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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異其七(豫章歌之二)

(2010-03-12 18:59:14) 下一個

第七章  是真

三清鎮鎮口往浮梁的方向,有一座極小的道觀,喚作豢龍觀。楚國古有豢龍氏,到了唐朝,便有豢龍戶,專門替皇上看管龍池。黃巢反唐後,豢龍戶不願附逆,便輾轉遷徙到龍虎山一帶,據說豢龍觀便是他們所建。此觀香火一向不盛,如今更是殘破不堪,隻有一個頭發稀疏的老道管著上香抽簽卜卦諸事,賺些外塊維生。

這是我們在龍虎山的最後一站。我停了車,準備進去抽一支簽。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楚國第一場秋雨,似乎要將樹與山都洗褪色,滿地泥濘。

我求的那支簽上寫著“乾,元亨利貞”,招娣看了,很是歡喜,道:“這是上上卦,想來你在各方麵會有一個新開始,且有不壞的結局。”我不懂這些,聽了她的話,心中卻忽然一動,眼神便茫然起來。招娣見我色迷迷地隻管盯著她,便佯怒道:“你看什麽?難道我生得沒有白蓮好看麽?”

我搖了搖頭,忽然心靈福至,便脫口而出道:“哎喲,我明白了!”心中歡喜,雖不至於抓耳撓腮,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望著招娣,誠心說道:“我覺得我的乾卦就是你。”

招娣問道:“你到底怎麽了,神神道道的?——而且我們非要回浮梁嗎?為什麽不按原計劃繞圈子玩兒?難道你在浮梁欠下了什麽感情債?”

我哈哈一笑,道:“我回去,是為了天下億萬眾生之福祉”,說著發動車子,喝一聲“走著”,便朝浮梁衝了過去。

招娣翻了一個白眼:“果然是老區人民,覺悟不是一般的高!”

一路上,天氣卻又漸漸回晴,有時能從田裏的水坑看到上揚的白氣,有時路麵也會結一層蜃景。雨後的楚國煥發出秋老虎之威,又熱又悶又濕,我們將空調開到最大,才勉強抵擋住從車窗外透進的陽光。

一路無語,直入浮梁。我依稀記得那瓷辭堂旁有一口荷塘,便順著記憶摸過去。正是下班時分,街上車如流水,我看見街心公園邊上的小店,便在路旁一腳刹住了車,立時身後響起憤怒的喇叭聲,招娣急得臉都白了,道:“海蓮,此處不可停車,你到底怎麽了?這地方有什麽好玩的?”

我接過她手上的白蓮與木簽,又拉了她一把,道:“走,找辛道遠去。”便邁步走向瓷辭堂。那白蓮已過了一兩日,卻一絲開敗的跡象也沒有,蔓蔓青枝,盈盈雪骨,看似弱不禁風,入手卻依然沉重。木簽被我攥在手裏,手心裏的汗將墨跡印回掌中,字卻是反的。

瓷辭堂空無一人,夕陽從雕花門扇裏鑽進來,一束斜光,塵埃淡淡飛舞,那麵青銅鏡子仍掛在牆上,像是起了黴點,一片黯淡。我打開後門,直接闖了進去,身後招娣還在叫著:“海蓮,海蓮,你做什麽?你不可以……”話音未落,我便將門一踹,把她關在了門內。

庭院裏照舊是喧鬧的花草,辛道遠站在院子當中,赤裸著上半身,瓷桌上單放著數枚熟透的李子,腳畔兩桶井水,此時正舉著另一桶從頭上澆下來,那沁涼的井水一激,便聽他嗬嗬笑了起來:“爽快!”待抹淨臉上的水,見到我,不禁一呆,身形也定住了,唯有脖頸處一串青珠,兀自滴滴答答地落下晶瑩的水珠。

“哦,原來是你,”一頓之下,他重新放鬆了身子,拿起放在瓷墩上的單衣,笑道:“怎麽回來了?敢情是喜歡我這裏?對了,你那位有趣的小朋友呢?”話音剛落,便見招娣扭開了門。她剛想走進來,便被我瞪了一眼,便踟躕地停住了腳步。

我冷冷說道:“辛道遠?或者該叫你丁碧霄?莫要再裝了,當我還不知道麽?”

老者持衣的手停了一停,可是不過一瞬間,便若無其事地擦起身來,邊擦邊抬起眼睛,正視我道:“哈哈哈,蜜陀僧,這麽說你終於想起來了。”雖說打著哈哈,可是眼睛冷冷的,一絲笑意也無。

我咬牙道:“我不叫蜜陀僧,我叫應——海——蓮。”

老者譏道:“海上哪有蓮花?應海蓮?我看你活得這樣認真,難道不知道自己是虛妄之物?嘖嘖嘖,真真可憐可笑。”

“那你呢,你不過是一頭乖龍而已——丁碧霄,好有氣勢的名字,可惜還是鬥不過老天啊!比起我,你更是可恨可歎!”

老者聽得此言,不禁愣在當場。一刹那間,我感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繃成了一張弓,他停下了手,陰沉沉地問道:“賤婢,你是怎麽知道我的身份的?” 

我的手慢慢滲出了汗水,麵上卻不動神色,隻輕聲說道:“我原也想不通,隻是在龍虎山豢龍觀時,忽然想起《雲仙散錄》中的一段:‘天罰乖龍,必割其耳,耳血墮地,化為李’——我馬上想到你這雕花門扇上刻著的獨足單耳夔龍,和你後院這株李樹。如今看你的樣子,想來我猜得不錯。”說著便緩步走到院子正中,拿起桌上的李子咬了一口,繼續說道:“這李子卻不好吃,多半你的心是黑的,血必也是酸臭的。”

老者被我揭破了身份,不禁惱羞成怒:“不錯,我原是龍,是那幫臭不要臉的仙人的坐騎,可是他們懂個屁!憑什麽他們就能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我偏偏不服——他們能創造世界,主宰世界,將萬物眾生玩弄於股掌之間,我為什麽不能?你奈我何?”他眯著眼睛,嘶嘶笑了起來:“蜜陀僧啊蜜陀僧,上次相見,已有千年,我倒忘了問你,我的鏡淵怎麽樣,你是喜歡是不喜歡?”說著舉起頸上的青珠,陶醉道:“你看你走了這麽多年,還不知道我煉成了多少珠子,來來來,你過來,我叫你好好欣賞欣賞!”說著雙手便搭上了我的肩膀。

我將他的手一擋,冷道:“神仙創造了世界,命運卻並非全由天定。你創造的鏡淵,卻是顛倒生死,為所欲為。你快活了,可曾想過被你禁錮的那些枯骨的痛苦?”

老者看著我,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他笑得蹲下了身子,半晌才道:“蜜陀僧,我可真喜歡你和我講道理的時候這幅氣急敗壞的模樣。隻是你說我為所欲為,我倒要向你請教,凡人采集標本,豢養寵物,收藏男女,這和我造鏡淵又有什麽區別?各取所需而已,怎麽別人可以做,我丁碧霄卻做不得喲!”

我搖了搖頭,道:“因為我們心甘情願,你鏡淵裏的那些枯骨,卻沒有選擇的餘地——它們想早入輪回,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哈哈哈!”辛道遠反唇相譏道:“怎見得你們當真心甘情願?小蜜陀僧,莫說違心之語。”

話說到這裏,已成僵局。我緩步走到井邊,注視著井水。古井無波,漸漸幻化出許多人麵,有美麗的女子,有健壯的少年,有牙牙學語的幼兒,有白發慈祥的老者,他們的麵孔一張疊著一張,卻又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抹去一般,最後出現的是我的臉,那個二十歲的,正當年的應海蓮。想來每個被丁碧霄蠱惑的人,在注視這口古井的時候,都能從裏麵看到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欲望,以至於他們都如當日的我一樣,情不自禁地追隨而去,而一旦落入鏡淵,便會發現所有一切,不過是一場騙局。

我搖了搖頭,歎道:“丁碧霄,我不與你詭辯,我卻有自己的想法,人生本來是無奈,卻不可常懷怨恨之心。我常常想,我這一生雖然短暫,卻是流動的,永遠不知道下一秒鍾的風景是什麽,所以我們總有希望。你造的鏡淵是靜的,是永恒的,這才是可怕之處。我可憐裏麵的枯骨,想要解脫他們,縱然自不量力,也要試一試。”說著便對老者一揚手上的木簽,笑吟道:“乾,元亨利貞,邪不勝正!”一鬆手,木簽便直直落入井中。

那木簽甫一落水,隻聽得一聲悶響,接著水便如炸開一般湧動起來,接著水麵急速下落,似有幹涸之狀。毒龍見我毀了他的老巢,不禁大怒,三步並作兩步便奔到我身邊,欲與我纏鬥。我哪裏是他的對手,轉身想逃,卻被他一把扯住長發,拉到身邊,他的左手隨即扼住了我的脖子,淡黃色的眼珠對著我的眼眶,恨恨說道:“你好大膽!”說著手上使力,竟是要將我勒死一般。

我被他扼得無法呼吸,隻感覺腦海漸漸一片空白,快要暈將過去。此刻忽然感到一雙手瘋狂地扯著丁碧霄的雙臂,卻是招娣趕了過來。我趁此空隙,使出最後一絲氣力,一手反抱住丁碧霄的手腕,另一手將白蓮對招娣拋了過去,嘶聲說道:“招娣,先別管我,快!快!門扇!殺他真身!”

招娣一呆,馬上反應過來,她接過白蓮,轉身便往回跑。丁碧霄怒吼一聲,想要推開我,卻被我拽著他的腕子,一時脫不開身。我眼見招娣奔到進口處,對著那隻夔龍,雙手一揚,便將白蓮直插入門中。

那門扇中漸漸滲出血水,染在白蓮身上,我看得分明,哪裏是一朵蓮花,分明是一截玲瓏的白骨手。丁碧霄顯出極度不信的樣子,眼珠凸出,像要炸裂一般,可是他的手漸漸地鬆了,脖上的青珠忽然崩裂開來,萬千碎屑,如蚊蚋一般四散而去。我頭暈眼花,隻覺他也逐漸淡成一道白汽,從我瞳仁中消失。暈過去之前的最後一個印象,是招娣驚慌失措地朝我跑了回來。她撞倒了一個又一個的博古架,那些美麗的白瓷,在轉眼之間碎裂成骨灰一般的齏粉,和著最後一道夕陽,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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