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異(9)
(2010-09-30 14:49:59)
下一個
9.
天寶十四年的秋天,來得格外的早。
七月半的時候,天地間仍如流火一般。過得幾天,卻忽然刮起了北風。八月十五的月亮甚大甚圓,但已能當得起“寒月”二字。那年京城附近旱了幾個月,小兒女們紛紛在門口擺上一個瓦罐,插上楊柳,再在罐裏放一隻蜥蜴,喊著:“蜥蜴蜥蜴,興雲吐霧。降雨滂沱,放汝歸去。”那曉得雨未下,北風卻帶來了厚重的烏雲。到得九月初,終南山上已經下了第一場雪了。
因天氣奇怪得很,兩京之內不知何時便興起了另一段童謠,曰:“燕燕飛上天,天上女兒鋪白氈,氈上一貫錢。”小兒混唱,大家便將手籠在袖筒裏,笑嘻嘻地混聽;也有些術士道人,聽得此謠卻麵色大變,你若問他們,卻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模樣,須得請他們吃上一碗茶,買上兩個熱烘烘的爐餅,他們才肯伸出手指,蘸上茶水,在桌子上鬼鬼祟祟地寫下一個字——“天上女兒,可不就是‘安’字麽?”
閑漢們便傻呆呆地看著這些裝神弄鬼的神人,過一會兒,才有人怯生生問:“可是說來年闔家平安?”
那些術士便不再說話了,而是合上眼,冥想起來。
不過,無論是天氣的變化,還是街頭的巷議,這些都無法影響潘鶻硉的心情。自打七月半他與那蹴鞠女子見麵之後,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兩人已相熟得很了。他們愛在長安城內聯袂閑遊,觀曲江,賞芙蓉,登慈恩,逛二市,潘鶻硉一快活,越發地將吃飯的家夥拋在了腦後。誰知到得九月,他想起家中的老娘與兄弟,心中頗為掛念,便有些神思不屬起來。令狐氏察言觀色,便道:“潘兄,待得九月初九,我陪你登終南山,南望家鄉,以解鄉愁,怎樣?”喜得潘鶻硉抓耳撓腮,兩人便商定好,到了九月初九,便去登高覽勝。
那曉得到了九月初八那一日,長安城裏卻忽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到半夜便應了童謠,果然“天上女兒鋪白氈”了。第二天潘鶻硉起身一看,街道上已翻起厚厚的泥濘。那雪倒是暫時住了,隻是天仍舊陰得很。潘鶻硉心中又是擔心,又是躊躇,既不知那女子頭夜過得怎樣,又不知她是否仍願意在這樣的天氣遊終南。他心緒不寧地起床,在屋子裏摸了半天,到底抱著一件錦袍出了門。哪曉得剛牽了馬出來,卻見康抱滿頭冒著熱氣,朝他跑過來,邊跑邊喊:“潘將軍,且等等,今日東市安家,米家,並其他各家掌櫃要過來驗布取貨,我們……”話音未落,潘鶻硉卻是一擺手,止住了他,道:“這些你做主便是。”說著一縱韁繩,也不理康抱在背後的叫喊,便出了門。馬蹄一尥,幾點泥巴便濺在了康抱的皮袍之上。
卻說潘鶻硉進了勝業坊,遠遠見那女子斜倚在橋頭等他,心中不由大喜。那女子穿著他一件舊袍子,大了一些,便將袖子卷了幾卷。潘鶻硉看見女子腕骨高高凸起,忍不住道:“你這人也怪,讓你住在我家,或者我與你賃一個房子,你總是不肯。這樣冷的天,你還穿得這樣少——我上次給你的袍子呢?”
那女子避而不答,隻道:“大哥,我不冷。”說著又微微一笑:“今日我與你同騎一乘,可好?”還未等潘鶻硉答應,便爬到他身邊。潘鶻硉隻覺一個冷硬的身子撞入懷中,低頭一看,正見女子頂著一個紅通通的鼻頭,抬頭看著他,說不出的稚氣可愛。他心中不禁柔情大起,笑道:“怎麽不好?都依你。”兩人便縱馬緩行,出了啟夏門,沿著樊川往南逶迤而去。
終南山距長安城五十多裏,這五十多裏路中,但凡景色優美之地,皆建滿貴族們的別業。但見數不盡的亭榭飛瀑,館閣林泉,此起彼伏,相映成趣。今年天寒得早,柳枝上還掛著蒼綠,早開的臘梅已經有了芳香。令狐妃妃見那一棟連著一棟的樓閣,如鳳凰台一般,不禁低聲笑問:“潘兄,你怎的不在這裏也置一所別業?” 潘鶻硉搖搖頭:“終日與這班大人們相處,我逃還來不及,難道還搬到這裏聽他們子曰詩雲麽?”說著心中一動,卻是想到了曹準,便接著說:“——當然,裏麵也有有趣的,我有個兄弟,喚作曹準,你還未見過他哩,改日……”說到這裏,懷中的令狐妃妃卻忽然晃了晃身子,隻聽她輕聲說道:“咦,你看,又下雪了!”
果然,一片晶瑩的雪花飄了下來,漸漸地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潘鶻硉忍不住勒住了馬,兩人四下望著,隻見天地清寒,終南山山色紫黛,如巨人般矗立在他們麵前。從山頂寺廟裏升起的白煙像是要飄到紅塵之外。山腳下野水浸著蘆葦,黑黝黝的,忽然從裏麵飛起一群白鶴,飛到遠了,便分不清那是雪片,還是鳥羽。
看了一會兒,兩人便沿著小路,慢慢向山上爬去。那終南山從外麵看去,人跡罕至,似乎隻有僧人樵夫,白猿野狐往來,及至進到山裏,才發現熱鬧得很。原來本朝以隱取仕的風氣很盛,那些不第的文人都愛在山內結個茅廬,雇個書僮,種上三兩朵菊花,騎著毛驢問禪吟詩。雖退倚岩壑,實實的是在沽名釣譽。因此他們這一路行來,時常能見到路邊一隻傻呆呆黑狗,或一群母雞啄食,倒也頗不寂寞。
卻說二人沿著圭峰往上走,一路或玩景或趕路,此便略去不提,及至慢慢爬到半山腰,天已過未時。他們遠遠聽見嘩啦啦的水聲,走得近了,便見一流飛瀑,衝出了一彎清泉。泉邊鬆林下蓋著一座小巧亭子,喚作“逍遙亭”。原來圭峰上以前有個大寺,叫逍遙園,姚秦時有龜茲高僧在這裏譯過佛經的,如今寺雖不存,驪亭猶在,從這裏北可望長安城,南可賞紫閣峰,此時亭裏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正在烹茶,見他二人裹著華麗錦袍,眼睛一亮,便笑道:“二位衝雪登山,當真是雅,雅得很啊!當得起我這一杯茶,請過來嚐嚐。”
令狐妃妃嫣然一笑,點了點頭,便下馬朝亭中走去。那男子看清楚了潘鶻硉,卻是一呆,及至他也跟進亭中,正要伸手取茶,那男子卻忙忙探手,阻止道:“這杯茶,你……卻不能喝……”說到這裏,臉上神情轉為倨傲:“你須得吟首詠雪詩,這茶才屬你。”
潘鶻硉忍不住一笑:“吟詩我可不會,這茶不喝就不喝罷。”說著從鬆枝上抓起一把雪,送到嘴巴裏吃了起來。
那男子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又道:“你是個俗人,我在此烹茶賞雪,你莫要沾染了好地方,你們還是快點走罷。”
潘鶻硉奇道:“奇也,先生你須認不得我,怎知我是個俗人?這是其一,其二,這亭子怕也不是先生你的,我在這歇歇,又能怎樣呢?”
那男子剛要接話,忽然從小徑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過了一會,便見一人轉過林子,飛馬而至。那人大約跑得久了,一人一馬皆冒著白汽,見到潘鶻硉,遠遠便喊道,“潘將軍,總算找到你了!”原來那人卻是康抱。
隻見康抱飛身下馬,一把扯過潘鶻硉,急道:“潘將軍,大事不好了。你快些隨我回去罷!東市的布店掌櫃我鎮不住了,都說要見你這當家的呢!” 潘鶻硉撓了撓頭,道:“賢弟,且等等,慢慢說出頭尾與我聽。”那康抱便喘了一口氣,剛要說話,卻見亭中男子正盯著他,不禁一呆,道:“穎北兄,怎麽你也在這裏?”
原來那人卻是李穎北,當年二人本來商量著同來終南山隱居,康抱卻財迷了心竅,執意要跟著潘鶻硉發財,李穎北無法,隻得一個人上山。此刻他見到康抱,忍不住便皺起了眉頭,又用手捂著鼻子,道:“銅臭!銅臭!你們有甚麽要說的便出去說,莫要玷汙了這清淨地方。”說著又跑到泉水邊,用水洗起眼睛來。
康抱一笑,有心諷刺幾句,又覺二人道不同不相為謀,且那李穎北身上衣服破舊單薄,大約與半年前二人結識時一樣,隻靠寺僧的施舍,並四處打秋風生活。自己此刻雖說不上穿金戴銀,好歹也是每頓有酒肉,身上有皮裘,又何必與他一般見識。當下隻作沒看見李穎北一般,拉著潘鶻硉便詳細說起來。
列為看官,你道那康抱為甚如此焦急?這其中大有緣故。原來本朝揚州,成都,定州,刑州四地以紡織天下聞名。潘鶻硉賣的白疊布與麻布葛布等由揚州進,那些精美的絲綢綾錦,卻來自定州和刑州。今年定州刑州年成卻不好,先是大旱,接著暴雨不停,桑葉歉收,那些家中幾百台織機的大商人尚能勉強支撐,小商販卻大都破了產。潘鶻硉年前先收了胡商重金,後又派了康抱在定州刑州放了訂金,沒想到此刻錢卻收不回來,貨又交不出去,他做甩手掌櫃,卻把康抱急得焦頭爛額。今日康抱被東市諸商圍攻,回旋不得,隻好上山來找家主。
潘鶻硉聽他說完,卻是不動聲色,隻笑了笑,道:“賢弟莫急,此事與你不相幹。你先回去同他們交待,叫他們耐心等我一兩天,後日再來我家找我。”
那康抱便鬆了一口氣,點頭道:“也好——那麽布在甚麽地方?我這兩日先取來,省得後日手忙腳亂。”
潘鶻硉撓了撓頭,苦笑道:“布?哪來的布?賢弟幫我支掌生意,我哪一項出入你不曉得?隻好先在庫裏收刮一下,若仍有存貨,先緊著你幹爹,若沒有,便退錢,錢若沒了,還有那麽大一個宅子呢,裏麵字畫古董名馬,他們想要什麽,拿去便是,他們與我老潘做生意這麽多年,難道我是不講信用之人?”
康抱原本以為潘鶻硉對此變故早有預備,因此雖被債主夾擊,心中卻不甚慌。此刻見他已經要抵上宅子,想來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毫無預備,像突然被人推到了懸崖邊一般,往下一步便是深淵。汗是漸漸幹了,他卻忽然感到遍體生涼。待要再說,潘鶻硉卻揚了揚手,道:“賢弟,莫再說了,難道我能變出布匹來?此趟辛苦你,待後日哥哥回去,再好好與你壓驚。”說著不再搭理二人,竟挽過令狐妃妃,上馬絕塵而去。
那康抱在背後呆呆看著一騎二人,隻覺從未見過這樣的異類,心中說不出的滋味,像是嫉妒,羨慕,憤恨,半晌才跺了跺腳,大聲道:“罷!罷!又不是我的生意,我何苦殫精竭慮,與你賣命!當初隻道跟了你有前途,哪知你卻與阿鬥一般,你不在乎富貴錢財,你可曾想過別人?我……我……”他此刻心中無計,茫然四顧,見那李穎北鄉巴佬一樣站在泉水邊洗眼洗耳,想到自己或者很快便要打回原形,變得與他一樣,當真是又氣又恨,又急又慌。思來想去,覺得最好的辦法莫如趕回長安,將自己聚斂的金銀寶貝先收拾了,到時或投康謙,或做生意,總好過與潘鶻硉一同變成窮光蛋。
此時按下那朝秦暮楚的康抱不表,卻說潘鶻硉載著令狐妃妃,一路繼續往圭峰頂上爬去。山林幽靜,隻有馬蹄聲陪著他們。那雪積得厚了,鬆枝便彎下來。走著走著,忽然一捧雪呼啦一下正覆在他們頭上,倒把二人嚇了一跳。令狐妃妃看了潘鶻硉一眼,見他墨色胡須上粘著點點雪粒,不禁伸手去拂,拂到一半,卻聽潘鶻硉歎了一口氣,那令狐妃妃便低聲問道:“大哥,你的生意……可是不妥麽?”
潘鶻硉點了點頭,道:“我也不瞞你,確是不太妥。我原來何嚐在乎這些,隻是如今認識了你……唉……”
令狐妃妃卻笑了一笑,道:“潘兄,何苦說到我?難道我是貪圖享受之人?”她將目光投向遠遠的山巒,半晌才癡癡接道:“你看這終南山幽靜美麗……大哥,你可知我這一路在想什麽?我……我但願能與你在這裏,結一座茅廬,過幾天神仙日子,那才叫快活!此生若能實現這個願望,我什麽都不求了。”
潘鶻硉聽得此言,心中感動,忍不住伸出手,緩緩撫著她的頭發,溫言道:“你想住在這裏還不容易,隻是我仍覺得對不起你……唉,往年或是我真有運氣,或果然是那塊石頭保佑,今年卻是奇怪。妃妃,自打我丟了那塊石頭,諸事不順,好在認識了你……”正在此時,他忽然感覺懷中的令狐妃妃身體一震,趕忙問道:“怎麽,你覺得冷麽?”
那令狐氏抬起頭望了望他,半晌才搖頭道:“大哥,你說丟了石頭,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聽坊間傳言,說你有顆寶珠,你說的石頭,可就是這寶珠?”
潘鶻硉點了點頭,道:“原來人人都知道我有顆寶珠?”他嗬嗬一笑,又道:“是一個藩僧給我的。那老頭子古裏古怪的,非要把石頭塞給我手裏,說他九死一生才從於闐找到這寶貝,不能便宜了別人。他還說有了這寶貝,諸願皆可實現。奇怪的是,我接了那塊石頭,當真變得大富大貴。後來……就是認識你的那一日,你跑走以後,我和韋方平在一起喝酒,喝到醉了,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的家。醒來以後才發現石頭沒了。”他低頭看了看令狐妃妃,接著道:“別人說是寶珠,可惜你沒看過,實實的是一塊不起眼的小石子。因是故人所贈,我才佩戴胸前。”
令狐妃妃蹙著眉頭,問道:“那麽,可是那韋方平……”
潘鶻硉搖了搖頭:“韋方平雖然牛皮烘烘的,卻是個磊落漢子,我不信是他。”
兩人便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令狐妃妃忽然低聲問道:“潘兄,你相信麽?”
“相信甚麽?”
令狐氏便勉強笑了一笑:“相信那石頭能叫你諸願實現啊。”
潘鶻硉又搖了搖頭,他突然振作起精神,大聲說道:“我戴著那石頭的時候,在尉遲家的家寺裏,見到壁畫上一個美貌女子,和你長得甚為相像。我當時在想,我若有願望,可不是做個富家翁,而是認識你——不,當時我想的是,若能天天與那壁畫做伴便滿足了!你看,我丟石頭那日,便是認識你的日子。所以我常在慶幸,或者那石頭妨著我們相見呢!丟了正好!”
他摟了摟令狐妃妃,又笑道:“說起那壁畫,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嚇了一跳,想著那女子怎麽活生生從畫中走出來了!這樣吧,明日我們下山,我帶你去看那壁畫,好不好?”
令狐妃妃正要答話,忽然從遠遠的長安城裏,傳出了沉重的鼓聲。雪停了已有一個時辰,到得這夕陽西下之時,太陽忽然從烏雲中露出一隻腳,隨即便被那鍾聲敲下去了。暮色漸濃,寒氣氤氳,黑壓壓的鬆林掩映著白雪,兩人再往上走半個時辰,忽然眼前出現了一池碧色潭水,雖寒而不凍,旁邊一座好莊嚴伽藍寺,原來他們已到了山頂,前麵便是天池和草堂寺。
天池邊立著一匹烏黑駿馬,韁繩牽在一個身披雪白狐裘的少年手裏。那少年聽見馬蹄聲,回頭一看,潘鶻硉大喜過望,忍不住叫了起來:“曹兄!怎麽你也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