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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第我也不知道多少稿的1-7)

(2009-11-05 14:59:37) 下一個

希望這次是定稿……

敦煌

一.

鹹通十年十月十日,長安城的上空籠罩著厚厚一層青雲,街上雖然人頭攢動,七十二坊卻一絲聲響也無,你道為何?卻原來是懿宗皇帝最寵愛的女兒同昌公主薨了。

從頭天晚上開始,由廣化坊到延興門一帶的街道便已籠好,一夜死寂。等到十日天一亮,公主宅邸的大門便打開了。駙馬爺保衡打頭,領著十對貴族子弟率先走了出來。他們均著白色衣褲,赤著腳,頭上的襆頭巾子也換成了白麻,等出了廣化旗亭,少年們便唱起了挽歌,清亮的歌聲如一支羽箭一般刺破了長安的天空,雨漸漸的落了下來。隨著他們的歌聲,焚起了第一道升遐之香,當今聖上崇奉釋氏,送葬隊伍裏自然少不了尼姑和尚,一時之間,隻見香煙嫋嫋,法韻姍姍,依稀辨認得出是一首《歸西方讚》:

 

“……

歸去來,生老病死苦相催。晝夜須勤念彼佛,極樂逍遙坐寶台。

歸去來,婆娑苦處哭哀哀,撒手須歸安樂國,長辭五濁見如來。

……

聲聲為念彌陀號,一時聞者坐金蓮。不如西方快樂處,永超生死離無常……”

為公主送葬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長安城的百姓雖然見過世麵,卻不曾經曆過如此緋靡奢華的排場,一時東西二市為之罷市,士紳庶人如蟻聚一般,隨著公主的棺槨,由廣化坊至宣平坊,再緩緩折向東邊的延興門。忽然之間,誦經聲中響起一聲大喊:“廣化坊那裏正給公主燒金銀珠寶哪!還不快去!”話音剛落,人群便嗡的一聲炸開了,大多數人扭頭便往回跑,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見玄法寺的寺門開著一道小縫,一個和尚,寬衣大袖,從門縫裏頭冷冷的窺探著這支隊伍蜿蜒走向東郊。

雨下了整天,到了傍晚的時候轉成了雪粒,沙沙的打在玄法寺的黑瓦上,等到二更時分,雪卻停了,雲開霧散,半輪彎月掛在墨藍的天空之中,撒下一片冷光。遠遠的從北麵的宮廷傳來《歎百年歌》,樂聲淒楚,正如那些冰寒晶瑩的霜雪。及至後半夜,隻聽得吱呀一聲,虛掩著的寺門被推開了,進來了兩個中年男子,一個氣質清古,見之忘俗,另一個則虎眉虯須,相貌奇絕。他們進門之後便徑直朝著寺北走去,走不多一會,前頭的男子忽然停了下來,瞪著身畔的牆壁,忍不住手舞足蹈,道:“這定是懷素手書了……果然是筆力遒勁,神采動人!幾之兄,留步留步……那裏是陳子昂的馬,此寺中另藏著十萬尊金剛佛像,據說雕得亦不循常例。隻可惜我們來得不是時候,若是白日能得閑進來……”

話音剛落,卻聽得背後一聲清笑。二人詫異回頭,卻是白日所見的那個和尚,身邊立著一個水桶,手裏拿著一個水瓢。見二人回頭,和尚便道:“二位大人看不清麽?看和尚為二位取光來。”說著右手水瓢淩空一舀,說也奇怪,那微寒的月色便被他舀了下來,冷光灩斂,照著一壁淋漓的狂草,滿牆神駿的天馬,秋毫畢見。那頭一個說話的中年男子見狀,不禁大喜,手指忍不住隨著馬兒的輪廓動了起來,過了好一會才歎道:“哎呀,幾之兄,幾之兄,你看這馬,飄逸神駿,鬢毛仿佛隨風飛揚,實在令人神往啊……”

另一位身材魁梧的大人卻不耐煩了,道:“溫大人,什麽懷葷懷素的,你要喜歡馬,明兒到我那裏去挑便是。如今天都快亮了,還是辦正事要緊!”聽得此言,溫大人微微頷首,眼光又在壁畫上戀戀幾回,才轉身對和尚說道:“這位可是淮南大師麽?在下京兆尹溫璋,這位是中書侍郎劉瞻大人,中夜來訪,不甚惶恐,隻是實在有一事等不得了,我們才……”

那和尚一笑,打斷溫大人道:“正是貧僧,二位大人,外麵寒冷,我們還是裏麵敘話去罷。”說著便舉步走向了不遠處的僧房。

待得小沙彌斟上清茶,三人坐定之後,溫璋便開了口:“我看玄法寺寺門中夜未關,大師怕是早就在等著我們,既如此,您多半也能猜到我二人來是為了什麽事情罷?”

那和尚又是一笑,道:“怎麽,二位大人還要考考我麽?”說著將右手在水桶裏一操,一片清輝便閃爍在他的掌心,和尚曼聲吟道:“手持月光一片寒,兩位所求之事,怕是也要落在這個寒字身上了吧!”

劉瞻睜大了眼,雙手在大腿上一拍,興奮道:“嘿!溫兄,這和尚還真有點門道!沒錯,我們正是為了韓宗紹,康仲殷那兩個老貨才來的!”

溫璋點點頭,款款說道:“同昌公主薨了以後,今上悲痛異常,遷怒於韓宗紹,康仲殷兩個醫官,兩家枝蔓被捕三百餘人,就下在監裏,隻等天明便要處斬,說是要給公主殉葬呢!先是今上殉了公主的乳母婢女,又將無數金銀珠寶燒給了公主,不見廣化坊那裏多少百姓等著冥灰,想從裏麵扒出點寶貝呢。公主生前,內廷幾乎所有的好東西都賜給了公主,公主死後,又是這等奢華哀榮……錢財身外之物,倒可以放上一放,隻是人命至貴,請大師救上兩家人一救吧!”

劉瞻也大聲道:“陛下信崇釋典,留意生天,大要不過喜舍慈悲,方便布施,不生惡念,所謂福田。則業累盡消,往生忉利,比居濁惡,未可同年。伏望陛下盡釋係囚,易怒為喜,虔奉空王之教,以資愛主之靈。中外臣僚,同深懇激……”說到激動之時,忍不住站了起來,繞室急行。想來這篇奏章他傾注了許多心血,現在念起來,仍是流利之極。

溫璋微微一笑,道:“人均言劉瞻大人奇倔,我看劉大人卻是嫵媚得很哪!”

劉瞻的神色卻轉為沮喪:“嫵媚?嘿嘿,當年太宗皇帝之愛重魏征,今不見矣!我給皇上上書言此事,皇上卻大大斥責了我一番,那昏……自己死了女兒卻遷怒別人,卻不知修短之期,人之定分,想來是公主福薄,又怎能怨得了醫官?”

“耿直敢言,真丈夫也!幾之兄,今日你我二人為此事得罪今上,他日或是流放,或是砍頭,總有我陪著你便罷了。隻是大師,我與幾之兄乃朝廷之臣,上書切諫,份內之事,那兩個醫官身上擔著皇女的生死,又怎敢不盡心竭力?何況二人親屬又何罪之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大師慈悲為懷,求大師救救他們罷!”

這一番連說帶詠,慷慨之極,室內的燭火也為之搖擺起來,那和尚卻不為所動,冷哼道:“溫璋大人此次倒是仗義得很,隻是京城裏的人都知道我不過是個收骨頭的人,收骨頭,我會,救人,我卻不懂。二位大人還是不要強人所難了!”

溫璋溫大人的臉上顯出急切的神色,道:“自從去年大師做了玄法寺的主持,這偌大的京城裏,又有誰不知大師活死人之仁?淮南大師,倘是您能救上這兩家人,我,我……”說著似乎無以言辭,便肅容斂衣,站起身來,朝和尚深深一揖:“今後但有驅使,絕不敢辭!”

那和尚卻不再說話,隻用指甲敲打著桌麵。一時之間,隻感覺室內一片岑寂,似乎沉默了好長時間,和尚才開了口:“要救也不是不可以,隻是……”

那卡嗒卡嗒的聲音正弄得兩位重臣心煩意亂,聽得和尚有了鬆動,不禁大喜,兩眼均殷殷望著和尚,和尚忽地抿嘴一笑:“隻是卻要借溫大人的頭一用呢,不知溫大人肯借不肯?”

此言一出,兩人均感愕然,劉瞻聽了似是不信,過了一會,臉上便浮現出忿然之色,那溫璋更是一臉慘淡。劉大人忍不住一按佩劍,便要站起身:“和尚!人家都說你慈悲胸懷,卻不料……”還未說完,卻被溫璋按住了身子。

那溫大人臉色變了數變,最後卻回歸一片平靜,他微微一笑,道:“幾之兄,昨日早朝皇上那般斥責於我,我便有了準備,何況這幾年我身為京兆尹,執法嚴明,行刑太切,得罪了不少望族,他們正瞅著這個機會報複我呢,你不見皇上那兒多少彈劾我的奏章。罷了罷了,人壽百歲,猶如星火,生不逢時,死又何惜?倘若能以我命換上韓康兩家三百餘口,也算是給我種了福蔭。”說著便起身吟道:“魂魄逐風摧,朋友長相辭,幾之兄,淮南大師,我先走一步了!”忽然欺身到了劉瞻身邊,隻一抽就抽出了他的寶劍,回身一勒,竟是自刎了。

這變故太過突然,劉瞻來不及製止,便看到一片血河從溫璋的頸處流了下來。劉瞻呆了一呆,忍不住連連頓足道:“溫兄!溫兄!你我相交多年,你既不惜命,我又來怕什麽!我這便進宮再見皇上,要是救不下這兩家,我……我們就在黃泉相伴好了!”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他轉身又對和尚說道:“和尚,我兄弟既以命相托,我也信你和尚必不食言,隻是你若救不了兩家,我們做鬼都不放過你!”說完又恨恨數聲,卻也不再多話,竟是拉開門,一陣旋風般的走了。

風侵入室,燭火明滅,映在和尚的臉上,竟不知是溫柔,還是淒然。過了半晌,才聽得和尚怔怔說道:“阿宜,阿宜,我總算為你報完仇了!”

二.

京城之重牡丹,是從天寶年間開始的。開元末,裴士淹從汾洲帶回一品白牡丹,種在自己的私邸,時人覺得稀奇,便絡繹不絕的上門去看。當時的盧綸還寫了一首《裴給事宅白牡丹》詩,詩雲:“長安豪貴惜春殘,爭玩街西紫牡丹。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既是歌頌白牡丹之冰清玉潔,也順便拍了一下裴潾的馬屁。漸漸的,牡丹花便成為京城裏頭一樣被人看重的花朵。不但貴族富豪家裏要種上幾本名貴的牡丹,就是那庸俗人家,門前門後也要植上幾株。奇的是把牡丹花養得最好的,倒不是那些名門望族,反而是寺廟裏的和尚。慈恩寺的紫牡丹,興唐寺的雜色牡丹,大興善寺的合歡牡丹,都在京城裏大有名聲。每到暮春,無論是淑女士人,個個臉上都要顯現出一種癡狂的神色,去寺廟看牡丹的車馬堵塞了各坊街道,誰要是這個時節不去看上一回牡丹,說出去都會被人瞧不起。一時之間,牡丹花豔冠群芳,倘若各花有靈,定會大大的不平起來。

卻說懿宗皇帝鹹通四年,京城裏來了好幾個奇怪的人物,並出了一件大事。這第一個人物,便是不知什麽時候,在長安街頭出現了一個聾道士。這道士日日頭戴一頂白冠,身穿一襲葛衣,一臉癡傻樣。懿宗皇帝是虔誠的佛教徒,他的好惡自然左右著京城的時尚:長安城內寺廟是一家連著一家,道觀卻少得可憐。這道士既是個聾子,看起來又甚為蠢笨,自然沒有哪個道觀願意收留他,便隻能流落街頭。好在這道士雖不解世事,卻有些小本領。每天等日頭高了以後,便在各坊中找個開闊地方,賣起藝來,也能得三五個銅板,聊以糊口。

說起這道士的本領,看過他技藝的,無不嘖嘖稱奇。你道如何?原來這是個能種牡丹的道士,且他種牡丹的方法奇特得很。每日這聾道士擺開攤子,看人聚得差不多了,便從袖子裏掏出一片竹葉來。隻見他把竹葉放在手掌上,喊一聲:“長!”從他手心裏瞬時就冒出一枝細嫩的小芽,奇的是此時再看他手心,那竹葉卻沒了蹤影,此芽便像從他肉裏直接發出來的一樣。那嫩芽越長越大,轉眼之間,青枝碧葉,無不具備,綠萼上籠著一個花苞。那道士此時再喝一聲“開!”,花苞便啪的一聲,綻放開來,卻是一朵黑色牡丹。京城裏的人見過深紫牡丹,見過絳紅牡丹,卻從來沒見過黑色的牡丹,且這牡丹黑得如無星月的天空一般,隻花緣一道燦爛銀邊。一到此時,眾人無不大聲喝彩。那牡丹卻不肯因此而停止生長,漸漸便如人麵大小,忽然又啪的一聲炸開,圍觀的人群再仔細一看,哪裏有什麽牡丹,卻還是一枚竹葉好好的躺在道士手心上哩!

除了這道士以外,在長安街頭還出現了兩個以乞討為生的瘋子——說是兩個瘋子也不甚合適,確切說來,乃是一個瘋子,與一頭瘋狗。這瘋子平日裏喜歡垂著頭,沿著牆根走路,看起來畏畏縮縮的,其實你若仔細端詳,還是能發現他長得頗有精神:眉眼端正,最妙的是長了一雙好精致佛唇。那狗卻是一隻癩皮黑狗,整日跟在瘋子身後,須臾也不分離。

其實瘋子與瘋狗也並非時時都犯著瘋病,雖是乞丐,倒也斯文。你若給他們點殘羹冷炙,人便給你鞠個躬,狗也給你作個揖,遇到秀才士人,還能掉上兩句書袋。隻是不能喝酒。一喝酒,這兩者便如癲狂了一般,再沒了往日的卑微神色,此時瘋子便當街站著,剝了上身的破衣,張開口,嗬嗬大吼數聲。說也奇怪,隨著他的喊叫,長安城裏往往會刮起一陣風。那風越刮越猛,瘋子與瘋狗就會像中了魔一樣,隨風狂奔起來。北至宮廷,南到曲江,西至延平門,東到春明門,將長安城跑一個遍,邊跑邊喊:“吉風留馨!吉風留馨囉!”配著瘋狗狂風中汪汪的喊叫,倒也是一道奇特的風景。如此這般,定要等酒醒了才肯安靜下來。

眾所周知,長安城的百姓都是見過世麵的,今日你即便是貧寒之族,隻要有才,明日曲江簪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長安城的百姓不厭乞丐,厭的是又窮又不會來事的乞丐。這瘋子與瘋狗如此特異,每日禦風飛行之時,喊叫的話語又甚有玄機,百姓們便對他們格外寬容起來,久而久之,人們一看到這個乞丐,便會笑鬧道:“吉留馨,你過來,我與你打酒吃!”看那瘋子與瘋狗逐風而奔,漸漸成了長安百姓一個共同的節目。

話說鹹通四年的那個暮春,長安城裏是既無風來也無沙,長空朗靜,街巷空曠,那吉留馨從一早起來便開始討飯,討到日中,隻得了兩個饅頭,也無人為他舍酒。你道如何?卻原來此時正是牡丹花開時節,多數酒家店鋪都歇了業,跑去寺廟裏看牡丹去了,這瘋子就算再有趣,也無人肯留心搭理他。那吉留馨肚子既是空的,又無二兩酒入肚,便像被人抽掉了骨頭一般,怏怏在街上低頭走著,忽然迎麵撞上一人脊背,抬頭一看,卻見前麵烏泱泱一群人,正圍著個道士看熱鬧。吉留馨左右無事,遂停住了腳步,看那道人種花。越看越有興味,待看到那草木頭上綻出一朵牡丹,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不要緊,隻見一陣狂風突起,便朝著花兒撲了過去。可憐那黑木芍藥在風中搖曳,似有不盛狂風吹折之感,雖是朵花兒,卻像個美人一般韻致楚楚。吉留馨一見,不禁心中大大後悔,暗道:“我怎就把風招來了呢!”此時就算是捂緊嘴巴,也是晚了。那花兒在風中到底沒能支持多久,便提前凋謝了。眾人不禁齊聲“哎呀”了一句,議論道:“好怪風也!”吉留馨悔之不及,轉念想到花兒的風流姿態,又忍不住癡了。

從此吉留馨心裏便留了意,每日上街,除了討飯要酒,也有意無意的在各坊多溜達幾回。說也奇怪,一旬之間,總能讓他碰上那種花道士三五次。久而久之,那花兒仿佛認識了他一般,每每見他,都開得格外努力一些。有了上回的教訓,吉留馨便關緊了嘴巴,偶爾微啟佛唇,空中便刮起一陣清風,此時那花兒如同知道他的情誼一般,肯在風中輕輕搖曳。吉留馨若見了花,再去吃飯要酒,都會覺得歡喜許多,倘若幾日不見花兒,就禦風飛行,也覺不那麽酣暢起來。

如此過得半年,到了鹹通四年年末,京城裏又出了一件大事,便是懿宗皇帝決定從鳳翔法門寺把佛指骨迎來長安,入內好好供奉。懿宗年間,藩鎮有坐大的傾向,南蠻那邊又重啟戰端,鬧得這個無能的皇帝頭痛不已。將佛骨迎來長安,固然是皇帝的一片誠心,也多半有請佛祖保佑他能在皇位上多坐幾年的意思。那京城裏因皇帝的偏好,佛教徒居多,何況哪個是省心之人?一來二去,迎佛骨便成了人們掛在嘴邊成天討論的大事。從法門寺到京城三百餘裏,佛骨走到哪裏,哪裏就車水馬龍,看熱鬧的人將官道塞得水泄不通。隨著佛骨離京城愈近,人們便愈發癡狂起來。普通老百姓早早就打算好了佛骨進京之日,要上街一睹盛況,那有錢人家更是在義寧金城各坊旗亭訂好了位置,要一邊吃酒,一邊賞景。這豪奢人家之中,便有一個喚作張頻的大商人。

誰也不知道張頻是怎麽起家的。有人說以前他是個剪徑為生的強盜,專門在道上打劫;有人說他以前是跟著商隊賣苦力的,成年累月往返於絲路之上,一來二去便發了跡;更有人說他從前乃是個宦官。英雄不論出身,這些坊間傳語,隻博人一哂而已。那張頻此刻卻是個大大有名的香料商人,他在西市有好幾家店鋪,經營著從波斯,交趾,還有西域東海諸國來的各種香料,上至瑞龍腦,下至辟寒香,不僅奢族在他的鋪子裏買香,還供應著內廷使用。要論到張頻這個人,確是精明之極,然而長相卻甚為普通,要勉強說說有什麽特別的,就是一張白臉上既沒有皺紋,也沒有胡須。除此以為,隻見他衣著華貴,身材適中,是個保養極好的中年人。

十月八日,佛骨進京。隻見一大早,城西的開遠門便吱呀呀一聲響,緩緩打開了。遠遠可見黑壓壓的禦林軍護著佛骨,極目不見盡頭。隨著開遠門的洞開,百姓們突然著了魔一般,滿心滿腔的熱血,都化成一聲聲呐喊,震動天地,那長安城此刻便像一鍋煮沸的水一般。沿途各坊早已用真珠馬腦結成了無數幡幢,剪了彩帛金絲為樓閣台殿,並以水銀為池,金玉為樹,檀木為亭。佛骨還未入城之時,百姓們對這樣的奢華無不嘖嘖稱奇,恨不能擠上前,摸上一摸,待那載著佛骨的香車緩緩軋過他們身邊,大家忽然覺得這些金玉珠寶皆如糞土一般。此時眾人心醉神迷,隻大睜著一雙淚眼,癡迷的望著寶車。突然之間,有一人分眾而出,隻見他跑到道中,卻抽出了一把刀,隻一下,便砍斷了自己的左臂,大家不禁失聲大叫起來,再看時,卻見他用右手執著斷臂,跟著佛骨,一步一禮,血流滿地。有了這個榜樣,跟行的人便越來越多,有那趴在地上頂禮膜拜的,有那跪在地上膝行迎佛的,有那斷了指頭舉著搖擺的,又聽得有人大喊:“佛光!佛光!”百姓們便都跟著喊了起來:“哎呀,我也看見啦!還有祥雲,就在那兒……”人人心醉神迷,都覺能與舍利這般靠近,實在是自己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那聾道士也擠在金城坊人群之中。他聽不到叫喊,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隻覺此刻全長安人都聚集在城西,若是能在這裏賣藝,定能賺個盆滿缽盈,於是便笑嗬嗬的掏出竹葉,又種起花來。待那黑色的牡丹在汗臭氣中發了出來,就有幾個頑劣少年瞄上了他。隻聽得一人大喊:“這裏有個道士!”便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平常時節,那京城百姓隻歎此花冷豔美麗,此刻佛光普照之下,忽覺這種花道士實在是妖異到了極點。另一人便喊道:“妖怪!妖怪!擒了他敬佛!”早有幾個好事之徒走了上來,一把抓過聾道士,一人便從腰間解下匕首,三下兩下,將道士的頭發剃了個幹幹淨淨,那道士頭皮上被刮出數道傷痕,血流滿麵,卻還掙紮著嗬嗬亂叫。眾人都圍了上來,對著道士拳打腳踢,嘴裏不停罵道:“好一個妖道!何嚐見到竹葉裏生出牡丹來的?今日我們不殺你,佛祖不容!”

那吉留馨一大早便隨著人流來到城西,其實他對周圍百姓的癡狂,甚是不解:不過一截骨頭而已,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及至找到了道士,他便心滿意足,隻守在道士身邊,一步也不肯離開。見道士種出了花朵,更覺天地間仿佛隻有自己對著花兒一般。那花兒也解語似的,對他微微點頭,使他覺得,它下一刻便能變成一個笑語晏晏的少女,從道士手掌上走下來,對他含笑凝視。

及到道士被人擒住,吉留馨才從美夢中驚醒。他急急分開眾人,大喊道:“不是妖!不是妖!南朝謝靈運就寫過竹間水際多牡丹……這花明明從竹葉中生出來,有典可循,有典可循啊!你們不讀書,還……哎喲!”卻是不知被誰在腦袋裏猛敲了一下,又推到一邊,便聽有人罵罵咧咧道:“他媽的!你若再管閑事,連你一同打死!”此刻眾人腸蠕一般湧了上來,將他越擠越遠。那吉留馨縱是能祭起風,又怎能吹得散這密密麻麻的人群?

此刻早有人拿過一束艾香,拉起被打得半死的道士,一把倒扣在他頭上,喊道:“先把這道士變成了和尚再說!”那道士吃痛不過,想要逃脫,卻被眾少年按住了身子,哪裏跑得了!旁邊圍觀的百姓無不拍手大笑:“煉頂囉!煉頂囉!”那頭頂逐漸發出一陣焦臭之氣,忽然火光一發,竟是燃燒了起來。聾道士如被人點了天燈一般,火光下延,不過一刻,竟是被活生生的燒死了。

卻說張頻當時正在金城坊旗亭之上,撿了一個靠窗的好座位,悠閑看景,卻沒想到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他不禁皺了皺眉,調過頭去。等他回轉頭來,卻見那佛骨早已去得遠了,百姓們也簇擁著走到頒政坊。此刻滿地狼藉,擠掉了鞋子的,哭喊著找失散的兒女的,失了力氣在街上夢遊般走的,當真是百人百態。然而張頻卻沒有管這許多,他的目光直直的注視著那被燒成一截焦炭般的道士,卻原來不知何時,道士身畔多了一個黑衣女子,那女子窈窕之極,仿佛隨時就要被風吹到天上一般,她盯著道士呆呆地看著,嘴唇無聲翕動,也不知在說些什麽。

張頻心中一動,他招了招手,在旁伺候的門人便挨了過來。張頻對他耳語數句,那門人點了點頭,便一溜煙的跑下了樓。

當天晚上,一乘青頂小轎抬著那黑衣女子,便進了張頻在安邑坊宅子的大門。

三.

卻說劉大人已走,僧房裏隻剩下溫璋的屍身與和尚呆在一起。溫大人雖死,神情看來卻甚為安詳。和尚呆望了溫璋數眼,不禁長歎一口氣,低聲道:“溫璋啊溫璋,當年你可料到會有今天?隻是你即便死了,又怎能換得阿宜回來?你豈不知我是天下第一等無慈悲心之人?我既能誆了整個長安城,要來誆你,又有何難?”雖說是如他所言的“報了仇”,滿臉的鬱結之氣卻揮之不去。和尚又呆了半晌,方才拿起桌上的剪刀,就著宣紙剪了幾十隻白蛺蝶,翅扇觸須,莫不栩栩如生。待到蝴蝶剪好之後,和尚將它們放在手心,隻輕輕一吹,說也奇怪,那些白蝶便如活了一般,繞室飛翔起來。和尚道:“莫玩了,快些辦事吧!”

和尚話音剛落,白蝶便落在了溫璋的屍體上麵,蠕蠕而動,看來甚為恐怖。它們不一會兒便將溫璋的血肉吃盡,隻剩得一具白骨躺在地上,這些白蝶得了精血的滋養,個個身體變得腫脹起來,翅膀中隱現血脈流動,此時隻見和尚雙手持一法印,厲聲喝道:“結!”,蝴蝶便聚集在一起,漸漸結成了一隻半人多高的大蝴蝶,蝶身上一具狗骷髏頭,兩個烏溜溜的眼珠子吊在左右眼眶裏,這個半狗半蝶的怪物對著和尚施了一禮,粗聲道:“主人!”

和尚便問:“好頭腦,如今幾更了?”

好頭腦道:“五更末了,隻是現在晝短夜長,天還未亮。”

“那韓康二家可都斬首了?”

好頭腦伸出鼻子,在空中嗅了一嗅,大笑道:“怕是已經斬了,好大的血腥味!妙哉!妙也!”

和尚便揮了揮手,對怪物說道:“如此你便去吧,你要記得,把他們都帶回來,少了一個,我都不依!”

好頭腦點了點頭,又問:“那同昌公主呢?”

和尚嗬的一笑,笑聲卻甚是寂寥:“自然也要!如此尊貴的骨頭,正好用來配我的阿宜!快去吧!莫要在外麵玩耍,辦完了事就回來。”

那好頭腦的身體便又渙散成幾十隻白蝶,翩翩飛出門外。此時正是天地之間最黑暗的時刻,街衢沉靜,不知何時,月亮又隱在了層雲之間。雪粒這回轉成了小雪,漸漸的越下越大,那些白蝶與雪花混在一起,難以分辨。隻聽得北風嗚嗚的吹了起來,穿街過巷,朝著東郊吹了過去。

四、

自十月初八以後的好幾天,長安城還沉浸在迎佛骨的餘歡之中。大街小巷上人人見麵,不是問安好與否,卻是爭談當日盛況。更有人繪聲繪色的說自己聞到了佛香,看到了八部眾隨著佛骨蹁躚而來,如此種種,不一而足。那年的天氣也甚是奇怪,都十月了,還像小陽春一樣。迎佛骨當晚下了一場透雨,到了第二天,大慈恩寺一株千葉牡丹忽然開出了千二百朵鮮花,香氣蝕骨,中人欲醉。大家便紛紛傳言這不是普通的牡丹,乃是那天女散下來的花朵,實在預示著大唐要中興了。懿宗皇帝正為了迎佛骨之事被朝中大臣圍攻,聽到這個消息,不由大喜,頓覺理直氣壯起來,當日即貶了朝中吵嚷得最厲害的韓愈韓大人,隨後便前往內廷中那以金銀檀香築成的寶刹之中,安心念起佛來。

卻說吉留馨當日失了聾道士的蹤影,心中焦急不已。好不容易等人群散了,他便匆匆忙忙的跑回金城坊中,卻哪料想等著他的是一截焦炭。見聾道士被燒成這樣,吉留馨好不痛惜,想那青翠的竹葉攏在道士袖中,哪裏逃得過火劫?一念至此,吉留馨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他這一哭不打緊,長安城上空頓時堆起一片烏雲,隨即風來雨至,倒把吉留馨澆得透濕。等他漸漸收了悲聲,那風雨才一歇一歇的小了下去。吉留馨心中暗道:“這道士雖然瘋傻,但若不是個至真至純之人,那牡丹豈肯與他一起?”想到這裏,心中忽然對道士起了知己之感,便抱起了他的屍骨,緩步走向東郊,竟是要將道士葬了。他一路走,一路還哽咽著,那風便變得飄忽起來,連雨也變得酥酥的,打在道士身上,仿佛在為他唱一首悲傷的挽歌。

自那日埋了道士以後,吉留馨便委頓了好長時間。他本是閑雲野鶴一般的處士,卻對著一朵花兒動了心,直是把花兒當作冰清玉潔的女子一般,又愛又敬,連嗬口氣都怕褻瀆了她。本想隻要能有機會時不時的看看花兒,此生便滿足了,誰料想還沒幾個月的相處,花兒就遭此大難。如今他每日裏也不大肯吃飯了,隻在各坊酒樓裏轉著,日求一醉而已。每到醉了就癲狂一般地奔逐起來,好像他奔得越快,便越能忘記那段回憶一般。直到奔出一身大汗,一人一狗才肯停下來,呆呆的站一會,再無精打采的回自己棲身的破廟睡覺。

卻說有一日黃昏,一人一狗正得了風,奔得酣暢,到了安邑坊內之時,那吉留馨卻忽然刹住了腳步,黑狗往前奔了幾步,轉頭看看主人沒有跟過來,便汪汪汪的叫了起來。

吉留馨朝著黑狗踢了一腳,喝道:“好頭腦!閉嘴!”那狗挨了主人一下,哀嚎兩聲,竟賴在地上打起滾來。

在街頭站著的閑漢見吉留馨忽然停了下來,不免奇怪,便圍聚過來,其中一人從懷裏掏出兩個饅頭,對吉留馨笑嘻嘻的說道:“老吉,怎麽不奔了?難道是餓了?來來來,我這裏還有兩個饅頭,你叫我聲爹,饅頭就歸你。”說得眾人一陣哄笑,另一人接口道:“王十五,你的饅頭人家才不稀罕,老吉稀罕的是那兩個饅頭——”說著用手一指,眾人抬眼,卻見街西一所大宅子門口正立著好高大一匹駿馬,一個小婦人端坐馬上,黑衣黑袍,連臉上也蒙著黑冪,隻裙邊繡一朵銀色牡丹,顯得甚是特異風流。此時疾風吹過,黑紗飄蕩,忽地露出了小婦人一個圓潤的下頜,與唇邊一粒極細的黑痣,當真是讓人神魂顛倒。那閑漢的手正指著這女子,嘴裏繼續瘋言瘋語道:“嘖嘖,老吉,快去快去,人家正等著喂你饅頭吃呢!”眾人一見,都忍不住狂笑起來。正在吵吵嚷嚷之際,忽然從深宅裏走出來幾個仆役,前簇後擁,將馬牽了進去,眾人此時便又笑又罵起來:“老吉,叫你上你不上,來不及了罷!”那吉留馨呆呆的看著,忽然感到全身一陣狂喜,那臉就禁不住熱了起來。他哈哈一笑,分開眾人,順著一陣疾風,竟是繼續朝前跑了起來。

安邑坊的這座宅子已有百多年曆史了,正是頭前所見的大商賈張頻的家宅。這一座宅子,雖然不顯山露水,卻是占了安邑坊好大一塊土地。從外麵看起來,隱約可見高台飛閣,雕梁畫棟,竟不輸於王公府第。那張頻雖然生意做得極大,卻是個在家居士,平日裏持齋念佛,閑來蒔花弄草,倒也逍遙。隻是即便這樣,他也常生出些無端的感慨來,總是歎息俗務縈懷,嬌妻稚子如荊棘纏身,隻恨不能拋下一切,去那名山大川裏訪道參僧去。隻是這話說來簡單,又有幾人能不戀閻浮呢?

卻說這一日,張頻在西市的梨花樓宴請幾個粟特商人,杯觥籌錯之際,張頻便歎道:“哎!人這一輩子,好比春蠶作繭,整日裏忙忙碌碌,到頭來卻是一個空,想來甚沒意思。諸公,可知我最愛的是什麽麽?——”說著便站起身長吟道:“即問漁翁何所有,一壺清酒一竿風。山月與鷗常相伴,五湖中!”

一個粟特商人叫做史祿山的,聽到此言便哈哈大笑起來,道:“張相公,你這話說出去,長安城裏多少百姓還不得把你恨死!你的家財怕是圍著這長安城的城牆擺上一圈還有餘吧!摩尼教裏有一句話,正是形容你這樣的人的,叫做財主得道,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你說的境界固然瀟灑,隻是我聽說你家的侍婢個個美得不得了,你去釣魚,讓她們孤守空房,豈不是大大的浪費?”

眾人聽得此言,一陣哄鬧,那張頻漲紅了臉,卻顯得甚為得意,道:“說笑,說笑!不過近日我確實新收一女,此女當真是冷到了極處,也豔到了極處。我張頻一輩子閱女無數,還從未見過格調如此美麗的女子。此刻若讓我與山月鷗鳥相伴,怕是真有點舍不得呢!”

另一個商人名喚康密乃的接口說道:“張相公,你的家業那麽大,人間所有的福分都被你享盡了,你若擔心往生,我教你一個法子。我們從西域過來的時候,路過敦煌,那裏漫天聯壁的佛雕壁畫,據說都是有錢人布施的。你也舍些錢財,去那裏開一個洞,樹幾尊佛像,再將你這個供養人畫在牆上,日日與佛相伴,豈不妙哉?再不你就請個僧人去你們家住著,替你念念經,消消業,或者……”話音未落,卻被一個叫做端秀的中宮貴人止住,那端秀酒到半酣,搖頭晃腦的說:“康密乃,你這話不妥,不妥得很哪!”

眾人不解,齊道:“奇了,這話說得甚有道理,又有什麽不妥的?”

那端秀便道:“這話平日說說倒也不打緊,隻是我們剛聽張相公講他新畜的女子,還未聽得十分盡興。不知張相公與這女子一起,是入巷未入巷?是如狂風浪蝶般呢,還是輕雲蜜雨似的得了手?被你這麽一打斷,十分掃興。張相公,來來來,莫要理他,咱們喝酒,你且給兄弟們細細講講!”說得大家一陣狂笑,都逼著張頻講起來。

此時幾人喝得酣暢淋漓,懶懶靠在曲欄上閑聊,那張頻忽一回頭,卻見吉留馨領著瘋狗,正走過樓下,便在樓上喚了起來:“吉留馨,你上來,我與你栲栳饅頭吃!”吉留馨抬頭一看,見是張頻,汙黑的臉上忽然顯出一絲紅色,猶豫再三,還是上來了。

那粟特商人史祿山見到吉留馨,喜不自禁,拉著他的手,上下打量,半晌才歎道:“你就是那個禦風飛行的吉留馨?偶爾在街上見到你,今日才有機會結識。我看你相貌堂堂,果然像個有造化的。隻是你年紀輕輕,就這麽討飯為生,也不是個事,不如我資助你點錢財,你也販些貨物,和我們一道去大食吧!”

此言一出,這幾個有錢有勢的人倒還罷了,隻周遭站著的小二歌姬與一眾閑客,都在心中暗妒吉留馨今日撞了大運。哪知吉留馨聽了這話,卻搖了搖頭。眾人隻道他戀棧,又怕路途艱險,也不為意,史祿山又道:“既如此,我在長安城倒有幾個鋪子,你可願意去我那兒做個看門守院的夥計?”

眾人均道這次吉留馨肯定要答允了,哪知他又是搖了搖頭,在旁圍觀的人都哎呀一聲叫了起來,連張頻這一桌客人都在心中暗怪此人不知好歹,端秀便笑嘻嘻的問:“你這也不肯,那也不願,難道是想和我們一樣,淨了身,進宮伺候今上去?”

大家聽了這話都笑了起來,哪知吉留馨又是憨憨的搖了搖頭,倒叫眾人笑得更厲害了。張頻便皺眉道:“我平日看你有點意思,卻不想這般不中用的。難道你這一輩子就這麽乞討為生?”

吉留馨還是繼續在那邊搖頭晃腦,眾人不禁跌足道:“吉留馨,你要急死我們嗎?你倒是說句話啊!”

那吉留馨雙腳互相蹭了蹭,又想了半晌,才像下了老大決心一般開了尊口,說道:“張相公,我想賣身與你為奴。”

此言一出,眾人盡皆嘩然。誰都不信他要舍了自由身,賣給張頻做仆役,眾人都在旁竊竊私語道:“這瘋子莫不是今日正犯著瘋病麽?”連張頻也動了神色,他直起身子,吩咐左右道:“給吉留馨打一盆水來。”待得這瘋子洗幹淨臉,張頻看出他臉上並無逃走奴字樣,才放下心來,道:“放著大好前程不奔,你倒要與我做一輩子奴隸,你這人還真是怪!”

吉留馨便道:“我仰慕張相公已久,早就想自投門下,平素深恨無緣得見,今日既蒙張相公召喚,我便想腆著臉問問相公,還缺人不缺?我吉留馨如今雖然落魄,但是諸般技藝,也都會一些半點,張相公要是願意收留我和好頭腦——”說到這裏,他踢了踢伏在他腳邊的狗:“——若能得馬下驅使,絕不怠慢。”

那張頻聽得此言誠懇,倒激起了他的丈夫之心,於是站起身來,道:“我張頻這輩子有許多門下走狗,但如你吉留馨這樣的還真沒見過。你既願意,我也不推辭,這便叫牙人過來罷。”早有左右飛奔出去,引了一個牙人進來,當下準備好筆墨紙硯,那吉留馨便自寫了賣身契,曰:“某年某月吉留馨與好頭腦自願賣身於張頻為奴,服伺盡忠,須畢相公一世。若是中路拋棄,死墮地獄。”按了手印。張頻原隻想讓他隨便做個家人,此時見他竟然會寫字,且筆跡端正,甚有標格,便在心裏暗想道:“還真不能小覷了他。”

五.

自十日開始下雪以後,長安城的大雪接連不斷的下了一天兩夜。按照懿宗皇帝的說法,自是因為喪了皇女。天地同悲,百姓卻不這麽看,都說韓康兩家死得太冤枉,好端端的坐在家裏,忽然禍從天降。天地確實是“悲”的,除了“悲”,更有“憤”。那兩家醫官三百餘具屍體就堆在亂葬崗上,骨積高山,膏血野草,倒是歡喜了一群野狗禿鷲,孤狼碩鼠,成就了它們的一場盛宴。朝堂之上也來了個大換血:京兆尹溫璋自盡,劉瞻被貶為康州刺史,高湘,楊知至,崔彥融,張顏等人,都因為親善劉瞻而或貶或逐。有那能掐會算的有識之士,酒酣之際,都要忍不住歎道:“看來這大唐的氣數,怕是……唉!”

過了一天兩夜,那好頭腦才撲扇著翅膀,慢悠悠的飛回玄法寺,此時它渾身上下纏滿了綾羅綢緞,珠寶首飾,看起來甚是滑稽。和尚早已等得極不耐煩,見到好頭腦,便劈頭大罵道:“你這個狗奴才,又跑到哪裏瘋去了?怎麽過了這麽許久才回來,還搬了這許多無用之物作甚麽!”

那好頭腦便叫起了撞天屈:“哎喲,主人,咱們平時收骨頭,不過一個兩個,搬起來自然快,這次有三百多具屍體,我都快要累死了!”說著將那些寶貝從翅膀上卸下來,堆在地上,道:“主人,那皇帝還真舍得,什麽連珠帳卻寒簾,九玉釵夜光珠,多少外國進貢的寶貝都堆在墳墓裏,我欲不取,豈不是便宜了他人?咱們將這些東西賣給康密乃,拿了錢就走,豈不快哉!”

和尚沉聲問道:“我不管這些,骨頭呢?”

那好頭腦便朝著僧房外汪汪汪叫了三聲,隻見罡風頓起,快要停止的大雪忽然重新密集起來。仔細一看,卻不是雪,而是鋪天蓋地的白蝶正朝著玄法寺蹁躚而來。等到了玄法寺,才發現每隻白蝶的身上都扛著一段細小的骨頭,也有數隻蝴蝶合力扛著一隻頭骨或者大腿骨的,隻聽嘩啦啦一陣細響,天地之間仿佛下了一陣骨雨,將玄法寺的地麵都鋪滿了。一隻嬰兒的頭骨叮鈴當啷的滾到了和尚腳邊,瑩白可愛。卸下了骨頭的白蝶也隨著墜落地麵,甫一落地,就變成了一張張圓圓的紙錢,在地上翻滾起來。

和尚左右看看,沉下了臉,道:“同昌公主呢?你不會把她也拆了吧!”

好頭腦苦著臉道:“我哪敢啊!我連動都沒動她,就等著主人你下令呢!……不過這同昌公主,嘿嘿嘿,主人你看了莫要失望才好。”說著降下身子,伸出嘴巴一咬,卻是抖落了一匹綢緞,那公主的屍身好端端的裹在綢緞裏。身體細弱,臉色青白,頭發稀疏,兼以一雙大腳,甚為醜陋。和尚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郭淑妃美豔無比,怎麽生了這麽個玩意兒出來!”

好頭腦道:“主人,待到磨成了粉,還不是一樣?身份擺在這兒哪!你莫要嫌東嫌西了。我們等了這好年,再不走,別人怕要起疑心了。”

那和尚神色甚為勉強,但也隻好點點頭,道:“也罷!說得有理。既如此,你便開始罷!”

好頭腦得令,便撲向了同昌公主的屍體,開始撕咬起來。和尚此時卻站起身,朝寺西的盧奢那堂走去,那盧奢那堂卻是另處在一座小院裏,院前一片空地,正中放著老大一具磨盤。堂內牆壁雕滿了佛龕,內藏無數金剛小銅像。那和尚走到院子裏,喝一聲:“出來吧!”便見金剛蹣跚走出佛龕,有的揀白骨,有的推磨盤,有的支簍子,竟是開始磨起骨頭來。不多一會兒,滿院的白骨俱被磨成粉末,整整齊齊的堆在簍子裏。天地黑暗,隻有骨灰閃著幽幽的磷光。

見事情已畢,和尚便轉身走入堂內,隻見那十萬具金剛簇擁著佛祖金身寶像,下麵既無香爐,也無貢品,卻擺著一個甚為樸拙的螺鈿首飾盒子。和尚拿起盒子,打開一看,裏麵卻躺著一支纏絲芍藥銀簪。和尚愛戀的拿起簪子,撫了撫,卻又放回去,抱著匣子,重新回到僧房內。

此時好頭腦已將同昌公主啃得一幹二淨,牙齒還在骨頭上卡啦卡啦的咬著,見到和尚回來,便嗚嗚叫著,躲到了一邊。和尚從床頭的櫃子裏另掏出一具清瑩可愛的玉磨盤,抱起公主的白骨,細細的磨了起來。過不多久,同昌公主那纖細的骨頭便也被磨成了粉,被和尚裝進了首飾盒中。

“阿宜,阿宜,我這就要去了,”和尚輕聲說道:“從此便陪著你,再也不分開,好麽?”

六.

話說那吉留馨被張頻帶回家中,頭一件事便是洗澡。待得洗去一身汙垢,換上一套青衣,眾人一看,均忍不住喝了一聲彩道:“好齊整人也!”張頻見自己買回來如此一個妙人,也是心中得意,從此吉留馨便隨在張頻左右,先還是做些端茶遞水的小廝活,漸漸的傳話帶語,買賣交關,都不再避他,竟是成了張頻身邊第一等得用之人。自吉留馨跟在張頻身邊,逐風而奔的狂病也好了,那好頭腦卻不懂得這許多,每每風沙襲來,便在院子裏狂叫,似是無奈不能禦風而行,少了許多酣暢。

如此過得半年,卻說有一日深夜,張頻正在內室休憩,忽然中夜被什麽聲響驚醒,凝神一聽,卻是念經盤之音。張頻心中覺得奇怪,便忍不住起身披衣,循聲而往。待得他走出門外,那誦經之聲卻像故意捉弄他一般,忽遠忽近,忽明忽暗,倒讓張頻走了大半個園子,才發現那聲音是從吉留馨的房間裏傳出來的。張頻躲在窗口偷偷一看,果然是那吉留馨端坐在床上,念經不輟。此時正值十五,月光從窗紙中透了進去,仿佛給他披上了一層白銀祥光一般。張頻心中便有了主意,也不言語,悄聲摸了回去。到了第二天早上,便將吉留馨喚到身邊,問道:“昨晚可是你在念經?”

那吉留馨也不隱瞞,道:“正是,少時我也學過幾部經書。昨夜見月色可愛,夜不能寐,忽然想起我能跟著相公,真是天大的福分,於是想著念部《法華經》為相公一家祈福。卻不知打擾了相公休息,死罪死罪!”

張頻笑道:“無妨,你為我祈福,是你的忠心。隻不知你解得經書不解?”

吉留馨道:“學過一些。”

“那你便為我說說看。”

是日張頻沒有出去,隻呆在房內,聽吉留馨為他證十二因緣,曰: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緣,六入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病死憂悲苦惱緣。見他解得明白,那張頻心中歡喜非常。到了傍晚,十二因緣證畢,張頻已將對奴仆的輕視之心全然收起,肅然道:“吉留馨,我竟不知你懂得這麽多,依我看,比大慈恩寺的玄妙法師解得也不差。隻是我雖然有福明白,奈何我那一家老小卻還在苦海中徜徉,每念至此,心如刀絞。因此我還有一個請求,不知你是否願意為我一家老小解解經,讓他們也領受領受這佛法無邊?”

那吉留馨自從跟了張頻,每日裏見麵的多半是些大老爺們,間或能碰到幾個內院侍婢,卻都是些蠢笨不堪的粗使丫頭。他有時捫心自問,亦覺得自己當時像中了魔一般,怎麽糊裏糊塗就寫了賣身契?這幾個月鞍前馬後,辛苦勞累,哪有半分往日的自由?可是要說後悔,似乎又不曾有過。此時聽到張頻開口提出這個要求,心中忽然開了竅一般,立時想起當日風中那窈窕的黑衣女子來,那牡丹與女子的身影,似乎重合在了一起。一個聲音如鼓槌似地一下一下敲打著心髒:“原來是為了她,竟是為了她!”回想起半年來白日的曲意奉承,夜晚的打坐念經,無非是為了等到這一天罷了,那心中五味橫陳,竟是怔住了。

從第二夜開始連著八夜,張頻在花園中設好床座,喚了一家大小來聽吉留馨講《涅槃經》。張頻的侍妾甚多,她們簇擁在張頻老娘身邊,個個體態風流,容顏嫵媚。吉留馨生得清秀,那些女子來聽經,少半是為了好玩,竟有多半是為了看這年輕男子來的。可她們雖是作出種種嬌態,奈何吉留馨看她們卻如紅粉骷髏一般,隻專心講解生老病怨愛憎之苦,那些年輕女子聽沒聽進去是不知道了,隻這法師不為皮相所動,倒讓一眾女子越發的心癢難撓起來。以後的數日,婢女姬妾來得越來越多,有那當班的,便去四處央求請人代班,實在走不開的,隻好心中大呼倒黴;那來的,無不暗中精心打扮,那不來的,白日就沒事也要往吉留馨的房前走三遭,此時雖是秋風颯颯,花園中卻顯得春意盎然起來。

隻是這幾個晚上,吉留馨雖然暗中留意,卻一直不曾見到當日風中的黑冪小娘子。想著自己倒是解得好經,論到自己,還不是一樣癡纏於愛戀之中,且那人生八苦漸漸講完,將來也不知是否還有機會再來講經,不免心中生出了許多惆悵。到得第八夜,吉留馨正解求不得苦,講到一半時,忽見從花園月洞門外走進一個烏衣女子,吉留馨的心口好像被銅錘猛撞了一下一般,痛得是連句話都掙不出來了。那女子清寒冷豔,渾身上下半點首飾也無,隻腦後挽一個圓髻,用一隻細長的銀簪子壓住,惟因如此,越發顯得風姿綽約,光華動眾。女子進得花園,也不往前挪,隻站在月洞門口,低眉斂目,凝神細聽。秋風輕拂過她的身體,吹得女子微微搖晃,直如當日那牡丹花兒對他點頭一般。吉留馨心中但覺又喜又悲,喜的是隔了這幾年,終於能有緣再見,轉念想到自己機關算盡,也不過最後一夜默默相對的福氣,又覺心中如吃了黃連一般,與那求不得苦,算是體會了個十足。

待得吉留馨挨挨蹭蹭的講完經,那群媵婢侍女隻拿眼偷偷瞟著他,盼他能抬起眼睛,望上她們一望,誰料吉留馨一雙秀目卻瞪在虛空之中,高僧入定一般。眾人既愛此人之風姿飄逸,又深恨此人之不解風情,雖心有不舍,也隻好一一散去。那烏衣女子卻仍站在那裏,垂頭沉思,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等到眾人散得差不多了,那女子才忽然下定了決心一般,猛地抬起了頭,看了吉留馨一眼。四目相對,吉留馨隻覺女子的雙瞳如秋水一般,要將他溺死在裏麵。兩人對望片刻,那女子忽然微微一笑,張嘴無聲作了幾個字,又抬起手來撫了撫鬢發,竟是轉身走了。走得幾步,卻見雲鬢上插著的簪子掉了下來,叮鈴一聲,仿佛是銀白色的月光砸在了地上。待得那女子嫋嫋的身姿越行越遠,吉留馨才有力氣上前幾步,偷拾起簪子。卻是一隻纏枝芍藥,簪頭上刻著一個小小的“宜”。他手裏握著釵子,暗想那女子作的幾個字,腦袋裏忽的嗡了一聲,明白過來。卻原來正是他破題的幾句偈子:“所希望處,求不能得;多役功力,不得果報”。此時秋風襲來,卷起他的衣袍,他心中默念這十六字,竟是癡在了風中。

七.

清晨時分,玄法寺的大門便打開了。一眾沙彌僧人走了出來,擔水的擔水,鏟雪的鏟雪,將寺裏寺外打掃得幹幹淨淨。到得日隅時分,便有人陸陸續續進了寺廟,有那風雅之士來找淮南大師品茶的,也有病家來找他收骨頭的,卻被知客僧一一擋在門口,謝道:“主持一早就出去了,你們晚點再過來罷!”眾人在門外徘徊再三,眼見日頭漸漸高了,淮南師父卻還不回來,隻得悻悻離去。

淮南大師卻是一早就橫穿了整個長安城,去了西市,想要找那粟特商人史祿山。他對此地不熟,轉了半天,又問了數人,才在路右發現了他的鋪子。史祿山在京城甚為名氣,淮南本以為他的店鋪總該金碧輝煌才對,哪曾想卻不起眼得很:門樓破敗,窗紙肮髒,隻兩扇門大張著,如巨獸的黑口一般,要將人連皮肉帶骨頭吃得幹幹淨淨。

待到淮南進得門來,才發現店裏另有一番天地,那房子又高又深,甚是寬敞,隻這粟特商人顯然馬虎,這裏一堆毛皮,那裏一堆骨董,另一處香料與綾羅卻摞在一起,顯得淩亂不堪,再加上店內昏暗,直好像迷宮一般。淮南在裏麵轉了好幾圈,才發現一個小夥計守著盞油燈,正攏著手,縮在一角的櫃台邊發呆。從那夥計的角度顯然能一眼看到門口,可是淮南進來,他卻連聲招呼都懶得打。此時見淮南發現了他,便揮了揮手,有氣無力的說道:“去去去,我們這裏不布施,你找別家去罷!”

淮南打了一個稽,唱道:“和尚不是來化緣的,敢問你們家主人史祿山可在?和尚卻是有筆生意要找他做哩。”

那小夥計此時才認真瞅了和尚一眼,見他風姿不俗,便略收起輕視之心,道:“我們家家主在後院,你自己進去找他罷。隻是我勸師父一句話,像你這樣的人我們見多了。口口聲聲說要找他做生意,到頭來還不是要讓他舍錢財。史老爺對你這樣的人不耐煩得很,若是你被他揍一頓,再扒光了衣服扔出去,嘿嘿嘿,到時候顏麵丟盡,可莫要怪我沒提醒師父你!”

淮南微微一笑,也不答話,找到了方向,便順著幽暗的走廊緩步踱向後院。走廊又窄又黑,彌漫著朽木寒冷的味道,像一截蠕動的腸子一般,將和尚運到盡頭。那頭果然連著一個寬敞的院子,與前麵的店鋪比起來,後院顯得更為雜亂,幾十匹騾馬站在院中,身下的白雪經糞尿一澆,泥潭一般下不去腳。院旁的曲廊中堆滿了竹篾捆好的瓷器,那粟特商人史祿山站在院子中間,這麽冷的天,卻打著赤膊,露出肥嘟嘟的胸脯與一個大肚子,滿頭還熱騰騰的冒著白汽。隻見他左手拎一個酒甕,喊一句號子喝一口酒,卻是正在指揮著往騾馬身上裝貨。見到和尚走進來,便仰頭灌了一口酒,大聲說道:“兀那和尚!我們這裏忙得很!化緣請去其他地方罷!”

淮南也高聲說道:“我不是來化緣的,是有事相商。史老爺,咱們找個地方細細談談可好?”

史祿山的神情卻頗不耐煩,道:“你沒見我這兒忙得很麽!我可沒功夫和你閑扯。你要是個襖教徒咱還能說上兩句,你卻是個和尚。還是那句話,要錢沒有!你若還在這裏囉囉嗦嗦,別怪我對你不客氣,我史祿山——”說著拍了拍胸脯,惹得肥肉一陣波瀾起伏:“——別的沒有,一身好皮肉,壓也壓死你!”說罷又揮揮手:“你還是速速去吧!”

那淮南見史祿山如此有趣,忍不住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才隔著滿院的牲口,朝史祿山喊道:“真是有事要和你商量,史老爺,勞你撥冗數刻,可成?”

那史祿山見寒洌的北風中淮南衣袂翩飛,當真如謫仙一般,不禁怔了一怔,半晌才猶猶豫豫的問道:“你這和尚,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我看你怎麽如此眼熟?”

淮南卻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見史祿山仍傻裏傻氣的盯著他看,便拱拱手,徑直說道:“我聽說你們馬上要啟程去波斯,我如今正想到敦煌去,想來問問史老爺,能不能和你們搭夥走上一段?就這件事,史老爺,和尚我沒問你要錢罷!”

粟特商人聽了這話,便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瞪了和尚一眼,粗聲粗氣的說道:“要不是這批貨趕得急,利潤大,我們也不會深秋出發。長安之去敦煌,兩千裏也,路上多少艱苦。你看我這群夥計,個個年輕力壯,他們能不能回來,還不知道哩!何況你這麽個細皮嫩肉的大和尚。喂,我好心勸你一句,要去也等著明年開春,別和我們一起冒險,丟了命不值得!你那些供養人還等著你安安全全的到敦煌給他們念經哩!”

 

那史祿山唾沫橫飛的說完這段話,淮南卻是皺緊了眉頭,冷道:“我隻當你是個爽快的,卻沒想到也這般囉嗦!你怕甚麽?我一路或病或死,都與你不相幹。你隻答願與不願就是了!你若不肯,我便去找他人,你若肯——”說著便從懷裏掏出一個黑皮袋子,隔空對著史祿山拋了過去:“——你若肯,這幾顆珠子還能入眼,便送於你了!”

那粟特商人一把抓過袋子,往下倒了倒,卻從裏麵滾出三顆大珠子來,圓潤晶瑩,顯然是上等的好貨。饒是他見多識廣,也對這幾顆珠子有些愛起來。史祿山撓了撓頭,摸摸珠子又看看和尚,半晌才跺腳道:“嘖嘖,還真沒見過你這樣不怕死的和尚!也罷,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攔著你作甚麽?平白被你埋怨我!明日早上卯時我們就出發,你來此地與我們會合即可。”

和尚見這粟特商人答應下來,也就不再多話,隻點點頭道:“好,明日卯時再見。”說著便轉身欲走。此時一陣北風襲來,吹得淮南的灰布僧袍淩空飄飛。那史祿山錯眼望著這背影,隻覺越看越眼熟。他呆了半晌,忽然大叫起來:“喂喂喂!你等等,你……你可不是那吉留馨麽!當日你你你,你不是已經死了麽?”

和尚轉頭對著史祿山微微一笑:“吉留馨是誰?施主怕是認錯人了罷!和尚叫淮南,淮南小山的淮南。”說著不再理會那一臉錯愕的史祿山,竟是自顧自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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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必填 回複 悄悄話 各有前因莫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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