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
一.
鹹通十年十月十日,長安城的上空籠罩著厚厚一層青雲,街上雖然人頭攢動,七十二坊卻一絲聲響也無,你道為何?卻原來是懿宗皇帝最寵愛的女兒同昌公主薨了。
從頭天晚上開始,由廣化坊到延興門一帶的街道便已籠好,一夜死寂。等到十日天一亮,公主宅邸的大門便打開了。駙馬爺保衡打頭,領著十對貴族子弟率先走了出來。他們均著白色衣褲,赤著腳,頭上的襆頭巾子也換成了白麻,等出了廣化旗亭,少年們便唱起了挽歌,清亮的歌聲如一支羽箭一般刺破了長安的天空,雨漸漸的落了下來。隨著他們的歌聲,焚起了第一道升遐之香,當今聖上崇奉釋氏,送葬隊伍裏自然少不了尼姑和尚,一時之間,隻見香煙嫋嫋,法韻姍姍,依稀辨認得出是一首《歸西方讚》:
“……
歸去來,生老病死苦相催。晝夜須勤念彼佛,極樂逍遙坐寶台。
歸去來,婆娑苦處哭哀哀,撒手須歸安樂國,長辭五濁見如來。
……
聲聲為念彌陀號,一時聞者坐金蓮。不如西方快樂處,永超生死離無常……”
為公主送葬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長安城的百姓雖然見過世麵,卻不曾經曆過如此緋靡奢華的排場,一時東西二市為之罷市,士紳庶人如蟻聚一般,隨著公主的棺槨,由廣化坊至宣平坊,再緩緩折向東邊的延興門。忽然之間,誦經聲中響起一聲大喊:“廣化坊那裏正給公主燒金銀珠寶哪!還不快去!”話音剛落,人群便嗡的一聲炸開了,大多數人扭頭便往回跑,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見玄法寺的寺門開著一道小縫,一個和尚,寬衣大袖,從門縫裏頭冷冷的窺探著這支隊伍蜿蜒走向東郊。
雨下了整天,到了傍晚的時候轉成了雪粒,沙沙的打在玄法寺的黑瓦上,等到二更時分,雪卻停了,雲開風散,半輪彎月掛在墨藍的天空之中,撒下一片冷光。遠遠的從北麵的宮廷傳來《歎百年歌》,樂聲淒楚,正如那些冰寒晶瑩的霜雪。及至後半夜,隻聽得吱呀一聲,虛掩著的寺門被推開了,進來了兩個中年男子,一個氣質清古,見之忘俗,另一個則虎眉虯須,相貌奇絕。他們進門之後便徑直朝著寺北走去,走不多一會,前頭的男子忽然停了下來,瞪著身畔的牆壁,忍不住手舞足蹈,道:“這定是懷素手書了……果然是筆力遒勁,神采動人!幾之兄,留步留步……那裏是陳子昂的馬,此寺中另藏著十萬尊金剛佛像,據說雕得亦不循常例。隻可惜我們來得不是時候,若是白日能得閑進來……”
話音剛落,卻聽得背後一聲清笑。二人詫異回頭,卻是白日所見的那個和尚,身邊立著一個水桶,手裏拿著一個水瓢。見二人回頭,和尚便道:“二位大人看不清麽?看和尚為二位取光來。”說著右手水瓢淩空一舀,說也奇怪,那微寒的月色便被他舀了下來,冷光灩斂,照著一壁淋漓的狂草,滿牆神駿的天馬,秋毫畢見。那頭一個說話的中年男子見狀,不禁大喜,手指忍不住隨著馬兒的輪廓動了起來,過了好一會才歎道:“哎呀,幾之兄,幾之兄,你看這馬,飄逸神駿,鬢毛仿佛隨風飛揚,實在令人神往啊……”
另一位身材魁梧的大人卻不耐煩了,道:“溫大人,什麽懷葷懷素的,你要喜歡馬,明兒到我那裏去挑便是。如今天都快亮了,還是辦正事要緊!”聽得此言,溫大人微微頷首,眼光又在壁畫上戀戀幾回,才轉身對和尚說道:“這位可是淮南大師麽?在下京兆尹溫璋,這位是中書侍郎劉瞻大人,中夜來訪,不甚惶恐,隻是實在有一事等不得了,我們才……”
那和尚一笑,打斷溫大人道:“正是貧僧,二位大人,外麵寒冷,我們還是裏麵敘話去罷。”說著便舉步走向了不遠處的僧房。
待得小沙彌斟上清茶,三人坐定之後,溫璋便開了口:“我看玄法寺寺門中夜未關,大師似是早就在等著我們,既如此,您多半也能猜到我二人來是為了什麽事情罷?”
那和尚又是一笑,道:“怎麽,二位大人還要考考我麽?”說著將右手在水桶裏一操,一片清輝便閃爍在他的掌心,和尚曼聲吟道:“手持月光一片寒,二位大人所求之事,怕是也要落在這個寒字身上了吧!”
劉瞻睜大了眼,雙手在大腿上一拍,興奮道:“嘿!溫兄,這和尚還真有點門道!沒錯,我們正是為了韓宗紹,康仲殷那兩個老貨才來的!”
溫璋點點頭,款款說道:“同昌公主薨了以後,今上悲痛異常,遷怒於韓宗紹,康仲殷兩個醫官,兩家枝蔓被捕三百餘人,就下在監裏,隻等天明便要處斬,說是要給公主殉葬呢!先是今上殉了公主的乳母婢女,又將無數金銀珠寶燒給了公主,不見廣化坊那裏多少百姓等著冥灰,想從裏麵扒出點寶貝呢。公主生前,內廷幾乎所有的寶貝都賜給了公主,公主死後,又是這等奢華哀榮……錢財身外之物,倒可以放上一放,隻是人命至貴,請大師救上兩家人一救吧!”
劉瞻也大聲道:“陛下信崇釋典,留意生天,大要不過喜舍慈悲,方便布施,不生惡念,所謂福田。則業累盡消,往生忉利,比居濁惡,未可同年。伏望陛下盡釋係囚,易怒為喜,虔奉空王之教,以資愛主之靈。中外臣僚,同深懇激……”說到激動之時,忍不住站了起來,繞室急行。想來這篇奏章他傾注了許多心血,現在念起來,流利之極。
溫璋微微一笑,道:“人均言劉瞻大人奇倔,我看劉大人卻是嫵媚得很哪!”
劉瞻的神色卻轉為沮喪:“嫵媚?嘿嘿,當年太宗皇帝之愛重魏征,今不見矣!我給皇上上書言此事,皇上卻大大斥責了我一番,那昏……自己死了女兒卻遷怒別人,卻不知修短之期,人之定分,想來是公主福薄,又怎能怨得了醫官?”
“耿直敢言,真丈夫也!幾之兄,今日你我二人為此事得罪今上,他日或是流放,或是砍頭,總有我陪著你便罷了。隻是大師,我與幾之兄乃朝廷之臣,上書切諫,份內之事,那兩個醫官身上擔著皇女的生死,又怎敢不盡心竭力?何況二人親屬又何罪之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大師慈悲為懷,求大師救救他們罷!”
這一番連說帶詠,慷慨之極,室內的燭火也為之搖擺起來,那和尚卻不為所動,冷哼道:“京城裏的人都知道我不過是個收骨頭的人,收骨頭,我會,救人,我卻不懂。二位大人還是不要強人所難了!”
溫璋溫大人的臉上顯出急切的神色,道:“自從去年大師做了玄法寺的主持,這偌大的京城裏,大師雖以收骨為名,又有誰不知大師活死人之術?淮南大師,倘是您能救上這兩家人,我,我……”說著似乎無以言辭,便肅容斂衣,站起身來,朝和尚深深一揖:“今後但有驅使,莫不敢辭!”
那和尚卻不再說話,隻用指甲敲打著桌麵。一時之間,隻感覺室內一片岑寂,似乎沉默了好長時間,和尚才開了口:“要救也不是不可以,隻是……”
那卡嗒卡嗒的聲音正弄得兩位重臣心煩意亂,聽得和尚有了鬆動,不禁大喜,兩眼均殷殷望著和尚,和尚忽地抿嘴一笑:“隻是卻要借溫大人的頭一用呢,不知溫大人肯借不肯?”
此言一出,兩人均感愕然,劉瞻聽了似是不信,過了一會,臉上便浮現出忿然之色,那溫璋溫大人更是一臉慘淡。劉大人忍不住一按佩劍,便要站起身:“和尚!人家都說你慈悲胸懷,卻不料……”還未說完,卻被溫璋按住了身子。
那溫大人臉色變了數變,最後卻回歸一片平靜,他微微一笑,道:“幾之兄,昨日早朝皇上那般斥責於我,我便有了準備,何況這幾年我身為京兆尹,執法嚴明,行刑太切,得罪了不少望族,他們正瞅著這個機會報複我呢,你不見皇上那兒多少彈劾我的奏章。罷了罷了,人壽百歲,猶如星火,生不逢時,死又何惜?倘若能以我命換上韓康兩家三百餘口,也算是給我種了福蔭。”說著便起身吟道:“魂魄逐風摧,朋友長相辭,幾之兄,淮南大師,我先走一步了!”忽然欺身到了劉瞻身邊,隻一抽就抽出了他的寶劍,回身一勒,竟是自刎了。
這變故太過突然,劉瞻來不及製止,便看到一片血河從溫璋的頸處流了下來。劉瞻呆了一呆,忍不住連連頓足道:“溫兄!溫兄!你我相交多年,你既不惜命,我又來怕什麽!我這便進宮再見皇上,要是救不下這兩家,我……我們就在黃泉相伴好了!”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他轉身又對和尚說道:“和尚,我兄弟既以命相托,我也信你和尚必不食言,隻是你若救不了兩家,我們做鬼都不放過你!”說完又恨恨數聲,卻也不再多話,竟是拉開門,一陣旋風般的走了。
風侵入室,燭火明滅,映在和尚的臉上,竟不知是溫柔,還是淒然。過了半晌,才聽得和尚怔怔說道:“阿宜,阿宜,我總算為你報了仇了!”
二.
一九九五年的四月,我翹課去了一趟敦煌。
四月的敦煌依然寒冷,早晚仍要穿著厚重的羽絨衣。待得塞外黃沙吹進城的時候,便鋪天蓋地的遮住了太陽。整個天空都是黃悶悶的,當時年輕,再惡劣的環境也不能阻了我的遊興。在敦煌市內住了一晚以後,便坐了小巴,朝著莫高窟奔了過去。
莫高是每年隻有十幾個洞窟對外開放的,其他洞穴均掩藏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導遊小姐人人腰間掛著一串鑰匙,神情倨傲,給我們一人發了一個手電筒以後,便領著我們走向不同的洞穴。那手電筒充電明顯不足,看什麽都看不清楚,想要在洞裏多呆一會,則導遊小姐的喝叱隨之而來,純正的普通話,甚為動聽。我苦笑了一下,將目光投向售票處,那裏正站著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百無聊賴的晃動著身體,看著我們這些來自全國各地的遊客。
過不了多久,我便和這個男孩混熟了。他是當地人,也像那些導遊一樣,等到年歲大了,便來莫高找一份工作。我告訴男孩想多轉轉,他便抓起兩個手電筒,很痛快地對我說道:“走,我再領你去看看!”一時讓我大樂起來。
待到興盡而返,從莫高下來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男孩送我出來,似有不舍之意,我卻將目光投向了莫高北麵,那裏一長溜簡陋的洞窟,隻用鐵柵欄與南邊分開,也沒有門沒有窗,風化得甚是厲害,於是便好奇地問男孩:“那是什麽地方?能去看看麽?”
男孩隨口答道:“那是北窟,還沒對外開放的。”
年輕人自然以不遵守任何秩序規條為樂事,我於是便使出了女孩的法寶——撒嬌,對男生說:“喂,怎麽樣,咱們翻鐵柵欄過去看看吧?拜托啦!”那個啦字拖得甚是悠長,果然男孩就裂開嘴笑了。
“有什麽好看的?不過是以前畫匠與僧人住的地方,又沒有壁畫,無聊得很!”
“可是我想看看嘛!說不定我們能撿到一些骨頭什麽的,發現什麽新東西,那多好玩哪!”
“哈哈,”男孩一樂:“撿骨頭?那裏早就被研究所的人翻遍啦!還能輪到你!”
“不管不管,要不,等到晚上大家都走了,我們一起去探險,怎麽樣?”
男孩與我年紀差不多,自然很容易被我鼓動起來。想了想,便答了一個好,又說:“翻牆那是不必了,我和我三舅說說,讓他把鑰匙借給我用一下吧。”
我忍不住歡呼了起來:“也!你好厲害啊!我就知道你有辦法!”有求於人,自然馬屁拍得響,男孩笑得連嘴角都看不見了。
那一夜天氣甚好,天河寧靜,月朗長空,我倆一人一個手電筒,我包裏還揣了幾瓶黃河果啤,就溜進了北窟。與南窟比起來,北窟自然是荒涼得很。男孩隨手指給我千多年前畫師與僧人休憩之地,那是一個個窄小的平台,洞窟低矮黑暗,旁邊便是他們生火做飯的灶穴。看了幾個洞以後,我們便選了一個洞口稍大的暗室,坐在佛龕裏,一人一瓶酒,喝了起來。月光雖然明朗,卻難透入室內。在那昏暗的室穴裏,我們說話的聲音也嗡嗡的,似帶著無數的回聲朝我們反射過來。這黑暗帶著重量壓在我們身上,讓人情不自禁的聯想到千百年前的古人。人生如白駒過隙,石土卻能永恒。這麽一想,就覺得老大沒意思起來。兩人都沉默了,隻一口一口的灌著啤酒。我的手在平台上亂摸,忽然摸到數道刻紋,仔細摸來,卻是幾個字,這個發現不禁讓我激動起來,看看男孩,已經坐在另一個佛龕裏打起了瞌睡,我連忙叫醒他,道:“喂,小子,莫戀無明睡!快來看看我發現了什麽!”
兩人的手電筒湊在一起,一打光,依稀辨認得出三個繁體字:“吉留馨”,字體深深嵌在平台之上,想是當年刻字之人甚為用力,千百年的風沙都不曾將這幾個字磨掉。我們兩個小孩子互相看看,明知這幾個字多半早已被人發現,心中卻仍激動不已。男孩沉聲說道:“咱們再找找,看還能發現什麽!”
三.
卻說劉大人已走,僧房裏隻剩下和尚與溫璋的屍身。溫大人雖死,神情看來卻甚為安詳。和尚呆望了溫璋數眼,不禁長歎一口氣,低聲道:“你即便死了,又怎能換得阿宜回來?你豈不知我是天下第一等無慈悲心之人?我既能誆了整個長安城,要來誆你,又有何難?”雖說是如他所言的“報了仇”,滿臉的鬱結之氣卻揮之不去。和尚又呆了半晌,方才拿起桌上的剪刀,就著宣紙剪了幾十隻白蛺蝶,翅扇觸須,莫不栩栩如生。待到蝴蝶剪好之後,和尚將它們放在手心,隻輕輕一吹,說也奇怪,那些白蝶便如活了一般,繞室飛翔起來。和尚道:“莫玩了,快些辦事吧!”
和尚話音剛落,白蝶便聚集在了溫璋的屍體上麵,蠕蠕而動,看來甚為恐怖。它們不一會兒便將溫璋的血肉吃盡,隻剩得一具白骨躺在地上,這些白蝶得了精血的滋養,個個身體變得腫脹起來,翅膀中隱現血脈流動,此時隻見和尚雙手持一法印,厲聲喝道:“結!”,蝴蝶便聚集在一起,漸漸結成了一隻一人多高的大蝴蝶,蝶身上一具狗骷髏頭,兩個烏溜溜的眼珠子吊在左右眼眶裏,這個半狗半蝶的怪物對著和尚施了一禮,粗聲道:“主人!”
和尚便問道:“好頭腦,如今幾更了?”
好頭腦道:“五更末了,隻是現在晝短夜長,天還未亮。”
“那韓康二家可都斬首了?”
好頭腦伸出鼻子,在空中嗅了一嗅,大笑道:“怕是已經斬了,好大的血腥味!妙哉!妙也!”
和尚便揮了揮手,對怪物說道:“如此你便去吧,你要記得,把他們都帶回來,少了一個,我都不依!”
好頭腦點了點頭,又問:“那同昌公主呢?”
和尚嗬的一笑,笑聲卻甚是寂寥:“自然也要!如此尊貴的骨頭,正好用來配我的阿宜!快去吧!莫要在外麵玩耍,辦完了事就回來。”
那好頭腦的身體便又渙散成幾十隻白蝶,翩翩飛出門外。此時正是天地之間最黑暗的時刻,街衢沉靜,不知何時,月亮又隱在了層雲之間。雪粒這回轉成了小雪,漸漸的越下越大,那些白蝶與雪花混在一起,難以分辨。隻聽得北風嗚嗚的吹了起來,穿街過巷,朝著東郊吹了過去。
四
唐懿宗大中年間,長安街頭忽然來了兩個瘋子——說是兩個瘋子也不甚合適,確切說來,乃是一個瘋子,與一頭瘋狗。
這瘋子與瘋狗也並非時時都犯著瘋病,平常,或是下雨,或著豔陽,瘋子與瘋狗——雖然都邋遢得很——卻甚為規矩。你若給他們點殘羹冷炙,或者幾枚銅板,人便給你鞠個躬,狗也給你作個揖,倘是有酒,瘋子和瘋狗的表情都會更加豐富一點。可是,一到每月的四月與十月,當塞外的狂風穿透長安城高高的城牆,在坊內街道肆虐的時候,瘋子和瘋狗就會像中了魔一樣,隨風狂奔起來。北至宮廷,南到曲江,西至延平門,東到春明門,將長安城跑一個遍,邊跑邊喊:“吉風留馨!吉風留馨!”配著瘋狗狂風中汪汪的喊叫,倒也是一道奇特的風景。眾所周知,長安城的百姓都是見過世麵的,今日你即便是貧寒之族,隻要有才,明日曲江簪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長安城的百姓不厭乞丐,厭的是又窮又不會來事的乞丐。這瘋子與瘋狗如此有趣,每日禦風飛行之時,喊叫的話語又甚有玄機,百姓們便對他們格外寬容起來,久而久之,人們一看到這個乞丐,便會高聲叫道:“吉留馨,吉留馨!你過來,今日我還剩兩個饅頭,便給了你罷!”一時養得瘋狗毛色光亮,瘋子也變得肥白起來。
這人一有了血色,就會變得好看一點。當春風再度吹過長安城的時候,人們驚奇的發現,原來這吉留馨雖然衣衫襤褸,人卻頗為精神。隻見他身長七尺,眼如點漆,再加上額角寬廣,薄唇厚耳,倘是換上一身幹淨點的衣服,倒是一個甚有福相的人。眾人一見,再聯想到此人落魄至此,無不心生哀嗟之情。
卻說有一日黃昏,一人一狗正得了風,奔得酣暢,到了安邑坊內之時,那吉留馨忽然刹住了腳步,黑狗往前奔了幾步,轉頭看看主人沒有跟過來,忍不住汪汪汪的叫了起來。
吉留馨便朝著黑狗踢了一腳,喝道:“好頭腦!閉嘴!”那狗挨了主人一腳,哀嚎兩聲,竟賴在地上打起滾來。
在街頭站著的閑漢見到吉留馨,不免圍聚過來,其中一人從懷裏掏出兩個饅頭,對吉留馨笑嘻嘻的說道:“老吉,怎麽不奔了?難道是餓了?來來來,我這裏還有兩個饅頭,你叫我聲爹,饅頭就歸你。”說著眾人一陣哄笑,另一人乘亂喊道:“王十五,你的饅頭人家才不稀罕,老吉稀罕的是那兩個饅頭——”說著用手一指,眾人便看到街西一所大宅子門口正立著好高大一匹駿馬,一個小婦人端坐馬上,全身被頭上垂下的長長的黑冪罩著,隻一支白玉般的小手牢牢握著馬韁。雖說衣袍寬大,卻仍能分辨出身段婀娜之極。疾風吹過,黑紗飄蕩,忽地露出了小婦人一個圓潤之極的下頜,與唇邊一粒極細的黑痣,當真是讓人神魂顛倒。那閑漢的手正指著這女子,嘴裏繼續瘋言瘋語道:“嘖嘖,老吉,快去快去,人家正等著喂你饅頭吃呢!”眾人一見,都忍不住狂笑起來。正在吵吵嚷嚷之際,從深宅裏走出來幾個仆役,前簇後擁,將馬牽了進去,眾人此時便又笑又罵起來:“老吉,叫你上你不上,此時來不及了罷!”那吉留馨呆呆的看著,忽然感到臉上一陣燒熱,他哈了一聲,分開眾人,順著一陣疾風,竟是繼續朝前跑了起來。
安邑坊的這座宅子是一個叫張頻的商人的家宅。張頻在東市有好幾家賣香料的鋪子,經營著從波斯,交趾,還有西域南夷諸國來的香料,上至瑞龍腦,下至辟寒香,不僅奢族在他的鋪子裏買香,還供應著內廷使用。那張頻交遊廣闊,生意也做得極大,這一座家宅,雖然不顯山露水,卻是占了安邑坊好大一塊土地。從外麵看起來,隱約可見高台飛閣,雕梁畫棟,竟不輸於王公甲第。張頻雖說富甲一方,卻是一個在家居士,平日裏持得好齋,念得好佛,常深恨俗務縈懷,隻恨不能拋下一切,去那名山大川裏訪道參僧去。隻是這話說來簡單,又有幾人能不戀閻浮呢?
卻說這一日,張頻在東市的梨花樓宴請幾個粟特商人,杯觥籌錯之際,張頻便歎道:“哎!人這一輩子,好比春蠶作繭,整日裏忙忙碌碌,卻是一個空。我早有舍棄五欲之念,奈何嬌妻稚子如荊棘纏身,我是想走也走不了啊!”
一個粟特商人叫做史祿山的,聽得此言便哈哈大笑起來,道:“張相公,你這話說出去,長安城裏多少百姓還不得把你恨死!你的家財怕是圍著這長安城的城牆擺上一圈還有餘吧!我們襖教裏有一句話,正是形容你這樣的人的,叫做財主得道,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何況拋棄別的倒也罷了,獨獨我聽說你家的侍婢個個美得不得了啊,這色欲一事……”
眾人一陣哄笑,那張頻在笑聲中漲紅了臉,卻顯得甚為得意。另一個商人名喚康密乃的,此時接口說道:“張相公,你的家業那麽大,人間所有的福分都被你享盡了,你若真擔心往生,我教你一個法子。我們從西域過來的時候,路過敦煌,那裏漫天聯壁的佛雕壁畫,據說都是有錢人布施的。你也舍些錢財,去那裏開一個洞,樹幾尊佛像,再將你這個供養人畫在牆上,日日與佛相伴,豈不妙哉?再不你也請個僧人去你們家住著,替你念念經,消消罪,或者……”話音未落,卻被一個叫做端秀的中宮貴人止住,那端秀酒到半酣,搖頭晃腦的說:“康密乃,你這話不妥,不妥的很哪!”
眾人不解問道:“奇了,這有什麽不妥的?”
那端秀便道:“這話平日說倒也不打緊,隻是今天聽起來卻掃興得很。諸位,你們看春色明媚,葡萄酒又這樣美味,咱還是及時行樂的好,誰去管他娘的以後呢!”
這一番話說出來,別人倒還罷了,獨獨那幾個粟特商人回想起一路行旅的艱辛,不禁連連點頭,齊聲勸道:“正是!正是!張相公,來來來,別學那些文人酸裏吧唧的,咱們高興些,今日不醉不歸!”
此時幾人喝得酣暢淋漓,懶懶靠在曲欄上閑聊,那張頻忽一回頭,卻見吉留馨領著瘋狗,正走過樓下,便在樓上喚了起來:“吉留馨,你上來,我與你栲栳饅頭吃!”吉留馨抬頭一看,見是張頻,汙黑的臉上忽然顯出一絲羞赧之色,猶豫再三,還是上來了。
那粟特商人史祿山見到吉留馨,喜不自禁,拉著他的手,上下打量,半晌才歎道:“你就是那個禦風飛行的吉留馨?偶爾在街上見到你,今日才有機會結識。我看你相貌堂堂,果然像個有造化的。隻是你年紀輕輕,就這麽討飯為生,也不是個事,不如我資助你點錢財,你也販些貨物,和我們一道去大食吧!”
此言一出,這幾個有錢有勢的人倒還罷了,隻周遭站著的小二歌姬與一眾閑客,都在心中暗妒吉留馨今日撞了大運。哪知吉留馨聽了這話,卻搖了搖頭。眾人隻道他戀棧,又怕路途艱險,也不為意,史祿山又道:“既如此,我在長安城倒有幾個鋪子,你可願意去我那兒做個看門守院的夥計?”
眾人均道這次吉留馨肯定要答允了,哪知他又是搖了搖頭,在旁圍觀的人都哎呀一聲叫了起來,連張頻這一桌客人都在心中暗怪此人不知好歹,端秀便笑嘻嘻的問:“你這也不肯,那也不願,難道是想和我們一樣,淨了身,進宮伺候今上去?”
大家聽了這話都笑了起來,哪知吉留馨又是憨憨的搖了搖頭,倒讓眾人笑得更厲害了。張頻便皺眉道:“我平日看你有點意思,卻不想這般不中用的。難道你這一輩子就這麽乞討為生?”
吉留馨還是繼續在那邊搖頭晃腦,眾人不禁跌足道:“吉留馨,你要急死我們嗎?你倒是說句話啊!”
那吉留馨雙腳互相蹭了蹭,又想了半晌,才像下了老大決心一般開了尊口,說道:“張相公,我想賣身與你為奴。”
此言一出,眾人盡皆嘩然。誰都不信他要舍了自由身,賣給張頻做仆役,眾人都在旁竊竊私語道:“這瘋子莫不是今日正犯著瘋病麽?”連張頻也動了神色,他直起身子,吩咐左右道:“給吉留馨打一盆水來。”待得這瘋子洗幹淨臉,張頻看出他臉上並無逃走奴字樣,才放下心來,道:“放著大好前程不奔,你倒要與我做一輩子奴隸,你這人還真是怪!”
吉留馨便道:“我仰慕張相公已久,早就想自投門下,平日深恨無緣得見,今日既蒙張相公召喚,我便想腆著臉問問相公,還缺人不缺?我吉留馨如今雖然落魄,但是諸般技藝,也都會一些半點,張相公要是願意收留我和好頭腦——”說到這裏,他踢了踢伏在他腳邊的狗:“——若能得馬下驅使,絕不怠慢。”
那張頻聽得此言誠懇,倒激起了他的丈夫之心,於是站起身來,道:“我張頻這輩子有許多門下走狗,但如你吉留馨這樣的還真沒見過。你既願意,我也不推辭,就叫牙人過來罷。”早有左右飛奔出去,引了一個牙人進來,當下準備好筆墨紙硯,那吉留馨便自寫了賣身契,曰:“某年某月吉留馨與好頭腦自願賣身於張頻為奴,服伺盡忠,須畢相公一世。若是中路拋棄,死墮地獄。”按了手印。張頻原隻想讓他隨便做個家人,此時見他竟然會寫字,且筆跡端正,甚有標格,便在心裏暗想道:“還真不能小覷了他。”
五.
自十日開始下雪以後,長安城的大雪接連不斷的下了一天兩夜。按照懿宗皇帝的說法,自是因為喪了皇女,天地同悲,百姓卻不這麽看,都說韓康兩家死得太冤枉,好端端的坐在家裏,忽然禍從天降。天地確實是“悲”的,除了“悲”,更有“憤”。那兩家醫官三百餘具屍體就堆在亂葬崗上,骨積高山,膏血野草,倒是歡喜了一群野狗禿鷲,孤狼碩鼠,成就了它們的一場盛宴。朝堂之上也來了個大換血:京兆尹溫璋自盡,劉瞻被貶為康州刺史,高湘,楊知至,崔彥融,張顏等人,都因為親善劉瞻而或貶或逐。有那能掐會算的有識之士,酒酣之際,都要忍不住歎道:“看來這大唐的氣數,怕是……唉!”
過了一天兩夜,那好頭腦才撲扇著翅膀,慢悠悠的飛回玄法寺,此時它渾身上下纏滿了綾羅綢緞,珠寶首飾,看起來甚是滑稽。和尚早已等得極不耐煩,見到好頭腦,便劈頭大罵道:“你這個狗奴才,又跑到哪裏瘋去了?怎麽過了這麽許久才回來,還搬了這許多無用之物作甚麽!”
那好頭腦便叫起了撞天屈:“哎喲,主人,咱們平時收骨頭,不過一個兩個,搬起來自然快,這次有三百多具屍體,我都快要累死了!”說著將那些寶貝從翅膀上卸下來,堆在地上,道:“主人,那皇帝還真舍得,什麽連珠帳卻寒簾,九玉釵夜光珠,多少外國進貢的寶貝都堆在墳墓裏,我欲不取,豈不是便宜了他人?咱們將這些東西賣給康密乃,拿了錢就走,豈不快哉!”
和尚沉聲問道:“我不管這些,骨頭呢?”
那好頭腦便朝著僧房外汪汪汪叫了三聲,隻見罡風頓起,快要停止的大雪忽然重新密集起來。仔細一看,卻不是雪,而是鋪天蓋地的白蝶正朝著玄法寺蹁躚而來。等到了玄法寺,才發現每隻白蝶的身上都扛著一段細小的骨頭,也有數隻蝴蝶合力扛著一隻頭骨或者大腿骨的,隻聽嘩啦啦一陣細響,天地之間仿佛下了一陣骨雨,將玄法寺的地麵都鋪滿了。一隻嬰兒的頭骨叮鈴當啷的滾到了和尚腳邊,瑩白可愛。卸下了骨頭的白蝶重新聚在玄法寺的半空中,倒像是一陣稠密的白霧。
和尚左右看看,沉下了臉,道:“同昌公主的呢?你不會也把她拆了吧!”
好頭腦苦著臉道:“我哪敢啊!我連動都沒動她,就等著主人你下令呢!……不過這同昌公主,嘿嘿嘿,主人你看了莫要失望才好。”說著降下身子,伸出嘴巴一咬,卻是抖落了一匹綢緞,那公主的屍身好端端的裹在綢緞裏。身體細弱,臉色青白,頭發稀疏,兼以一雙大腳,甚為醜陋。和尚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郭淑妃美豔無比,怎麽生了這麽個玩意兒出來!”
好頭腦道:“主人,待到磨成了粉,還不是一樣?身份擺在這兒哪!你莫要嫌東嫌西了。我們等了十幾年,再不走,別人怕要起疑心了。”
那和尚神色甚為勉強,但也隻好點點頭,道:“也罷!說得有理。既如此,你便開始罷!”
好頭腦得令,便撲向了同昌公主的屍身,開始撕咬起來。和尚此時卻站起身,朝寺西的盧奢那堂走去,那盧奢那堂卻是另處在一座小院裏,院前一片空地,正中放著老大一具磨盤。堂內牆壁雕滿了佛龕,內藏無數金剛小銅像。那和尚走到院子裏,喝一聲:“出來吧!”便見金剛蹣跚走出佛龕,有的揀白骨,有的推磨盤,有的支簍子,竟是開始磨起骨頭來。不多一會兒,滿院的白骨俱被磨成粉末,整整齊齊的堆在簍子裏。天地黑暗,隻有骨粉閃著幽幽的磷光。
見事情已畢,和尚便轉身走入堂內,隻見那十萬具金剛簇擁著佛祖金身寶像,下麵既無香爐,也無貢品,卻擺著一個甚為樸拙的螺鈿首飾盒子。和尚拿起盒子,打開一看,裏麵卻躺著一支纏絲梅花銀簪。和尚愛戀的拿起簪子,撫了撫,卻又放回去,抱著匣子,重新回到僧房內。
此時好頭腦已將同昌公主啃得一幹二淨,牙齒還在骨頭上卡啦卡啦的咬著,見到和尚回來,便嗚嗚叫著,躲到了一邊。和尚從床頭的櫃子裏另掏出一具清瑩可愛的玉磨盤,抱起公主的白骨,細細的磨了起來。過不多久,同昌公主那纖細的骨頭便也被磨成了粉,被和尚裝進了首飾盒中。
“阿宜,阿宜,我這便要去了,”和尚輕聲說道:“從此便陪著你,再也不分開,好麽?”
六.
那吉留馨被張頻帶回了家中,頭一件事便是洗澡。待得洗去一身汙垢,換上一套青衣,眾人一看,均忍不住喝了一聲彩道:“好齊整人也!” 張頻見自己買回來如此一個妙人,也是心中得意,從此吉留馨便隨在張頻左右,先還是做些端茶遞水的小廝活,漸漸的傳話帶語,買賣交關,都不再避他,竟是成了張頻身邊第一等得用之人。自吉留馨跟在張頻身邊,逐風而奔的狂病也好了,那好頭腦卻不懂得這許多,每每風沙襲來,便在院子裏狂叫,似是無奈不能禦風而行,少了許多酣暢。
如此過得半年,卻說有一日深夜,張頻正在內室休憩,忽然中夜被什麽聲音驚醒,凝神一聽,卻是念經盤之聲。張頻心中覺得奇怪,便起身披衣,循聲而往,找了半天才發現那聲音是從吉留馨的房間裏傳出來的。張頻在窗前偷偷一看,果然是那吉留馨端坐在床上,念經不綴。此時正值十五,月光從窗紙中透了進去,仿佛給他披上了一層白銀祥光一般。張頻心中便有了主意,也不言語,悄聲摸了回去。到了第二天早上,便將吉留馨喚到身邊,問道:“昨晚可是你在念經?”
那吉留馨也不隱瞞,道:“正是,少時我也學過幾部經書。昨夜見月色可愛,夜不能寐,忽然想起我能跟著相公,真是天大的福分,便想著念部《法華經》為相公一家祈福。卻不知打擾了相公休息,死罪死罪!”
張頻笑道:“無妨,你為我祈福,是你的忠心。隻不知你解得經書不解?”
吉留馨道:“學過一些。”
“那你便為我說說看。”
是日張頻沒有出去,隻呆在房內,聽吉留馨為他證十二因緣,曰: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緣,六入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病死憂悲苦惱緣。見他解得明白,那張頻心中歡喜非常,到了傍晚,十二因緣證畢,張頻已將對奴仆的輕視之心全然收起,肅然道:“吉留馨,我竟不知你懂得這麽多,依我看,比大慈恩寺的玄妙法師解得也不輸。如今我還有一個請求,不知你是否願意為我一家老小解解經,讓他們也領受領受這佛法無邊?”
那吉留馨有時候捫心自問,也覺得自己當時像中了魔一般,怎麽糊裏糊塗就寫了賣身契,跟了張頻?這幾個月鞍前馬後,辛苦勞累,哪有半分往日的自由?可是要說後悔,好像又不曾有過。此時聽到張頻開口提出這個要求,心中忽然開了竅一般,一個聲音如鼓槌似地一下一下敲打著心髒:“原來是為了她,竟是為了她!” 回想起半年來白日的曲意奉承,夜晚的打坐念經,無非是為了等到見張頻內眷的一天,那心中五味橫陳,竟是呆了。
從第二夜開始連著八夜,張頻便在花園中設好床座,喚了一家大小來聽吉留馨講《涅槃經》。張頻的侍婢甚多,她們簇擁在張頻老娘身邊,個個體態風流,容顏嫵媚。吉留馨生得清秀,那些女子來聽經,少半是為了好玩,竟有多半是為了看這年輕男子來的。那吉留馨看她們卻如紅粉骷髏一般,隻專心講解生老病怨愛憎之苦,那些年輕女子聽沒聽進去是不知道了,隻這法師不為皮相所動,倒讓這群女子越發的心癢難撓起來。以後的數日,婢女姬妾來得越來越多,有那當班的,便去四處央求請人代班,實在走不開的,隻好心中暗叫倒黴。那來的,無不暗中精心打扮,那不來的,白日沒事也要往吉留馨的房前走三遭,此時雖是秋意盎然,花園中卻顯得春情十足起來。
隻是這幾個晚上,吉留馨雖然夜夜留意,卻一直不曾見到當日風中的黑冪小娘子,不免心中暗自惆悵。到得第八夜,吉留馨正講求不得苦,忽見從花園月洞門外走進來一個烏衣女子,吉留馨的心口好像被什麽東西猛撞了一下一般。那女子似乎格外偏愛黑色,渾身上下,半點首飾也無,隻腦後挽著一個髻,用一隻細長的銀簪子壓住,惟因如此,越發顯得風姿綽約,與眾不同。女子進得花園,也不往前挪,隻站在月洞門口,低眉斂目,凝神細聽。吉留馨心中但覺又喜又悲,喜得是隔了半年,終於能再見這女子,轉念想到自己機關算盡,也不過最後一夜看著這女子的福氣,又覺心中如吃了黃連一般,與那求不得苦,算是體會了個十足。
待得講完了經,眾人心中雖有不舍,也隻好朝花園外走去。那烏衣女子卻仍站在月洞門口,依舊垂著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等到眾人散得差不多了,那女子才抬起了頭,看了吉留馨一眼。四目相對,吉留馨隻覺得女子的雙瞳如秋水一般,似乎含著無數脈脈的情意。兩人對望片刻,那女子忽然微微一笑,抬起手來撫了撫鬢發,竟是轉身走了。走得幾步,卻見雲鬢上插著的簪子掉了下來,叮鈴一聲,仿佛是銀白色的月光砸在了地上。待得那女子嫋嫋的身姿越行越遠,吉留馨才有力氣走上前,拾起簪子,卻是一隻纏枝梅花,簪頭上刻著一個小小的“宜”字。
七.
清晨時分,玄法寺的大門便打開了。一眾沙彌僧人走了出來,掃雪的掃雪,點燭的點燭。若有那風雅之士要來找淮南大師品茶的,或是病家來找他收骨頭的,卻被告知“淮南師父一早就出去了,你們晚點再過來罷!”
那淮南大師如今卻在東市裏,隻見他左顧右盼,似在尋找著什麽。過了一會兒,便迎麵撞見一座老大門麵的店鋪,那鋪子外麵看起來漂亮得很,裏麵卻甚是幽暗,大門敞開著,如巨獸的黑口一般,要把人連皮肉到骨頭都吃得幹幹淨淨。淮南進了鋪子,才發現裏麵甚是淩亂,毛皮和骨董,香料與綾羅都雜亂的堆在一起。看鋪子的小夥計見進來的是一個和尚,便揮揮手不耐煩的說道:“去去去,我們這裏不布施,你找別家去罷!”
那淮南打了一個稽,唱道:“我不是來化緣的,敢問你們家主人史祿山可在?小僧找他有事。”
那小夥計此時才認真瞅了和尚一眼,見他風姿不俗,便略收起輕視之心,道:“我們家家主在後院,你自己進去找他罷。隻是我勸師父一句話,若找他布施,那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若是找他閑談,嘿嘿,我怕他可沒功夫理你呢!”
那淮南微微一笑,也不答話,便隨著幽暗的走廊緩步踱向後院。那走廊又窄又黑,像這座大宅的腸子一般,要將人消化得一幹二淨。走廊的盡頭果然連著一個寬敞的院子,與前麵的店鋪比起來,後院顯得更為雜亂,隻見幾十匹騾馬站在院中,身下的白雪經糞尿一澆,泥潭一般。旁邊的曲廊中堆滿了竹篾捆好的瓷器,那粟特商人史祿山站在院子中間,這麽冷的天,卻打著赤膊,露出肥嘟嘟的胸脯與一個大肚子,滿頭還熱騰騰的冒著白汽。隻見他左手拎一個酒甕,喊一句號子喝一口酒,卻是正在指揮著往騾馬身上裝貨。見到和尚走進來,便仰頭喝了一口酒,大聲說道:“兀那和尚!我們這裏忙得很!化緣請去其他地方罷!”
淮南也高聲說道:“我不是來化緣的,是有事相商。可否找個地方好好談談?”
史祿山的神情頗不耐煩,道:“你沒見我我這兒忙得很麽!我可沒功夫和你閑扯。有什麽事你就說罷!”
那淮南隻好隔著滿院的牲口,朝史祿山喊道:“我聽說你們要回波斯去,我想去敦煌,不知能不能和你們走上一段?”
粟特商人剛將酒甕子舉到嘴邊,聽得此話,不禁頓了一頓才道:“要不是這批貨趕得急,我們也不會深秋出發。長安之去敦煌,兩千裏也,路上多少艱苦。你那和尚,我勸你一句,要去也等著明年開春,別和我們一起冒險,丟了命不值得!你那些供養人還等著你白白嫩嫩的到敦煌,好好給他們念經哪!”說著便哈哈大笑了起來。
淮南冷道:“我也就是與你們搭個伴,一路或病或死,都與你不相幹。你若不願,我自會去找其他商隊,你若肯……”說著便從衣襟裏掏出一個黑皮袋子,隔空對著祿山拋了過去:“——你若肯,這幾顆珠子還能入眼,便送給你了!”
那粟特商人一把抓過袋子,往下倒了倒,卻從裏麵滾出三顆大珠子來,圓潤晶瑩,顯然是上等的好貨。祿山抓了抓頭,似是百思不得其解,道:“嘖嘖嘖,還真沒見過你這樣不怕死的和尚!也罷,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攔著你作甚麽?明日早上卯時我們就出發,你來此地與我們會合即可。”
和尚見這粟特商人如此爽快,也就不再多話,隻點點頭道:“好,明日卯時再見。”說著便轉身欲走。此時一陣北風襲來,吹得淮南的灰布僧袍淩空飄飛。那史祿山錯眼望著這背影,隻覺得說不出的眼熟。他呆呆的看了半晌,忽然大叫起來:“喂喂喂!你等等,你……你可不是那吉留馨麽!當日你你你,你不是已經死了麽?”
和尚轉頭對著史祿山微微一笑:“吉留馨是誰?施主怕是認錯人了罷!和尚叫淮南,淮南小山的淮南。”說著不再理會那一臉的錯愕史祿山,竟是舉步走了 。
八.
溫璋之任京兆尹,是從鹹通六年開始的。此人算是世家子弟,八代以上的爺爺,乃是溫大雅。然而他做到高官,倒也不全是靠著世蔭。溫璋為人幹練,手腕強硬,性格褊方,最是嫉惡如仇。當年在徐泗做節度使的時候,當地的銀刀軍最是驕橫不過,溫璋一到,便殺了五百人,一時百姓拍手稱快。等做了京兆尹還不到一年,就把個淫蕩的女道士魚玄機殺了,接著便開始整治豪強中的不法之徒。隻是那豪強貴族關係盤根錯節,又豈是一時之間能理清的?那溫璋雖是誌向遠大,恨不能將京畿地區整理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卻奈何總被縛手縛腳,因此便整日沉著一張黑臉,心情鬱悶之極。
卻說鹹通八年一日深秋,溫璋辦完了公事才回到家中內室,隻感覺身心俱疲,兩個侍妾戰戰兢兢的走上前來,為他挽袖洗臉,正在此時,忽聽得跟了溫璋多年的老仆溫大忠在門外輕輕喚道:“老爺……老爺,安邑坊張頻張相公有事求見,老爺,您看你是……”
那溫璋正憋了一肚子火氣沒處發,聽得此言不禁高聲訓斥道:“溫大忠,你的年紀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你不知道我的規矩麽?要找我,去公堂便可,卻來家裏牽牽扯扯作甚麽!何況我和這種滿身銅臭氣的人有什麽好談的?還不給我回了去!”
那溫大忠在門口低聲答了一句是,卻是不離開,隔了半晌才又說道:“老爺,那張頻雖說是個商人,可是和內廷關係密切得很呐!我看您回京以來,得罪了不少人。素日裏老爺和張頻確實沒有來往,他這次求見,想必有什麽事要求您幫忙。若能借著這次機會和此人搞好關係,將來在內廷,或可……”說到這裏,聲音已是細不可聞。
溫璋仔細想想,確是這個道理,有心不見,心中卻覺得此人將來說不定真有用處,真的要見呢,卻又實在厭煩,想了半天,終是按捺下脾氣,沒好氣的說道:“如此你就把他引進來罷。”說著往椅子上一坐,也不言語,竟是看起書來了。
那張頻被老仆逶迤引入客廳,上了一杯清茶,竟是等了溫璋足足一個時辰。他似乎老了許多,鬢發胡須都半白了,臉上滿是皺紋,眼睛下麵黑黑兩個眼圈,顯得甚為憔悴焦慮,他已經完全像一個老人了,其實,距上次梨花院那個誌得意滿的中年人,才不過短短兩年而已。
等溫璋擺足了架子,慢悠悠踱到客廳的時候,那張頻已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見溫璋進來,連忙迎上去,滿臉堆笑道:“溫大人!溫大人!可算是等到你啦!”
那溫璋便從鼻子裏哼出了一聲,勉強拱手回了禮,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句客套話也不講,直接問道:“找我有什麽事?”
那張頻顯是與高官貴族打慣了交道的,對這等慢待毫不在意,他揮了揮手,便有身邊的一個仆從捧過來一個檀香匣子。打開一看,裏麵卻躺著王羲之的一紙平安帖。那溫璋酷愛書法,平日裏也收藏了不少,隻是王羲之的書法自南朝以來多收藏宮內,流落在外麵的極少。溫璋不禁被勾起了興致,他探過頭來仔細看著,張頻好像知道他想法似的,輕聲道:“這可是真跡。前兩日郭淑妃求我辦事,這是她送來的謝禮呢。我一個商人懂得什麽,想溫大人是個雅人,這帖子若是溫大人收藏了,才不至辱沒了呀!”
“哦?”溫璋一聽更是興奮,他忍不住取出信箋,更仔細的端詳起來,卻見那字跡果然遒美健秀,確是王羲之的真跡無疑。溫璋玩味再三,才戀戀不舍的將這平安帖放回匣子內。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張頻這番馬屁拍得確實深和他的心意。那溫璋雖然還端著架子,口氣卻緩了下來。他微微一笑,將那檀香盒子推還給張頻,道:“張相公,溫璋今日有緣能看看這平安帖真跡,也就滿足了。我從不受禮,你拿回去。有什麽事,你說,能辦的,我就給你辦了吧。”
聽得此言,張頻滿麵的諂媚轉成了一個苦笑,他喏嚅再三,方才長歎道:“溫大人,說來這事實在不該麻煩您,何況是家醜之事,說出來倒讓溫大人笑話……隻是去年溫大人之斬魚玄機,我便看出了大人乃是端方之士。今日我……我家出了件差不多的事情,我……我是考慮再三,顧不得了,想向溫大人討個主意呢。”
於是張頻便將前因後果一一道來。卻原來是當日因著一連八日的經筵,張頻闔家對吉留馨是崇敬以極,那張頻思前想後了好幾天,覺得吉留馨作自己的親信,給自己出謀劃策,這固然好,但來世卻更為重要,於是便去找了祠部,買了一張度牒回來,又選了一天去大慈恩寺給吉留馨剃度,那吉留馨從此便成了張頻的住家僧人,日日以念佛誦經為要,間或講解經文。如此過得兩年,內府卻傳出一個謠言,說是吉留馨與他的小妾阿宜私通。張頻開始還不相信,想著阿宜此人最是冷漠不過,對自己都不假辭色,何況他人?奈何日夜暗中觀察,又覺二人神情之間似乎不無情意,從此便上了心。前日這二人果然被他按在了被窩裏,隻把張頻氣了個七竅生煙。現在二人均被關了起來,那吉留馨是賣了身的奴才,倒也好辦,隻是那女子阿宜卻有些麻煩。
溫璋聽到這裏,忍不住滿臉不可置信的神色,心中想這老頭子是不是腦袋氣出了毛病,連這樣的事情還要來找京兆尹辦。心中是啼笑皆非,又著實不耐煩,想著此人與郭淑妃的關係不淺,郭淑妃的女兒又是今上最寵愛的公主,少不得按捺下性子,道:“張老,這也值得你上門來求我?男的女的打死就好了。”
那張頻便歎道:“大人啊大人,若是這般簡單,我又何必來打擾大人您?男的打死是沒問題,隻那小淫婦卻不是我買來的,當年也是好人家的女兒,被我轎子抬過門的,如此一來,要想處置她,就得見官,一見官,事情就要鬧大。這小賤人或打或賣,我是不管,隻不想整個長安城都知道我戴這綠帽子戴了竟有幾年!我張頻一世精明,到老來出這樣的事,我……我這麵子往哪兒擱啊!”
溫璋心中便明白了過來,卻故意問道:“如此你要怎樣?”
那張頻左右看看,方才壓低聲音道:“求大人莫管此事就好……那幫平日裏橫行霸道的小毛孩,討厭得很,可是他們和蒼蠅一樣,圍著今上,趕都趕不走。大人做事處處掣肘,難說不是他們在背後告黑狀。溫大人,我素知你有大誌,你若此次幫我,別的我不敢說,皇上那兒關於你的讒言那定然是再也聽不進去了……你看如何?”
那溫璋的心中此刻便如沸水一般翻騰了開來。他素日是個清官,但卻並不代表他不懂得人至察則無徒的道理。打擊和拉攏,乃是做事的手段,何況張頻這個妾也確實給人抓了個正著。一個小婦人和一個大事業,孰輕孰重,溫璋心裏是太明白了。當下他什麽也沒說,隻站起了身,道:“此事我可從來沒聽說過。”一拂袖子,竟是轉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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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出溫璋的府門,張頻臉上謙卑的笑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陰沉著臉在府門前想了半晌,這才下定了決心一般,走向了自己的轎子。一路上又是思前想後,一時想到阿宜平日的風姿,便恨不得立時回到家中,將她摟在懷裏狠狠的揉搓,一時想到自己這綠帽子也不知戴了多久,又恨不得用鞭子將那玲瓏的身子抽個稀爛。想來想去,忍不住狠狠在轎子裏跺了跺腳。那外頭跟著的門人以為家主要什麽,趕忙舉手示意轎夫停住轎子,半晌卻聽到張頻在轎子裏怒喝:“都死了麽?怎麽不走了?”那門人嚇得吐了吐舌頭,幾個轎夫一溜小跑的將轎子抬回了家中。
等張頻走出轎子,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已是一片平靜。回到內院,待寬了外出的衣袍以後,他便斜倚在春凳上閉目養起神來,雖是麵無表情,看著像睡著了一般,那眼珠子卻不停的顫動著。夜越來越深,待得聽到外麵的梆子敲了三下,當晚輪值的一個叫海棠的婢女便怯生生的走了上來,想要喚張頻上床休息,還沒叫兩聲,卻被張頻一下暴起,按在了身下。那張頻折騰了幾下便氣喘如牛,想要盡興,那話兒卻怎麽都硬不起來。如此一來,更是百般滋味掠過心頭,又是憤恨,又是恐慌,又是悵然,又是無奈,越想卻越覺得不甘,便騰的一聲站起身,邊朝外麵走邊啞著嗓子叫:“張文張武呢!”——外麵便有人答應兩聲,卻是兩個精壯的年輕漢子——“你們隨我來。”
一路死寂無聲,隻有森冷的殘月將樓閣的影子拉得如怪獸一般,尋找可吞噬的人。那張文張武手裏拿著的兩盞燈籠,正好比怪獸青白的眼珠子。張頻一路走,一路覺得那滿心的鬱結之氣要將自己溺死一般,等到了關著阿宜的柴房,恨得是一腳就把門踹了開來。那烏衣女子聞聲抬頭,見是張頻,蓮瓣一般的小臉上卻是一絲驚慌也無,她越鎮靜,張頻就越恨,忍不住上前抽了她兩個嘴巴。血涔涔的從女子的嘴角流了下來,那女子也不鬧,隻盯著張頻看了一會,忽然微微一笑,竟是轉開了臉,望向別處,神情譏誚以極。
那張頻氣得手腳冰冷,指著她,一疊聲的說道:“還……還不給我把她拖出去!拖出去!”
張文張武答應了一聲,走上前來,抓起阿宜便往外走,奈何家主沒有吩咐拖到哪裏,那張文躊躇了一會兒,便硬著頭皮上來問道:“老爺,這個……拖到哪兒?”
張頻陰森森的笑道:“阿宜,阿宜,你平日最要潔淨的一個人,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當年我若不抬你進門,你到哪兒去擺你這副臭架子?小娼婦,給臉不要臉,今日我送你上路,你便到那香豔幹淨的地方好好享受去吧。”說著便吩咐道:“扔到溷廁裏去,淹死她。”接著頭也不回,轉身走了。走到一半,便聽到骨董一聲響,他加緊了腳步,最後竟是一路小跑,跑回了自己的臥房。
北風漸漸起了,帶來了厚厚的青雲,月亮隱入層雲之中,天地間一片冷寂,隻有寒鴉偶爾咕呱兩聲。待得第二日天亮,滿院的北風刮得落葉四處飄飛,那張頻喚來一家老小來到院中,又將吉留馨綁了,推到眾人麵前。眾人雖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卻也隱約聽過那個謠言,此時一見吉留馨,有那平日看不慣他得意的,便在心中暗自稱快起來。
見一家媵婢仆役都到了,那張頻便黑著臉說道:“我素日吃齋念佛,連螞蟻都不忍心傷害,對你們自然也是仁慈得很。長安城裏提到我張頻,誰不知道我是善心人?隻是我看你們舒服久了,竟忘了自己是什麽身份,越發輕狂起來。今日我若不給你們一點教訓,明日你們就敢蹬鼻子上臉,以為自己才是這宅子的主人了罷!”他一字一句的從牙縫裏磨成這些話,那一家兩百多口奴仆都嚇得跪在地上,一聲都不敢出。一時之間,隻聽得滿院的狂風之聲。忽然,那吉留馨開口說道:“老爺,莫要聽信謠言,我們並沒有……”
話音未落,卻見張頻猛的欺身上前,從懷裏掏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托住吉留馨的下巴,隻一下,便割下了他的舌頭。那鮮紅的舌頭在地上跳了幾下,蹦到了跪在最前麵的一個婢女身邊。那女子何嚐見過這種架勢,嚇得哎喲一聲,竟是暈了過去。
張頻冷笑道:“今天我便要行行家法,給你們長長記性,好叫你們知道,誰是主誰是奴——”說著便轉身吩咐站在吉留馨身旁的大漢:“給我打,不打死不算完。”又對眾人說道:“都抬起眼睛好好看著,有誰敢轉開頭去,一並打死。”
滿院的北風聲中,隻見那吉留馨前襟上灑滿鮮血,先還是站著,第一棍卻被打碎了臏骨,跪倒在地,接著便聽到棍子敲在肉體上的沉悶之音。那吉留馨隻覺得從沒經曆過的疼痛,血便一口一口的嘔了出來。漸漸的,他被打得神誌模糊,渾身上下卻像麻木了一般,竟變得暖洋洋起來。恍惚之中,他仿佛回到了那個最明媚的暮春夜晚,阿宜的紅唇與側臉,正對著他微微的笑著。
吉留馨並沒有說謊,隻是也沒有說出實話,那是屬於他的最美好的秘密。那日夜晚,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摟著阿宜,隻覺得這一具女身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他才明白過來,什麽永生,什麽來世,什麽道德,什麽秩序,什麽西方極樂,什麽陰曹地府,統統是些騙人的玩意兒,原來片刻的歡娛就能造一座法船,載著他與她,行駛在無窮無盡的苦海之中。他恨不能以全身的肌膚貼住阿宜,隻覺唯有這樣,才能表達他對阿宜最深的愛念與憐惜。他的手緩緩滑過她又黑又長的頭發,阿宜轉頭,對他懶懶一笑,他便永遠記住了那玲瓏的側臉與嬌豔的紅唇。
吉留馨最後的一個記憶,是感到有什麽東西撲到他的身上。他模糊的喊了一句:“阿宜……”,最後一記棍子便打上了他的頭蓋骨。
九
一隻白蝶努力掙紮出纏住自己的繭子,它停在地上休息了片刻,便搖搖擺擺的舉起翅膀,飛了起來。
大雪紛飛,這白蝶也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竟然沒有被凍死。隻是因為生的不是時候,到底嬌弱得很。飛不了多久,便要在地上歇息一會。等你以為它已經死了的時候,它卻突然展開翅膀,朝著東郊繼續歪歪扭扭的飛了過去。
那日張頻打死了吉留馨,滿心的恨念仍是沒有消解。他吩咐堆起一個柴堆,將吉留馨架在火上,燒了起來。那吉留馨當時仍沒有死透,被火一燒,猛的直起了身子,發出一聲怪叫,滿院的男女老少已是嚇得雙股戰戰,有那膽小的,連尿都禁不住了。好容易將人燒成骨灰,張頻又命將那骨灰順著北風散了開去,竟是要挫骨揚灰,才能讓他心中略略好受一點。可是張頻卻忘了這吉留馨是屬風的。那肆虐的北風乃是他最好的朋友,它輕柔的裹著他的骨灰,飄飄揚揚的吹向東郊。等到了東郊亂葬崗上,一個白骨人兒就像砌房子一樣結出了形狀。
那白骨人緩步走下亂葬崗,抬起手,白蝶正好跌落在他的手掌心中。
白骨人將蝴蝶湊到兩個黑森森的眼窩子麵前看了看,過了一會兒,便咧開了嘴,悄悄說道:“我們去找好頭腦,好麽?”
那好頭腦當日護主,撲在吉留馨身上,也被一並打死,屍體就丟在門外的臭水溝裏,吉留馨乘著半夜回到城中,找到它的屍體,他一手攬住好頭腦,一手舉起白蝶,輕柔說道:“看你的了。”那白蝶便掙紮起身子,撲向好頭腦的雙眼,吸食了起來。漸漸的白蝶越漲越大,竟是變成了一個半蝶半狗的怪物。
那白骨人兒便倚坐在地上,好頭腦收起翅膀,也伏在他的身邊,好像都在好好休息一般。一人一蝶均是白色,在漫天的大雪之中,敲更值夜之人走過他們身邊,竟是沒有發現。隔了許久,好頭腦到底忍不住了,它拱了拱吉留馨,說道:“主人,該走了,再不走天就要亮了。”
吉留馨仿佛從長長的冥想中突然被驚醒了一般,問道:“走?去哪裏?”
那好頭腦哎呀一聲,呼扇了幾下翅膀道:“自然是回東郊去啦!主人,你該不會以為我們能這樣在長安城裏生活罷?”
白骨人便癡癡念道:“就這麽走?我不甘心。我要報仇!好頭腦,你說,那阿宜她……她可還能活著不能?”
那好頭腦氣得汪汪叫了幾聲,道:“主人,你懂得甚麽叫從長計議麽?依我看,我們應該現在就出城,好好想想該怎麽辦。你要回來報仇也好,你要去找阿宜也行,好歹你得先變成人形啊!”
吉留馨雖然知道好頭腦說得有道理,卻仍是舍不得離開,他懶懶坐在地上,直到聽得城門開啟之音,才長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低聲說道:“是,你說得不錯,我們先走罷。”
十
鹹通九年,在長安城裏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春天的時候,那富甲天下的大商人張頻瘋了。先是牡丹花開時,他在家宴請親朋賞花,卻突然發了狂病,將兩朵白芍藥連根拔起,說是從花裏聽到女子喘息之音。接著便見樹砍樹,見花毀花,將那美輪美奐的花園弄了個稀巴爛。後來聽說發展到連屋子都要拆了。過不多久,張頻便病入膏肓,一命嗚呼。接著就有傳聞說那大宅子鬧鬼,張頻的正妻無法,想到自己的丈夫死得不明不白,便有心為他超度,於是竟將那宅子舍了出來,改成了一座寺廟,取名玄法寺。自己則遠遠搬去了東都洛陽。
另一件大事卻是城裏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一個叫淮南的和尚,此人專收那買不起棺材的窮人屍體,說是要為他們做法事,保佑他們來生能不這麽倒黴。雖然這個和尚行的是收骨之事,見有那窮人將死未死的,也更伸出手來救一救。一來二去的,他活死人的名聲便傳了出去。這和尚一人孤零零的,也沒個掛單的寺廟。此時正值玄法寺落成,眾人一想,便叫了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找到祠部,合力保薦和尚做了玄法寺的主持。
到了鹹通十年,同昌公主在春天的時候出嫁了,那奢華的婚禮老百姓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公主卻是個福薄的,出嫁還不到半年就一命嗚呼了。一年之內,老百姓看了兩次熱鬧,過癮之極,此時又還有誰能記得那瘋了的張頻呢?
同昌公主死了不久,百姓們有到那玄法寺找淮南大師收骨的,卻發現整座寺廟裏所有的和尚在一夜之間消失得幹幹淨淨。廟門殘缺,院內蒿草叢生,野狐四處遊竄,竟像是許久沒有人住過一般。眾人大呼奇怪,聯想到此宅以前鬧鬼的故事,均不敢細細調查。而我們自然是知道發生了什麽的。那吉留馨找了幾年,卻找不到阿宜的屍骨,隻收得同昌公主的骨頭與其他三百餘具屍體,俱都磨成了粉,接著就隨著史祿山的商隊一起去了敦煌。那玄法寺便就此破敗下來,隻留下百年前懷素的手書和陳子昂的馬在淒風冷雨中慢慢掉了顏色,漸漸的湮滅在時間之中。
十一
男孩沉聲對我說道:“我們再找找,看還能發現什麽!”
兩人便撅著屁股在幽黑的洞窟裏找了起來。可是轉了半天,除了收獲到滿頭的灰塵以外,兩人是什麽都沒找到。我率先泄了氣,一屁股坐在地上,故作成熟的歎道:“哎呀,老了老了,我是不行了,喂,小老弟,你還年輕,你接著找啊!”
那男孩又在洞中轉了數圈,也懶得再看,過來坐到了我身邊,不服道:“切!你多大啊!我看你比我要小才是。”
我伸出手擰住他的腦袋,怪叫道:“什麽什麽,我沒讓你叫我姐姐就算好的了,你還敢問我年齡?你不知道女孩子的年齡是個秘密嗎?”
男孩馴順的嗬嗬笑了起來,我問他道:“喂,你說這吉留馨是什麽人?名字還真是怪。”
男孩便道:“我哪兒知道啊,多半是以前的畫匠,或者僧人之類。我三舅跟我說,以前這裏還找到過唐朝人的骨頭,他們用的顏料,甚至鍋碗瓢盆都有呢。”
我心中一想到千二百年前一個叫吉留馨的男人曾與我們共處一室,便覺奇妙無比,思緒也遠遠飛了回去,半天才幽幽說道:“也不知這吉留馨到底發生了什麽,隻單單留下個名字,猜不出謎語一樣,真是急死個人!”
男孩轉頭看了看我,笑而不語,卻伸出手來拍拍我頭上的灰塵。我心中尷尬,想要躲開,卻發現他的眼睛忽然直直的盯住我身後,嘴巴張得要掉下來似的。我忍不住轉過了身,卻原來太陽快要升起來了,此時微光射進洞口,牆壁上赫然顯現出一幅龐大無比的白色壁畫。
壁畫的底部跪著幾個低眉順眼的男子,雙手合十作祈求狀,滿臉的懺悔之情。壁畫的頂部繪作無數輕盈的飛天,他們環繞著中間一對年輕男女,那女子身材苗條,意態嫻雅,嘴角微微含笑,臉上的肌膚似乎還含著紅暈,直像是要從壁畫裏走下來一般,那男子卻用一雙溫情的眼睛盯著女子,兩人的雙手拉在一起,神情歡愉,讓千百年後的我們都忍不住要禮讚他們的愛情。
我忍不住走上前摸了一把壁畫,卻沾了滿手的細沙。洞裏黑暗,看不清楚,我隻好走出洞外。正在此時,一輪紅日突然躍出遠遠的山巒,光芒萬丈,我這才看清那竟是滿手晶瑩的細砂。一陣清風吹過我的身體,帶著我手中的細砂,遠遠的飄散開去。
注釋:
1. 溫璋:溫大雅七世孫,唐懿宗時曆任婺州刺史,廬州刺史,宋州刺史,宣州刺史,武寧節度使,京兆尹及吏部尚書。同昌公主死後,懿宗皇帝遷怒醫官,將韓宗紹等三百餘人下監,他與劉瞻勸諫懿宗,惹得皇帝大怒,被貶為振洲司馬。被貶是夜長歎道:“生不逢時,死又何惜”,便自殺了。關於他的死法,新唐書與舊唐書各有不同。舊唐書載“自縊”,新唐書則稱“仰藥死”。
2. 劉瞻:唐懿宗時曆任翰學博士,中書舍人,河東節度使等。因同昌公主之事被貶為康州刺史。
3. 同昌公主:唐懿宗最寵愛的女兒,郭淑妃所出。關於她的婚禮與葬禮,在蘇鶚(唐朝人,生卒年月不詳)的《杜陽雜編》裏有詳細的記載。篇幅所限,不再引載。
4. 玄法寺:段成式(803-863)在《酋陽雜俎 寺塔記》中有記載:“安邑坊玄法寺,初居人張頻宅也。嚐供養一僧,僧以念《法華經》為業。積十餘年,張門人譖僧通其侍婢,因以他事殺之。僧死後,闔宅常聞經聲不絕。張尋知其冤,慚悔不及。因舍宅為寺,鑄金銅像十萬軀金,石龕中皆滿,猶有數萬軀。……”按此記載,玄法寺與張頻應在更早年代,被我移到大中,鹹通年間。小說家言,做不得真。
5. 和尚叫淮南,確實有些奇怪。隻是最近在看淮南小山,就順手取了這麽個名字。
6. 莫高北窟至今未對外開放,我也沒去過北窟,翻牆入洞雲雲,純屬虛構。
我也想啊,可是沒人搭理我,555
昨天還挺興奮的,今天看就又覺得特幹巴,鬱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