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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異 草稿1

(2010-04-19 19:10:01) 下一個

珠異

唐朝玄宗皇帝天寶元年,在江南道的建昌,有一個讀書人叫做康抱。此人頗醉心於功名利祿,心中常想:俗語說得好:“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我如今呆在建昌也不是辦法,莫如去京都碰碰運氣,沒準兒能當個小官,光宗耀祖。於是便收拾行囊,裝了幾本常讀的子曰詩雲,作別妻兒,北上東都洛陽,呆了幾個月後,又往西行,去了長安。

 

康抱雖說讀過幾年書,其實更像個鄉巴佬,以前在鄉裏鶴立雞群,頗有英雄寂寞之感,一到洛陽,見到那燈紅酒綠,氣焰便矮了半截。及至去了長安,遠遠瞥見明德門五扇大門洞開,中間一條筆直大道,喚作朱雀街的,一直通向正北的皇宮。高大的坊牆,威嚴的宮城,護城河旁白楊挺立,遠處山巒疊翠,曲江池殘荷亦動人,連京師的百姓穿著,也和鄉間大不一樣:人人窄袖缺胯襖子,眼睛都朝天瞪著。那康抱看看自己的廣袖大袍,更加自慚形穢起來,因此在心中暗下決心,一定要出人頭地,有朝一日,也須得做一個道地的長安人。

 

隻是這出人頭地說來簡單,做起來卻難上加難。他好歹不是睜眼瞎,可作的幾首歪詩,無非“興盡回家,何必待子”之類,臭不可聞。找了好幾個京師大佬幹謁,都被人暗地恥笑,便漸漸氣沮起來。這京城好玩的地方多了,他開了眼界,便再也靜不下心來讀書,於是找了懷遠坊的光明寺僧舍寄宿,平日裏睜開眼睛便出去瞎逛,一來二去,也結交了幾個狐朋狗友。這群朋友多是長安城裏的任俠少年,個個會挽幾朵劍花,人人能作幾首酸詩,白天賭博夜晚幽會,頗有李太白之風流。康抱見得這般瀟灑,如何不愛,便越發學了他們的氣派,連鄉音都隱藏起來了。

 

卻說這一年四月十五,是一個好天氣。康抱頭一夜吃得齋飯,一早便餓醒了,他呆呆望著僧房外,陽光從槐樹葉子中一縷一縷地滑下來,照著他的眼睛。正索然無味之際,忽聽得外麵有人問道:“康大郎可在?”卻是他的朋友李穎北。康抱咧嘴一樂,忙道:“在!在!老李快進來!”那李潁北掀開簾子,見他還軟骨魚一樣趴在床上,忍不住一笑,怪聲道:“臉如花自然多嬌媚——汝之慵懶,堪比平康憐憐,隻是你作給誰看呢?——快起來罷!大家都等著你呢!”便扯了他起來,一陣風似的教他洗漱挽頭,襆頭巾子又打好時新式樣,拖著他就往外走。那康抱迷迷瞪瞪的,一邊走一邊問:“有這麽急?今天去什麽地方耍?”

 

李潁北興衝衝道:“說不得!說不得!今日卻要介紹你認識一個好兒郎,此人喚作韋方平,乃是羽林軍裏第一等俊俏人物。他如今正在西市的白鼻騧請客,快去罷!遲了就趕不上了。”說著出了北坊門,過街便進了西市。一入西市,卻被人群攔住了去路。隻見前麵人頭攢動,不斷有人怪聲叫好:“打!打呀!哎喲這招差了!”兩人對望一眼,都是一樣心思,便溜到路邊,踩著店鋪的門檻往裏看,卻是兩夥胡人在打群架。陽光刺眼,但見紫髯翻飛,碧目四晃,其中最顯眼的是兩個領頭的胡人,一人體格胖大,手上拿著一支竹筆,另一人卻身材矮小,手擒鐵琵琶,你來我往,打得好不熱鬧。那體格胖大的胡人一支竹筆盡往瘦子身上招呼,還未近身,卻總被瘦子閃開,有時瘦子鐵琵琶一擋,竹筆在琴弦上拂過,發出磔磔怪聲,刺耳得很。大約是戰得久了,那胖胡人心中焦躁,大喝一聲,一個泰山壓頂,竹筆便朝瘦子的天靈蓋砸去,邊砸邊罵:“隻有娘們才使琵琶,有種的你別躲,和俺尉遲青好好打一架!”那瘦子卻一縮身,刺溜一下從胖子的胯下鑽過,再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彎過身子,手一揚,鐵琵琶肚子正打著胖子的背,隻聽嘭一聲悶響,那胖子一口血便往外噴了出去。瘦子哈哈一笑,站直身子,手往琴弦上一撥,說也奇怪,那琴在他手裏卻發出了叮叮咚咚的樂音,煞是好聽。他漫聲吟道:“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我就便是小婦,也比你個貨郎子強!”那胖子此刻紫髯上沾滿鮮血,搖搖晃晃地轉過身,待要再打,卻忽然聽到遠處傳來馬蹄聲,便有瞧熱鬧的人大喊起來:“金吾衛的人來啦,沒啥看的了,快走吧!”人群便哄的一散。那金吾衛是西市的警戒機構,養著一幫潑皮也似的兵痞,比誰都橫,無人敢惹,因此在西市才鎮得住。兩夥胡人聽到此話,也不敢多留,那胖子回身便走,走了幾步,又轉頭用竹筆指著瘦子喝道:“那人是我們先看上的,你們也該講個先來後到。識相的就罷手,否則要你們好看!——我技雖不如你,可我大哥尉遲皂,三弟尉遲朱,還有堂兄尉遲戊僧,個個功夫都比我好,一筆下來,叫你們不死也掉層皮!”那瘦子衝他做了一個鬼臉,笑道:“誰怕誰來?你們家那幫尉遲顏料都和爛泥巴似的,管個屁用!老子告訴你,這生意我偏要做,你待如何?”胖子瞪了他一眼,轉身一溜煙出了坊門,瘦子卻閑閑站在街市正中,等能看到金吾衛士氣衝衝的臉了,才咯咯一笑,反手將那琵琶飛了出去,身子一擺,已站在琵琶上,借力便飛上了坊街的楊樹,一個翻身,風箏一般飄遠了。

 

李潁北和康抱聽到官麵上的人來,早已順著牆根,跑到了西麵的坊街,等離得遠了,才氣喘籲籲地停住了腳步。兩人對望一眼,均覺自己逃竄得如此屁滾尿流,很有些失顏麵。那康抱跑了一程,更覺腹如雷鳴,便咳了一聲,問道:“李兄,那白鼻騧……”李潁北拍了一下腦殼:“哎喲,差點忘了!”扯過康抱,有心往回走,又怕被官府抓住問話,兩人便繞了一個大彎子,從西邊趕到了酒樓。

 

白鼻騧這個名字雖有些奇怪,其實不過是一家胡食店,因長安少年常愛騎這種馬找胡姬宴樂,故有此名。酒樓在西市的東北隅,占地廣闊,後麵靠著坊牆,前麵臨著廣安渠,風景甚美。其實胡食說來說去就是幾種,無非餅子羊肉蒲桃酒。康抱是江南人,吃不慣羊肉的腥臊,奈何他若不吃胡食,便簡直要被排擠出長安人的圈子,他如何肯?因此也學了別人大塊吃肉,悶頭喝酒。何況這次是吃白食,且有其他風景可看——那些鼻管如錐,肌膚似玉的胡姬,不也秀色可餐麽!

 

一進白鼻騧,便有二人相熟的另一個朋友,喚作齊綰的迎了出來,他一邊伸手讓二位,一邊低聲埋怨道:“如何這麽遲?韋相公都等急了。”兩人忙振了振衣衫,擺出笑臉走向窗邊一桌酒席。卻見那酒席旁擺著錦墊,一桌人已喝得東倒西歪,唯榻旁躺著一個少年,因是背對著他們,看不清容貌,隻能見到他裸著上身,露出白練一般的肌膚,雖有些瘦弱,倒也結實。少年身畔卻坐著一個十五六歲的胡女,此刻手裏拿著一支七夕用來乞巧的九鼻針,嬌笑道:“韋公子,我可往下紮了啊!”滿座人轟然叫道:“紮!紮!”兩人走得近了,才發現那胡女正在幫少年紋身。他背上原已紋了一排仙鶴,此刻正在刺著鶴背上的仙人,那仙人卻不老實坐著,換馬一般,正從一頭鶴背換至另一頭鶴背。一針下去,少年肌膚一扭,仙人的臉便皺了起來。

 

當下李潁北將康抱引見給韋方平,那韋方平聽得此人姓氏,便微微側過頭,睜開雙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康抱,道:“你姓康,可是康國人?”康抱搖了搖頭,韋方平又問:“那康兄與康昆侖怎麽稱呼?可懂音律,能彈琵琶否?”康抱更是茫然不知所措。見他一臉蠢相,韋方平也懶得再問,隻對身邊伺候的青衣道:“去,給康兄上一盤櫻桃饆饠。”說罷瞟了瞟康抱:“此樓的櫻桃饆饠卻做得好,康兄慢用。”便扭過頭,不再理會他了。

 

康抱來了長安好幾個月,知道京師人都有些拿大,遑論這些豪貴少年。他受過多次冷遇,開始還撐著傲骨,動輒拂袖而去,後來發現他的袖子雖然長大,卻沒有人拉著他的衣袖哀求他再多坐一會,很快的,他的袖子就和他的脾氣一道收斂起來。當下他找了個位置坐定,過不多會那櫻桃饆饠上來了,卻是好大一盤用羊油胡蘿卜炒的米飯,其上散落幾顆茜色櫻桃,雖是炒熟的,顏色味道都與新鮮的無異,那飯裏混雜著櫻桃的甜香,味道幽絕獨特。他吃了一口飯,見大家都不理他,便開口大聲說道: “諸位,我與潁北兄才剛又看見胡人打架了,難道還是為了蕭又玄的事情?”原來頭一年右龍武蕭將軍的兒子蕭又玄手頭緊張,問一個叫安道奴的胡商借了好大一筆款子,利上滾利,已是還不清。今年年初事發,鬧到了皇上那裏,把皇上氣得個半死,蕭老將軍也因此被貶到宣州做別駕,本以為此事已了,卻不料何家的人又叼登出來,說那筆貨殖本是安家欠何家的,三方各執一詞,也分不清誰是誰非。為了爭這筆高利貸,何家和安家隔三差五打上一架,到現在已有好幾個月了。

 

聽得此話,坐在旁邊一個叫潘惠延的少年,其父在戶部做侍郎的,便嗤了一聲,對韋方平說道:“這幫胡人越鬧越不像話了!三天兩頭的打,你們也不管管。”韋方平連眼睛都不抬,隻說:“我是禁軍,關我屁事!此事該找京兆尹,再不找市署平準署的人也可以。”座上還有一個年輕人叫做阮非熊,才從嶺南來到長安,還未脫那土裏土氣的本色,但因為有錢,便不似康抱那般畏頭縮腦。他不知來龍去脈,便開口問道:“難道胡人總這麽鬧麽?天子腳下,難道沒有王法?”

 

齊綰哈哈一笑,道:“阮兄康兄不知底細,且聽我慢慢道來。今次卻不是為了蕭又玄,而是尉遲家和曹家。說起來兩家來華也有一百多年了,曹家前朝受過不少恩惠,本朝尉遲家更是了不得,出了多少人物!不知為什麽兩家最近卻有些交惡,打了已有一個多月了,聽說京兆尹也管不了。頭幾天他們在曲江邊上打架,京兆尹氣喘籲籲地跑過去,結果尉遲家一個叫尉遲伏藍的,對著京兆尹,眼睛一瞪,袖子一捋,你們猜怎麽著?”大家便齊聲問道:“怎麽著?”齊綰便忍笑說:“那尉遲伏藍手臂上紋著兩行字,左一行‘生不怕京兆尹’,右一行‘死不懼閻羅王’,把老官兒沒氣個半死!”

 

眾人哈哈笑了起來,齊綰又接著道:“尉遲勝是當朝駙馬,京兆尹不敢惹,便將氣撒在曹家上。那天打架的有曹家一個遠房侄兒,叫曹賀,背上紋著好大一個毗沙門天王,大約京兆尹看他很不順眼,就將他捉了去,打了三十棒。那曹賀好男兒,當時一聲未吭,出了門就拐去了嘉會坊公主府,在門口賴著不走,說他背上的天王受辱,要紋銀兩千兩修理功德哩!”

 

眾人又大笑起來,七嘴八舌,有的說胡人鬧得忒不像話,光天化日之下敢搶民女,有的說那些胡人為了吃白食,敢捉了毒蛇往酒肆旗亭裏扔,還有的說平生不做暢快事,枉為春風少年人,那李太白當年就是打了好幾架才立了名號的,又有人反駁道其實李太白劍使得並不好,隻不過會吹罷了。說來說去,就說到了成名立萬上。康抱一邊聽他們聊,一邊在心裏暗自盤算:要在長安城出頭,除了標新立異以外,另有幾樣事是必不可少的,寫幾首酸詩,佩一把好劍,紋一個好圖樣,認識一個中宮貴人,以及上終南山做幾個月的隱士,現下他做得差不多,就剩上終南山隱居了,或者應該拉上李潁北和齊綰一起去找個地方?正想到這裏,忽然聽李潁北一聲喊:“噓,你們看,那不是潘鶻硉嗎?

 

長安方言,鶻硉就是糊塗,康抱往窗外一看,卻見街對麵永安渠的石階上蹲著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正在撩渠水洗臉。此人頭發蓬亂,一身衣服看起來倒像好料子,隻是醃臢不堪,用一根玄色帶子胡亂係了,待那人洗完臉抬起頭來,卻是個極為平常的男人,相貌甚至有些憨蠢,惟一雙劍眉生得好,又黑又長,英氣勃勃。他用五指作梳,把頭發胡亂挽了一個髻,正挽到一半,卻停下了手,嗬嗬地笑了。原來他看到渠裏一隻母鴨子領著幾隻嫩黃的小鴨子,緩緩遊過他身邊。垂柳依依,楊花飄飄,倘若不是這蠢材煞風景,倒是一幅好軟春行樂圖。

便聽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氣:“怎麽?那就是潘將軍麽?京城第一豪富之人?怎的如此猥瑣不堪?”

李潁北便道:“正是此人!”說著衝窗外喊了一句:“潘鶻硉!”那人循聲看見他們,笑嘻嘻地衝他們招了招手,李潁北道:“看不出來吧!他是布販子出身,西市東市泰半絲緞布匹,都是從他那裏出來的,聽說他家的繅匹,就把整個南山裹起來,再繞著咱長安城城牆圍一圈還有多。此人現在炙手可熱,多少人等著巴結他都來不及!”大夥便異口同聲道:“看不出來!看不出來!倒像平常街口賣胡餅的小販。”另一人便道:“李兄看來是認識他的,不如請他進來,好叫兄弟們也結識結識?”李潁北一笑:“我哪裏有那麽大的麵子,還是韋兄……”說著眾人便都眼巴巴地盯著韋方平,韋方平卻連眼睛都不抬,過了半晌,才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暴發戶而已,我可沒這個閑工夫認識他。”眾人心裏失望,又不好表露出來,隻得繼續趴在窗口看那潘鶻硉挽頭洗手,過了一會兒,便聽街上一人大喊:“潘鶻硉,你怎麽還在這兒!”卻是一紫衣少年騎著銀鞍馬,從街口衝了過來,馬剛到渠邊,他便縱身跳下,一手扯過潘鶻硉,一手攬住他的脖子,親熱道:“兄弟們都在曲江等你呢!還不快去!”拉扯之間,兩人逐漸去得遠了。

康抱人雖鄉土,腦瓜卻靈,他知道此生若以文掙名怕是不可能了,還不如跟著這潘將軍發財發財,隨喜隨喜。計較了半晌,到底心裏放不下,便道了個惱,撇下眾人出了西市,也朝著曲江溜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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