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曹準繪聲繪色講完他盜牡丹的經曆,隻隱瞞了見皇上一節。言語之中,自然是對窺性大加貶低,對自己十分美化。眾人聽一回,笑一回,又耽擱了一個時辰,到日頭西斜之時,東風已越來越猛,天邊卷起棉絮般的雲層,那夕陽在底下反射上去,金銀赤紫,光彩流動。過了一會兒,便有悶雷滾過雲絮,淅淅瀝瀝落了幾滴雨點下來。湖景晦澀,似有淡青色的風暴孕育於曲江深處。此時閑遊的百姓大部分已回家去,隻剩這幾十位進士,連著潘將軍,還在亭子裏謔鬧。喝到酣處,眾人忽然見到遠遠的柳煙下一個人影走了過來,那人穿著素衣,束著烏發,一縷長髯,瀟瀟灑灑走在湖邊,身旁還跟著一隻白孔雀,也分不清是神仙是凡人。眾人隻覺得眼一花,那人已飄到他們麵前,他掃了一眼案幾上的牡丹,冷道:“花折葉摧,這是誰幹的?”
眾人醉眼中看牡丹,發現不過半日,那花果然有些枯萎。紫色最不經老,此時半殘的花麵上紫黑交加,看起來甚是醜陋。眾人哎呀一聲,心中惋惜不已,倚在廊邊的尉遲朱已歡然叫了起來:“堂兄!”
原來來的正是尉遲朱的堂兄尉遲戊僧,此人是當今有名的畫師,京城裏頭一號風雅人物。他出身繪畫世家,祖父尉遲乙僧早年從於闐來華,長安城諸多佛寺中都有他的畫跡。不過尉遲這一家雖然畫畫厲害,取名兒卻甚無想象力,乙僧之兄甲僧這一支傳下來,皆以顏色為名,乙僧一支則按甲乙丙丁之順序,像出了滿門的光頭和尚。不過乙僧倒有不少漢族侍妾,因此到了戊僧,烏發烏眼,已與唐家子無異,隻鼻子比別人高些,眼睛比別人深陷些罷了。
那戊僧抬眼冷冷掃了一下眾人,見著曹準,便哼了一聲道:“這等煞風景的事,除了你再無第二人幹得了。”曹準嘻嘻一笑:“正是正是。”戊僧卻不再搭理他,隻轉身對尉遲朱說道:“走罷,叔父喚你回家,今日須得早些休息,切莫忘了明日去家寺,我要你同我幫忙。”說著連眼皮都不抬,草草對著大家拱了拱手,便揚長而去。那孔雀也蹣跚跟在他後麵,走了幾步,忽然張開尾羽炫耀。曹準輕聲說道:“潘兄,你看這尉遲戊僧,是不是和這隻禽獸一般?”說著便學了戊僧驕傲的步法,在亭中走了幾步,眾人一見,果然極像那白孔雀,都忍俊不禁。此時戊僧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頭用寒星一般的眼睛瞪著曹準道:“你莫要張狂,將來有你的苦頭吃!”又盯了潘鶻硉一眼:“這位便是潘兄麽?失敬失敬!朱弟,我知你的同年中有不少雅擅丹青的,明日家寺開放,不如你請了他們來,看看祖父的人物。”尉遲朱為人狷介,對他這位堂兄倒有些畏懼,聽到此話,忙起身恭敬道:“是。”戊僧停了停,又加了一句:“潘將軍也來罷!”那潘鶻硉受寵若驚,忙拱了拱手:“慚愧慚愧,我又不懂畫,到時候各位別笑話我才好。”戊僧此時卻不多言,隻轉頭離去不提。
尉遲戊僧提到的這一座家寺,喚作“奉恩寺”,在城西的義寧坊,靠著開遠門,距西市也不過一兩坊的距離,極是熱鬧繁華之地了。長安城裏有一句話,叫作“東貴西富,南虛北實”,說的是什麽呢?且聽在下為各位細細解釋,原來當今皇上常住東邊的興慶宮,官宦貴族人家愛和皇上親近,也都住在周圍,是為“東貴”,那西邊卻聚集著西域諸國質子和商人,傳了好幾代,皆是殷實富豪,因此叫“西富”,至於“南虛北實”,是說京城人都愛靠著北邊住,南方諸坊沒人罷了。這奉恩寺本是尉遲乙僧的家宅,後來舍宅為寺,乙僧便將家中親族的供養像畫在了寺廟中,據說十分精妙,奈何因是家寺,眾人難得一見,如今聽戊僧出言邀請他們明日去觀畫,個個都喜得摩拳擦掌。一人便站起了身:“諸位,我看今日這雨越下越大,我們也盡興了,也該散了,今晚好生歇息,明早同去觀畫,再作樂不遲!”眾人紛紛點頭,起身離座,自有小廝近前打點,那潘鶻硉卻仍坐在桌旁不動,曹準問他,他隻說自己吃了酒,渾身燥熱,要風吹上一吹。眾人自先離去不提,隻剩下潘鶻硉一人對著湖風春雨,一壺老黃酒一碟甲乙膏,好不愜意。那雨漸漸下大了,滿耳隻聽得簌簌沙沙的聲音,溫潤如美人的哈欠。潘鶻硉又呆了半個時辰,待得酒足肉飽,才施施然起身,轉身欲往回走時,忽然發現亭後站著一個人,那人也不曉得避雨,渾身都澆透了,隻呆呆盯著潘鶻硉,一言不發。
潘鶻硉哎呀一聲,連忙三步趕做兩步地走上去,將那人拉入亭中,口中埋怨道:“這位兄弟,怎的不進來避避雨?”便叫那人脫下外袍,擰幹了,又讓至桌前,道:“慚愧慚愧,隻剩下些冷酒冷肉,老弟莫要嫌棄,喝點酒暖暖身子也好。”說著便將剩酒拿到紅泥火爐上,燙起酒來,又給那人布菜晾衣。酒氣氤氳,那人喝了一口熱酒,清白的臉上稍微泛起了一絲紅暈。
潘鶻硉端詳了那人一眼,笑道:“看老弟呆呆站在外麵,連下雨都不曉得,像是有什麽晦氣事。可是有什麽難處?說出來叫哥哥聽聽,能幫的我絕不推辭。”
那人聽得此言,忽然涕淚齊流,雙腿一碰,便跪在了潘鶻硉麵前,道:“哥哥宅心仁厚,叫我好不感動。我……小弟我確是時運不濟……我姓康名抱,乃是江南人氏,本想進京趕考,奈何路遇匪徒,如今流落長安……”雙唇一碰,這一大套如流水般傾瀉而出。原來這人就是康抱,他一路跟著潘鶻硉來此,一直站在亭邊,留神聽眾人說話,見這潘鶻硉確是個富商,且妙在沒有心機,便越發起了投奔他的心思。好容易等到眾人走了,他便硬挺在雨裏,裝出一副可憐相,想要逗引潘鶻硉的同情。那潘鶻硉聽他扯完一篇鬼話,果然嗟歎連連,從衣服裏掏出幾兩銀子,對康抱說:“康老弟憑的倒黴,想是出門的時候沒查黃曆?不過誰沒個三災六難呢?老弟隻往前看便罷了。做哥哥的銀子倒還有一些,你先拿去應急,若是不夠,再來找我也是一樣的。”
康抱擦了一把眼淚,將銀子一推,搖頭道:“哥哥你疏財仗義,不過我和哥哥說這些,卻不是為了銀子。我流落長安這幾個月,誰的白眼沒吃過?隻有哥哥不嫌棄兄弟,叫我心裏實在感激。剛才我一直在亭邊,也聽到了一星半語,知道哥哥你姓潘,是做生意的。小弟如今有個不情之請,想跟著哥哥,我雖不會做生意,好歹識幾個字,平常幫哥哥寫寫書信回回拜帖,每個月請哥哥賞我口飯吃我便滿足了。不知哥哥……不知哥哥肯是不肯?”
那潘鶻硉哈哈一笑,搖頭道:“康老弟是個讀書人,怎好跟著我這個白丁混日子?折殺我了。我看你還是……”話還未完,那康抱卻打斷他道:“潘兄,多說無益,家我是沒臉回了,書我也不想再讀下去。我如今心灰意懶,哥哥你不收留我,我隻得跳湖去……倘若我能過上幾年平安日子,若有運氣,再攢點錢,回家安頓老娘和孩子,一生足矣!潘兄若是可憐我,就讓兄弟我跟著哥哥罷!”說著跪在那裏,竟是對著潘鶻硉連連磕起頭來。
潘鶻硉又好氣又好笑,看康抱的樣子,若是他不答應,竟是要磕死在那裏。於是好說歹說,將康抱扶起,又許了康抱跟著他做生意,便將他帶回家中。從此以後康抱跟著潘鶻硉,幫他念個帳寫個信,漸漸潘鶻硉覺得身邊跟著個通文墨的人,與滿嘴之乎者也的老爺們打交道,居然也能聽懂他們在說什麽了,便愈發地倚重康抱,此人逐漸成了潘鶻硉的親信,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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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緊一陣,緩一陣地下著,到了下半夜卻漸漸停了。太陽升起之後,透亮的槐樹葉子襯著爐餅鋪子開爐的一陣陣白汽,燒出的柴香,好不清新。有一朵蒲公英嬌怯怯開在草地上,嫩黃的花瓣,晶瑩的雨珠,惹人憐愛。
卻說這一日潘鶻硉早早起來,因要去別人家寺做客,便換了件幹淨衣服,梳好頭發,顯得很是精神。過不多會兒,曹準已來敲門,他卻帶著另一個年輕人,那人看起來大約二十五六歲,白淨麵皮,蓄著長須,當下二人見過了,潘鶻硉要問那人姓名,曹準卻笑而不答,隻說姓吳,到時一並引見。幾個人便帶著康抱,一路迤邐來到了義寧坊。待進了奉恩寺,才發現那是個兩進的院子,每進裏各有一個佛殿,前後殿之旁皆設鍾經台,旁有講堂,由回廊連接,那前佛殿修得甚是闊大,四麵立柱,起二層閣樓,其中供著七尊佛像,乃是釋迦,二弟子,二菩薩,二金剛,皆用於闐美玉打成,截肪無玷,膩彩若滴。佛殿前有一座小戲場,此時已鋪好花氈,杏酒果脯羅列,四麵粉白軒廊,畫著數幅壁畫,還不及細看,已有昨日曲江宴上的進士湧了進來,一時呼兄喚弟,好不熱鬧。
過了好一會兒,才見尉遲戊僧領著堂兄弟施施然進了殿前空地,他仍穿著白衣,那衣服上卻沾著赭紅石青色彩,看起來非但不覺邋遢,反而風流更勝昨日。隻是此刻他眼下有青色的眼圈,眼內微有些紅絲,略顯憔悴。他一進院子,眾人自然又是一番寒暄。有人細心,便上前問候,尉遲戊僧微微一笑,答道:“無妨,隻是昨夜修補壁畫,一夜未睡而已。”說著戊僧旁一個黃發的胖子已經嚷了起來:“眾位不要客氣,來來來,俺先領你們看看壁畫。”
那胖子正是頭一日在西市裏打架的尉遲青,前文已敘,尉遲顏料這一撥是甲僧之後。當年乙僧被於闐國王送到大唐,甲僧獨留國內,子孫裏大都學詩作畫,惟有尉遲青看著書本便發昏,看著銅板卻眼睛發亮,因此做了商人,來往於於闐與長安之間。他因見多識廣,學會了十數種語言,是長安城裏有名的譯語人。
他這麽一嚷嚷,眾人便欲舉步走向長廊。此時曹準卻走了出來,道一聲:“慢”,攔住了大家。戊僧皺了皺眉,不悅道:“怎麽,曹兄你又要來攪場子麽?”
曹準卻嘻嘻一笑:“不敢,不敢!這裏是你們尉遲家的地盤,我若來攪場子,豈不是自找苦吃?我不過想為各位先引見一人而已。”說著便一指壁畫。眾人其實早已看見壁畫前站著一個男子,大家寒暄之際,獨他一人站在壁畫前,背著雙手,細細賞玩。曹準走上前,將那男子拉了過來,笑道:“來,來,這位是我新認識的好朋友,叫吳軫,字芳玄,芳玄兄,我來為你介紹……”眾人中有在長安生活久的,聽到此人的名字,便“哦”了一聲,原來吳軫也是個畫師,近一兩年在長安聲名鵲起,他畫的鬼神人物,精妙之極。
那吳軫卻顯得心不在焉,他草草對著眾人一揖,開口道:“早就想看看小尉遲的人物,今日得償所願,果然名不虛傳,隻不過……”
尉遲戊僧聽到吳軫的名字,臉上早已如罩了一層寒冰一般,見那吳軫對他視若無物,更是不悅,待到那一句“隻不過”出口,臉色愈發的黑沉了,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冷道:“怎麽,想來吳兄有什麽高見?不妨說來聽聽。”
吳軫卻搖搖頭道:“我的高見嘛,隻怕說出來你未必愛聽,我看還是請各位先去賞畫再說罷。”他這麽一說,眾人均覺愕然,想此人這一番話,是為了出風頭呢,還是果真不通世事?不及多想,已被請入廊中。
那回廊左邊的幾幅牆壁是一張巨大的“降魔變”,共四幅,畫的是釋迦牟尼誕生,降魔,證道,涅槃四樣。隻見第一幅畫裏金蓮如在風中搖曳,第二幅降魔,說的是釋迦將要成佛之時,天魔領著自己的三個女兒及魔軍前來挑戰,但見畫中三個魔女身段婀娜,身披暗金色皮裙,卻有蛇頭與四隻手臂,各擒武器,似要跳下牆壁來,將人捉走一般。旁邊畫著脫皮白骨,陰森可怖,魔王旁另畫有一隻半跪夜叉,青紫麵龐,頭如駝峰,手擒鐵叉,闊口大張,怒目瞪視,栩栩如生,使人須毛皆張。到得第三幅,卻是釋迦在巨大的菩提樹下悟道,他身上肋骨凸顯,雙眸緊閉,神情悲苦,菩提樹上,卻有青色葉片緩緩飄落。到得第四幅涅槃圖,佛陀眉目低垂,嘴角含笑,立在七寶蓮池正中,四麵花樹飛鳥,更有無數天女,有的扶著欄杆,神情嬌憨,似在聽佛講道,有的飛在空中,飄帶迎風飛揚,似輕盈的夢境,更有的在佛前舞毯上對舞,輕捷矯健,正是雙柘枝舞。回廊右邊卻是一幅曆代功德人物圖,原來乙僧將自己的親族畫在牆上,正中一個人物,戴著金冠,棕發綠眼,紫色虯須,身穿碧色短衫,脖子上懸一根皮繩,掖入衣領內,手上衣上金冠上,無不鑲著美玉,另有數個貴族男子,或立或坐,個個神態謹肅。這幾幅壁畫,筆跡灑脫,匠心獨運,色彩濃烈美麗,那曹準一幅幅看過去,到了功德人物圖,也忍不住歎道:“雖非中華之威儀,然亦雄奇矣。”
吳軫便點點頭道:“左邊數幅,小處用筆緊勁,如屈鐵盤絲,大處灑脫,那是不消說的好了……隻是這功德人物,不知為什麽,看去卻有些僵硬。”曹準點點頭,側臉見潘鶻硉在他身邊,也背著手看畫,便笑道:“潘兄,你覺得怎樣?”
那潘鶻硉撓了撓頭,嗬嗬一笑:“我……我就覺得好看得緊,第一你看那夜叉,要是晚上我來這裏,嚇也要嚇死了,第二那於闐國王身上的寶玉,看起來成色甚好,想來值不少錢,第三也是最要緊的,是顏色好看,你瞧這紅的綠的,你別說,外國人頭發就是這個顏色,蓮花也就是這個粉色,隻一樣不好——”說著便指指降魔變最後一幅:“你看上麵那些天女,都磨得快看不見了,這個……要找人來重新描描才好。”
尉遲青跟在旁邊,聽得此言,便笑道:“是,從叔祖畫這兩幅壁畫,到現在已四五十年了,風吹雨打,壁畫脫色處有不少,如今正是戊僧兄在修補。”那戊僧嘴巴咧了一咧,勉強算作一個微笑:“可惜我技不如叔祖,畫得也慢,如今才剛修補完右壁,左邊還來不及動呢!”
話音剛落,便見吳軫頓足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說著回頭看一眼戊僧,恨道:“我說為什麽右壁比左壁鮮豔許多,你瞧你敷的人物,若不是令叔祖人物線條還在,你……你……,你如今將左壁毀了大半了,右壁你就別再動了罷!”
尉遲戊僧聽得此言,直把一張臉氣得紅一陣白一陣,忍了半天,才森然說道:“這便是吳兄的高見了?果然新鮮!吳兄請再指教一二。”
那吳生看來是個畫癡,此刻雖在主人家,也顧不得禮貌,隻跑到左壁,指著第一幅中的一朵蓮花,大聲道:“你看此花,著色沉著,如絹素一般,暈染隱現,有出奇之處,且線條之奇之風流,勾人心魄,這花看來像是凸起來的,摸上去卻是平的,你再看看你修補的壁畫,那色彩是死的,僵的,與黃口小兒學塗鴉一般。尊祖若是知道,定要被你氣得再死一次!”
這話一說出口,眾人均覺尷尬不已,心中埋怨吳生不通人情世故,曹準帶著這麽一個活寶過來,難道真的是為了攪場子?正想到這裏,曹準卻走上前來,用扇子敲了敲吳軫的肩膀,笑道:“老兄,戊僧如今這般有名,自有他過人之處,你不可輕易菲薄他。你說的色彩一道,我以為無非尉遲兄年輕,功力不到罷了,假以年月,一定也能與乙僧一般,畫他個一佛升天,二佛出竅!”那吳軫卻搖了搖頭:“他不過是個匠人,匠人就是再畫上十年一百年,還是不能登堂窺室,我……我隻是心痛那供養人物給毀成這樣,倘若換了我……”那曹準立即截過了話頭:“倘若換了你又怎樣?”
吳軫此刻無意之中往後一瞥,忽見尉遲青惡狠狠地瞪著他,心中不禁有點害怕,便縮了縮頭,不肯說話了,然而神情中仍見憤憤。隻是他這麽一說,尉遲戊僧麵子上卻十分過不去,再加上心中怒氣勃發,便一甩袖子,冷哼道:“吳兄,何必吞吞吐吐,你若還有什麽意見,說出來叫我也受受益。”那曹準聽得此言,禁不住將扇子在手掌上“啪”的一拍,道:“著啊!尉遲兄當真心胸寬廣,叫小弟我好不佩服!不過依我來看,吳兄單說卻沒什麽意思……我比吳兄能說一百倍,可是若論畫畫,實在隻會把鳳凰畫成烏鴉。因此小弟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剛才潘兄也說了,那頂上的天女都看不見了,如今便請吳兄補補色,增增彩,在座各位多有懂畫的,便請各位做個仲裁,如何?”說著斜睨了尉遲顏料兄弟一眼,笑道:“我們這裏青黑赤紫,什麽顏色沒有呢?吳兄千萬莫要推辭,否則叫小弟和各位都看不起,說你隻懂吹噓,手下一點真功夫也無。”
此言一出,眾人更是麵麵相覷,做聲不得。尉遲戊僧卻已無法後退,隻得點頭陰道:“所言極是。吳兄,你便讓我開開眼罷!來人,把筆墨紙硯搬過來。”廊下服侍的青衣們答應一聲,便有人要去請文房四寶。那吳軫年輕氣盛,此時被人激起了豪氣,也點點頭道:“也好,如此僭越了,請尉遲兄指教。”卻又回頭道:“不需文墨,隻給我拿一條碳條便可。”
卻說吳軫手執碳條,趨身上前,就著壁畫上斑駁的顏色,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個迎風飛翔的天女,那女子胸配七寶瓔珞,腰係長裙,體態輕盈,飄帶舞動,似乎隨時要飛下牆壁,在他們頭頂盤旋一般。壁畫上本有淡粉色,襯著少女的肌膚若隱若現,吳軫又是兩筆,便給女子手上套著了一隻鐲子,映著壁畫裏的青色,晶瑩美麗,真如一隻真玉鐲一般。接著他又細畫女子頭顱,但見一枚瓜子般的臉兒,旁梳兩個烏鴉鴉黑油油椎髻,嘴角似笑非笑,一雙長眸,一管蔥鼻,最後卻用炭筆濃點女子雙眸,當真如神來之筆,因眸子點得極正,無論你在何方,那女子似乎都在斜睨著你,明睇善睞,精靈可愛。不過半柱香功夫,吳軫忽將那炭筆一扔,道:“成了。”眾人隻覺那女子姿態灑脫,像是誰也留不住她,她亦對一切滿不在乎一般,叫人心中又愛又憐,隻想醉在她的微笑之中。
吳生抬頭,仔細端詳了一下他的畫作,半晌卻像忽然泄了氣一樣,沮喪道:“我之用筆,不及小尉遲萬一,至於設色一道,更是淺薄得很,如今借著壁畫裏原有的顏色,才勉強托得住這女子,慚愧,慚愧!”說著將手一拍,回頭看看眾人,隻見大家臉色真是古怪,想要叫好,卻得努力憋著,人人麵紅耳赤,尷尬之極。再看那尉遲戊僧,已是麵色慘白,他抬頭看了看自己修補的供養人,但覺一支支色彩肥胖臃腫,呆滯凝澀,再看那飛翔的天女,卻如滿牆裏含著微風,吹動她的飄帶飛舞一般。呆了半晌,方才勉強掙紮著對吳軫施了一禮道:“果然高明,戊僧……戊僧受教了!”
一時間廊下安靜,隻聽畫眉柔聲鳴叫,過了好一會兒,曹準才笑道:“依我看,吳兄和尉遲兄,這個……嘿嘿嘿,好像不分仲伯,很是不分仲伯,嘿嘿……”言語之中譏誚之意甚強,尉遲戊僧聽得此言,滿麵清白之中卻忽然起了一絲血紅,待要開口說話,嘴唇翕動,卻什麽都說不出來。眾人正難堪之際,廊下忽然有一人站了出來,道:“不然,我倒覺得尉遲先生的畫,比吳先生的畫,要好上一點呢!”
大家回頭一看,那侍立廊下說話的,卻是康抱。他此刻作儒生打扮,不留神的還以為他也是進士之一。他在眾人注目之下,不慌不忙地走上長廊,指著供養人道:“眾位請細看”,便一一指出那設色精彩之處,又道:“尉遲先生不欲超越先祖,與那敷色一道,下筆甚是謙虛謹慎,雖隻用了三分力,其光彩照人,匠心獨運之處,卻絲毫不輸給吳先生,我再請大家想想,尉遲先生將西域技法融入中原畫作,博取兩者之長,信筆畫去,卻絲毫不見突兀,這一份心思,這一份功力,眾位又作何評價?”
這一個台階卻搭得好,不但尉遲戊僧的臉色大有緩和,眾人更是紛紛附和,有的說:“畫作本就見仁見智,你們說吳軫畫得好,我卻覺得還是這供養人物精妙。”又有人點頭道:“正是正是,這位兄台當真說出了我的心裏話,與巧思博學一道,吳先生還是差了點。”眾位紛紛吹捧,更有兩人假意抬杠,一人說這個好,一個說那個妙,吵到後來,這個好說服了那個妙,一致同意還是尉遲得勝。戊僧一向是冷淡之人,聽眾人如此真心誠意地讚美,嘴角也禁不住噙了一個微笑出來。當下眾人在豔陽之中皆大歡喜,尉遲青趕忙說道:“眾位站了半晌,也累了也渴了,如今我備了薄酒數杯,各位請入座罷!”眾人趕忙坐回院中,一時酒肉滂霈,暫且不提。
那曹準對吳軫擠了擠眼睛,笑道:“吳兄別介意,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吳生搖頭苦笑看了他一眼:“我又怎會介意?隻是好笑這眾生相罷了……有朝一日我要畫下來,叫你看看。”曹準哈哈一笑,轉頭四顧,奇道:“咦,潘兄呢?”才看到潘鶻硉仍站在長廊裏,曹準走上前,攀著潘鶻硉的膀子道:“潘兄怎麽不去喝酒?尉遲家的人雖然奸詐,酒卻釀得好,潘兄快去嚐嚐。” 那潘鶻硉不理曹準,隻管仰頭看那飛翔的女子,過了一會兒,臉上忽然浮現出一朵紅暈。他轉頭看著曹準,正色道:“曹老弟,你說這女子怎麽可以這樣好看?”便將手指伸出去,沿著女子的軀體輪廓,細細描畫,又怕碰傷那女子一般,隻虛點而已,半晌才緩緩說道:“我若認識這樣一個女子,我……真叫我怎麽愛惜她都可以。”曹準聽得此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潘兄,你也是見慣春色之人,怎麽今天著了魔了?你這話若是傳出去,長安城多少少女都得痛斷心腸呢!這女子縱然好看,又不能摸又不能抱,有什麽用?不過你若真喜歡,我叫吳軫給你畫一幅,掛在你牆上,你睡覺的時候看上一眼也就行了,千萬莫要為此冷落了其他女孩子。” 潘鶻硉卻搖了搖頭,忸怩道:“你閑來和我說過一句話,就是什麽什麽水什麽什麽瓢,就是這個意思,我也不知今天怎麽了……吳先生畫的當真好!不過你也不用叫他給我畫,他就是再畫上一百幅一千幅,也不是這個女子。”曹準聽到這裏,愈發笑不可仰:“潘兄,你可真好玩死了,我……哎喲……”忽然端正了臉容,道:“潘將軍若喜歡,我倒有辦法將這女子給你。” 那潘鶻硉聽到此言,不禁一愣,他回頭看了看曹準,疑道:“我知你鬼主意甚多,不過這話很沒頭尾,你有什麽辦法,先和我說說?”那曹準又是一個忍俊不禁:“這有何難處?我今晚偷偷翻牆進來,把這壁畫割下來給你就是了!” 潘鶻硉怔了半晌,卻忽然抓住曹準的手,認真說道:“曹兄,萬萬不可。你前日去盜那牡丹,已經聽得為兄的心中害怕,這尉遲家的人你別輕易去惹,你若有個三長兩短,為兄的這一輩子都會後悔的。何況世界上我喜歡的東西那樣多,我怎能一一收羅?我若喜歡這壁畫,我求了尉遲兄,叫他許我每日來看便罷了,又何必一定要據為己有?總之你別魯莽,算是做哥哥的求你了!”
曹準聽了這話,心下感動,他眨了眨那雙晶瑩的眼睛,遲疑了片刻,忽然咬了咬下唇,湊近潘鶻硉的耳朵低聲問:“然則若這果真是一個活生生的女子呢?” 潘鶻硉卻是一哂:“無論活的死的,我隻知道你現在是我的兄弟……別說了,咱們喝酒去罷!今日一醉方休!”說著攜了曹準的手,走回院中,但見美酒佳肴,對著春鶯婉轉,簫管細細,真叫人覺得逍遙快活,直玩了半日,方才一一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