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異(7)
(2010-05-19 14:57:15)
下一個
7.
卻說那女郎一雙木屐,踢踢踏踏漸漸去遠了,潘鶻硉在後麵跟著,轉過一道街角,又轉過一道街角,直等出了東市,進了勝業坊,眼見那女子下了一道小石橋,卻忽然失了她的蹤跡。那石橋邊一棵老柳樹,千絲萬縷,將一輪月亮攪得如冰紋壺一般,他橋前橋後找了好久,均不得要領,隻得悵然站著,過了好久,才怏怏往回走,可是一轉身,卻發現那女郎正站在柳樹下瞪著他,朦朧的月光照著她一隻雪白長鼻,耳中但聽那女子懶洋洋的聲音道:“喂,你跟著我作甚麽?”
潘鶻硉也是在風月場上打滾多年之人,此時麵對女子如此簡單一個問題,卻忍不住紅了臉,半晌才吃吃艾艾答道:“你……我……你……你住在哪裏?怎的剛才突然不見了?”話一說出來,自己便想給自己一個耳刮子,這時他才知道曹準的好處,想那曹準若是在這裏,月光下教他一番甜言蜜語說出去,哪個女子不陶醉呢?
那女郎卻不以為意,像聽到老朋友問話一般,隻微微一笑,道:“咦,原來你隻是想知道我的住處,我就住在橋底下。”說著往橋下一指,潘鶻硉才發現橋下蘆葦旁一個黑壓壓小窩棚,他哎呀一聲,忍不住便道:“你住在這裏卻不好,我老娘也是在水邊住了一輩子,到老了風寒入骨,走也走不動,你……”說著便走上前,從懷裏掏出一個銀錁子,塞在女郎手裏,道:“你拿去,買幾件好衣裳,換個住處,若是還有需要,隻管來找我便是,我叫潘鶻硉,就住在金城坊,你去那裏一打聽就知道。”說著紅著臉又一笑:“我也曉得自己唐突,不過我是個粗人,不會說話,你……你久了就知道,我沒有壞心。”
那女子將銀子往空中拋了拋,笑道:“你便是個壞人,難道我還怕你麽?這銀子我卻之不恭。潘兄,可還有其他事?”
潘鶻硉對著這女子,隻覺心慌意亂,也不知該問些什麽,做些什麽,過了半晌,才戀戀不舍道:“有……有啊,我……我想問……這個……你餓不餓?我請你去吃飯……哎呀你累了麽?你若是要休息,明日我再來找你也一樣。你幾時有空?我帶你去吃櫻桃餅去。”
他磕磕巴巴說完,那女子卻隻顧著微笑不語,半晌才揚了揚下巴,問潘鶻硉:“橋上那人,可是你的朋友?”
潘鶻硉回頭一看,卻見石橋上不知何時來了一個少年,正是早些時候與少女踢球的韋方平。此刻他換了一身淡綠長袍,黑漆一般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月光之下,隻覺風姿粹美,如畫中人一般好看。潘鶻硉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那件皺巴巴衣服,忽然覺得自慚形穢,呆了半晌,才搖搖頭道:“不認識……不過,你若想認識他,我去叫他過來好了!”
韋方平卻自己走了上來,也不理潘鶻硉,隻對那女子躬身一禮,道:“在下韋方平,敢問姑娘芳名?”
那女郎長大手腳,隻管靠在柳樹上,狡黠笑道:“我姓方,名茗,姑娘我就叫方茗。”忽然打了一個哈欠,又道:“我忽然覺得有些無趣,二位若沒事情,陪我去東市放生池轉轉如何?”說著也不等二人回答,領頭便往回走,潘鶻硉與韋方平互相看看,那韋方平便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出來,也不搭理他,隻轉身走到女子身邊。潘鶻硉在後頭跟著,但覺前麵一對妙人,看看自己,十足十老蒼頭樣,越發氣沮起來。
放生池夜晚的景象卻與白天完全不同。千百盞蓮花燈,在水中碰撞流蕩,漸漸隨著渠水,流到春明門外。街上布滿幡幢,池邊人頭湧動,有在街角燒紙錢的,有賣剪刀麵桃花羹的,有修理襆頭巾子的,有給人修麵刮臉的,還有人竿子上挑了一大堆竹篾編的小籠子,在人群中竄來竄去,高聲呼喊著“青林樂!青林樂一個銅錢兒兩個!”那是賣蟈蟈的。至於那些賣蓮花燈鬧蛾兒賣大米麵桃的,更是一家連著一家。女郎在人群中隻管微笑看著,一雙烏唇微微撅起,眼睛瞪得滴溜圓,待她看到了蓮花燈,便張開嘴“噢”的叫了一聲,著急朝池邊走去。她雖說身形高大,可不知怎的,左一晃右一搖,輕輕巧巧便來到了池邊。那韋方平在旁邊跟著,見她這樣稚氣,忍不住微笑起來,他碰了碰女子的手臂,道:“方小姐若喜歡,我去買盞燈給你放可好?”
那女子卻不答話,大眼睛裏忽然流露出一點靦腆的神情,見她如此情狀,韋方平便不再問她,隻是朝後麵的潘鶻硉懷裏扔進一個銅子兒,吩咐道:“你去買盞燈回來。”
那潘鶻硉便像頭忠實的老狗一般,依言擠出了人群,待他將蓮花燈點燃了捧到女子手裏,那女子便歡笑起來,將燈放入水中。她側著頭,出神地盯著那燈越飄越遠,潘鶻硉在後麵看著她,但覺那張骨骼硬朗的右臉神情變幻,一會兒歡喜,一會兒迷惘,那臉頰上還蹭著一塊髒。不知為什麽,他忽然覺得滿心憐愛,便忍不住輕聲問她:“你在想什麽呢?”
那女子回頭看他一眼,隨口說道:“我在想……但願年年歲歲皆有此日……可惜隻有……”說到這裏卻住了口,過了一會兒,便見她臉紅了起來,又過了一會兒,連那露在破衣服外麵晶瑩的肌膚都被燈火染紅了。
正在此時,忽然聽得人群一陣喧嘩,原來遠處不知哪家人抬了好大一個盂蘭盆來,上放五穀百果,供養三寶,飾以金銀,裝以燈火,又有人點起了煙火,有白鷺轉花、黃龍吐水、金鳧銀燕浮光洞攢星閣,數不勝數,燦若星辰。那女子睜大眼睛看著,過了一會兒,忽然嘻嘻一笑,指著不遠處一個貨郎,對韋方平命令道:“去,你去給我買點照水油來。”又用手指虛點著潘鶻硉:“我要那隻鬧蛾兒。”竟是將兩人都當了仆役一般,頤指氣使起來。
韋方平此時早收起了平日的倨傲,他將那女子看成貴族女子一樣,聽到她吩咐,便溫馴地走了過去,潘鶻硉剛要轉身,卻被女子扯住了衣袖。在千萬人之中,那女子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輕說道:“我姓令狐,叫令狐妃妃,乃是敦煌人氏。你明早來找我,我同你吃櫻桃餅去,不要叫他知道……”說著用手指了指韋方平,又笑推了他一把:“去吧!”
潘鶻硉此時正像一頭栽進了棉花堆裏,但覺無一處不妥帖,無一處不高興,走著走著,簡直要在人群中舞蹈起來一般。他匆匆來到那賣鬧蛾兒的貨擔前,但見上麵還剩了一隻蜻蜓子,被一根玉簪釘住了腹部,翅膀仍徒勞扇動著。待他舉著那鬧蛾兒回來,女郎卻早就溜走了。他找了好久,又哪裏見到那修長的倩影?他隻得怔怔站在池邊,蜻蜓在他耳邊嗡嗡鬧著,透明的翅膀上撒了金粉,在一輪冷月下微微閃出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