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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異-草稿3

(2010-04-22 14:58:15) 下一個

當下便有人紛紛出主意,有說要他去權相李林甫家偷蘭花的,有說要他去虢國夫人府折芙蓉的,有說要他遊到曲江裏摘新荷的,正七嘴八舌時,一個少年分眾而出,一把攬過曹準的脖子,笑嘻嘻道:“你們說得都太容易,不盡興,依我看,不如請他去興慶宮摘了貴妃雲鬢上的綠牡丹下來,可好?”大家一聽,都鼓噪起來:“對!還是曹詢兄想得周到,如此便煩勞曹兄去向貴妃娘娘討一支牡丹罷!”

列位看官又要問了,曹姓並非大姓,怎麽今科中卻有兩個曹秀才?其實這也不奇怪——說到曹家,那可是當今旺族之一。此家本出自西域曹國,北朝時出了兩個絕妙人物,喚作曹婆羅門與曹妙達,均妙解琵琶,名噪一時。曹家傳到現在,已有一百多年曆史,向來雅擅詩書音律,因此秀才與教坊名家中多有曹姓者,這曹詢便是曹準的表兄,兩人從小一塊長大,親厚不比旁人。

曹準眼見別人給他出了這麽個難題,眉頭都不皺一下,一雙晶亮的丹鳳大眼一瞪曹詢,笑罵道:“好小子,原來是你在落井下石!”卻不推辭,隻道:“你們可想好了?如此我便去了!”轉身將潘鶻硉推至人前,又道:“諸位同年,你們成天說想認識潘將軍,這位便是,可惜你們有眼不識泰山,他站在你們麵前這麽半天,也不見誰上來敬個酒敘個話,倒叫人家瞧低你們……阿詢,人在這兒,你替我好好招待,略盡主人之誼罷!”說著對潘鶻硉道了聲抱歉,轉身欲走。眾人原看那潘鶻硉衣衫襤褸,便存了輕視之心,隻說是曹準帶來的青衣小廝也未可知,誰料想他便是京城第一富貴之人,有人便在心中暗自懊惱沒有早點上去攀個交情的,更有人搓了搓臉,想要堆出滿麵笑容來,正在這尷尬時分,那陰柔少年忽的又發出一陣冷哼:“綠牡丹雖然少見,可也不見得找不到,誰知道你拿來的是不是貴妃娘娘頭上簪的?……何況大家都知道你們曹家最擅長的,不是曲頸琵琶,而是馬屁琵琶,吮癰舐痔,你們曹家哪一樣不會?拍得楊家好不歡喜,什麽東西弄不來呢!”

曹準一聽此言,滿臉怒色,手在桌上一拍,滿桌的盞兒碟兒都蹦了起來,他衝上前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領,道:“尉遲朱,我看你是皮癢癢了,且讓小爺抽一頓給你解解癢!”眾人上去勸時,曹準卻不依不饒:“後退的還是我兄弟,還待阻擾的,別怪我一起打!今日就是鬧到皇上那兒,免了我的進士,我也定不饒你!”說著掄拳便往下砸,那尉遲朱卻忽然大喝一聲:“且慢!”伸出一隻手擋住了曹準的拳頭。說也奇怪,那尉遲朱看來瘦得和刺蝟一樣,可曹準的拳頭卻真的砸不下去了。尉遲朱笑道:“你不珍惜你的進士,我可不陪你胡鬧。我如今隻說一種花,你若取來了,我便服你,你若取不來,嘿嘿嘿……”說著便湊近曹準的耳朵,悄聲說道:“那單生意,你們家便放手,如何?”

曹準猛然轉頭,死死地瞪著他,半晌才粗聲道:“好,一言為定!”說著便鬆開了尉遲朱的衣領,問:“什麽花?你說!”

那尉遲朱整了整衣衫,重新坐回廊上,翹起二郎腿,好整以暇道:“花嘛,自然是牡丹,我再不去找寒梅為難你的——我聽說慈恩寺有個和尚叫窺性,此人種得一手好牡丹,隻是為人小氣,他那些花也不曉得種在慈恩寺什麽地方,也不叫人瞧,討厭死了。你將他的殷紅牡丹折一枝帶回來,我便服了你。”

曹準傲然一笑:“尉遲兄說的,可是那‘京城第一怪僧’窺性?這題目未免太簡單,你且等著,我去去便來。”轉身欲走時,尉遲朱又叫住了他:“曹老弟隻是個急脾氣,我話還未說完哩!設若你走了,過個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兩載再回來,我們難道也在這兒幹等著?我有一個主意”,說著便探手抓過一枝兒臂粗的香,點燃了,道:“此香半日而盡,便以半日為期,若香熄君未歸,便算你輸了,如何?”

曹準還未作答,那曹詢已是趨身而至,他走到曹準身邊,俯耳低語道:“兄弟你別上了他的當,你可知那窺性是誰?他俗家姓可是尉遲啊!多半和這尉遲朱是一家子的,現下我們兩家鬧得這樣凶,你去討花,他怎會肯?不如叫為兄的陪你去,待我拖住他,你去盜花,如何?”

曹準搖了搖頭,道:“不好,不好!哥哥你且寬心,我自有辦法。”說著轉過頭,瞅了潘鶻硉一眼,笑道:“隻是怠慢了潘將軍了。”那潘鶻硉慌忙抱了抱拳,道:“曹兄哪裏話來,我豈是拘小節之人?作哥哥的先敬你一杯酒,祝你馬到……這個成仁,月宮什麽什麽桂,抱得美……呃……花歸!”這幾句話說得不倫不類,眾人想笑,又不敢得罪潘將軍,忍得好生辛苦。

且說曹準一笑,玉樹一般的身影左右一轉,已是去得遠了。寫書的兩隻手寫不來方圓話,便按下曹準智竊洛陽花不表,單說潘鶻硉在尚書亭子裏,與眾位舉子臭屁。要說這些讀書人十年功力,確實不同凡響,轉臉轉得比翻書還塊。有那性急的,便直走上前,左鞠右躬,將潘鶻硉讓至桌邊,有那矜持的,仍遙坐席上,微笑不語,隻在腹內急轉,倒要說什麽俏皮話一鳴驚人。眾人心中都有些懊悔這經濟仕途四字,怎麽就隻抓住了仕途,忘記了經濟,否則也好和潘鶻硉說上話。那潘鶻硉卻是一片純真,敬酒便喝,布菜便吃,酒肉之間偶爾抬眼望去,但見春花爛漫,雲山迢遞,遠碧之中飛起數枚沙鷗,湖風微拂他的亂發汙衣,酒至酣處,便擊箸高聲唱了起來:“哈哈——白蓮如美人,半日舞一曲。樂不樂,足不足,怎教我不愛山青愛水綠!”一條破鑼嗓子,直飛入雲,倒是痛快淋漓。身旁的陪客早就預備好了兩個巴掌,一唱完,絲竹便與阿諛齊飛。潘鶻硉卻認真道:“取笑,取笑!我是個粗人,不懂詩書禮樂,這是我在平康坊聽來的曲子,倒還略能入我的耳……眾位兄弟還喜歡聽什麽?我肚子裏還有幾首哩!”

眾人見潘鶻硉如此滑稽平易,也就去了自矜之心,有莽撞少年便開口問道:“潘將軍,曲子嘛,晚上咱們去平康坊南曲慢慢聽不遲,小弟我有個問題,看你這樣子,可是河北道人?”原來潘鶻硉好一條大漢,那少年是河北人,因此便存了攀同鄉的心思,故有此問。

誰料想潘鶻硉卻搖了搖頭,道:“錯了錯了,我是江南道洪州府的,道道地地的南人。”說著低頭看了一眼自己,仿佛為自己高大的身形不好意思一般,笑了一笑。

眾人張嘴“哦”了一聲,還未答話,另一個性急的少年又問了起來:“那……小弟的姐夫如今也在做生意,可是做什麽虧什麽,害得我姐姐天天捉著他罵。潘將軍你家大業大,可否和我們說說,如今做什麽最賺錢?好叫我也回去學給姐夫聽。”

潘鶻硉凝神想了一想,半晌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這人糊裏糊塗的,人家賣給我東西,我有錢便買,無錢便抬腿走人。說也奇了,買了還都能賣出去,一來二去也積攢了點錢財。人家說我京城第一富貴,那是抬舉我,其實我哪懂什麽生意經。你來問我,我可真說不出來——不如叫你姐夫來找我,我把我的貨分給他點便罷了,值得什麽!”

眾人於是又張嘴“啊”了一下,轉頭看那少年,眼中充滿豔羨之意。有那些不甘落後的,心中暗恨怎麽自己不早點捏造個姑姑姐妹出來?倒叫別人搶了先。因此便更直截了當了:“潘將軍,裏坊間都傳說你得了一顆寶珠,是這珠子給你招財進寶呢,是也不是?”急忙忙的嘴臉,赤裸裸的心思,孔子見此,當氣得跳曲江。

潘鶻硉嗬的一笑,忸怩道:“原來你們也聽說了?”話卻停在這裏,隻拿過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喝了下去。

眾人等了半晌,見他不言不語,便催促道:“潘將軍,你倒是說啊!”,“是啊是啊,藏著掖著,算什麽英雄好漢?”“潘將軍,說出來我們也好依模樣找顆珠子。”“你當這珠子這麽好找,一顆兩顆都有麽?那得碰運氣!”“這可不一定,沒準兒珠子分公母,潘將軍得了公珠,我也去尋個母珠,不求大富大貴,小康我也滿足了。”“那卻大可不必,到時候請皇上給你封個廣州刺史,過門費便是三千萬,豈不更好?”七嘴八舌,不一而足。

那潘將軍有了點酒意,又被人催得急了,便將酒杯頓在桌上,正色道:“諸位,剛才非我小氣,你們若是手頭緊有急難,來找我便是,你們若真想聽,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怕你們失望。我說出來,倘若真有什麽公珠母珠你們尋得了,做哥哥的隻有為你們高興的心。”停了停又道:“以前,確實有一個胡僧給過我一個東西,卻不是什麽寶珠,而是一塊石頭。”

眾人慢慢張開了嘴,凝神細聽,隻見那潘將軍用手轉著酒杯,緩緩道:“那還是我在洪州的時候——你們也曉得,洪州的胡人不比長安少的。”

列位聽到這裏,大約要存個問號:隻說長安胡人最多,人人以胡化為榮,幾時聽過洪州和胡人有關聯的?其實不然。本朝西域人來華,有海陸兩條路可走,陸路經敦煌,海路則取道廣州。胡人到了廣州,多經梅嶺入洪州,然後過仙霞嶺,沿錢塘江至揚州,再由此轉赴洛陽或長安,因此在洪州多能見到碧眼紫髯的西域人。隻是胡人也有富貴又貧賤,那潘鶻硉遇見的胡僧,很不巧正是一個又臭又髒,病得半死的乞丐。

潘將軍繼續說道:“我家本來貧賤,是豫章江上的船家,兄弟姐妹七八個,能活下來已是萬幸。說出來不怕大家笑話,我小時候也曾去縣學偷聽過壁腳哩!隻是被老娘打了回來,長到二十多歲,今天去西山上砍兩擔柴賣賣,明天去豫章江打幾桶水送送,賺幾個餅子錢續命罷了。卻說有一天,我去賭樗蒲,贏了好幾十枚銅子,可把我給樂壞了,你們想想,我何曾見過這麽多錢的?從樗蒲局子裏出來,我便跑去買了好幾個餅子,走到我那小破船裏,坐下來慢慢吃。哎呀那個滋味,簡直就是……美不可言!美不可言!”說到這裏,潘鶻硉眯起了眼,嘴裏嘖嘖有聲,仿佛還在回味那餅子的味道一般。

眾人便催促道:“還有呢?還有呢?”

潘將軍咳了一聲,道:“後來……後來我吃完了餅子,便跳到水裏,想摸幾條魚賣,不知不覺已經遊了好遠,忽然在岸邊看到一個小窩棚,裏麵躺著一個波斯人,我遊到他身邊,見他顴骨高聳,皮膚蠟黃,看起來可是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我忽然想著他也有父母妻兒,他的父母妻兒卻不知他落魄至此,我若是有一天病到這個份上,我老娘估計也會灑上幾滴眼淚。想到這裏,忽然覺得心下難過得很,便將他挪到了我船上,給他灌了點米粥,又去買了點藥,好家夥,那胡人真能吃!把我剛賺來的大子兒全吃光了。可是他吃了就拉,一點用都不管,過了幾天,眼見他是沒救了,他卻忽然睜開眼睛,看著我微微笑了一下,說:‘感激足下盛情’,我那時候傻了一樣,呆呆瞪著他,隻道:‘什麽狗屁盛情,無非喂了你幾口湯罷了。你若真感激我,就趕緊好起來,回家抱老婆孩子去。’那胡人道:‘我不過是個僧人,天地之中,無牽無掛,哪裏有什麽老婆孩子……這一路人情冷暖,我都經曆過了,沒料想,還是你們唐家兒郎 ……’說到這裏,他就隻有喘氣的份兒,一隻手死命拉著我,另一隻手卻指了指他胸前。我伸手去掏,見他胸前用繩子掛了一顆石頭,那病波斯用眼睛隻管瞅著我,我就想這老頭子怎麽到死還放不下這破石頭呢,便跟他說:‘你放心罷,你要是活了便回家去,你要是死了,我就連石頭帶你一起葬了,好不好?’豈料那老頭子卻搖了搖頭,道:‘不好,不好,這石頭是我要送給你的,你摘下來,掛在自己脖子上。’我不肯,隻說:‘我救你卻不是為了什麽石頭斧頭的。這是你的,我不要。’那胡人卻憑的囉嗦,非要我戴上石頭。掙紮了好一番,我想不就一破石頭麽,戴就戴吧,也叫他安心,於是便掛上了。我一掛上石頭,那老頭子忽然便安靜了下來,隻拉著我的手,含笑看著我,我也守著他,忽然想到,我老娘從小就捶我,我的武藝都是和街裏的少年打架練出來的,我若有一位父親,能這樣靜靜拉著我,望著我,該有多麽好!想著想著,忽然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了出來。那胡人見我這個樣子,便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發,忽然那手就垂了下去,我抬眼一看,他瞳仁都已經散了……哎呀,不曉得為什麽,那次真是傷心,說不得,說不得!”話到這裏,他便停了下來,隻又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眾人靜靜聽著,見他停在這裏,都覺不好打破這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見潘鶻硉擤了擤鼻子,轉顏笑道:“坊間傳聞,原不可信,寶珠是沒有,我隻有石頭。隻是那以後,我賣魚便得大錢,送水便得賞銀,一來二去,漸漸積攢了點小本,於是開始賣賣布匹,也不知怎麽就做大了。你們說是那胡僧的石頭保佑,我自己隻想,那石頭若有這麽管用,我也不賣布,我就去撿石頭了——因此無非我運氣好罷了。”說著便從懷裏拉出一條紅繩子,眾人定睛一看,果然下麵墜著一塊黑黝黝毫不起眼的石子,潘鶻硉將石子遞給身邊的曹詢,道:“曹兄看看,這石頭可有什麽出奇之處?”

曹詢臉上微微動容,他接過石頭,放在手掌上,那石頭靜靜地躺著,不知為什麽,曹詢的手卻抖了起來。此時忽見尉遲朱一躍而起,縱身來到曹詢身邊,尖聲道:“叫我也瞅瞅!”那曹詢卻猛的把手掌一合,藏到桌下,仰起臉道:“尉遲兄何必這麽心急?”那尉遲朱麵色一沉,左手下探,便要硬搶,正在此時,他的雙肩卻忽然被人搭住了,回頭看時,卻是曹準,隻見他左手拿著一枝牡丹枝,上麵綴著數朵深紅色牡丹,花沉葉重,將枝條也壓彎了,右手牢牢握住尉遲朱的肩膀,笑道:“尉遲兄,你來看,這牡丹可是你點的?”說時遲那時快,曹詢身形一動,已將石頭掛回潘鶻硉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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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喝酒 回複 悄悄話 嗬嗬,謝謝二位。最近忙,還沒工夫開寫第三章,見諒見諒……
安靜 回複 悄悄話 我還沒吱聲,Wushu老師就把我捎帶上了,嗬嗬,真是好看的故事,我也在這兒等著:)
wushu 回複 悄悄話 看了,很好的故事,伏筆很多。你慢慢寫,我們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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