大,談價錢,寫交關文契,事事親力親為,毫不含糊。他又善於逢迎打點,因此不惟哄得康謙眉開眼笑,康謙手下辦事之人見了他也像見了財神爺一般,所以第一次做大買賣,到底妥妥當當地辦了下來。他又隔個兩三天便給潘鶻硉寫信,事無巨細,均一一稟報,潘鶻硉放下了心,待手頭事畢,便不忙回京城,而是先南下洪州,見了老娘,訪了舊友,直到七月初,才施施然啟程回家。
此時的長安已是流火之季,夏蟬在槐樹上沒命地叫著,連老狗都愛趴在屋簷下,伸著舌頭喘氣。大約是舟車勞頓,潘鶻硉一回來便中了暑,直鬧得上吐下瀉,唬得康抱一個醫生接著一個醫生的換,又怕他是路上中了什麽邪,便另請了許多和尚道士來做法事。好在潘鶻硉身體結實,挨了半個月,漸漸也就好了。那潘鶻硉是個閑不下來的人,身體甫好,便在床上躺不住,直嚷著要出去玩,康抱勸他,隻說苦夏之中大家忙完了營生,都愛回家歇著,哪裏來什麽新鮮沒見過的物事?再加上鋪子裏事情繁難,許多還等著家主定奪,因此不如呆在家裏,養好身體做好生意是正經。他這邊隻管一笸籮一笸籮的話勸,潘鶻硉卻笑著搖頭:“我這幾個月看你,覺得你比我精細,為人又忠厚老實,因此鋪子裏的事情交給你我也放心,你隻將大事來問問我便罷了。”竟是將康抱看成了大管家一般。康抱受寵若驚,更是將人情功夫做到了十足,贏得合宅交口稱讚。潘鶻硉心中也是得意,覺得自己慧眼識英雄,便愈發地放了手,樂得逍遙不提。
卻說日夜交迭,轉眼便到了七月半,這一日潘鶻硉起身,正在房內閑坐,康抱捧了早飯上來,潘鶻硉探頭一看,不過清粥小菜而已,便忍不住發牢騷道:“康抱,我身體也全好了,怎的還是吃這些東西,沒勁沒勁!我今天忽然想到蕭家餛飩,嘖嘖,個頭大,麵皮薄,你去叫人給我買一碗回來嚐嚐。再有,好久沒看到曹老弟了,怎的我一走他就把我忘了?真不夠朋友!你去叫幾個好菜,再買上一壇好酒,晚上請他過來,我要和他好好樂樂。”那康抱在旁將腦袋一拍,道:“哎呀,我怎麽給忘了,曹相公六月間已隨了家人去終南山避暑,臨行前給你捎了封信來,還叫我和你說一聲,叫你得了空去終南山找他玩呢。” 潘鶻硉聽得此言,不禁一笑:“這小子倒逍遙!——你將那信拿來給我念念。”康抱陪笑道:“給先生你念信自然可以,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現在天氣太熱,蕭家的餛飩雖然好吃,卻不知幹淨不幹淨,倘若用了瘟豬肉做餡,先生你剛好,身體怕吃不消,不如再多吃幾天稀的,清清腸,莫要貪口腹之歡,弄得又病上半個月才好。” 潘鶻硉笑歎道:“你這人,比我老娘還管得寬!我從小也是吃苦過來的,說到髒東西,真要餓得狠了,別人丟的半口饅首撿起來也能吃,哪裏這麽嬌貴了?”話雖這麽說,到底拗不過康抱,隻得咕嘟咕嘟將那稀粥喝了了事。
見潘鶻硉喝完粥,康抱才笑嘻嘻從外麵拿了一封信進來。潘鶻硉隻顧撿著桌上的蜜餞吃,見有信來,手也不擦,便伸手接過。打開信封,卻見裏麵香噴噴一張雪白信箋,上麵還虛畫著粉嫩荷花,便笑罵道:“這曹準,給我寫信用得著這麽好的紙麽?我又不是他情人!”康抱也笑道:“先生有所不知,這叫桃花箋,長安城裏最有名不過的,這一張差不多要一兩銀子呢!這是光德坊白家出的,他們家的信紙,春天畫桃,夏天是荷,秋楓冬梅,四時美景,在小小一張信紙上皆看得出來。因紙好畫妙,且用得好香,長安城裏的少年都喜歡用。” 潘鶻硉卻隻管搖頭道:“浪費!浪費!”便命康抱念信,那信卻短,隻寥寥數行,先是訴苦,說是奉親上山避暑,推辭不得,接下來便說:“尉遲家不是好東西,潘兄莫要搭理他們。我知潘兄喜歡他家壁畫女子,待我回來,自有絕妙之物送予潘兄,以慰相思。” 潘鶻硉聽到這裏,忽然觸動了心腸,便道:“什麽絕妙東西?難道他真的不聽我的話,將那壁畫割了下來麽?當真胡鬧!”說來也怪,他這數月來忙忙碌碌,倒是將那壁畫女子拋在了腦後,此刻重新想起來,忽然覺得他的思念好比頭上的毛發一般,其實從未停止過生長。回憶起那女子的濃眉大眼,他便有些坐不住,隻在心底暗自打算要不要去奉恩寺獨自探訪一番。
他正在胡思亂想,康抱卻打斷了他,問道:“潘先生,可要回信給曹相公?” 潘鶻硉一怔,抬起了頭,胡亂應道:“嗯,嗯,好!”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康抱問的是什麽。他忽然玩心大起,笑著接過信箋,道:“不用回信,隻將這信給他送回去便是。”說著用大拇指在信箋上一按,留下一個蜜糖手印,自己又端詳了半晌,才哈哈笑道:“這個好,曹老弟是個鬼機靈,一定明白我的心意。”說著便著人將信送走,自己也站起身,走了出去。
康抱趕忙追出來,問道:“潘將軍,你這是要去哪裏?你身子還沒好透,還是呆在家裏的好,何況今日我還叫了鋪子裏的人過來對賬回話……” 潘鶻硉忙不迭地捂住耳朵,大叫道:“康抱,我要去拉野屎,你同我一起去麽?”說著一溜煙便往花園子裏竄。那康抱忍住笑,在後麵囑道:“快點回來。” 潘鶻硉哪裏肯聽,進了花園,瞧著左右無人,便從後門溜出了宅子。
待他來到街上,便覺太陽像岩漿一般朝他頭上倒了下來,直曬得他昏昏沉沉。這大熱天裏,他也不曉得自己要往哪裏去,隻好信步在街上踱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兩條腿正朝著宣陽坊曹準家挪。此時他才想起曹準多半正在終南山枕著美人臂,喝著葡桃酒,不禁一笑,待要回轉身往西市去探訪朋友,又覺得甚沒意思,想來想去,到底還是跺跺腳,朝著東邊走去。
原來宣陽坊在長安城東,旁邊靠著的便是東市,賣的有奇珍異寶,是個極好玩的地方。宣陽坊雖不大,貴妃的娘家兄弟姐妹卻住在這裏,因此高台巍樓,窮極華麗,與南邊數坊破舊低矮的茅屋柴扉相比,不可同日而語。潘鶻硉來到宣陽坊,先是在曹家門口張望了一下,但見芙蓉寂寞,朱門緊閉,哪裏有那一轉眼珠子就想到一個鬼主意的曹準的影子?因此隻得怏怏沿著坊街往東走,又走了一會兒,便聽到高大的坊牆內傳來“啊也啊也”的高聲喊叫,夾雜著女子嬌媚的笑語,說的是“這招卻差了!”“可惜可惜!”他抬頭一看,原來不知不覺間,已來到了楊國忠宅子的外麵。那宅子占了足有小半個宣陽坊,東邊的院牆便是坊牆,宮室之奇是不必去說了,宅子東更附了一塊鞠場,供貴族子弟取樂之用。此時正有人在裏麵蹴鞠,雖看不到情形,聽那兩邊的鼓樂呼喝,也能想象得出場麵極是精彩好看。
潘鶻硉側耳聽了一聽,卻不停步,而是繼續朝東市走去。進了東市,情形又是不同。原來那東市被劃分成九塊,他從西南角進去,見到的先是綿繡彩帛行,行市裏的老板自然是認得他的,趕忙圍了上來,打躬問好,又有人硬拉著他去喝了一碗涼茶,待好不容易擺脫了,他便先往北走,過了李家印刷,先去饆饠肆吃了一盤饆饠,待填補了肚中半月的虧空,才晃蕩著走去東南角的雜耍行。這一塊大約算是東市最熱鬧好玩的地方了,有賣樂器的,有販古董的,更有許多雜戲表演。他遠遠聽到那邊人聲鼎沸,忍不住便加快了腳步,等走得近了,就能看見人們簇擁著那些玩雜耍的,邊看邊笑鬧。那舞劍耍刀的自不必去說,那日卻來了幾個新戲法,圍得是裏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潘鶻硉好不容易擠進一個雜耍圈子,才發現他們看的是刺蝟對打,那兩隻刺蝟真正好玩,與鬥雞一般,騰挪跌打,皆有法度。打了好一會兒,漸漸便能發現右邊的刺蝟落了下風,此時但見左邊的刺蝟抖擻起精神,豎起滿背的刺,隻管往右邊的刺蝟肚子上撞,右邊那隻卻嚇得左右閃躲,到了最後,隻好蜷縮成一個刺球,在地上滴溜溜滾著,眾人見此滑稽景象,不禁大笑起來,那刺蝟滾了幾圈,卻突然停住,先是縮在地上,隻露出小小一個黑鼻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大著膽子直起身子,像人作揖一般,對著勝利的刺蝟叩了三個頭,又連連咳嗽,顯得好不淒楚的樣子,此時場內掌聲如雷,那玩雜耍的漢子便滿臉笑容地站了起來,收錢不提。
他旁邊的場子裏卻有數人正在演著盤鈴傀儡戲,演的是秦王大戰竇建德一事。但見一塊白布垂下,左邊一員大將,玄衣玄甲,臉頰通紅,騎一匹好威武戰馬,手持長槊,旁邊站著一個白衣瀟灑的年輕人,潘鶻硉剛進場子,便聽那紅臉將軍對白衣文士道:“主公,待我為你取那無道昏君的禦花驄來,煞煞他的威風!”那白衣秀士便點點頭道:“如此正好,孤便靜候尉遲公佳音!”此時後麵伴奏的盤鈴突然響起,緊一陣慢一陣的鈴聲中,那尉遲敬德便衝了上去,他前麵卻是另一個傀儡小人,穿著華袍彩甲,神情倨傲,胯下一匹戰馬,通體黑色,雖是陶瓷雕成,卻極是生動。駿馬的鬃毛是絲絨做成,隨著二人戰在一處,鬃毛飛揚,頗為神駿。二人打了許久,忽然尉遲敬德一聲大喝:“王琬,受死罷!”手中長槊猛的往前一刺,正中王琬左心,但聽當啷一聲,那陶俑小人哎呀一聲大叫,翻滾在地,奇的是從心口當真流出許多血,叫大家忍不住大聲喝起彩來。那尉遲敬德在喝彩聲中,耀武揚威地在場上轉了幾圈,便牽著那匹禦花驄馬,回到了秦王身邊。
潘鶻硉一個場子接一個場子地轉著,那角力玩通天鑽的已屬尋常,還有的場子訓練了青蛙唱歌,叫蒼蠅演練陣法,甚至有道士從胳膊上種出了甜瓜的,直把潘鶻硉看得滿臉堆笑。他此刻早將自己的生意拋在了腦後,但覺做個有錢人,每日隻顧營營碌碌,大是無趣,其實隻需手中有幾個銅板,夠吃胡餅牛肉,夠給看百戲的幾個賞錢,回家有個婆娘幾個娃兒,那人生才叫完美快活。
不知不覺間,他已在東市盤桓了大半天,眼見天色漸漸暗了,在西天中升起許多彩霞,紅彤彤的,因為太過悶熱,雲中便隱隱閃出一陣陣電光,接著便有悶雷的聲音響起,圍觀百戲的人們漸漸散去,潘鶻硉隻聽得他們興高采烈地議論:“當真好看……”“該去放生池了……”,“正是正是,別忘了買上兩隻蓮花燈給小豬兒玩……”,的一個戲場逐漸變得空蕩蕩的,雖還未夜,已有幾個性急的人抱著紙折成的金銀,放在街邊燒了起來。原來當日七月半,正是盂蘭盆節,潘鶻硉孤零零站在東市裏,凝望著眼前微微流動的煙火,想著剛才的熱鬧,不禁歎了口氣。他頗覺得無趣,一個人又懶得去尋歡作樂,家裏又嫌冷清,想了半晌,到底隻好低下頭,往回走去。
待他走回那彩帛行市的時候,才看到眾人正在忙著上門板。他相熟的一個老板,姓米的,此時正在訓斥自己的小夥計算賬不當心,回頭看見潘鶻硉,便連忙滿臉堆好了笑容,上前拉著他的手道:“潘將軍,好不容易抓住你一次,我再不放的,來來來,我請你去吃酒,晚上咱們去看放焰口蓮花燈,再去平康坊耍耍,好不好?” 潘鶻硉正想搖頭拒絕,忽然看見那老板店裏堆著許多金紙銀紙折成的元寶,心中一動,便改了口,笑道:“如此正好,我也嫌今天有些無趣,有你米老板作陪,再好不過。”那米老板見請得動財神爺,當真是喜從天降,那滿臉的油汗也看成是他麵子有光一般,當下圍著潘鶻硉隻管蒼蠅見了蜜一般轉起來。
潘鶻硉卻擺了擺手,笑道:“米老板,你先忙你的,待你正事辦完,我們再去找快活。不過……我想問你一件事,今日我想要祭奠一個朋友,現在天晚了,凶肆已關了門,能不能將你那堆紙錢給我幾個?我想燒給他用用呢。”那米老板滿口子隻懂得應一個“是”字:“這又值得甚麽?莫說是這紙折的寶貝,就便是真金白銀,你潘將軍要多少,拿去便是!”說著便回身抱了一堆金銀元寶來,塞進潘鶻硉懷裏。那潘鶻硉道了聲謝,往前走了幾步,尋了街角一個僻靜地方,便將那堆寶貝燒了。
他眼前的空氣被火苗一激,像水波一般微微流動起來。不知從哪裏傳來道士做道場的聲音,但聽得磬兒鐃兒那麽一響,剛才的金玉,便化成了黑色的遊魚,在如水的空中緩緩遊動。潘鶻硉不禁有些失神,似乎在一瞬間,他已分不清何處是此生,何處是彼岸。耳中聽得一個老道士石頭一般的聲音唱了起來:“初次歎骷髏,真可悲痛。一堆白骨頭,猶如亂柴篷。骷髏鬼,你不論顛顛倒倒,頭南腳北手擺西和東。皮肉經骨血,皆化得幹幹淨淨。長的毛發被風刮去了,無影又無蹤……想當初,在世間上用盡了多少巧計,到如今,隻落得兩手清風……”那潘鶻硉聽得不禁呆了,眼前又浮現出蕃僧瘦得像骷髏一般的臉,還有那握著他的,青筋暴露,骨瘦如柴的粗手。他歎了一口氣,摸了摸胸前掛著的石頭,苦笑道:“老丈,老丈,也不知你在那荒山野嶺,一個孤魂野鬼,是孤單不孤單?如今我燒給你錢財,你拿去賄賂了獄中的小鬼,快快轉生去罷!”
那老道士卻理會不得潘鶻硉的心情,隻管自己繼續唱了下去:“二次歎骷髏,眼淚往下流。想起了父母二老,陰陽不相通,骷髏鬼你獨個兒來來往往,姊妹與兄弟……夫妻們拆散了,生下兒與女,死後不過一碗飯菜,在你牌前供……”聽到此處,潘鶻硉更覺心搖神曳,不禁搖頭道:“老丈,老丈,人生當真如此淒苦麽?我卻不覺得……其實……其實他們都說我今生這麽有錢,都是因為這塊石頭,其實他們卻不知道,我想的,隻不過就和這歌裏唱的一般:在豫章江邊,守一條破漁船,娶一個婆娘,生幾個孩子,我雖知這一切百年後不過是空,可是,又為什麽要想百年以後的事情呢?”
他隻顧想著,那老道士卻一味往下唱:“骷髏兒,歎你,不知僧骷髏、俗骷髏,或是宰相共王侯。或是男骷髏、女骷髏,榮華富貴做骷髏,百年光景如撚指,骷髏兒,今朝一日無常到,骷髏兒,問你,真人真人在哪裏?”
這一句“真人真人在哪裏”聽在耳中,曆曆分明,叫潘鶻硉忍不住回想過去:無論是那胡人,那壁畫女子,自己胸前佩戴的寶珠,甚至自己的生意,連同自己,這些人與物到底是真是幻?是夢是醒?他眯著眼,凝望虛空處,不禁怔在了晚風當中。
正在此時,潘鶻硉忽然聽得背後眾人一聲大喊 “小心啊!”他茫然抬頭一看,卻見天上一個黑影,朝著他直砸下來,他“啊也”一聲喊,雖想躲避,奈何蹲得久了,腿腳酸麻,竟是動不了。眼見那黑影就要砸在他頭上,忽然之間卻從他身邊竄出一條人影,那人左腳一踢,已將那物事踢飛,接著淩空一個翻身,已將那東西兜在腳上。潘鶻硉此時才看清,那黑影不過是一個鞠球而已。那人腳上勾著了球,卻不忙往回送,而是像興致起了一般,一番拐躡搭蹬,將那球在腳上玩得有生命似的,直把潘鶻硉看得瞠目結舌。
直到這個時候,潘鶻硉才發現,原來救了他的是一個女子。那女子身材苗條剛健,衣衫卻奇怪,像是不知從哪裏找來的一件襤褸的男式衫袍,袖子上還爛著一個一個的破洞。她烏鴉鴉長發在耳邊綰成兩個椎髻,濃眉疏朗,大眼精神,嘴角一絲懶洋洋微笑。女孩子愛美,她雖然看起來困窘,臉上也還是抹了點顏色,那顏色卻非時世妝樣,而是烏膏塗唇,濃墨畫就兩道刀眉,潘鶻硉見著那女子,如頭上挨了一記悶棍一般,不覺將嘴巴張得大大的,原來那女子英姿瀟灑,長得與前幾個月他所見的壁畫女子,簡直一模一樣。
他隻顧呆呆看那女子,卻不知什麽時候,從坊門外跑進來一個少年,那少年見女子玩球,忍不住喝了一聲彩,潘鶻硉抬頭看去,才發現那少年白色衣褲,豐神俊朗,書中人不知,咱們圍觀的,卻能認出正是數月前在白鼻騧請客的韋方平。
隻聽那韋方平哈哈一聲大笑,也不搭話,便徑直衝過來搶球。烏唇女子嫣然一笑,在空中一個“風擺荷”,將球拐回自己身邊,韋方平卻一個“斜插花”,從側麵欲搶那鞠球,女子頑皮,隻將左足一抬,便把球頂在了頭上,韋方平喝一聲:“好一個佛頂珠!”淩空躍起,一個“拐子流星”,已將球勾回自己足下。當下二人來來往往,雖是蹴鞠,也與舞蹈一般,煞是好看。直玩了半晌,那女子忽然一記“轉乾坤”,將球送回韋方平身邊,笑道:“不玩了,你拿去罷!”韋方平接過了球,也不多話,隻右足輕送,一個“燕歸巢”,那球便高高飛起,直落回了楊國忠的宅子裏,便聽到宅子中一陣大嘩。笑語聲中,韋方平對那女子抱了抱拳,笑道:“改日再來領教。”也不停留,一個鷂子翻身,便去遠了。
那女子站在原地,微微喘了幾口氣,又伸手拂了拂臉上披散下來的發絲,待氣喘勻了,也不看潘鶻硉一眼,隻轉頭自顧自離開。潘鶻硉呆呆望著她,見她身影逐漸遠去,才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哎喲一聲,跳了起來,朝著她直追過去。
7.
卻說那女郎一雙木屐,踢踢踏踏漸漸去遠了,潘鶻硉在後麵跟著,轉過一道街角,又轉過一道街角,直等出了東市,進了勝業坊,眼見那女子下了一道小石橋,卻忽然失了她的蹤跡。那石橋邊一棵老柳樹,千絲萬縷,將一輪月亮攪得如冰紋壺一般,他橋前橋後找了好久,均不得要領,隻得悵然站著,過了好久,才怏怏往回走,可是一轉身,卻發現那女郎正站在柳樹下瞪著他,朦朧的月光照著她一隻雪白長鼻,耳中但聽那女子懶洋洋的聲音道:“喂,你跟著我作甚麽?”
潘鶻硉也是在風月場上打滾多年之人,此時麵對女子如此簡單一個問題,卻忍不住紅了臉,半晌才吃吃艾艾答道:“你……我……你……你住在哪裏?怎的剛才突然不見了?”話一說出來,自己便想給自己一個耳刮子,這時他才知道曹準的好處,想那曹準若是在這裏,月光下教他一番甜言蜜語說出去,哪個女子不陶醉呢?
那女郎卻不以為意,像聽到老朋友問話一般,隻微微一笑,道:“咦,原來你隻是想知道我的住處,我就住在橋底下。”說著往橋下一指,潘鶻硉才發現橋下蘆葦旁一個黑壓壓小窩棚,他哎呀一聲,忍不住便道:“你住在這裏卻不好,我老娘也是在水邊住了一輩子,到老了風寒入骨,走也走不動,你……”說著便走上前,從懷裏掏出一個銀錁子,塞在女郎手裏,道:“你拿去,買幾件好衣裳,換個住處,若是還有需要,隻管來找我便是,我叫潘鶻硉,就住在金城坊,你去那裏一打聽就知道。”說著紅著臉又一笑:“我也曉得自己唐突,不過我是個粗人,不會說話,你……你久了就知道,我沒有壞心。”
那女子將銀子往空中拋了拋,笑道:“你便是個壞人,難道我還怕你麽?這銀子我卻之不恭。潘兄,可還有其他事?”
潘鶻硉對著這女子,隻覺心慌意亂,也不知該問些什麽,做些什麽,過了半晌,才戀戀不舍道:“有……有啊,我……我想問……這個……你餓不餓?我請你去吃飯……哎呀你累了麽?你若是要休息,明日我再來找你也一樣。你幾時有空?我帶你去吃櫻桃餅去。”
他磕磕巴巴說完,那女子卻隻顧著微笑不語,半晌才揚了揚下巴,問潘鶻硉:“橋上那人,可是你的朋友?”
潘鶻硉回頭一看,卻見石橋上不知何時來了一個少年,正是早些時候與少女踢球的韋方平。此刻他換了一身淡綠長袍,黑漆一般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月光之下,隻覺風姿粹美,如畫中人一般好看。潘鶻硉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那件皺巴巴衣服,忽然覺得自慚形穢,呆了半晌,才搖搖頭道:“不認識……不過,你若想認識他,我去叫他過來好了!”
韋方平卻自己走了上來,也不理潘鶻硉,隻對那女子躬身一禮,道:“在下韋方平,敢問姑娘芳名?”
那女郎長大手腳,隻管靠在柳樹上,狡黠笑道:“我姓方,名茗,姑娘我就叫方茗。”忽然打了一個哈欠,又道:“我忽然覺得有些無趣,二位若沒事情,陪我去東市放生池轉轉如何?”說著也不等二人回答,領頭便往回走,潘鶻硉與韋方平互相看看,那韋方平便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出來,也不搭理他,隻轉身走到女子身邊。潘鶻硉在後頭跟著,但覺前麵一對妙人,看看自己,十足十老蒼頭樣,越發氣沮起來。
放生池夜晚的景象卻與白天完全不同。千百盞蓮花燈,在水中碰撞流蕩,漸漸隨著渠水,流到春明門外。街上布滿幡幢,池邊人頭湧動,有在街角燒紙錢的,有賣剪刀麵桃花羹的,有修理襆頭巾子的,有給人修麵刮臉的,還有人竿子上挑了一大堆竹篾編的小籠子,在人群中竄來竄去,高聲呼喊著“青林樂!青林樂一個銅錢兒兩個!”那是賣蟈蟈的。至於那些賣蓮花燈鬧蛾兒賣大米麵桃的,更是一家連著一家。女郎在人群中隻管微笑看著,一雙烏唇微微撅起,眼睛瞪得滴溜圓,待她看到了蓮花燈,便張開嘴“噢”的叫了一聲,著急朝池邊走去。她雖說身形高大,可不知怎的,左一晃右一搖,輕輕巧巧便來到了池邊。那韋方平在旁邊跟著,見她這樣稚氣,忍不住微笑起來,他碰了碰女子的手臂,道:“方小姐若喜歡,我去買盞燈給你放可好?”
那女子卻不答話,大眼睛裏忽然流露出一點靦腆的神情,見她如此情狀,韋方平便不再問她,隻是朝後麵的潘鶻硉懷裏扔進一個銅子兒,吩咐道:“你去買盞燈回來。”
那潘鶻硉便像頭忠實的老狗一般,依言擠出了人群,待他將蓮花燈點燃了捧到女子手裏,那女子便歡笑起來,將燈放入水中。她側著頭,出神地盯著那燈越飄越遠,潘鶻硉在後麵看著她,但覺那張骨骼硬朗的右臉神情變幻,一會兒歡喜,一會兒迷惘,那臉頰上還蹭著一塊髒。不知為什麽,他忽然覺得滿心憐愛,便忍不住輕聲問她:“你在想什麽呢?”
那女子回頭看他一眼,隨口說道:“我在想……但願年年歲歲皆有此日,可惜……”說到這裏卻住了口,過了一會兒,便見她臉紅了起來,又過了一會兒,連那露在破衣服外麵晶瑩的肌膚都被燈火染紅了。
正在此時,忽然聽得人群一陣喧嘩,原來遠處不知哪家人抬了好大一個盂蘭盆來,上放五穀百果,供養三寶,飾以金銀,裝以燈火,又有人點起了煙火,有白鷺轉花、黃龍吐水、金鳧銀燕浮光洞攢星閣,數不勝數,燦若星辰。那女子睜大眼睛看著,過了一會兒,忽然嘻嘻一笑,指著不遠處一個貨郎,對韋方平命令道:“去,你去給我買點照水油來。”又用手指虛點著潘鶻硉:“我要那隻鬧蛾兒。”竟是將兩人都當了仆役一般,頤指氣使起來。
韋方平此時早收起了平日的倨傲,將那女子看成貴族女子一樣,聽到她吩咐,便溫馴地走了過去,潘鶻硉剛要轉身,卻被女子扯住了衣袖。在千萬人之中,那女子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輕說道:“我姓令狐,叫令狐妃妃,乃是敦煌人氏。你明早來找我,我同你吃櫻桃餅去,不要叫他知道……”說著用手指了指韋方平,又笑推了他一把:“去吧!”
潘鶻硉此時正像一頭栽進了棉花堆裏,但覺無一處不妥帖,無一處不高興,走著走著,簡直要在人群中舞蹈起來一般。他匆匆來到那賣鬧蛾兒的貨擔前,但見上麵還剩了一隻蜻蜓子,被一根玉簪釘住了腹部,翅膀仍徒勞扇動著。待他舉著那鬧蛾兒回來,女郎卻早就溜走了。他找了好久,又哪裏見到那修長的倩影?他隻得怔怔站在池邊,蜻蜓在他耳邊嗡嗡鬧著,透明的翅膀上撒了金粉,在一輪冷月下微微閃出螢光。
8.
卻說潘鶻硉正在池邊悵然站著,忽然肩膀上搭過一隻手來。他欣喜叫道:“你到哪裏去了?”轉頭一看,卻是韋方平那張氣得鼻子都歪了的臉。隻見他左手提著一小罐照水油,右手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壇酒,想來本是要邀佳人清風明月之下飲酒談心,哪曾想到如今隻剩兩個大老爺們。那韋方平望著他,皺著眉說道:“方姑娘呢?” 潘鶻硉待要咧嘴笑,又覺不厚道,便忙端正了臉容:“我也正找她呢!韋公子可知她在哪裏?”
韋方平搖了搖頭,想到那女子,臉上不禁露出溫柔神色,輕道:“這樣淘氣!”轉眼瞥見潘鶻硉,又一臉憎惡,他將那潘鶻硉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才頓足恨道:“你這麽個措大,今晚何必跟來?當真是煞風景!”說著也不再理他,隻管自己坐在池邊,將那酒壇子打開,喝了一口。
夜交三更,人群已漸漸散去,偌大的放生池邊重新聽到了夏蟬的長鳴,先是一隻兩隻,漸漸膽壯了,便有千百隻鬧了起來。潘鶻硉聞到那酒香,不禁吞了一口口水,正尋思著要去哪裏找酒喝,忽然韋方平將那酒壇子遞了過來,潘鶻硉也不推辭,當下二人你一口我一口,竟是坐著對飲起來。過了好一會兒,韋方平忽然打破了沉默,道:“我不憑權勢,你不借財力,我倒要看看,方姑娘到底喜歡誰。”
潘鶻硉喝到半酣,口裏便沒了遮攔,直言相告:“這個……其實她叫令狐妃妃,她親口告訴我的……你老叫她方姑娘,很傻的……”韋方平聞言,轉過頭來,狠狠瞪了他一眼。潘鶻硉平日對著這些貴人老爺,最是低眉順眼不過,此刻酒壯人膽,也大膽瞪了回去。兩人烏眼雞一般用目光拚殺了一番,忽然忍不住都大笑了起來。那韋方平嗆了一口酒,邊咳嗽邊指著他說:“你這人雖然草包一個,倒也豪爽,怪道人家叫你潘將軍。” 潘鶻硉大約酒鄉中得劉伶指點,學來了伶牙俐齒,也回敬道:“你這人雖然臭美,倒也不像其他當官的,是個真君子。”說到這裏,兩人好像忽然又意識到了他們之間的差別,但覺千言萬語,不知如何出口,隻有住了嘴,繼續喝起悶酒來。
過了好一會兒,潘鶻硉才打破沉默,低聲對韋方平說:“你若喜歡這位姑娘,也不過收她為婢妾,過幾天膩了,也就拋在腦後了。我喜歡她,卻是真想娶她……我若得了她,這家業我也可以不要,隻恨不能回洪州府,做個打漁的,快快活活過一生——你仔細想想,我說得對不對?”
那韋方平卻不接話,隻在一旁微微冷笑,過了半晌,他才站起身,將酒壇子遞給潘鶻硉:“夜深了,金吾衛要來了,你也早點回去罷。”說著便往回走,走了幾步,又轉頭對潘鶻硉正色說:“你想的自然好,隻是我看你也是自身難保。潘將軍,多保重罷!”說著也不等潘鶻硉回答,自顧自走了。
潘鶻硉將壇中最後一口酒喝盡,長笑一聲,學著韋方平冷冷的口氣,陰陽怪氣道:“潘將軍,多保重罷——哈哈!”用力一拋,那壇子便在池子裏浮浮沉沉起來,過了一會兒,便沉到了水底。他喝得興起,隻覺滿腦子都是那女子模樣,還有她湊近自己時,耳朵裏感覺到的軟軟的口氣。此刻他忽然隻想見到那女子,有心去石橋柳下找她,又覺造次,看看天色,又恨未到五更,想到那女郎青睞自己,又覺不可思議。一時之間,又是歡喜,又是迷茫,又是不信,又是沉醉。正彷徨時,忽然心靈福至,想著:哎呀,奉恩寺裏不是有她的畫像麽!如此正好,我在那裏呆一晚上,明天一早就去找她。既拿定了主意,心中便重新歡喜起來,那雙腿也由不得他,隻往義寧坊走去。他本就喝得七分醉,叫夜風一吹,變成了十分。走著走著,忽然撞到了一匹馬上,他還以為到了寺門口呢,也不管不顧,隻把手在馬上擂將起來。
潘鶻硉今晚運氣卻不算好,他撞著的,正是金吾衛的人。原來本朝有令,日暮之時敲八百鼓,鼓歇坊閉,再有出來亂走的,以犯夜論。當日雖是中元節,三更過後坊門也關了,更加糟糕的是他衝撞的乃是左金吾衛將軍。這醉漢酒氣上湧,張嘴便吐,左右街使見狀,連忙將他拉開,到底晚了,直吐得那將軍一身醃臢,氣得哇哇直叫,下得馬來,一腳便把潘鶻硉踹在地上,正要掄鞭打時,卻從街邊竄出一個黑影,將那將軍的手格住,笑道:“牛大人,打不得!”
那將軍姓牛名守珪,見攔住他的人身形短小肥胖,一雙碧眼兒在黑夜裏熠熠閃光,不是別人,卻是尉遲青。因尋常總與這胡兒賭錢,關係親厚,便按捺下性子,強笑道:“原來是尉遲兄,見過見過!你瞧這潑皮吐了我一身,又怎麽打不得?”
那尉遲青收了手,搖頭晃腦道:“將軍不識得此人,我與你講,他叫潘鶻硉,如今在京城炙手可熱,他若明日酒醒知道被你打了,一怒之下做出點什麽事來——大人,你說這人打得是打不得呢?”
那牛守珪聽這醉漢原來便是潘鶻硉,一口氣在胸腔裏,上也上不來下也下不去,呆了一會,才跺腳恨道: “罷了罷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他今日走運!”說著又伸足踢了潘鶻硉一下,道:“這廝醉成這樣,難道還要我送他回家不曾!哼!”
尉遲青卻笑著拱拱手:“不勞將軍,我與這潘鶻硉倒也認得,你將手下撥給我兩個,我送他回去便是。”那將軍正巴不得,忙點頭稱謝,又叫了兩人過來,把潘鶻硉扶上了馬。那潘鶻硉醉在地上還不安生,一雙手隻管亂劃,沾了多少穢物,嘴裏還說著胡話:“尉遲兄,你便叫我看看那畫,難道會少一塊肉麽?”隻恨得眾人捂住鼻子,都隻想將他扔進臭水溝裏了事。待好容易尉遲青將潘鶻硉在馬上安置妥當,便笑著對牛守珪道:“將軍,我得了好漂亮一把古劍,得閑去你府上,你給看看。”說著便策馬離開,到得潘鶻硉宅子,康抱一眾自去清洗那醉漢不提。
卻說尉遲青將潘鶻硉送回去後,在街上兜了幾圈,卻不忙回家,而是朝奉恩寺走去。直等走到了義寧坊,他卻忽然抬起頭,對空中怒道:“喂,曹家的,跟著我做甚麽?我可沒拿那珠子。你若不信就下來打一架,看今日是你死是我活!”高大的坊牆中空音回蕩,隻聽“你死……我活……”幾字,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牆頭傳來陰測測一個笑聲:“沒錯沒錯,果然是你死我活……嘿嘿嘿”,說著牆頭一個黑影跳了下來,正是早些日子在西市將尉遲青打得口吐鮮血的曹剛。
尉遲青此刻見到仇人,分外眼紅,話也不說,衝上去便打,一枝竹筆點點畫畫,盡往曹剛要害處招呼。那曹剛卻不慌不忙,手中一隻鐵琵琶,攔擋格挑,將招式一一化解,邊打邊調笑:“前日聽說你家哥哥畫畫輸給了吳軫,是也不是?嘿嘿嘿,尉遲戊僧自負清高,卻不料今日成了長安城裏的笑柄。聽說皇上愛才,昨日將吳軫找了去,你家哥哥可有奉詔?”說著便搖搖頭:“罷了罷了,我看就是我們家黃狗爪子上沾了墨水畫畫,也比你家……”
他的話音突然停了下來,臉上笑容未盡,牙齒卻格格作響。尉遲青也停下了打鬥,隻冷笑看著他。原來不知什麽時候,尉遲戊僧已來到他身後,聽他出口揶揄,心中恨極,手上一枝鐵筆灌足了力氣,便往他背心插去,筆頭從前胸直貫而出。曹剛一臉不可置信的神色,眼中又是驚恐,又是憤怒,待要開口說話,卻從嘴裏湧出了鮮血,滴滴答答,流在地上。轉眼之間,他眼中神采盡失,倒在地上,竟是死了。
尉遲戊僧走了上來,在曹剛屍身上猛踢兩腳,恨道:“憑你也來糟蹋我!”又抬頭對尉遲青道:“你還等甚麽?將他背回去,我們慢慢商議!”說著一甩袖子,便往回走,那尉遲青趕忙抱起屍體,跟了過去。
疾走幾步便是奉恩寺,甫一進門,尉遲青便看見大哥三弟,連同慈恩寺的窺性和尚,都在院中花氈上喝酒。月色如水,花木扶疏,前殿裏的玉佛眼珠子會動一般,正冷冷盯著他們。尉遲皂見人進來,忙站起身,招呼道:“二弟辛苦,該換我去了。”說著抬起眼睛,看見曹剛屍體,不禁一呆。那尉遲青此刻三魂六魄回到了身上,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心頭便覺突突突猛跳了起來,他看了一眼戊僧,卻不料戊僧也正在看他,兩人目光一閃,均覺對方心中都在想著同一件事情。那尉遲青是個直人,便將曹剛的屍身往地上一摔,滿麵露出猙容,粗聲說道:“堂兄,大哥,我覺得今晚時機正好——我想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咱們今晚便發動罷!”
尉遲戊僧在他身側,聽他這麽一說,便沉聲問道:“二弟這是什麽意思?”他平日講究喜怒不形於色,此刻聲音居然微微抖動起來,可見心情激動之極。
尉遲青走到院中,先灌了一大口酒,才興奮道:“堂兄,你怎會不明白我的意思?今晚潘鶻硉喝得爛醉如泥,連個小手指都動不了。此刻莫說去取他那寶貝,就是拆了他的房子,他恐怕也無知無覺。我們又將曹剛殺了,那邊總要到天明才知曉。現在潘鶻硉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正是取寶珠的大好時機。堂兄,咱們謀劃了這麽久,不就等著這一天麽!莫要浪費了好時機!
那窺性聽了他的話,轉著酒杯,沉吟了半晌,方才點了點頭:“戊僧,阿青說得不錯。一來此刻不算倉促,我算了算日子,於闐那邊這幾日當有信來,二來曹準不在京城,少了許多麻煩,三來……”說到這裏他陰笑數聲,道:“康家,還有安祿山那廝恐怕正摟著美人兒快活呢!我們倒可以打他們個措手不及。”說著將那酒一飲而盡,冷道:“叫他們發那千秋大夢去罷!與我們尉遲家搶寶貝,當真是不自量力!”尉遲朱在旁邊,一條蛇一般的聲音也鑽了出來:“堂兄,二哥說得對!莫要再等了,難道像叔父與父親那般,等到白頭麽?”
說到這裏,眾人忽然閉了嘴,隻拿眼望著尉遲戊僧,盼他做個決定。螽斯鳴唱之中,隻見戊僧一張俊臉麵無表情,隻有眼角微微跳動。他沉默了半晌,忽然點點頭,沉聲道:“好,今晚便今晚!隻是各位要想好,這一發動,便無回頭之路。”尉遲青聽他這麽說,忙回道:“堂兄,我們走到今天,還有回頭之路麽?男子漢大丈夫,講的是建功立業,否則活著也是枉然。你吩咐罷,教我做什麽我便去做什麽。”
尉遲戊僧緩步走到尉遲青麵前,拍了拍他肩頭,溫言道:“二弟,我知你心意,隻是現在還用不上你。”說著便回頭來到窺性身邊,對他深施一禮:“正位之事,便從今晚始。茲事體大,其餘的都可以慢慢商議,隻是如今有一樣在眼前的,便是取珠容易,守珠卻難,這段日子可要拜托大師了!”那窺性微微一笑:“慈恩塔頂鑲的琉璃珠子,誰都不知道有機關開合。你將那寶石放在裏麵,我隻說在塔上參佛,日夜守護,以我的功夫,誰還能討得了便宜麽!”聽得此言,尉遲皂在旁邊點了點頭,插話道:“大師功夫恐怕天下人都莫望其背,我們有什麽不放心的?堂兄,開始罷!”
尉遲戊僧不再多話,隻伸手拿起一根蠟燭,朝左廊走去。他仔細看著那幅斑駁的降魔圖,燭光搖曳,照著青紫臉龐的夜叉,還有魔女的金色裙子,都像在隨著光暈晃動一般。看了半晌,他忽然低歎道:“祖父,祖父,這便是你留下此畫的用意麽?”說著抬起右手,指著夜叉,喝道:“五道將軍,六丁使者,種汝精氣,得汝神魂,速去速去,使石來縛,急急如律令。”話音剛落,便見那夜叉伸展開盤曲的腳,手持鐵叉,跳下畫來,隨後跪倒在戊僧麵前。戊僧手撫著夜叉駝峰一般的頭顱,指著正北道:“金城坊潘家,你去罷!”那鬼物兩隻銅鈴般的眼睛眨了眨,輕輕往空中一跳,便飛到了屋簷上。兄弟幾人眼睛看著他,但見長安城一輪冷月之下萬千屋瓦,牆頭蒲草,簷下犬吠,那夜叉如一隻黑色大鳥一般,漸漸便去遠了。
事已到此,窺性便不再停留,他拱拱手道:“諸位失陪,我先回去接應一下,得手便以長嘯為號。”戊僧望著他,肅然點了點頭:“如此煩勞大師了!我便在此靜候佳音。”
窺性聽他這麽說,也不回話,像隻大蝴蝶般,幾步便飛上了屋簷,轉眼間已去得遠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他的聲音露水一般落了下來:“你又何必客氣?隻盼將來淩霄閣上,給我留一席之地!”兄弟幾人守在奉恩寺裏,尉遲青一杯酒接著一杯酒灌著,那戊僧眼睛卻一直望著北方。過了許久,耳聽得從大內傳來五更的鼓聲,尉遲皂心急,跺腳道:“這都快二刻了,到時坊門打開,天氣放亮,那夜叉還怎麽藏身?”正在此時,幾人忽然聽見慈恩寺方向傳來一聲長嘯,如一縷洪鍾一般,劃破寂寂長空。到了此時,戊僧方才籲出一口氣,耳邊隻聽尉遲朱歡叫道:“得手了!”
9.
天寶十四年的秋天,來得格外的早。
七月半的時候,天地間仍如流火一般。過得幾天,卻忽然刮起了北風。八月十五的月亮甚大甚圓,但已能當得起“寒月”二字。那年京城附近旱了幾個月,小兒女們紛紛在門口擺上一個瓦罐,插上楊柳,再在罐裏放一隻蜥蜴,喊著:“蜥蜴蜥蜴,興雲吐霧。降雨滂沱,放汝歸去。”那曉得雨未下,北風卻帶來了厚重的烏雲。到得九月初,終南山上已經下了第一場雪了。
因天氣奇怪得很,兩京之內不知何時便興起了另一段童謠,曰:“燕燕飛上天,天上女兒鋪白氈,氈上一貫錢。”小兒混唱,大家便將手籠在袖筒裏,笑嘻嘻地混聽;也有些術士道人,聽得此謠卻麵色大變,你若問他們,卻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模樣,須得請他們吃上一碗茶,買上兩個熱烘烘的爐餅,他們才肯伸出手指,蘸上茶水,在桌子上鬼鬼祟祟地寫下一個字——“天上女兒,可不就是‘安’字麽?”
閑漢們便傻呆呆地看著這些裝神弄鬼的神人,過一會兒,才有人怯生生問:“可是說來年闔家平安?”
那些術士便不再說話了,而是合上眼,冥想起來。
不過,無論是天氣的變化,還是街頭的巷議,這些都無法影響潘鶻硉的心情。自打七月半他與那蹴鞠女子見麵之後,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兩人已相熟得很了。他們愛在長安城內聯袂閑遊,觀曲江,賞芙蓉,登慈恩,逛二市,潘鶻硉一快活,越發地將吃飯的家夥拋在了腦後。誰知到得九月,他想起家中的老娘與兄弟,心中頗為掛念,便有些神思不屬起來。令狐氏察言觀色,便道:“潘兄,待得九月初九,我陪你登終南山,南望家鄉,以解鄉愁,怎樣?”喜得潘鶻硉抓耳撓腮,兩人便商定好,到了九月初九,便去登高覽勝。
那曉得到了九月初八那一日,長安城裏卻忽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到半夜便應了童謠,果然“天上女兒鋪白氈”了。第二天潘鶻硉起身一看,街道上已翻起厚厚的泥濘。那雪倒是暫時住了,隻是天仍舊陰得很。潘鶻硉心中又是擔心,又是躊躇,既不知那女子頭夜過得怎樣,又不知她是否仍願意在這樣的天氣遊終南。他心緒不寧地起床,在屋子裏摸了半天,到底抱著一件錦袍出了門。哪曉得剛牽了馬出來,卻見康抱滿頭冒著熱氣,朝他跑過來,邊跑邊喊:“潘將軍,且等等,今日東市安家,米家,並其他各家掌櫃要過來驗布取貨,我們……”話音未落,潘鶻硉卻是一擺手,止住了他,道:“這些你做主便是。”說著一縱韁繩,也不理康抱在背後的叫喊,便出了門。馬蹄一尥,幾點泥巴便濺在了康抱的皮袍之上。
卻說潘鶻硉進了勝業坊,遠遠見那女子斜倚在橋頭等他,心中不由大喜。那女子穿著他一件舊袍子,大了一些,便將袖子卷了幾卷。潘鶻硉看見女子腕骨高高凸起,忍不住道:“你這人也怪,讓你住在我家,或者我與你賃一個房子,你總是不肯。這樣冷的天,你還穿得這樣少——我上次給你的袍子呢?”
那女子避而不答,隻道:“大哥,我不冷。”說著又微微一笑:“今日我與你同騎一乘,可好?”還未等潘鶻硉答應,便爬到他身邊。潘鶻硉隻覺一個冷硬的身子撞入懷中,低頭一看,正見女子頂著一個紅通通的鼻頭,抬頭看著他,說不出的稚氣可愛。他心中不禁柔情大起,笑道:“怎麽不好?都依你。”兩人便縱馬緩行,出了啟夏門,沿著樊川往南逶迤而去。
終南山距長安城五十多裏,這五十多裏路中,但凡景色優美之地,皆建滿貴族們的別業。但見數不盡的亭榭飛瀑,館閣林泉,此起彼伏,相映成趣。今年天寒得早,柳枝上還掛著蒼綠,早開的臘梅已經有了芳香。令狐妃妃見那一棟連著一棟的樓閣,如鳳凰台一般,不禁低聲笑問:“潘兄,你怎的不在這裏也置一所別業?” 潘鶻硉搖搖頭:“終日與這班大人們相處,我逃還來不及,難道還搬到這裏聽他們子曰詩雲麽?”說著心中一動,卻是想到了曹準,便接著說:“——當然,裏麵也有有趣的,我有個兄弟,喚作曹準,你還未見過他哩,改日……”說到這裏,懷中的令狐妃妃卻忽然晃了晃身子,隻聽她輕聲說道:“咦,你看,又下雪了!”
果然,一片晶瑩的雪花飄了下來,漸漸地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潘鶻硉忍不住勒住了馬,兩人四下望著,隻見天地清寒,終南山山色紫黛,如巨人般矗立在他們麵前。從山頂寺廟裏升起的白煙像是要飄到紅塵之外。山腳下野水浸著蘆葦,黑黝黝的,忽然從裏麵飛起一群白鶴,飛到遠了,便分不清那是雪片,還是鳥羽。
看了一會兒,兩人便沿著小路,慢慢向山上爬去。那終南山從外麵看去,人跡罕至,似乎隻有僧人樵夫,白猿野狐往來,及至進到山裏,才發現熱鬧得很。原來本朝以隱取仕的風氣很盛,那些不第的文人都愛在山內結個茅廬,雇個書僮,種上三兩朵菊花,騎著毛驢問禪吟詩。雖退倚岩壑,實實的是在沽名釣譽。因此他們這一路行來,時常能見到路邊一隻傻呆呆黑狗,或一群母雞啄食,倒也頗不寂寞。
卻說二人沿著圭峰往上走,一路或玩景或趕路,此便略去不提,及至慢慢爬到半山腰,天已過未時。他們遠遠聽見嘩啦啦的水聲,走得近了,便見一流飛瀑,衝出了一彎清泉。泉邊鬆林下蓋著一座小巧亭子,喚作“逍遙亭”。原來圭峰上以前有個大寺,叫逍遙園,姚秦時有龜茲高僧在這裏譯過佛經的,如今寺雖不存,驪亭猶在,從這裏北可望長安城,南可賞紫閣峰,此時亭裏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正在烹茶,見他二人裹著華麗錦袍,眼睛一亮,便笑道:“二位衝雪登山,當真是雅,雅得很啊!當得起我這一杯茶,請過來嚐嚐。”
令狐妃妃嫣然一笑,點了點頭,便下馬朝亭中走去。那男子看清楚了潘鶻硉,卻是一呆,及至他也跟進亭中,正要伸手取茶,那男子卻忙忙探手,阻止道:“這杯茶,你……卻不能喝……”說到這裏,臉上神情轉為倨傲:“你須得吟首詠雪詩,這茶才屬你。”
潘鶻硉忍不住一笑:“吟詩我可不會,這茶不喝就不喝罷。”說著從鬆枝上抓起一把雪,送到嘴巴裏吃了起來。
那男子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又道:“你是個俗人,我在此烹茶賞雪,你莫要沾染了好地方,你們還是快點走罷。”
潘鶻硉奇道:“奇也,先生你須認不得我,怎知我是個俗人?這是其一,其二,這亭子怕也不是先生你的,我在這歇歇,又能怎樣呢?”
那男子剛要接話,忽然從小徑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過了一會,便見一人轉過林子,飛馬而至。那人大約跑得久了,一人一馬皆冒著白汽,見到潘鶻硉,遠遠便喊道,“潘將軍,總算找到你了!”原來那人卻是康抱。
隻見康抱飛身下馬,一把扯過潘鶻硉,急道:“潘將軍,大事不好了。你快些隨我回去罷!東市的布店掌櫃我鎮不住了,都說要見你這當家的呢!” 潘鶻硉撓了撓頭,道:“賢弟,且等等,慢慢說出頭尾與我聽。”那康抱便喘了一口氣,剛要說話,卻見亭中男子正盯著他,不禁一呆,道:“穎北兄,怎麽你也在這裏?”
原來那人卻是李穎北,當年二人本來商量著同來終南山隱居,康抱卻財迷了心竅,執意要跟著潘鶻硉發財,李穎北無法,隻得一個人上山。此刻他見到康抱,忍不住便皺起了眉頭,又用手捂著鼻子,道:“銅臭!銅臭!你們有甚麽要說的便出去說,莫要玷汙了這清淨地方。”說著又跑到泉水邊,用水洗起眼睛來。
康抱一笑,有心諷刺幾句,又覺二人道不同不相為謀,且那李穎北身上衣服破舊單薄,大約與半年前二人結識時一樣,隻靠寺僧的施舍,並四處打秋風生活。自己此刻雖說不上穿金戴銀,好歹也是每頓有酒肉,身上有皮裘,又何必與他一般見識。當下隻作沒看見李穎北一般,拉著潘鶻硉便詳細說起來。
列為看官,你道那康抱為甚如此焦急?這其中大有緣故。原來本朝揚州,成都,定州,刑州四地以紡織天下聞名。潘鶻硉賣的白疊布與麻布葛布等由揚州進,那些精美的絲綢綾錦,卻來自定州和刑州。今年定州刑州年成卻不好,先是大旱,接著暴雨不停,桑葉歉收,那些家中幾百台織機的大商人尚能勉強支撐,小商販卻大都破了產。潘鶻硉年前先收了胡商重金,後又派了康抱在定州刑州放了訂金,沒想到此刻錢卻收不回來,貨又交不出去,他做甩手掌櫃,卻把康抱急得焦頭爛額。今日康抱被東市諸商圍攻,回旋不得,隻好上山來找家主。
潘鶻硉聽他說完,卻是不動聲色,隻笑了笑,道:“賢弟莫急,此事與你不相幹。你先回去同他們交待,叫他們耐心等我一兩天,後日再來我家找我。”
那康抱便鬆了一口氣,點頭道:“也好——那麽布在甚麽地方?我這兩日先取來,省得後日手忙腳亂。”
潘鶻硉撓了撓頭,苦笑道:“布?哪來的布?賢弟幫我支掌生意,我哪一項出入你不曉得?隻好先在庫裏收刮一下,若仍有存貨,先緊著你幹爹,若沒有,便退錢,錢若沒了,還有那麽大一個宅子呢,裏麵字畫古董名馬,他們想要什麽,拿去便是,他們與我老潘做生意這麽多年,難道我是不講信用之人?”
康抱原本以為潘鶻硉對此變故早有預備,因此雖被債主夾擊,心中卻不甚慌。此刻見他已經要抵上宅子,想來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毫無預備,像突然被人推到了懸崖邊一般,往下一步便是深淵。汗是漸漸幹了,他卻忽然感到遍體生涼。待要再說,潘鶻硉卻揚了揚手,道:“賢弟,莫再說了,難道我能變出布匹來?此趟辛苦你,待後日哥哥回去,再好好與你壓驚。”說著不再搭理二人,竟挽過令狐妃妃,上馬絕塵而去。
那康抱在背後呆呆看著一騎二人,隻覺從未見過這樣的異類,心中說不出的滋味,像是嫉妒,羨慕,憤恨,半晌才跺了跺腳,大聲道:“罷!罷!又不是我的生意,我何苦殫精竭慮,與你賣命!當初隻道跟了你有前途,哪知你卻與阿鬥一般,你不在乎富貴錢財,你可曾想過別人?我……我……”他此刻心中無計,茫然四顧,見那李穎北鄉巴佬一樣站在泉水邊洗眼洗耳,想到自己或者很快便要打回原形,變得與他一樣,當真是又氣又恨,又急又慌。思來想去,覺得最好的辦法莫如趕回長安,將自己聚斂的金銀寶貝先收拾了,到時或投康謙,或做生意,總好過與潘鶻硉一同變成窮光蛋。
此時按下那朝秦暮楚的康抱不表,卻說潘鶻硉載著令狐妃妃,一路繼續往圭峰頂上爬去。山林幽靜,隻有馬蹄聲陪著他們。那雪積得厚了,鬆枝便彎下來。走著走著,忽然一捧雪呼啦一下正覆在他們頭上,倒把二人嚇了一跳。令狐妃妃看了潘鶻硉一眼,見他墨色胡須上粘著點點雪粒,不禁伸手去拂,拂到一半,卻聽潘鶻硉歎了一口氣,那令狐妃妃便低聲問道:“大哥,你的生意……可是不妥麽?”
潘鶻硉點了點頭,道:“我也不瞞你,確是不太妥。我原來何嚐在乎這些,隻是如今認識了你……唉……”
令狐妃妃卻笑了一笑,道:“潘兄,何苦說到我?難道我是貪圖享受之人?”她將目光投向遠遠的山巒,半晌才癡癡接道:“你看這終南山幽靜美麗……大哥,你可知我這一路在想什麽?我……我但願能與你在這裏,結一座茅廬,過幾天神仙日子,那才叫快活!此生若能實現這個願望,我什麽都不求了。”
潘鶻硉聽得此言,心中感動,忍不住伸出手,緩緩撫著她的頭發,溫言道:“你想住在這裏還不容易,隻是我仍覺得對不起你……唉,往年或是我真有運氣,或果然是那塊石頭保佑,今年卻是奇怪。妃妃,自打我丟了那塊石頭,諸事不順,好在認識了你……”正在此時,他忽然感覺懷中的令狐妃妃身體一震,趕忙問道:“怎麽,你覺得冷麽?”
那令狐氏抬起頭望了望他,半晌才搖頭道:“大哥,你說丟了石頭,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聽坊間傳言,說你有顆寶珠,你說的石頭,可就是這寶珠?”
潘鶻硉點了點頭,道:“原來人人都知道我有顆寶珠?”他嗬嗬一笑,又道:“是一個藩僧給我的。那老頭子古裏古怪的,非要把石頭塞給我手裏,說他九死一生才從於闐找到這寶貝,不能便宜了別人。他還說有了這寶貝,諸願皆可實現。奇怪的是,我接了那塊石頭,當真變得大富大貴。後來……就是認識你的那一日,你跑走以後,我和韋方平在一起喝酒,喝到醉了,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的家。醒來以後才發現石頭沒了。”他低頭看了看令狐妃妃,接著道:“別人說是寶珠,可惜你沒看過,實實的是一塊不起眼的小石子。因是故人所贈,我才佩戴胸前。”
令狐妃妃蹙著眉頭,問道:“那麽,可是那韋方平……”
潘鶻硉搖了搖頭:“韋方平雖然牛皮烘烘的,卻是個磊落漢子,我不信是他。”
兩人便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令狐妃妃忽然低聲問道:“潘兄,你相信麽?”
“相信甚麽?”
令狐氏便勉強笑了一笑:“相信那石頭能叫你諸願實現啊。”
潘鶻硉又搖了搖頭,他突然振作起精神,大聲說道:“我戴著那石頭的時候,在尉遲家的家寺裏,見到壁畫上一個美貌女子,和你長得甚為相像。我當時在想,我若有願望,可不是做個富家翁,而是認識你——不,當時我想的是,若能天天與那壁畫做伴便滿足了!你看,我丟石頭那日,便是認識你的日子。所以我常在慶幸,或者那石頭妨著我們相見呢!丟了正好!”
他摟了摟令狐妃妃,又笑道:“說起那壁畫,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嚇了一跳,想著那女子怎麽活生生從畫中走出來了!這樣吧,明日我們下山,我帶你去看那壁畫,好不好?”
令狐妃妃正要答話,忽然從遠遠的長安城裏,傳出了沉重的鼓聲。雪停了已有一個時辰,到得這夕陽西下之時,太陽忽然從烏雲中露出一隻腳,隨即便被那鍾聲敲下去了。暮色漸濃,寒氣氤氳,黑壓壓的鬆林掩映著白雪,兩人再往上走半個時辰,忽然眼前出現了一池碧色潭水,雖寒而不凍,旁邊一座好莊嚴伽藍寺,原來他們已到了山頂,前麵便是天池和草堂寺。
天池邊立著一匹烏黑駿馬,韁繩牽在一個身披雪白狐裘的少年手裏。那少年聽見馬蹄聲,回頭一看,潘鶻硉大喜過望,忍不住叫了起來:“曹兄!怎麽你也在這裏!”
10.
寒月不但照著冷峻的南山,也同樣照耀著長安城。從山上往下望,但見月光流動在連綿的青瓦之上,到了城東,鱗次櫛比的瓦片突然斷了,代之以高高的宮牆——原來是到了興慶宮了。
興慶宮原是明皇的潛龍之邸,因太極宮潮濕不堪,玄宗皇帝不喜住在裏麵,從他登基以後,多數時間仍呆在興慶宮內。他一直沒有停止對此宮的修繕:先是擴建,然後造樓,接著又暗修夾道,與各宮及曲江池等地相連。此地不像太極宮那般恢弘莊嚴,卻是小巧玲瓏,建築亦依山就水,不拘一格。宮裏最有名的,一是北邊的“花萼相輝”樓——因玄宗兄弟五人,四王府邸皆在興慶宮附近,與此樓遙相呼應,這“花萼相輝”,便有兄友弟恭之意;二是南邊的龍池與沉香亭:亭旁遍植花草,尤以牡丹最為興盛,另有一種小草,紫葉紅心,喚作“醉醒草”,有解酒之奇效。
卻說九月初九這一日,雖然天寒地凍,沉香亭上卻是溫暖如春。既逢節氣,明皇便設了一個家宴,單請寧王,岐王等一幹兄弟,並愛妃楊氏,她的幹兒子安祿山,及張果作陪。那日沉香亭下開滿了各色菊花,黃雲月波,綠荷紫絨,白衣學士散發仙童,名本菊花爭奇鬥豔,映襯著皚皚白雪與泠泠月光,美不勝收。
那岐王喝了一杯菊花酒,舉目一看,不禁讚歎道:“‘朝有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我平常總想,我那宅子裏總有幾個能人,養出來的菊花頗有幾分仙姿,怎麽和哥哥這裏一比,忽然都不堪入目了呢!”他搖頭假意歎了口氣,申王李成義便笑嘻嘻接口道:“正是正是!不惟是這些,就便是這菊花酒菊花羹菊花酥,乃至這菊花杯盞,我那裏也有,說也奇怪,就是沒有哥哥這裏的好——哥哥,你應該常叫我們來喝喝酒,好吃的東西可不能獨吞。”明皇聽了,便哈哈笑了起來,道:“成義,你這話我卻不信,大約你宮裏的東西總比我的好,所以才把你吃得這般肥胖!”那申王聽到這話,忙不迭跪了下來,咂舌道:“哥哥你瞧我這一頭的汗,你莫嚇我了!我那裏的好東西哪一樣不是哥哥賜的呢!”寧王也來湊趣道:“哈哈,不是成義那裏的東西不好,我琢磨著,大約是每次與陛下宴飲,心中格外歡暢,因此所有的東西都覺得好上加好,不會再有別的原因了。”說罷便舉起手中的菊花盞,大聲祝道:“我敬陛下一杯,願國安民富,陛下萬年,兄弟友愛,永如花萼相輝。大夥兒——是陪不陪這杯酒哇?”幾兄弟轟然一聲好,遂盡了手中之酒。明皇心中極是暢快,又帶著三分醉意,便恢複了些許年輕時的狂態。隻見他大手一揮,道:“清光可愛,何用燈燭?撤去!”又道:“愛妃新製了一首曲子,喚作月波,此時奏來正好應景——來人,將那玉磬搬上來。”說著便有小黃門與侍女上來,先是撤去了燈火,接著又將一玲瓏可愛的玉磬子搬上了亭子。楊玉環嫣然一笑,便下了座位,走過去擊磬。她眉目端正,臉如百合,澄淨可愛,身材微豐,雖有厭惡她的宮人暗地裏喚她“肥婢”,其實這稱呼半點也不確實——很少有女子能有如此豐韻,附著在玲瓏骨架上的每一寸脂肪都顯得勻停蘊藉,如輕盈的停雲,增一分則多,減一分則缺,叫人禁不住讚歎造物的神奇。此刻她浩腕執槌,儀態嫻雅,泠泠的樂音從她手下流瀉,合著月波,叫人禁不住沉醉其間。
一曲終了,岐王仍手執杯盞,對著庭外出神,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讚歎道:“嫂嫂的磬越發出神入化了!剛才我還以為到了月宮,聽了仙人們的音樂呢!”
明皇聽得此言,卻像是勾起了他的心思一般,搖了搖頭,道:“玉環的磬雖好,卻不及仙樂。想朕數月前做了一個夢,夢中夜遊月宮,並聽了一首婆羅門曲,樂聲之清奇飄渺,世間難尋。朕心中默記音符,奈何醒來之後卻忘了,懊惱,真真懊惱!”
寧王便點了點頭:“這事我知道。陛下還命曹亮保重作月宮之曲,這都大半年功夫了,他作出來沒有呢?”
這卻說到了明皇的恨處,隻見他搖頭恨道:“那措大——尋常音樂難不倒他,隻是這仙樂畢竟不同凡響,他獻了幾次曲,都不對。”說著便想起來什麽似的,問道:“曹亮保可來了沒有?”
便有侍女過來回話:“來了,曹先生在明光門外,已侯了多時了。”
“宣。”
過了一會兒,便見曹亮保領著兩個龜茲部的樂工,一人拿蕭,一人執笛,緩緩走了過來。他們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曹亮保的手顯得格外臃腫,走得近了,才發現原來他手上托著一隻雪白的鸚鵡。
幾個人便過來叩頭,曹亮保笑道:“陛下,近日何國獻了一隻好伶俐鸚鵡,臣這幾日一直在悉心調教,倒有所小成,今日特獻於陛下消遣。”說著一揚手中的鸚鵡,道:“念奴,歌來!”那鸚鵡便一通搖頭擺尾,接著張開鳥嘴,開始唱了起來,卻是一首《拜新月》:“國泰時清晏,鹹賀朝列多賢士,播得群臣美。卿敢同如魚水,況當秋景,蓂葉初敷卉。同登新樓上,仰望蟾色光起。回顧玉兔影媚,明鏡匣參差斜墜。澄波美,猶怯怕半鉤銜餌。萬家向月下,祝告深深跪,願皇壽千千,歲登寶位。”
那鸚鵡唱完歌後,神情得意之極,顯得尤其滑稽可愛,逗得明皇哈哈大笑。他指著曹亮保道:“你這殺才,盡作些阿諛之詞來搪塞我,我問你,那月宮曲呢?”曹亮保窘了一下,連忙笑道:“便知瞞不過大家聖眼——那月宮之曲……月宮之曲——陛下,臣乃凡人,確確實實地想不出那月宮曲有多麽美妙。不過……”他轉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張果,道:“張果先生在此,臣倒有一計,莫如請張先生領著陛下再往月宮一遊,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也好跟著沾沾光——沒準兒能再聽到仙樂呢!”
大家聽了此言,均轟然稱妙,便向張果老看去。那廝卻半閉著眼睛,似仍在回味菊花酒的餘韻,過了好一會兒才睜開小眼,搖頭道:“去月宮不難——去年中秋我還搭了虹橋,與陛下去廣陵玩了玩月色,因此小老兒的神通,陛下是盡知的。隻是小老兒甘為明君所用,天下卻有一等可恨之人,得了寶貝卻私藏起來,臣每念及此,便心生憤懣。今日臣想向陛下獻一寶,得此寶物,心念所係,願即成真。莫說去月宮賞仙樂,就便是捉了仙女下凡,充實陛下的九部伎,那也是第一等容易之事。”
玄宗聽了此語,不禁聳然相向,道:“天下果有此等寶物?請先生教我!”說著望了望楊妃,微笑道:“人生七十鬼為鄰,已覺風光屬他人——朕近年時時覺得力不從心,倘能得此寶物,朕不奢求,隻有兩個願望,一願天佑子孫,唐祚延綿,二嘛……朕願與楊妃生生世世做恩愛夫妻。此外,不做他想矣!先生你……”說著便把殷殷的目光投向了張果老。
那張果搖了搖頭,道:“陛下,此寶卻不在我身上,但若要找到此寶,現在倒是天賜良機。這寶貝正在長安城內——陛下可聽說過一個叫潘鶻硉的人?”
明皇還未答話,旁邊的申王已問道:“潘鶻硉?莫非先生說的是那京城第一豪富之人潘將軍潘鶻硉?”
“正是!”張果點了點頭:“陛下,數月前長安城裏的大胡商康謙給自己的兒子做滿月,我與曹兄安兄都去了,因親眼見到了那寶貝,才敢向陛下稟報。此寶此刻被潘鶻硉所占,那人殊是可恨,曾當著我們的麵,口出狂言,說什麽他家的綢緞能把南山所有的樹木都圍起來,還說長安城的城牆有個盡頭,他家的布帛卻是沒有盡頭的——陛下,此人原來不過是江南道一個升鬥小民,因機緣巧合,得了寶貝,倒成就了他的富貴,隻是此人太過狂傲,若是去查查他……”
玄宗皇帝聽了此話,沉吟半晌,才緩緩問道:“那寶貝——卻是什麽東西?”
安祿山在旁邊粗聲叫道:“陛下,臣親眼見過那寶貝,是極普通的一塊石頭——張老兒,我才不信那是寶貝呢!你莫要欺騙皇上。”
張果老趕忙賠笑道:“我哪敢欺瞞皇上?就是借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啊!何況當今聖上乃曠世明君,目光如炬,我又如何欺瞞得了?陛下,說起這寶貝的來曆,也是奇怪,我為諸位解說解說。卻說東漢初年,在極西之地有一個於闐國,此國國王休莫霸原是不信佛教的,一日他出城巡視,忽然在城外見到一隻金色麋鹿,休莫霸與侍衛便縱馬直追,快追上的時候,說也奇怪,麋鹿變成一顆小小的摩尼寶珠,同時天上顯出四位阿羅漢,為休莫霸講經。國王聽經之後,頓生敬信,便在此地造了一座寺廟,喚作瞿摩帝寺;又取摩尼寶珠佩戴在身上,發願道:‘倘若此珠能保佑我打敗莎車王,便廣造伽藍,弘揚佛法。’——各位,他的願望果真實現了。從此這寶便在於闐國內一代傳一代,直到數年前,於闐國內不知發生了什麽宮變,寶珠突然消失了;又過得數年,不知怎的卻為那措大所得——倒是便宜了他!”
他說到這裏便停了下來,一旁的岐王冷笑道:“此等傳說,荒誕不經,不足以信,於闐盛產美玉,或者此寶不過是塊好一點的玉而已。我大皇上富有四方,這等微物怎會看在眼裏,陛下……”他話音未落,卻被安祿山那肥廝搶過了話頭:“荒不荒誕經不經,我聖皇自會分辨。照我老安看來,那潘鶻硉有兩條罪,一是有了寶貝不獻於陛下,二是此人的狂言,這兩條放在一起,我老安就覺得潘鶻硉詭詐得很,根本沒把我聖皇放在眼裏,心有怠慢,不敬聖人,這才是罪無可恕之處——皇上……”他走出來跪在地上,道:“安祿山別的沒有,肚子裏全是對皇上的赤膽忠心,請皇上命我將那潘什麽捉將起來,好好教訓教訓這糊塗蛋,叫他知道什麽是天地君親——曉得了道理,他就老實了!”
李隆基坐在寶座上,不發一言。月色中隻見他的臉色陰晴不定,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點頭道:“也罷。隻是你身為三鎮節度使,此事不宜魯莽……這樣罷,你先將此人請到家中,與他好生談談,說不上什麽‘捉將’麽!”他猶豫了一會兒,又問道:“三衛郎韋方平呢,今日可當值?”高力士在旁搖了搖頭,玄宗便道:“宣他進來!”,便有小黃門趕去金花落中禁衛軍居所找他,卻又是撲了一個空。玄宗皇帝笑了一笑,對安祿山道:“這少年多半又‘暮竊東鄰姬’去了——也罷,你……你先去罷,我再讓韋方平協同你。”安祿山抬眼看了看玄宗,卻見他瓷白的臉上一絲表情也無,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及至他領命走遠了,還能聽到玄宗淡淡的聲音在後麵命道:“去,把韋方平那小子給我找出來!”
注釋:
1. 唐內宮稱李隆基為“大家”。
2. 安祿山在天寶十四年反意已相當明顯,此年他沒有也不可能也不敢在長安呆著。小說家言,姑妄看之。
11.
那一日,興慶宮內的菊花宴一直持續到漏交三更。明皇倦了以後,方由高力士與楊妃攙著回了寢宮,幾個王爺並座上人等才一一散去。曹亮保心中有事,急著回家,偏偏又被回轉過來的高力士叫住,那老奴與曹亮保繼續吃了好一會兒酒,直到醉眼惺忪了,才放曹亮保出宮。
這長須蒼發的獨眼老人坐在轎中,一路思忖著,耳中隻聽轎夫的靴子踩著硬邦邦的泥地,發出鼓點一般的聲音。他心中煩亂,一會兒想著潘鶻硉的寶珠,一會兒又想著侄兒曹準,從曹準又想到了自己的親生兒子曹詢和曹剛。思來想去,不禁歎了一口氣。曹剛是不消去說了,一個莽漢,到底死在尉遲手裏,曹詢雖算得上百裏挑一,隻是論到聰明伶俐,與侄兒還是差了一籌。他原本甚為倚重曹準,隻是這幾個月來,他卻對曹準不太滿意:此子聰明驕傲,腦後長著反骨,能不能一直為自己——為未來的大燕國所用,還是一個變數。這幾個月來,他明麵上依然尊重自己,但實際上又幹成了什麽事,他心裏到底怎麽想的,曹亮保有點摸不透了。想到這裏,他又是歎了一口氣,正巧前麵的轎夫似乎絆著了什麽東西,一個趔趄,曹亮保身形不穩,不禁大怒起來,喝道:“怎麽回事!”
身旁跟著的青衣仆役趕忙湊到了轎邊,小聲道:“老爺,街上有許多凍死的窮人,天又黑,阿喬沒看清楚,才不小心絆著了……沒驚著老爺罷?”
曹亮保哼了一聲,心道:“若是……怕是能凍死在街頭也算是福分了。”想到這裏,心中忽然不寒而栗。為了驅散那可怕的想法,他跺了跺腳,大聲道:“快些回去!”幾個轎夫齊齊呼喝了一聲,轎子便飛一般朝曹府趕了過去。
及至回了曹府,寬了緋色外袍,解下銀魚袋,曹亮保便命道:“將曹詢和曹準叫來!”說著便在火籠上烤起了雙手。那曹詢睡得迷迷糊糊的,被父親半夜叫起,不知出了什麽事情,心中又是不安,又有些不耐。他父親見他一臉惺忪的蠢相,也說不出為什麽,一股邪火便被勾了起來,劈頭蓋臉地罵道:“整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再不就是去平康坊戲耍!你幾時知道為你父親分憂?怎麽不學學曹準?——你兄弟呢?”
曹詢無端吃了排揎,心中是一百個不服,又無法反駁,隻得悶聲說道:“是——兒子駑鈍,惹父親生氣了。曹準……他早上和我說要去終南山,現在回沒回來,兒子……兒子也不知道。”
曹亮保便恨道:“也是個遊手好閑的蠢貨!這天氣去終南山作甚麽!難道他也學別人隱居麽?”正說到這裏,便聽外麵姬妾仆役一陣忙亂:“五郎回來了,五郎回來了!”過了一會兒,竹簾一掀,那少年便走了進來。他大約是打馬飛馳而來的,皮袍上濺滿了泥點,見到曹亮保,也不及行禮,便氣喘籲籲說道:“叔父……叔父,大事不好了。侄兒剛得到消息,潘鶻硉把那寶貝弄丟了!”
曹亮保一拍桌子,站了起來,逼視著曹準,沉聲問道:“怎麽回事?你細細說與我聽。”
曹準搖了搖頭,道:“具體情形我也不清楚,隻是今日傍晚在終南山見到了潘將軍和那女子。我原還不知道,是那女子偷偷告訴我的。當時我大吃一驚,便想方設法盤問潘鶻硉。他倒是直言不諱,告訴我寶珠……寶珠其實一個多月前便丟了,我……”
曹亮保一動不動地站著,久久沒有說話,他陰沉沉地注視著曹準,過了半晌,方才冷笑了起來:“一個多月前——到底是什麽時候?”
曹準心中打了一個寒戰,他似乎不能承受曹亮保的目光,便垂下了眼睛,低聲回道:“是……七月十五那天晚上。”
“怎麽過了這麽久你都沒有察覺?”
曹準沒有回話。過了一會兒,便見他的臉漸漸紅了起來。
“我命你結交潘鶻硉,並非讓你真心結交。這段時間,那糊塗蟲已經把你當成了好朋友,你若下手,他難道會有防備?你卻錯失一個個良機。你又故弄玄虛,拘一個什麽女子過來,叫她幫你防著尉遲家偷寶貝。現在你跑來告訴我,寶貝早就沒了,潘鶻硉也不知道寶貝去哪裏了。你是要把這些都推到尉遲家身上麽?還是……還是你其實早就得到了那東西,卻沒有告訴我?”
曹準大吃一驚,雙膝一軟,便跪在了地上。他抬起頭來,目光郎朗注視著曹亮保,大聲說道:“叔父!難道在你眼中曹準便是如此不忠不孝之人麽?叔父大人若是不信,隻管殺了我,我曹準若是眉頭皺一皺,不是頂天立地的好漢!”
此時兩人僵在一起,氣氛沉重,曹詢在一旁左右為難,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嚅嚅地開了口:“五郎,父親是聽到這個消息,急怒攻心才出言責怪你的。你想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難道父親不了解你的為人嗎?”接著他又轉過頭去,勸慰父親道:“五郎是有錯,錯在一時糊塗,起了婦人之仁。如今寶珠已失,我看近日尉遲家雖仍與我們互有打鬥,卻有些虛張聲勢。今日聽五郎這麽一說,我覺得寶珠多半是被他們奪走了——不會是另一方勢力。父親,亡羊補牢,為時未晚,還是想法子怎麽把寶珠弄回來罷!”
那曹亮保一聲長歎,俯過身子,將曹準攙了起來,撫著他的背歎道:“是你的錯,隻是現在追究又有什麽用呢?……你們可知為何我如此著急?卻是今日我進宮,張果已經把寶珠的事情告訴當今聖上了。當時安祿山也在,他是立即請纓,要為皇上奪得此珠。我看皇上已不太信他,一直說要找韋方平,命他與安祿山一同辦理此事,皇上既然插手,這事便要比從前難辦許多……曹準啊曹準,我曹家數百年來看著是榮華富貴,聖眷不衰,其實不過樂人伎戶出身罷了。外頭不明白事理的還敬我們三分,那些有點勢力的大臣內侍,又有那個把我們放在眼裏?都在背地裏嘲笑我們是皇上的弄臣。眼見我們家在本朝是翻不了身了,我才去找安祿山。如今天下承平已久,將士懈怠,那安祿山不起事則罷,一起事,我看要不了多久便能攻入潼關。若是我曹家能獻上此寶,討好與他,將來在新朝定能揚眉吐氣……曹準,你自幼失怙,我將你養大,把你當親生兒子一樣看待,正是信任於你才將心中疑慮告訴你。你……你不怪叔父罷?”
那曹準寬闊的背部微微聳動,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卻見他虎目含淚,咬了咬嘴唇,道:“叔父,我……我知錯了——我現在便去尉遲家一探究竟。倘若真被他們占了先機,侄兒也要將那寶貝奪回來,不叫叔父失望。”說著,他沉吟了一下,又問道:“叔父,那副瓔珞呢?”
曹亮保皺了皺眉頭,問道:“怎麽?你還在打那女子的主意?”
曹準便解釋道:“尉遲家機關甚多,此事非同小可,不像當日去窺性那裏盜牡丹那般兒戲。我想叫那女子出來與我一道前去,方才穩妥些。”
曹亮保考慮了一會,便點了點頭。他轉身從床邊櫃子中取出一幅五寶瓔珞,遞於曹準手中。那曹準手裏拿著瓔珞,口中念道:“五髒結胎幽魂生,天堂飛升朝上清。出!”卻見幽幽幻化之間,一個女子便顯了形象,一動不動,站在他們麵前,正是潘將軍情之所鍾的令狐妃妃。
曹準朝那女子點了點頭,也不多言,隻道:“你同我走。”說著對著叔父行了一禮,便出了門。那女子緊隨其後,身形迅捷之極。兩人如黑影一般竄出了門口,朝著義寧坊飛去。路過潘鶻硉家的時候,兩人卻不約而同停住了腳步。原來金城坊裏明火執仗,鬧得如白天一般,幾個健兒手執兵器,環立在一個大胖子周圍,仔細一看,那人卻不是安祿山,而是他的兒子慶緒。另有一個壯士手執鐵鏈,套著潘鶻硉的頭,正把他從宅子裏拖出來。那宅門內站著潘鶻硉的家人,黑壓壓的,一絲聲響也無。見此情景,曹準的手攥緊了一塊瓦片,臉上神色又是不忍,又是彷徨。他側頭看了看那女子,卻見她一雙清亮的妙目緊緊盯著潘鶻硉,寒風吹著她衣袂飄飄,似要將她隨風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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