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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廠

(2010-08-12 09:01:03) 下一個
琉璃廠是個很無趣的地方——就我等不懂古董真假好孬的人而言——不過,拍成照片就是兩回事了。琉璃廠的人偶很多,他們在櫥窗裏,很安靜。

石頭娃娃和印章——地平線是一如既往地歪著,歪著……






戴著林衝帽的漁翁兒嫁女,皮影。



提線傀儡戲,我覺得兩個老人很有明朝太監樣。騎著小毛驢去聽盤鈴傀儡戲,想來不錯。




兔兒爺,35塊錢一個,南鑼鼓巷,琉璃廠,潘家園,都有得賣。



工業生產鼻煙壺,肯定不是內畫是嵌套進去的。女子挺漂亮。



瓷偶兩個,一個叫劉福兒,一個叫小青,一個叫小玉兒。






焰口爺爺



塵封櫥窗裏的四麵佛




鐵蝴蝶




清朝僵屍一家人



周旋同學的大眼睛仁兒




年年有餘


櫥窗裏的琴


哦,他們不是偶,是真實的人





千年的……老店……




給中華書局來一張。琉璃廠的中華書局做裱花的,去中國書店買些書還行。









骷髏格

天漸漸地暗下來了,一道流雲如溪水,環繞天邊。晚霞像蓮花燈,依次被繁星點燃。一絲風也沒有,那水流靜靜的,唯有鋪天蓋地的熱和蟬鳴才能在其上撥出一道道漣漪。

阿芸坐在鏡子前,她的發髻已經綰好了,胭脂也上好了,十個指甲蓋上個星期剛用鳳仙花染過。她從鏡子裏看著自己,細長眼睛小紅嘴兒,左右照照,鬢腳下一片汗珠,剛要拿帕子抹去,突然“呯”一聲巨響,將她嚇得從凳子上蹦了起來。過了一會兒,窗邊傳出壓抑住的笑聲,阿芸也想笑,憋住了,冷著臉道:“劉福兒,你且莫躲,當我不知道是你使壞麽!”

便從窗口冒出了一個娃娃臉,胖得雙頰都鼓了出來,頭發梳成桃形,笑著說:“芸嫂子,我給你送泉水來了。”

阿芸扒在窗上,劉福兒的身邊歇著一副細桃木做的扁擔,用得久了,桃木身上泛著黝黑的光。兩桶泉水,每桶裏麵都印著一個昏黃的月亮。阿芸拿過葫蘆瓢,探身去舀水,卻被劉福兒攔住了,笑道:“芸嫂子,你做的蜜芸豆,且給我幾顆嚐嚐罷!”

阿芸白了他一眼:“多少天沒見你送水了,還問我要吃的!”回頭卻從細紗罩子裏拈起幾顆芸豆,塞進劉福兒嘴裏,那劉福兒的臉越發鼓得月亮一般,含混不清地說道:“如今泉水也少,且從南城到西山多少路,芸嫂子你細算算,我擔兩桶水回來,容易麽?”

阿芸笑吟吟道:“知道你不容易,這盤蜜豆都是你的,你將那水給我一桶可好?”

劉福兒往後退了兩步,護住泉水,大眼睛仁兒盯著阿芸,隻管將頭搖得撥浪鼓一般:“不行不行!往日你要多少都給你,今日我這水卻是要孝敬焰口爺爺的,我知道你要做芸豆卷兒,特意跑過來勻給你兩瓢,今晚盡夠了。”

阿芸便拿過扣在桌上的葫蘆瓢,探出身子去舀水。細手腕子上套著的銀鐲子玉鐲子碰在一起,發出碎玉一般響聲。正舀著,忽聽得鼓樓那邊傳來咚咚兩下鼓聲,她哎呀一聲:“不與你多說了,我泡的豆子還沒搓皮呢!今晚可莫要遲了!”

青鹽一般的星星在天上漸漸聚集多了,渺渺茫茫,密密匝匝,一顆擠著一顆,放出幽幽冷光。那阿芸嫂回過頭,看她泡著的芸豆,她用手指肚兒一搓,便把皮搓下來,白胖的豆子泡進玉泉山的泉水裏,芸豆皮兒像褪出的蟬殼。正凝神做著事,對麵的窗戶突然吱呀一聲推開了,兩個八大胡同出來的妓女,一個喚作小青,一個喚作小玉兒,站到了窗口。阿芸瞥了她們一眼,見兩張臉上已經抹好了白粉,四隻丹鳳眼微微向上挑,雖是從良了,也還帶著說不出的狐氣,便暗自撇了撇嘴,心道:“真騷!”

那小青拿起一個茶壺,倒了一杯水,慢慢喝著,看著阿芸剝豆子皮,過了一會兒便來搭話:“阿芸嫂,今晚仍是做芸豆卷麽?”

阿芸嫂抬頭看她一眼,“你這不都看到了麽!還問?”

那小青被她搶白一通,卻不生氣,仍是笑盈盈的,慢條斯理地喝著茶,喝著喝著,那茶杯子卻哐啷一聲,砸在地上,碎了。小玉兒一看,忙放下正在逗著的畫眉,過來收拾,邊收拾邊罵道:“就你是個死人,做什麽都叫人操心——上趕著用臉子貼人家屁股!你有毛病麽?隻管好你自己罷了——你可拾掇好了?”細瓷杯子碎片叫她撿起來放在桌上,一塊,一塊,一塊,裂成了五瓣。

小青用手掠了掠鬢腳,她有極豐厚的頭發,梳成兩個大髻,堆在耳朵上,一張狐狸尖臉,濃密的睫毛像樹蔭。她手裏停不下來,失了杯子,便撿起一把扇子,緩緩搖著,笑道:“我想看看阿芸嫂子今日的芸豆卷兒,能不能打動焰口爺爺,叫椒哥兒出來見個麵呢!——芸嫂子,今日你可莫哭了,豆卷兒裏多加些蜜,我記得焰口爺爺上次說你做的芸豆卷太苦,發了好大的火兒,哎喲喲,可把我給嚇壞了!”正說著,那扇子又掉在了地上,骨頭斷了,小玉兒哎呀一聲,恨道:“你就是不讓人安生,你這樣毛毛糙糙,明日看店的小三兒又得挨掌櫃的罵了——你不心疼他,就不能心疼心疼我麽!”

小青瞟了瞟小玉兒那張容長臉,笑道:“行,就你心疼他,讓我來心疼你——那小三兒一個書生,木頭木腦的,有什麽好?你見到前日來找他的女孩了麽?”卻不說下去,兩隻細藕 一般的手終於停了下來,卻搓起嘴,仰起頭,開始逗弄小玉兒那隻畫眉來。

芸豆終於搓好了,它們在盆子裏浮浮沉沉,如被水流衝刷出來的玉石。阿芸恍然想著:當年椒哥兒也說要去昆侖山找玉,說那玉石滿河穀都是,他走了,再也沒回來,這個冤家!是被誰絆出了腳跟?想著想著便歎了口氣。那小青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似的,低低哼了起來:“莫不是賣風流,宿柳眠花……”歌聲如一道蛛絲,三鼓的鼓聲來了,卻斬不斷它,幽幽飄在炎熱的空中。

街上的車馬稀了,而人影卻開始從門縫裏擠了出來。他們蹲在地上,燒著紙錢。火光明滅,那些紙錢像黑色的蝴蝶,翅膀緣兒上鑲一道紅邊,慢悠悠在胡同裏轉著。它們扒在窗口,看阿芸把槐樹枝放入灶膛,便問:“芸娘,芸娘,今年還是做芸豆卷兒麽?”

“啊!”阿芸低頭將水舀進那口黑黝黝大鍋,泡軟了的紅豆子先放進去,漸漸地水汽氤氳,見豆子爛了,便往裏麵倒了半罐蜜糖。

一隻頂小的黑蝴蝶等不及似的,撲入她的懷中。

炎熱的晚風送葬一般把最後一絲日光送走了,日光一走,她便聞到了從北海傳過來的荷葉氣,四九城高高低低的房子像墓碑的剪影。她往窗戶外望了望,心中奇道:“怎麽福樂軒的人還沒過來?”正想著,便聽到布鞋兒皂靴兒踏在青石板路上卜吐卜吐的悶響,隨後幾個人影出現在她的窗口,為首的一個老者尖著嗓子與她打招呼:“芸娘,做芸豆卷兒呐!”

“哎!”她脆生生應了一句:“奎先生,有日子不見您了,我剛還在嘀咕,說怕您晚了呐!”

“說不得,剛從西山下來,您瞧我身上這灰!”

一行六人,四男兩女,一個傀儡戲班子。阿芸上下打量著他們,見他們果然風塵仆仆,連身上的戲服都沒脫,一個關公,一個明皇,一個白素貞,鼻子上臉上盡是煤塊,奎先生頭發花白,滿臉胭脂,看著喜興得很,他還背著一個木頭箱子,裏麵裝滿了頭麵,壓箱底兒的是幾本戲簿子。阿芸提醒他們:“焰口爺爺愛幹淨,你們趕緊去洗洗,他一高興,沒準兒就送你們回嶺南了。”

那奎先生一聽到嶺南二字,就把布袋子一樣的嘴巴咧開了,道:“待我們回了嶺南,芸娘你過來做客,我請你吃蜜汁幼鼠,筷子一夾,它就吱……叫一聲,蘸醬的時候,它又叫一聲……”見芸娘大張著嘴,怔怔看著他,便哈哈大笑了起來:“我逗你呢!我請你吃荔枝,甜的,嘖嘖嘖……”

旁邊的明皇歎了口氣,道:“癡人說夢!且不說焰口爺爺怎會放我們走,就便能走,你當芸娘想來就來麽?那也得機緣巧合才行。”他大約有些愛慕芸娘,說著說著臉便紅了。他伸手摸了摸臉,摸了一手胭脂下來。

對麵偷聽的小青笑了起來,嬌嗲嗲道:“芸娘要等椒哥兒回來,哪裏會去嶺南,不如哥哥你帶我去罷!”

奎先生便回身捏了一把小青的臉,笑道:“你這臉總叫我想起荔枝肉來,嘖嘖,怎麽長的!”還要說時,那關公看到這老不正經的和八大胡同的打情罵俏,便冷冷道:“快走罷,還要回去換衣服,難道焰口爺爺會等我們麽!”

幾個人便又卜吐卜吐地往前走了。月光照著他們,影子拉得長長的,身上的提線拖在地上,像藕絲,剪不斷,理還亂。

阿芸把煮爛的紅豆盛在石臼裏,洗了鍋,又放進芸豆煮,便開始搗起了豆子,她邊搗豆子邊癡癡想著:今夜,可能見到椒哥兒?她等了多少年了,最開始,她求焰口爺爺叫她和椒哥兒天荒地老,後來,她求焰口爺爺送椒哥兒回來與她做恩愛夫妻,可是現在,這些奢望她都不想了,她隻想求焰口爺爺叫她能看椒哥兒一眼,哪怕遠遠地看上一眼,知道他還活著,活得好好的,那她便滿足了。

紅豆被搗成了泥,像瑪瑙,芸豆被搗成了泥,像白玉。它們被芸娘用擀麵杖擀成薄薄兩塊,像盛放著瑪瑙與白玉的河床,像結著石榴與荔枝的母腹,像白生絹上繡滿了合歡花瓣兒,往上冒著白汽,把空氣攪亂了,往窗外飄去。芸娘想哭,怕淚珠兒落在紅豆芸豆上,趕忙擦了,正往懷裏揣手絹的功夫,卻聽窗外哎喲一聲,接著一個老頭子便罵道:“是誰?絆了小老兒我好大一跤兒?可別把我女兒也摔壞了!”

阿芸往窗外一看,卻是葉公推著獨輪車過來了,他生得瘦小,一臉猥瑣樣,薄薄身子上隻有一層老皮裹著,被那紅豆芸豆冒出的白汽絆了一跤,正在地上揉著額頭。獨輪車上坐著個小女子,紅嫁衣紅鞋子,一手拿塊紅手絹兒,另一手扶著獨輪車,正捂著嘴格格笑著。阿芸哎呀一聲,趕忙出門扶起葉公,那老頭子想抬頭繼續罵,見是芸娘,便涎著臉改了口:“是你啊……你還在做那芸豆卷麽?”手卻不老成,盡往阿芸溜肩上挨——“還做個甚麽!椒哥兒是不會回來了,你不如和我一起過日子罷!”

小青在一旁看不過去了,便用瓷白的手擋住了一個嗬欠,譏道:“葉公公你也七老八十了,卻不知你還好這口兒。”

那葉公回頭看到小青,便走過來笑著說:“近來京城興起洋規矩,見了麵要握手,乃至貼個臉子做個嘴兒也是有的。小青,來,叫我看看你的手是不是還和去年那樣嫩!”

小青一把將他的手打開,冷道:“要瞧也不叫你瞧,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姑奶奶能看上你?”

“哎喲喲,出了八大胡同,就當自己母雞變鳳凰了!要我說,咱兩還真般配,你看這些街坊鄰居,哪個不是有求於焰口爺爺,隻有你我,無欲無求,你不如和我一起過日子罷!”

小青大眼珠子一轉,笑著問道:“你既無欲求,為的什麽每年送個新娘子給焰口爺爺?”

“那不是我想孝敬他老人家麽?”

卻被小青一語道破:“果然是要孝敬他老人家。否則焰口爺爺一生氣,嘴裏一吐火,得,您就玩完了,可不!”

那老頭兒聽了這話,也不生氣,隻笑嘻嘻把手往小青發髻上送,道:“發絲卻有些亂了!”手正要順勢往下摸小青的臉,忽然遠處花鼓譙樓上鍾兒鑼兒一陣亂響,卻是四更的鼓聲。他趕忙回去推起獨輪車,朝小青笑道:“回頭咱兩個再好好聊聊……”那獨輪車依依呀呀響著,清冷的月高懸天空,照著他們的影子,像一隻收攏翅膀的黑色蝴蝶。

小玉兒出來了,推了推小青,道:“你別隻顧著玩兒,到辰光了,還不走?”姐兒倆對著菱花鏡子又照了照,便手挽著手出了門,往前麵的火神廟去了。走得幾步,小青回頭,對著阿芸認真說道:“芸娘,你也快點兒,我盼著今年能見到椒哥兒呢!”說著抿嘴一笑,也不等答話,嫋嫋婷婷地走遠了。

現在這條街上隻剩下阿芸一人,對著黃豆一樣的燭火,默默出神。背水的劉福兒,福樂軒的戲子,葉公和新娘子,連同小青小玉兒,他們都去了火神廟。銀錠橋那邊,三鼓時分仍能聽到人們放蓮花燈的嬉笑聲,現在也沉寂了。那些蓮花燈的燭火直衝霄漢,像是焰口要開啟了,像是百鬼要遊行了,一隻飛蛾兒豎著兩片淡綠色的茶葉翅,興衝衝地飛了過來,對著阿芸叫道:“芸娘芸娘,還不快去!焰口爺爺要來了!”

芸娘跳了起來。她將芸豆紅豆卷在一起,用刀切了,它們像是水精裏裹著蝴蝶須子。手指拈一塊碎屑,送到嘴巴裏嚐嚐,甜,天荒地老一般的甜。單皮鼓響了起來,咚咚咚咚,敲著她的心,手涼了,弦子響了起來,拔高,再拔高,像拋入天空的風箏線,手抖了,月琴錚錚的,像壺上的冰紋,心也被它拂亂了,隨後奎先生的老嗓子便唱了起來,是首骷髏格:“初次歎骷髏,實在真可痛。一堆白骨頭,猶如亂柴篷。骷髏鬼你不論顛顛倒倒,頭南腳北手擺西和東。皮肉經骨血,皆化得幹幹淨淨,頭毛發被風刮去了,形影無蹤。骷髏鬼你有誰人,把你墳上泥土上來擁。想起了你當初,在那世間上,風花雪月,不知不覺到了如今,隻落得兩手清涼風。”到得此處,眾人齊聲唱了起來:“骷髏,骷髏,傷心的骷髏!”便聽得有哈哈笑聲傳來,並有人言:“新奇!新奇!這詞兒做得好!奎老兒你且莫先歎——小玉兒,你今日用什麽供我?你又想求什麽?”

芸娘知道,這是焰口爺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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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四月果 回複 悄悄話 我也喜歡去琉璃廠逛逛中國書店,很安靜。
出喝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wumiao的評論:
寫得更好應該是……哈哈謝謝
wumiao 回複 悄悄話 照片好,寫的更好。
wushu 回複 悄悄話 酒兒回來了?真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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