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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池在秦朝便有,喚作隑州,前朝逐漸成為長安一大勝景。到了本朝開元年間,今上下旨疏浚湖道,先是修了一條黃渠,引水入池,又在曲池旁修建了芙蓉園和慈恩寺。湖畔植滿楊柳杏樹,湖中芰荷遍布,每至暮春,煙水明媚,無論貴族士女,還是教坊妓婢,都要來這裏泛舟賞春,等玩得盡興了,便去南邊的慈恩寺看牡丹,鮮車怒馬,絡繹不絕。至於夏天的碧波紅蕖,秋日的殘荷肥藕,冬季的白雪孤舟,四時芳辰美景,實在難以盡述。
卻說潘鶻硉被那紫衣少年拉著,朝曲江走去。走至曲江坊,已見人越來越多。他們的臉上都帶著如癡似狂的笑容,邊朝湖岸跑邊喊:“曲江宴!曲江宴!”紫衣少年聽到這聲音,愈發心急了,他狠狠抽了一下馬鞭,那馬便朝著湖畔疾馳而去,濺起點點紅泥。出了坊門,猛然之間,潘鶻硉的眼前展現出一片浩瀚的水域,隻見煙波蕩蕩,新荷搖搖,春風拂麵,一片冷香。饒那潘鶻硉是個粗人,也忍不住心醉。正在此時,卻有什麽東西嗖的一聲,朝那紫衣少年直飛過來,潘鶻硉自幼習武,聽聲音不對,趕忙探手去接,定睛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是一朵幽蘭,耳邊響起女子清脆的笑聲,過了一會兒,便有一個圓臉厚唇的女子嬌聲喊道:“這位大哥,煩請你將那花給身邊的郎君……”紫衣少年聽得此言,哈哈一笑,伸手接過蘭花,道:“潘大哥,這可是人家給我的,你莫要會錯了意。”說著便將那蘭花簪在帽子上,但見那少年風姿楚楚,帶著蘭花,如冰壺一般,說不出的好看。潘鶻硉看了看少年,又低頭看看自己骨骼粗大的雙手,忍不住也咧嘴笑了。
一會兒的功夫,紫衣少年已像賣花郎一般,頭上有幽蘭,手裏是杏花,再看那潘鶻硉,有人卻送他白菜一棵,屁股上兼贈腳印一枚,那是嫌他擋了道。紫衣少年忍俊不禁,安慰他:“潘將軍,人要衣裝馬要鞍,你人長得本來不差,都是這衣裳鬧的……要是這群小娘們知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潘鶻硉,怕是你那顆白菜和腳印,都要轉送給我啦!”
潘鶻硉哈哈一笑:“我這麽個粗人,拿著白菜倒配,至於鮮花還是曹兄你戴著好看。”此時人群越來越擠,潘鶻硉深覺不便,因此又問道:“曹兄,為什麽撿這麽個日子來曲江?人挨人人擠人的,倒是遊不盡興。”紫衣少年剛要回答,忽然又有一個少女跑了過來,隻見她把一束花往少年手裏一塞,話也不說,就急衝衝地跑走了。潘鶻硉低頭一看,這次卻是各色鮮花,裝點成一隻小小的獅子頭,有鼻有眼,憨頭憨腦,煞是可愛。回頭看時,那少女斜倚一棵杏樹,一雙含情目盯著紫衣少年,手中簫管一動,一縷清音如嫩柳一般搖曳,少年似要醉了,合著那節拍,便唱了起來:“春光且莫去,留與醉人看……”看他那搖頭晃腦的樣子,也不知誰是春光誰是醉人,或者他隻想要融化在這醉人的春光之中罷了。
潘鶻硉等了許久,見那少年還不肯挪窩,便碰了碰少年的肩膀,道:“曹兄,我不慣熱鬧,要不我還是先回去罷,等改日兄弟我再陪你出來好好玩玩。你自便,自便!”少年這才如夢初醒,大叫一聲“哎呀,差點誤了!”說著也不及搭理那女子,扯過潘鶻硉便往前走,邊走邊埋怨:“潘兄,我約你出來,十次裏倒有八次你不肯,這次我再不放你走的。今天是曲江宴,也是小弟我得意的日子,潘兄你不會掃小弟的興罷!何況我那些朋友都想認識你,我和他們說好了帶你過去,你若不去,我豈非要失了顏麵!”說著已來到湖畔亭邊。隻見亭裏早已坐滿數十位少年,個個春風得意,人人衣衫華貴,見到那紫衣少年,便笑著大喊起來:“曹準,你來得好晚!罰酒三杯!”那少年早已滿臉堆下了笑,團團揖著,口中隻“喏!喏!”二字而已。
列位看官,何謂曲江宴?且聽某家慢慢道來。卻說本朝每次大比之後,中舉的進士先是在慈恩寺塔上列名,然後便去曲江開宴歡樂。湖畔早由中書,尚書諸省司出錢搭了數座纖秀可愛的亭子,進士們坐在亭內,謝師賞景,喝酒煮茶,玩到酣處,便叫了彩舟,下湖遊玩,最是風光不過。豪奢家族此時也愛在亭邊轉悠,有父親給女兒挑乘龍快婿的,有女孩子家自己上前送相思果子的,不一而足。總之,曲江宴對進士們未來的仕途與婚姻均十分重要,因此大多數少年都著意打扮,要將自己最瀟灑的一麵表露出來。
那曹準正是今科進士,此時與潘鶻硉踱入亭內,早有人端過酒杯,先灌了他三大杯酒。接著不由分說便塞給他一個簽子盒,道:“曹兄,選一個!”曹準拈了一個簽子出來,打開一看,卻是“探花郎”三字,眾人一起撫掌大笑道:“與你這身裝束倒配!”原來這曲江宴有數件風雅事情要做,有善烹茶的進士便專管沏茶,喚作“主茶”,另有主酒,主樂者,那專管折花的,便是“探花”。曹準自詡風流,拈到探花郎三字,十分得意,便笑道:“兄弟們說吧,要什麽花,就便是梅花,我也能幫你們折來!”眾人轟然一笑,其中一個身材高大,滿臉絡腮胡子的英武少年便率先鬧了起來:“探花郎,我們單要你手上的百花獅子,你肯是不肯?”曹準眉頭一皺,偽難道:“這個……兄弟我倒是肯,隻是眾位須懂得憐花惜花,這是女孩子送給我的,我若轉贈他人,豈非無情!”眾人一聽,均大叫嘩然,正鬧得不可開交處,忽然聽得一個尖細的聲音壓過笑語,陰陽怪氣道:“曹兄是音樂世家出身,怎麽倒忘了你們家作的曲子——‘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你那百花獅子嘛,我看不過是殘花敗柳罷了,嘿嘿嘿……”笑聲像冰涼的蛇身,使人頗不舒服。曹準眉頭一皺,抬頭望去,卻見亭邊廊座上單坐著一個少年,麵貌雖美,身材卻瘦弱,眉宇之間陰柔之氣大盛。此時他手握酒杯,也不看曹準,隻是不住嘿嘿冷笑。那曹準待要發作,想了想,還是重新擺出一副笑臉,對大家笑嚷道:“想好了沒有?再不說我可不去了啊!”
當下便有人紛紛出主意,有說要他去權相李林甫家宅偷蘭花的,有說要他去虢國夫人府折芙蓉的,有說要他遊到曲江裏摘新荷的,正七嘴八舌時,一個少年分眾而出,一把攬過曹準的脖子,笑嘻嘻道:“你們說得都太容易,不盡興,依我看,不如請他去興慶宮摘了貴妃雲鬢上的綠牡丹下來,可好?”大家一聽,紛紛大笑鼓掌:“對!還是曹詢兄想得周到,如此便煩勞曹兄去向貴妃娘娘討一支牡丹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