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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異其五(豫章歌之二)

(2010-03-07 08:35:44) 下一個

五. 漣漪

話說那棺材朽板哐啷一響,我和招娣都以為會發生什麽天崩地裂的大事,好叫我們多寫一部西遊水滸出來,可是過了好久,什麽都沒有發生。招娣頗覺失望,再加上雙臂被我掐得有點痛,便轉過頭來罵我道:“算是認清你了,有危險就躲我背後。膽小鬼!葉公好龍!”

我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隻好從她身後探出頭,強辨道:“蛇,不是葉,招娣你讀白字。”

當下便被招娣痛扁了一頓。

此時那靈柩已被抬出淤泥,放在地上,有考古人員大約嫌白荷礙事,遂將它連著藕根揪了下來,丟在一旁,隨後就湊在一起開始研究,鏟子刷子齊齊上陣。招娣覺著好玩,便走上前與人搭訕,很快就和他們混熟了。這可苦了我,因為不善交際,隻得訥訥站在一邊,漸漸便覺有些無聊,於是我瞅了一個空兒,拉了拉招娣,說道:“哎,走吧?”

招娣正和人聊得熱火朝天,如何舍得離開?便一甩膀子,頭也不回地說:“海蓮,你先等等,馬上就得!”

奈何我鍥而不舍地央求:“走吧,別妨礙人家做事了——而且大姐也叫我們早點下山,萬一回去路上碰著下雨,不是細事!”

招娣終於回過了頭,瞪了我一眼,恨恨說道:“走吧走吧!你這人真沒勁!……”說著便拍拍手,站起身來。那領我們上山的小夥子聽見我們要走,臉上便露出不舍的神情。他想了一想,抓起地上的白蓮,遞到我手邊,憨憨笑道:“沒時間領你們下去,知道你們喜歡看盜墓小說,這朵白蓮權當我送你們的,算作今日的紀念吧!”

我心中大覺滲人,暗罵這孩子不通事理——又不是白金荷花,獻的什麽殷勤?可是情勢之下又不好推卻,隻得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接過花,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那花看著輕盈,其實一入手才知道重得很,招娣一臉促狹地看著我,又對小夥子擠了擠眼睛,才與大家揮手作別。我們慢慢下山,甫一回船,便感到額頭一涼,果然雨滴開始稀稀落落地打了下來。

返程的路上,雨越下越大,船娘心中不安,便加快了速度,等我們狼狽避入最近的渡口之時,雨已變得要淹沒天地一般。抬頭朝天空望去,但見烏雲滾滾,時而一條金須劃破長空,隨後便是一聲龍吟。黛山凝蒼煙,波翻濁浪湧,隱隱有雷霆之勢。我和招娣都是城市裏長大的孩子,何曾見過如此雄渾壯闊的景致,一時竟然看呆了。

這一場豪雨足下了半日方才漸漸收去,我和招娣也是直等到了傍晚,才找到車回上清鎮。雨後的天地顯得格外勻淨高爽,清飆拂身,竟微凝寒意,鎮旁的蘆溪河水暴漲, 似乎從上遊帶來許多青蛙,它們如一枚枚青蚨錢般疊在一起,發出陣陣囂鳴。我們走回旅館之時,發現那白事之家已將外麵的別墅金山收了進去,獨剩兩個紙偶侍女斜倚簷下,另有一匹紙馬大約不受人重視,此刻翻倒在台階上,半身在裏半身在外,一條腿已被汙水浸濕,耷拉下來,看上去仿佛折斷了似的。

那一日我和招娣都感到極累,便在附近叫了梨蒿臘肉和米飯,帶回房間吃。小夥子送的白蓮到底被招娣帶了回來,供在桌上。雨雖說是收了,卻沒收幹淨,我們吃完晚飯靠在床頭的時候,仍能聽到細雨刷過屋瓦的聲音。我心中感慨,便對招娣說:“‘小樓昨夜聽春雨’,千多年前的陸遊,大約也經曆過和我們同樣的夜晚。想想真是奇怪,自然能永恒,情感可固化,唯有人命最脆弱,莫過瞬息。招娣,我近來常想這個問題,你說輪回一道……”

招娣張嘴打了一個河馬哈欠:“吃多了,困!”說著便翻了個身,把燈啪一關,又口齒不清地說道:“文青、拉燈、睡覺。”

我挺著圓鼓鼓的肚皮,四肢百骸又懶又酸,此刻躺在床上,舒坦到了極點,身體發膚反而變得敏感起來,翻來覆去隻是難以入眠。夜極靜,就顯出白荷幽幽的香氣如有形質一般,一波一波地拍將過來,似要消人魂魄。我在床上折騰了許久,方才朦朧睡去,淺夢之中,但聽“呯”一聲巨響,嚇得我又張開了眼睛,卻原來窗戶不知何時被撞開了,傍晚看到的那匹紙馬躍了進來,站在我床邊,見我醒來,便抬頭嘶鳴一聲,隨後說道:“龍虎山乃道家福地,小姐有緣,這就隨我去夜遊一番吧!”

恍然之間,我也不覺奇怪,隻從床上坐起身,揶揄道:“你腿都折斷了,還怎麽帶我去遊?真真好笑!”

那馬兒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前腿,麵上便顯出懊惱的神情,想了一想,卻道:“這也不難,你用漿糊幫我粘好就是了。”

逆旅之中沒有膠水,我想了半天,到底記起晚上還剩了些飯粒,當下便將紙馬的腿收拾妥當。那馬兒將腿點點木地板,見我粘得結實,極是欣喜,身子便曲了下來,叫我趴伏其上,隨後一個拱身,就越出了窗戶。

此時更深人靜,小鎮上隻聽得馬蹄敲打青石板路的達達之聲,偶有一兩隻土狗被這聲音驚醒,便不情願地嘟噥兩句,在它們的夢囈中,我們穿過街巷,朝鎮外走去。路過那喪事人家之時,卻見堂屋依然敞著,昏黃的燈光傾斜在地,照著兩個女偶靈動的眼珠,似在凝眄而笑。見到我們,右邊的紙偶便打了一聲招呼:“豆盧璁,你回來啦!”

那馬兒“嗯”了一聲,卻不停步,隻問道:“荊門可開了?”

左邊的偶人便搖了搖頭,道:“還沒有,不過隻剩半刻鍾了,你們快點去吧!”

馬兒不再答話,載著我,繼續朝前走去。漸漸的,我們將小鎮拋在了身後。我回頭一望,發現就一會兒的功夫,鎮上的燈便像假寐的眼般閉上了。雲合月隱,隱約可見前途腐草裏幽寂的流螢,奇怪的是燈火愈暗,蛙鳴反而愈盛,如一部鼓吹一般,聽在耳中,曆曆分明,卻是一首道情歌:

“濁波揚揚兮凝曉霜,君無渡河兮君竟渡,

風號水激兮呼不聞,提衣看入兮中流去。

浪排青衣兮隨步沒,沉屍深入兮蛟螭窟,

蛟螭盡醉兮君血幹,推出黃沙兮泛君骨……”

詞調淒切,叫人不忍卒聽,原來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走到了蘆溪河畔。

那蘆溪河因為漲水,此刻便如生著千百條觸角一般,隻管懶懶撥弄著岸邊的圓石。豆盧璁在水邊站住了腳,正色告誡我道:“此河喚為無定河,看來雖然澄澈,其實下沉人膏骨血,一粘便別想脫身,最是險惡不過。你且坐好,抱緊我的脖子,我帶你過去。”說著便尋了個淺窄處,縱身一躍,跳過了河流。我安穩端坐在他身上,發上別著玩兒的幾朵米蘭卻掉進了河裏,但見河水隻舔了一下舌頭,轉眼之間,花兒便消失在它的闊口之中。

甫一過河,周遭景致為之一變,蛙鳴也突然消失了。那瀘溪河現在我右側,左方平鋪開去的,卻是一片膠結的暗林,枝椏婆娑,幾欲赴地,其盡處陡然突起峻嶺山巒,森然環列。層雲不知何時散去,天空唯掛一輪圓月,發出清冷的光芒,照著懸崖上垂吊的千萬條藤掛,紋絲不動。那世界靜到了極處,惟因如此,叫人心中不禁凜然。豆盧璁踩著河畔的沙石與荒草,朝前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聽到死寂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近。我抬眼望去,見好幾具兔骨從樹林裏奔了出來,奔到離我們幾丈遠處,卻畏葸地停住了腳步,湊作一堆,兔嘴翕張著,也不知在商量著什麽。

那馬兒便也停了下來,靜靜等待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裏麵一頭稍大的兔骨膽怯問道:“竇先生,是你麽竇先生?”

豆盧璁便點了點頭。

“那麽你背上的可是蜜陀僧——你將蜜陀僧帶來了麽?”

豆盧璁便“噴”了一聲,吐出一個鼻息,仿佛是同意,又仿佛是譏誚。那群兔子便不再多言,而是緩緩退回了暗林之中。退到一半,隻聽一聲悶響,我回頭看時,卻見兔骨散作了一團,過了好一會兒,那些白骨才遲緩地走動起來,一雙雙無瞳的眼睛倒是一直目送著我們,在暗林下,它們的骨頭閃出粉白一片磷光。

於這萬籟俱寂之中,時間是停止了。景色不變,蹄聲不變,我仿佛行在一卷長長的山水畫軸裏,不知何處是盡頭。舉目望去,卻見月亮不知何時枯了,枯得卻不規則,有碎屑不斷從凋謝處飄落下來,一離體,便化作青鹽一般的飛蟲,四散而去。

我正為這景色感到好奇,卻忽然感覺耳邊的發絲飄蕩起來,側目一看,原來不知什麽時候,一群蝴蝶飛到了我們身邊。她們像被螞蟻蛀空了一般,翅膀隻餘幾道黑色經絡,支撐著指骨也似的身體。領頭的蝴蝶見我發現了它們,便朝我喊道:“蜜陀僧,你來啦蜜陀僧,你來啦!”

我感到莫名其妙,也不知該怎麽回答,隻好含混“嗯”了一聲。那群蝴蝶見我答應,便左右轉動著小手指甲蓋般玲瓏的頭骨,似有不勝感慨之意。我見她們有趣,便忍不住伸出了手,碰了碰其中一隻頂小的蝴蝶,一觸之下,那蝴蝶卻啪的一聲摔到了地上,轉眼之間,化成一截汙髒的玉色衣袖。

馬兒沒有搭理我們的遊戲,隻顧埋頭朝前走著。那群蝴蝶跟了我們一陣,漸漸便落在了後麵。不知何時,月亮已轉了個身,此刻卻像是另半邊缺月掛在了天空。我心中實在好奇難忍,便問馬兒道:“竇先生,這月亮到底是怎麽回事?”

豆盧璁卻似渾不在意,隻抖了抖耳朵,說道:“這是南朝徐德言的銅鏡——破鏡重圓之事,你原也在場的,”說著便轉頭,用漆點墨珠般的眼睛看了看我,疑道:“難道你真的一點也不記得了?”

我搖了搖頭,道:“什麽破鏡重圓,什麽蜜陀僧,還有,這是什麽地方,我統統不曉得。竇先生,你給我解釋解釋吧!”

豆盧璁咧開馬嘴,權作一笑,說道:“不敢當,我隻說個開頭,恐怕以下的你自己便能想起來——這個地方,喚作鏡淵,是丁碧霄造出的一個世界。”

“鏡淵?什麽意思?丁碧霄又是誰?”

豆盧璁便停下了腳步,回頭仔細看了看我,過了半晌,才搖頭歎道:“看來你真是隔得久了,唉,隻怕……”話音未落,卻聽身右河水潑次次一聲響,原來又有兩條鯉魚從河底鑽了出來。它們如年畫中的剪紙一般,骨骼清秀,搖著兩道長須,淒聲吟道:“羈魂猶覺深溪冷,朽骨惟恨碧霄長……蜜陀僧,你救救我們吧,救救我們吧!”便見淚珠從它們空空的眼窩裏湧了出來。

“還有,”我指著鯉魚說道:“它們都像有求於我——‘救救我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可沒有這麽大的本事。”

豆盧璁沒有理會我的新問題,隻駝著我,一味朝前走著,過了好一會,才反問我道:“走了這麽久,你對鏡淵可有什麽印象?”

我想了想,說道:“我感覺這裏一片死寂,還有……景色也沒有變化,我們像是迷路了,又或者……好像一段重複的樂句一般。”

豆盧璁點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這就是鏡淵——你一定看過漣漪,漣漪泛起的水波是類似的,每一道漣漪折射出的世界,卻或多或少有些變形。所謂鏡淵,就是這樣一個嵌套的世界。每個世界都有一麵鏡子為月,它們反射出同一個映像,所不同的,隻在於其中的人物而已。”說到這裏便苦澀一笑:“其實一句話說來,便是‘物是人非’,這你總不會沒聽過罷!”

我點了點頭,心中默念著這四個字,想起年華流逝,而見證過我的歡樂與痛苦的那些滄海桑田卻能不動於物,竟覺有些癡了,因此不免歎了一口氣:“哪怕草木還能年年榮枯,我們卻是走向不能回頭的終點,想起來叫人好生灰心。”

豆盧璁便笑了一笑:“你太執著於今生——倘若想著還有輪回,可否叫你振作一點?”

我呆想了一會,心中雖然同意他的看法,可仍覺得愁煩不已。見我如此情狀,豆盧璁索性停下了腳步,他轉過頭,注視著我,搖頭歎道:“其實我明白你在想什麽——韶顏易頹,須臾槁木,歡如逝波之難洄,生如刀石之流火,你心中便害怕了,是也不是?然則你可曾想過,你比你見到的這些枯骨要幸運許多,他們被丁碧霄禁錮於不同的鏡淵之中,禁錮於永生——或者永亡,禁錮於同一種形質,禁錮於天地齊壽的噩夢,無法逃離,無法輪回,而隻有你,蜜陀僧,隻有你,或者有可能將這天地破去——打破這鏡淵,打破它!”

“可是我……可是我……”我訥訥說道:“我不認識丁碧霄,我……我也不是蜜陀僧啊!”

馬兒意味深長地笑了:“哦,你叫不叫蜜陀僧,他叫不叫丁碧霄,這並沒有關係。現在我們到了第一個鏡淵,第一道漣漪之處。去吧,你也許會碰到你想見的那個人。”

於是在這鏡淵的圓心,這塊石子入水的地方,我遇見了真正的蜜陀僧,她並沒有她的名字那般妖嬈,她像失真鏡子裏的人,頭有些扁,眼有些凸,臉有些平,她看起來有些像年輕時代的應海蓮,少了眉宇間的暮氣,多了些許跋扈,些許揚動,她在朝霞下騁豔,如一朵槿花,預示著自己的轉瞬即逝。那一種苦惱的柔弱的本真,那個卸掉麵具的稚氣的海蓮。除此以外,她還是這個世界裏我碰到的唯一一個依然保存著美麗眼睛的少女。此刻,她默默地盯著我,我也默默地看著她,像是惆悵注視著鏡中退相——或還魂的自己。我忽然不再知道我是誰,我在哪裏,我存在的目的又是什麽。在清冷的月光之下,我忍不住悲從心來,隻想匍匐在故鄉的紅土上,散發跣足而哭。

“不要哭了,”應海蓮對我冷冷說道:“你回去吧,帶著那朵白蓮,殺了丁碧霄,把我們救出去——你會知道怎麽做的。”與她生硬的語調相反的,是她的動作。她將我輕輕地,似乎不舍地往外一推——

於是我就這樣睜開了雙眼,滿身是汗,招娣在我身旁,焦急地注視著我,見我醒來,才鬆了一口氣,歎道:“海蓮,你嚇死我了,你怎麽哭得這麽傷心?做噩夢了麽?”

我呆呆地抹了一把臉,果然滿手濕冷,想要像平常那樣說幾句俏皮話解嘲,嘴卻像膠住了一般,情急之下,一句話未經大腦,便衝口而出:

“招娣,我要回浮梁——同我一道回浮梁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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