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惠勝和師父惠遵到達三危山頂的時候,太陽落下去了。天上布滿魚鱗雲,一片一片,映得通紅。
他們的身後,是一片廣袤的沙漠,最後一陣微風有氣無力地吹動了一下,撫平了他們的腳印。空氣中充滿暮春的寧靜,風住了,就能聽到水聲。惠勝往下一看,原來山腳下流淌著一條寬闊的大河,河邊長滿蘆葦,夾雜著碩大的野生牡丹,有人把河水引到旁邊的空地,種出了一池芰荷。一隻翠鳥停在蘆葦上,仿佛家鄉茶林中最美麗的綠色,都被濃縮在它的身上。
“師父,這便是莫高麽?”他們在宕泉河畔濯足洗麵的時候,惠勝問師父,可是師父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惠勝便不敢言語了。他低頭看看河水,水裏有一個枯瘦的老和尚,那麽老,似乎白衣上的褶皺也昭示著他的年輪。還有一個他,圓圓的臉,緊緊的眉,水波流動,他的臉上也長出了許多皺紋。
師父帶他走入二層的一個洞窟,那窟正中是寬大的立柱,東西壁上各有一間小室,正好供他和師父冥想坐禪。白泥已設好,佛龕也已開完,就等著惠勝往上畫畫了。
惠遵蠕動了一下幹癟的嘴巴,便無聲地坐入小室中,開始打起坐來。惠勝呆呆站了一會,天色越來越暗,洞窟裏充滿草泥味,無聲的風,微光中的蠓蟲。他的心空空的,便想尿尿,於是他走了出去,暮色是紫的,波光粼粼,像一層銀箔。
他尿尿的時候,側頭一看,洞窟旁攀著一枝忍冬,一朵銀花已開,像他純潔的陰莖。夜的白光四下流淌。一隻幽藍的蜻蜓飛在白色野牡丹之上,仔細一看,卻不是牡丹,而是塔林下埋葬的死去僧人與工匠的頭骨。
天地是這樣的寧靜,這樣的美麗,叫惠勝秀氣的雙手都顫抖了。他回到窟內,點起油燈,便猴子一樣攀到窟頂,開始作起畫來。
平棊上他用紅色顏料先描出第一個藻井,水池蓮實,雙葉忍冬,人字披上畫五瓣蓮花,他一朵接著一朵的描著,也不知自己畫了多久。他隻知道待穹頂快要畫完的時候,他感到如此的疲倦與渴睡。恍然之間,他像是回到了南朝的家鄉,於是他便在四角畫下垂帳紋,帳幔垂下,遮住了他少年安詳的夢境。
二
下午的時候,炎熱的空氣忽然起了一陣騷動。窟外響起了零亂的腳步聲,便聽有人興奮地壓低聲音說:“東陽王來了,元大人來了!”
這是七月的敦煌,太陽毫不留情地傾瀉下炎漿,但是窟內卻依然保持著涼爽。惠勝小心地每日汲水澆那枝忍冬,現在它顯得茂盛而茁壯,依稀搭建出一個闕形龕頂。惠勝十分高興,他打算也用忍冬花紋來裝飾他已描好的佛背光——此前沒有一個僧人這樣想過,他們的佛光,千篇一律地呈現出單調的土紅色。
他將臉貼在粗糙的白泥灰牆壁上,閉目沉思,忽然窟外傳來恭敬的低語:“惠遵師父在麽?”接著洞口暗了一下,有幾個人走了進來。為首的一個戴高冠,穿大袖絲袍,係博帶,那絲袍是那麽的長,以至於此人身後還須跟一個侏儒,專門為他托起袍擺。
此人正是瓜州刺史,東陽王元榮。他大約四十歲年紀,身材瘦削高大,麵容十分雋秀,隻是卻有一個紅通通的鼻子。他身後還跟著一個同樣神氣的年輕人,戴皂巾,窄袖衣,小口褲,手裏拿著一隻鑲玉馬鞭,正不耐煩地在軟靴上敲著,接著又進來一個女子。惠勝害羞地垂下頭,沒敢多看。
惠遵師父便從冥想中睜開了眼睛。
“聽聞惠遵師父修行精深,信士元榮特來討教一二。”元榮開口說道。
惠遵搖了搖頭:“東陽王並不是不通佛理,有什麽需要我老和尚教的呢?且坐而論道,又如何能入兜率天宮?不如多做些功德罷。”
“正是,正是。”元榮點頭道:“弟子功德倒是做了不少,前日我已命造《無量壽經》一百部,《摩訶衍》一百部,《內律》五十卷,並《賢愚》,《大雲》等若幹,惟願元祚無窮,帝嗣不絕,四方附化,國豐民安,也願弟子自己所患永除,四體休寧,隻是……隻是不知為什麽,弟子心中仍然不安得很。”
那老和尚便道:“這些功德自然是好的,隻是卻不夠——東陽王可有常觀想念佛?”
元榮又點了點頭。惠遵卻說:“除去口誦佛名,亦要心念佛光明,佛神力,佛智慧,佛本願,才可達到菩薩境地。我聽說東陽王您好美酒,亦愛美色,想來沒有多少時間能禪定觀佛罷?”
東陽王的鼻子似乎更紅了,過了半晌,他才含混嘟囔了一句:“嗯——這個……”
惠遵便垂下眼睛,不再言語。
元榮回過頭,對身後的一對男女說道:“法英,阿彥,你們可有什麽要問惠遵師父的?”原來身後跟著的是他的女兒與佳婿。
那女子在窟內隨意走了走,她腳步沉重,窟內都回響起陣陣回音。惠勝忍不住偷眼看了看她,原來是一個豐腴的女子,水滴一樣臉龐,麵頰上停著兩朵紅雲。她肥厚烏黑的頭發綰成一個大髻,垂在腦後,墜得她的頭微微後仰,平添一種驕傲的神情。她走過惠勝身邊的時候,他聞到香汗溫熱的味道。
她撅了撅嘴:“父親,我餓了,天又熱,我們還是快些回去罷!”
父親看了看他肥胖的女兒,這是與他的審美完全違背的另一種生物。“倘若在南朝,長成這樣,真要被人笑死了……”他這麽想著的時候,就歎了一口氣。
像絲袍的來,那些絲袍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黃昏的時候,像往常一樣,莫高窟的外麵刮起了一陣狂風。這些風倒灌進洞窟,這些洞窟就變成了巨大的塤,發出嗚嗚的悲聲。惠勝走到洞口,流雲旋轉,他看到宕泉河上一朵又一朵的白色牡丹,就好像那女子一樣,怎麽可以這麽輕盈,卻又如此沉重。忽然這些牡丹花被風撕碎了,花瓣在天空飄散,他想起小的時候,母親告訴他,風神叫飛廉,飛廉的背上有翅膀,飛廉掠過竹林,就好像彈起了箜篌一般,會發出美妙的樂音。
此地的飛廉,想必太強勁了罷!惠勝這麽想著,便走了回去。他把自己重新懸在頂上,在藻井的一角畫了一個興高采烈的飛廉,飛廉鼓著雙頰,吹了一口氣,於是滿牆風動,天花亂墜。
然後月亮就上來了。月亮一上來,風就收了。
老和尚惠遵忽然睜開了眼睛,他爬出小室,對惠勝說:“你跟我來。”便走了出去。
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他們趟過河水,走到對岸的塔林之中。
他命惠勝撿起一隻頭骨,問道:“惠勝,惠勝,我來問你,這是何人骷髏?是男是女?為何命終?”
惠勝低頭看著那隻骷髏,在他赭紅色的,布滿細小裂口的手裏,那隻骷髏顯得瑩白如玉。他出神地想著:“若附有肌肉,這該是一個英俊的胡人,或許可以畫一幅胡人馴馬圖,再給他一撇墨黑的胡子,像漢隸一樣……”他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便聽到惠遵咳嗽了一聲。
他趕忙道:“師父,這是男人骷髏,並非女子……再多的,我……我就不知道了……”
惠遵接過頭骨,握了一會,便低聲道:“善哉,善哉,他是飲酒過多而死的啊。”
惠勝不明白為什麽師父帶他來此,又為什麽有此一問,可是他不敢多嘴,隻雙手合什,低聲頌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如汝所言。”
青蛙起勁地叫著,像一部鼓吹。
他們走回洞窟的時候,惠遵便不叫惠勝畫畫了。他命他坐在另一座小龕裏,禪定觀想。惠勝的臉有些紅,他想這段時間他確實太沉迷於畫畫了。但是就像師父說的,功德是一樣,倘若自己不禪修,將來又怎能入兜率天宮呢?於是他閉上了眼睛,可是他的眼中仍然不斷出現一朵一朵的水紋雲紋。依稀有美妙的香氣傳來,叫他有些麵紅耳赤。他隻好睜開眼,惠遵坐在他對麵,結跏趺坐,他覺得師父有些像那些退相的天王,神情悲苦,皮緩意弛。這使他忽然想到:兜率天宮裏的仙人也並非不死的,那麽,寂滅之後又會怎樣呢?他不敢想下去,閉上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朦朧之中,似乎師父的大手摸了摸他的頭,原來他的頭發已經長出來了。
三
元榮死了。
他的死是這樣的。據說有一天,他的宮裏來了一個神秘的道士,那個道士有八百歲,曾在始皇帝的宮裏煉丹。元榮雖不崇道,對長生不老術卻很癡迷,於是便高興地與他宴飲。道士喝兩盅,他也喝兩盅,道士喝一壺,他也喝一壺,可是道士總是不醉。元榮喝啊喝啊,就把自己喝死了。
據說那道士在喝死了元榮之後,就變成了一個大酒甕。又據說,那道士原來是元榮的女婿鄧彥送到宮中去的。
這些事情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現在的情形是瓜州沒有了長官。惠勝有時候能看到騎兵遠遠掠過,又有一次,還看到一百對白衣的挽郎領著巨大的棺槨,緩緩前行。他們的衣服在空中飄飛,好像羽人一樣,要引導東陽王的靈魂進入極樂世界。
但是這一切並沒有改變惠勝的生活。他仍然細心地照料那蓬茂盛的金銀花,現在荷花也開了,他長時間凝視著它們,觀察花瓣是怎樣的倒垂,花蕊是如何的輕薄,蓮實又有幾個突起。然後他便開始自己畫荷花。他畫的荷花叫人驚異地高挑,纖弱,單薄,像是它們本身投在地上的影子。他還畫了一個執花的比丘尼,她也像南朝的幻影,神情嬌怯,麵頰上停著兩朵紅雲。
唯一的改變是,他不再在晚上作畫了。現在他白天畫畫,每到晚上,師父都要他禪定觀想。他長時間的坐著,有時能迷迷糊糊地進入空靈的境界。在這個時候,他便驚奇地發現自己飄在空中——不,自己不在空中,可是自己又在空中。他看到細小的塵埃與幽藍的蜻蜓穿過他的身軀,在洞裏飛翔。他便想,師父是否也在這洞窟的某一處,盯著自己看呢?於是他趕忙抬頭四望,卻隻見師父的肉身,於是惠勝又想,他和師父就像兩個透明的水泡——那麽當他們碰撞的時候,靈魂會不會碎裂呢?這個想法讓他嚇了一跳。下一刻,他就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肉身之中。
然後有一天,元法英又來了。
父親的死似乎並沒有對她產生太大的影響,她還是那麽豐腴,隻是臉上失去了笑容。這次她依然穿著輕薄的大袖襦裙,手臂上挽著的飄帶被風吹動,肉色隱隱透了出來。她的身後跟著三個侍女,每人的手裏都捧著一個寶鈿盒子,其中兩個小巧玲瓏,另一個卻顯得異常沉重。
她愁眉不展地對惠遵說:“師父,此次是為我父做功德,願畫彌勒佛一尊,並二菩薩、二弟子及供養菩薩二十區,願亡父神遊淨土,永離三途,往生妙樂,還登正覺……”她說到這裏就歎了一口氣,然後轉頭道:“阿健,你過來。”
就有一個粗壯的侍女捧著那個大盒子放到惠遵麵前。打開以後,惠勝看到裏麵滿滿的銀錢,也不知有多少,法英瞥了惠勝一眼,問道:“這是三千錢。小師父,夠了麽?”
惠勝的臉突然紅了,他慌亂地點了點頭,阿健抬頭看看他,掩口偷笑起來。
元法英卻沒有注意到惠勝的失態,她隻是無精打采地訓斥道:“你又傻笑什麽!”她看了看惠遵,可是他仍如一尊佛像一般,一動不動。等了一會兒,她又歎了一口氣,對惠勝低聲說道:“那麽便拜托小師父了。”說著不再停留,走出了洞窟。
惠勝很好奇另兩個侍女的盒子裏裝著什麽,他的疑問很快得到了解答。元法英的嗓音從外麵傳了過來:“——阿醜,我的糖酥酪呢?……阿媚,酒梨子你莫要碰灑了。”這叫惠勝忍不住莞爾一笑。
晚上,當惠勝打坐的時候,他便在心中默默盤算該怎樣畫這些圖像。他要將彌勒佛造成一尊秀骨清像,像東陽王那樣風姿純粹,他還要把脅侍的菩薩造成……造成什麽樣子呢?他不知道。他胡思亂想著,過了好一會才發現原來他其實是在想象中一件一件地剝落元法英的衣服。這個發現叫他又是惶恐又是激動,可是他無法停止自己的想象,於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出現在他麵前,一個半裸的菩薩,下溜的肩膀,像元法英不勝飄帶似的怯弱,乳房,他要畫兩個美麗豐厚的圓,還有她的小腹,像春水中的漩渦,她的圓潤的腰肢,她的隨風飄擺的羊腸裙,然後是她骨骼秀麗的一雙長腳,她的天真的臉,低垂的眼睛,他要為她的長眼長鼻厚唇飾以最純粹的瑩白色,她的三珠冠,她的瓔珞,她的飄帶——可要用肩披遮住她凝脂一般的乳房?——她的長耳,她舉手起舞,從腋下散發出的迷人的香氣……這尊菩薩似乎在走向他,用她野蜂般毛茸茸地嘴唇挨擦著他的肉體。惠勝感到心煩意亂,卻又意動神馳,似要墜入地獄,又似乎正在走向天堂。
(待續)
你的背景知識很真實,構思和想象卻很出離。大概真處是假,假處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