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夢淵
房孺複感覺自己像跌回了夢境之中。
他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將手蜷在耳邊,眼瞼鼓鼓的,像兩朵花蕾。那是二月,他躲在一蓬巨大的迎春花叢中,夜間飛出的磷火飄了回來,在晨曦升起的刹那,房孺複看著它們變成一片又一片茸茸的春草。
大地如繃緊的鼓皮,微微發顫。有人聲傳來,先是參差不齊,逐漸匯集成一個巨大的呼喊:“軋犖山!軋犖山!軋犖山!”一個將軍出現在他眼前,搭耳帽,著皮甲,騎在駿馬上,可是他是多麽的滑稽喲!他的肚子高高凸起,仿佛裏麵藏著一隻巨大的桔子,走不了幾步,胯下的馬便喝醉了似的東倒西歪,他隻得喚道:“李豬兒!給俺換馬!”
房孺複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的童音是如此清脆,以至於激怒了肥胖的將軍。將軍對他彎弓搭箭,房孺複躲閃不及,他感到巨大的箭矢貫通自己時的訝異,與參透了宿命一般的狂喜。
蜜陀僧,哦,我的蜜陀僧!
他滿臉冷汗地睜開了眼睛,心如鼓捶。驛館外,灰色的晨曦正染亮天地。該怎麽去麵對他們呢?房孺複茫然自問,可是他想不出來,他甚至根本不能思想,他仿佛剛飲完一杯甜蜜的鴆酒,此刻三魂六魄俱飄蕩於青天之外,如此的怯懦,如此的卑伏,以至於他唯一能做的,隻能是閉上眼睛——
孺複孺複,閉上眼睛,雙掌合攏,含著你的孤心。
他重新看到了鄭氏,在夢境之外,他冷冷瞠視著夢境之內的她。那個新婚之夜,那個自稱有竹柏之操的女子。他像被井水浸透了一般——那麽這便是我的妻子麽!他忽然有些可憐自己,便邀她聯詩過夜,可是她看懂了他的輕視,便把身子一扭——她是怎麽說來著的?——“為婦之道,不可不知書,倘若作詩,反似嫗妾耳。”那麽好吧,他喚來蜜陀僧,一邊與她親熱,一邊叫鄭氏在床頭背《論語》。這是世界上頂好的一本助興的書,這是世界上頂妙的一個春情女子,俱叫他得了。房孺複吃吃笑著,在被衾裏扭動著身軀,像一條蟲。他猛然睜開了眼睛。
唉!鄭氏!那不過是一個夢罷了,房孺複的臉色重新變得愁苦:鄭氏,一臉窮相的鄭氏,你連在夢中都不肯叫我快活點麽!你,連同你那討厭的孩子!你們果然死得好!
他懶洋洋地下了床。小廝掀開門簾,微風吹來,兩朵柳絮迷了他的眼睛。
“今日刺史大人要做桃花宴,聽說請了倡優百戲,並水陸筵席,無奇不有,大人你去不去?”
“哦……”
他跟著同僚們,茫然走在城南之坊,村落之曲,不知前途,不知歸路。春光若夢,桃花懶洋洋地開了,他們在桃林中鋪陳茵席,隨意落座。房孺複拿起一杯酒,不料一朵落英跌入杯中,如蜜陀僧的緋紅,如蜜陀僧的喘息,如蜜陀僧的媚眼如絲,如蜜陀僧的豐汁滿溢。他將蜜陀僧一飲而盡,倡優們的阮鹹與觱篥奏出滑稽的曲調,他跳了起來:“我來!我來!”卻換了一身女裝,扇子遮住俊臉,且行且哭,且歌且飲:“兀那丁郎,質陋且惡,醜黑肥短,臀高而欹。口大如甑,鼻如累垂……艱難相遇,勉強承歡,荒淫不堪,動輒喝罵……” 做出種種不堪姿態,此時一疊歌盡,錦袍的布衣的,不分高低貴賤,都站了起來,連臂踏歌:“踏謠和來,踏謠娘苦和來!
孺複孺複,跺著你的腳,和著這歌聲,且再盡一杯。幕天席地,醉臥酒鄉,其寢不夢,其覺無憂。
可是白天總會過去的,到了夜晚,他被別人移到梨樹下,絲竹一蕩,如水流泣,催落梨花,恰似洗妝。那芳頰似花圍,那細腰如束素,蜜陀僧,這裏可藏著你的芳魂?琵琶越發地急了,數年間的回憶紛至遝來,那個湖水夜晚,那個桂香之夕,那些旖旎與沉醉,那些不倦的愛欲,我應該怎樣將你忘卻?一枚寒鴉從北邊,裁開夜幕,停在梨樹上,如一把利剪,“呱”一聲喊,琵琶一驚,弦斷音歇。
北邊是連州,青色的屋瓦,銀白的月光。他手撫梨樹,悵然遠眺,連綿的生墓碑下埋著一個秘密,他的心正為之跳動,或許那兒正有一頭子狐,藏在屋簷下,漠然聽著失了她的小主人,一聲疊著一聲空空的呼喚。
春天就這樣過去了。春天的時候,他仍會做長長的,甜美的幻夢,可是蒸鬱的九夏跟著來了,那些幻夢,在夏至那一天,忽然像杏花一樣落了個幹幹淨淨,代之而來的,是一顆又一顆青澀的苦夢。
他頻繁地夢著鄭氏和早殤的孩子,當然還有歸雙鯉。鄭氏的眼睛像癟癟的蠶繭,她坐在一輛油壁車裏,摸索著給孩子梳頭發,那些黃稀的胎發被扭成一個個小髻,鄭氏笑嘻嘻地唱著歌謠:“蒲桃髻,十穗勝五穗……”可是突然之間,孩子變成了一個闊口短頸的明器壇子。車裏晦暗不堪,房孺複忍不住想撩開車簾,看個清楚。他剛一伸手,卻感到簾幕被她從夢裏牢牢扯住了,鄭氏陰沉的聲音傳了出來:“既已生死睽離,何須多情再見,相公你隻是看不開……”
可是剛才……剛才我明明看見了你啊!房孺複喊道:你是人是魂?他是鬼是物?此處是夢或真?
一隻肥胖的鸚鵡飛了過來,停在車轅上,啄了一下他修長的手指。
房孺複從床上猛然坐了起來。“阿姆,歸阿姆!”他失聲喊道。
是的,那一定是歸雙鯉,她死後與生前一樣,就連夢境,都不是障礙。他在枕上煩亂地搖了搖頭,想要將那老嫗置之腦後,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躡足潛入夢中。她說,哥兒,苦寒啊,苦寒啊,他便隻好起身,折下大大的柿葉,權作衣衫;她又訴苦道,哥兒,足痛啊,足痛啊,他便隻好用粽葉,折成車乘燒給她。她無休止地索要著,青錢、駱駝、侍女、針線、剪刀麵、桃花醋、照水油、菱花鏡,他將東西收作一堆,想要燒給她,可是石火呢?石火呢?他對著這些破爛,束手無策,於是南風帶來了她無情的譏誚:私通!綠帽!私通!綠帽!
哦!房孺複呻吟著醒來,炎熱如湖,夢如短促氣泡,他溺於夏夢之中,亡者的謠言蝌蚪般在水底遊動。因為羞恥,他卷起了自己寬大的袍袖,遮住臉龐。
秋天終於緩緩到了,秋天帶來了無夢的深沉的睡眠——又或者,白日與黑夜已連成完整的夢境。 房孺複長時間地在街頭遊走:東邊住著新羅人,他們叫賣著黑漆木,有人買了回去作茶勺,卻隨攪消融,南邊住著真臘國人,他們愛用鼻吸肥湯,以為甘美;北邊住著契丹人,他們在街頭角力,收取銀錢——孺複叫自己小心地避開那所大門緊閉的宅院,繞向西邊。群星閃爍,他像一道影子,溜入坊門。
蜿蜒向西,夜色漸漸沉寂。景色變了,這是西戎人居住的地方。井字路口上躺著一具裸屍,被石塊半埋著,瓷白的身體混著鮮血,有老鼠為這盛宴吸引,溜達了過來,見孺複經過,便立起身,瞠視著他,待他走出好遠,猶能看到它們側著頭,用殷殷珠眼,目送他的遠去。
孺複孺複,且少駐,與我們共享這奢淫的愛筵!
再往前走,路過一座景教寺廟。廟門口嵌刻著一套黑漆金絲對聯:“大師是我等慈父,大師是我等聖主”。夜色中的城市宛如沉睡的裸女,廟宇的拱頂是她嬌嫩的乳房,半掩的門是她馨香的鼻孔,而低沉的歌聲則是她胸腔的共鳴:
無上諸天深敬歎,大地重念普安和。
人元真性蒙依止,三才慈父阿羅訶。
一切善眾致誠禮,一切慧性稱讚歌。
一切含真盡歸仰,蒙聖慈光救離魔。
……
一群女子站在寺廟外,默默聆聽著這單一歌聲。房孺複經過她們身邊時,掠起微風一陣,掀動蒙頭的烏紗。她們用無神的目光盯著孺複,搖著頭,嘴唇翕動:孺複孺複,不是歸路,此處不是歸路。
繼續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他終於停住了腳步。那是一座小小的胡食鋪,胡桃炙甜絲絲的香氣,櫻桃餅紫窈窈的餡心,二儀糕蓋滿雙色芝麻,照明的是兩根脊魚骨作的魚燭,魚嘴上銜兩朵火光,炯炯光明。
鋪子裏坐著兩個人,一位女子,長眸蜿蜒,星瑩剔透,眼角斜畫一朵深藍菡萏,直入發鬢,此刻端坐椅上,神情木然;一個缺了左耳的白衣老叟,葛杖綃巾,見到他,便露出一個微笑:“房公子,久不相見,別來無恙乎?”——
房孺複定住了身子,似喜若悲,隔了好一會兒,他才踱進鋪子,緩緩坐了下來。
——“房公子,久不相見,別來無恙乎?你看來清減不少……哎呀呀,你教我們祖孫倆,等得好不焦心也!”
房孺複黯然呆坐,半晌才低聲說道:“又何苦再來挑逗我?”
丁碧霄站起了身,笑道:“房公子這麽說,倒教我越發羞愧了。你這幾個月躲著我們,害得老丈我給你陪不是都找不到人。今日終見郎君,別的且不論,我丁碧霄先給你請罪了——” 說著便對房孺複深施一禮:“如此,郎君心中可較些子了?”
房孺複默然不語,隻茫然盯著蜜陀僧,丁碧霄也不在意,隻是蹭到了他身邊,端詳著他,嘴裏嘖嘖讚道:“真是一樣好寶貝,好寶貝!……如今丁碧霄有最後一件事要求郎君幫忙,卻是向你借一樣東西,隻不知郎君是肯是不……”
話未說完,房孺複已搖了搖頭:“我不肯。”臉上恨容畢現,他突然伸出左手,擒住老者的手腕,桌子一推,已將丁碧霄扣住,右手摸出一把寒光匕首,立時便要向丁碧霄的心口紮去。
他的手卻被另一隻纖纖細手抓住了,那手甚是有勁,叫他再低一寸也難,咽喉處抵了一支銀簪,刺破了他的皮膚,似有血滲出,很難想象蜜陀僧有這麽大的力氣。房孺複慢慢抬起了頭,盯著麵前的女子,似是不信,似是了然,心中忽然一痛,終於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我替你殺了他,你便與我遠走高飛,怎麽,蜜陀僧,你為甚麽不願意?”
蜜陀僧木然站著,沒有回答。
此刻丁碧霄已脫身而出,長笑聲中,他的左手如鐵鉗一般扣住房孺複的頭,右手摸上了他的眼。“我來告訴你罷,房公子,”他的嘴貼著他的耳朵,悄聲說道:“噓……一個秘密,莫要道與人知——因為蜜陀僧不過是虛幻之物罷了,是我用來煉鏡淵的鼎器——一個虛幻之物,卻如何有心?怎生生情?”他的手冷冷的,像曬幹的蠍尾,指甲如鉤,一挑之下,房孺複的半隻眼睛便飛出了眼眶,他的眼睛卻長得甚是牢固,另有半邊被水草似的筋膜連著,扯不下來。丁碧霄罵道:“誰知道男人的眼睛這麽難鑿的!”右手在他臉上一拍,終將那隻眼睛震了出來,又依法炮製,兩隻眼珠到底落到了丁碧霄的掌中。
房孺複隻覺心中忽然一空,他不覺得痛,隻覺得眼睛涼涼的,像有風刮過,依稀是當年靈武那吹嫩了迎春的清嵐。少年郎的眸子靜靜地躺著,枕著丁碧霄的手,借著星光,熱烈地望著麵前的蜜陀僧——是的,這雙熾熱的,裸袒的,赤子一般的雙眸,依然熱烈地盯著眼前的蜜陀僧,反反複複地追問:“為甚麽?你為甚麽不願意?”
蜜陀僧俯下了身子,張開雙唇,將它們噙入口中。這是一樣寶貝,需得放在心裏,好好收藏。
像突厥人的箭矢刺破胸膛,他感到頓悟一般的狂喜,房孺複笑了起來。他抬起手,癡癡地探索著她長而涼的眼瞼,柔聲說道:“蜜陀僧,你真傻啊!……你可知道,我若離你,是沉淪,而你若離我——你若沒有我,卻是寂滅。”
說畢,他便用雙手握緊她持簪的柔荑,對著自己的喉嚨,緩緩地刺了下去。
“大功告成!大功告成!”丁碧霄一腳踢開房孺複的屍體,尖聲笑了起來:“臭婆娘!你們罰我,我卻不服!憑甚麽你們可以翻手為雲,我卻不能覆手為雨!憑什麽你們可以醉太平,定風波,似菩薩蠻淨瓶兒煞,我卻隻能謁金門,感皇恩,如混江龍浪裏來去?今日我便要造一個世界,叫你們看看!——你們給我好生看著!”
他將蜜陀僧拉到了身邊,在她背上拍了一下,隻見她往前一個蹉跌,便從口裏嘔出一樣東西,卻是一顆清瑩的珠子,用五丈原上的野燕,青蹄雪背的白豬,殷殷北望的越女,化血為磷的戍邊將士,白楊樹下的螢火,吳道玄的夜叉,將生事付了沉冥的曹娥——當然還有孺複,孺複那依然保持著少年樣疑惑與苦悶的雙眸……他們純潔的,執著的眼睛化作一顆洞察心腑的美麗青珠,若琉璃一般恍然映出這個天地,又像是小小一枚馬腦,裹著另一個世界。依稀可見裏麵層巒疊嶂,一條河流,反照如銀。
蜜陀僧呆呆地站著。她到底是否為人?人到底是否為虛幻之物?虛幻之物到底是否有心?有心之人到底是否能情?能情之人到底是否能不情?不情之人到底是否能永恒?而永恒是否不過是一種沉淪?她不知道——我不知道——她隻是呆呆地站著,任憑丁碧霄在她額頭輕輕一抹,便見她越縮越小,逐漸變成一個一寸來長,活色生香的美女。丁碧霄取過青銅鏡,輕輕一吹,美人便像紙片一般飄入了鏡中。
“你替我好生看管鏡淵吧!”丁碧霄低聲說道。此刻星搖月墜,正是夢最深沉之時。一聲蟬鳴,一聲蛙啼,螢火隱入兔葵,輕輕搖動於夜風之中。
看看,自己都糊塗了吧,哈哈。
道其道,道中之道。道道中有道,此道非彼道,彼道即此道。是道,是無道。
不知道。
倒數第二段寫蜜陀僧的心理變化,比原先的描述更詳細、更合理,也為下文做了鋪墊,很好。
我也不知道哪個好,所以上來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