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
(獻給我的先生)
一.
鹹通十年十月十日,長安城的上空籠罩著厚厚一層青雲,街上雖然人頭攢動,七十二坊卻一絲聲響也無,你道為何?卻原來是懿宗皇帝最寵愛的女兒同昌公主1薨了。
從頭天晚上開始,由廣化坊到延興門一帶的街道便已籠好,一夜死寂。等到十日天一亮,公主宅邸的大門便打開了。駙馬爺保衡打頭,領著十對貴族子弟率先走了出來。他們均著白色衣褲,赤著腳,頭上的襆頭巾子也換成了白麻。等出了廣化旗亭,少年們便唱起了挽歌,清亮的歌聲如一支羽箭刺破了長安的天空,雨漸漸的落了下來。隨著他們的歌聲,焚起了第一道升遐之香,當今聖上崇奉釋氏,送葬隊伍裏自然少不了尼姑和尚,一時之間,隻見香煙嫋嫋,法韻姍姍,依稀辨認得出是一首《歸西方讚》2:
“……
歸去來,生老病死苦相催。晝夜須勤念彼佛,極樂逍遙坐寶台。
歸去來,婆娑苦處哭哀哀,撒手須歸安樂國,長辭五濁見如來。
……
聲聲為念彌陀號,一時聞者坐金蓮。不如西方快樂處,永超生死離無常……”
為公主送葬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長安城的百姓雖然見過世麵,卻不曾經曆過如此緋靡奢華的排場,一時東西二市為之罷市,士紳庶人如蟻聚一般,隨著公主的棺槨,由廣化坊至宣平坊,再緩緩折向東邊的延興門。忽然之間,誦經聲中響起一聲大喊:“廣化坊那裏正給公主燒金銀珠寶哪!還不快去!”話音剛落,人群便嗡的一聲炸開了,大多數人扭頭便往回跑,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見玄法寺的寺門開著一道小縫,一個和尚,寬衣大袖,從門縫裏頭冷冷地窺探著這支隊伍蜿蜒走向東郊。
雨下了整天,到了傍晚的時候轉成了雪粒,沙沙打在玄法寺的黑瓦上,等到二更時分,雪卻停了,雲開霧散,半輪彎月掛在墨藍的天空之中,撒下一片冷光。遠遠地從北麵的宮廷傳來《歎百年歌》3,樂聲淒楚,正如那些冰寒晶瑩的霜雪。及至後半夜,隻聽得吱呀一聲,虛掩著的寺門被推開了,進來了兩個中年男子,一個氣質清古,見之忘俗,另一個則虎眉虯須,相貌奇崛。他們進門之後便徑直朝著寺北走去,走不多一會,前頭的男子忽然停了下來,瞪著身畔的牆壁,忍不住手舞足蹈,道:“這定是懷素手書了……果然是筆力遒勁,神采動人!幾之兄,留步留步……那裏是陳子昂的馬,此寺中另藏著十萬尊金剛佛像,據說雕得亦不尋常。隻可惜我們來得不是時候,若是白日能得閑進來……”
話音剛落,卻聽得背後一聲清笑。二人詫異回頭,卻是白日所見的那個和尚,身邊立著一個水桶,手裏拿著一個水瓢。見二人回頭,和尚便道:“二位大人看不清麽?看和尚為二位取光來。”說著右手水瓢淩空一舀,說也奇怪,那微寒的月色便被他舀了下來,冷光灩斂,照著一壁淋漓的狂草,滿牆神駿的天馬,秋毫畢見。那頭一個說話的中年男子見狀,不禁大喜,手指忍不住隨著馬兒的輪廓動了起來,過了好一會才歎道:“哎呀,幾之兄,幾之兄,你看這馬,飄逸神駿,鬢毛仿佛隨風飛揚,實在令人神往啊……”
那一位身材魁梧的大人卻不耐煩了,道:“溫大人,什麽懷葷懷素的,你要喜歡馬,明兒到我那裏去挑便是。如今天都快亮了,還是辦正事要緊!”聽得此言,溫大人微微頷首,眼光又在壁畫上戀戀幾回,才轉身對和尚說道:“這位可是淮南大師麽?在下京兆尹溫璋4,這位是中書侍郎劉瞻大人5,中夜來訪,不甚惶恐,隻是實在有一事等不得了,我們才……”
那和尚一笑,打斷溫大人道:“正是貧僧,二位大人,外麵寒冷,我們還是裏麵敘話去罷。”說著便舉步走向了不遠處的僧房。
待得小沙彌斟上清茶,三人坐定之後,溫璋便開了口:“我看玄法寺寺門中夜未關,大師怕是早就在等著我們,既如此,您多半也能猜到我二人此來所為何事罷?”
那和尚又是一笑,道:“怎麽,二位大人還要考考我麽?”說著將右手在水桶裏一操,一片清輝便閃爍在他的掌心,和尚曼聲吟道:“手持月光一片寒,兩位所求之事,怕是也要落在這個寒字身上了吧!”
劉瞻睜大了眼,雙手在大腿上一拍,興奮道:“嘿!溫兄,這和尚還真有點門道!沒錯,我們正是為了韓宗紹,康仲殷那兩個老貨才來的!”
溫璋點點頭,款款說道:“同昌公主薨了以後,今上悲痛異常,遷怒於韓康兩個醫官,兩家枝蔓被捕三百餘人,就下在監裏,隻等天明便要處斬,說是要給公主殉葬呢!先是今上殉了公主的乳母婢女,又將無數金銀珠寶燒給了公主,不見廣化坊那裏多少百姓等著冥灰,想從裏麵扒出點寶貝呢。公主生前,內廷幾乎所有的好東西都賜給了公主,公主死後,又是這等奢華哀榮……錢財身外之物,倒可以放上一放,隻是人命至貴,請大師救上兩家人一救吧!”
劉瞻也大聲道:“陛下信崇釋典,留意生天,大要不過喜舍慈悲,方便布施,不生惡念,所謂福田。則業累盡消,往生忉利,比居濁惡,未可同年。伏望陛下盡釋係囚,易怒為喜,虔奉空王之教,以資愛主之靈。中外臣僚,同深懇激……”說到激動之時,忍不住站了起來,繞室急行。想來這篇奏章他傾注了許多心血,現在念起來,仍是流利之極。
溫璋微微一笑,道:“人均言劉瞻大人奇倔,我看劉大人卻是嫵媚得很哪!”
劉瞻的神色卻轉為沮喪:“嫵媚?嘿嘿,當年太宗皇帝之愛重魏征,今不見矣!我給皇上上書言此事,皇上卻大大斥責了我一番,那昏……自己死了女兒卻遷怒別人,卻不知修短之期,人之定分,想來是公主福薄,又怎能怨得了醫官?”
“耿直敢言,真丈夫也!幾之兄,今日你我二人為此事得罪今上,他日或是流放,或是砍頭,總有我陪著你便罷了。隻是大師,我與幾之兄乃朝廷之臣,上書切諫,份內之事,那兩個醫官身上擔著皇女的生死,又怎敢不盡心竭力?何況二人親屬又何罪之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大師慈悲為懷,求您救救他們罷!”
這一番連說帶詠,慷慨之極,室內的燭火也為之搖擺起來,那和尚卻不為所動,冷哼道:“溫璋大人此次倒是仗義得很,隻是京城裏的人都知道我不過是個收骨頭的人,收骨頭,我會,救人,我卻不懂。二位大人還是不要強人所難了!”
溫璋溫大人的臉上顯出急切的神色,道:“自從前幾年大師做了玄法寺的主持,這偌大的京城裏,又有誰不知大師活死人之仁?淮南大師,倘是您能救上這兩家人,我,我……”說著似乎無以言辭,便肅容斂衣,站起身來,朝和尚深深一揖:“今後但有驅使,絕不敢辭!”
那和尚卻不再說話,隻用指甲敲打著桌麵。一時之間,隻感覺室內一片岑寂,似乎沉默了好長時間,和尚才開了口:“要救也不是不可以,隻是……”
那卡嗒卡嗒的聲音正弄得兩位重臣心煩意亂,聽得和尚有了鬆動,不禁大喜,兩眼均殷殷望著和尚,和尚忽地抿嘴一笑:“隻是卻要借溫大人的性命一用呢,不知溫大人肯借不肯?”
此言一出,兩人均感愕然,劉瞻聽了似是不信,過了一會,臉上便浮現出忿然之色,那溫璋更是一臉慘淡。劉大人忍不住一按佩劍,便要站起身:“和尚!人家都說你慈悲胸懷,卻不料……”還未說完,卻被溫璋按住了身子。
那溫大人臉色變了數變,最後卻回歸一片平靜,他淒淒一笑,道:“幾之兄,昨日早朝皇上那般斥責於我,我便有了準備,何況這幾年我身為京兆尹,執法嚴明,行刑太切,得罪了不少望族,他們正瞅著這個機會報複我呢,你不見皇上那兒多少彈劾我的奏章。罷了罷了,人壽百歲,猶如星火,生不逢時,死又何惜?倘若能以我命換上韓康兩家三百餘口,也算是給我種了福蔭。”說著便起身吟道:“魂魄逐風摧,朋友長相辭,幾之兄,淮南大師,我先走一步了!”忽然欺身到了劉瞻身邊,隻一抽就抽出了他的寶劍,回身一勒,竟是自刎了。
這變故太過突然,劉瞻來不及製止,便見一片血河從溫璋的頸處流了下來。劉瞻呆了一呆,忍不住連連頓足:“溫兄!溫兄!你我相交多年,你既不惜命,我又來怕什麽!我這便進宮再見皇上,要是救不下這兩家,我……我們就在黃泉相伴好了!”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他轉身又對和尚說道:“和尚,我兄弟既以命相托,我也信你和尚必不食言,隻是你若救不了兩家,我們做鬼都不放過你!”說完又恨恨數聲,卻也不再多話,竟是拉開門,一陣旋風般的走了。
風侵入室,燭火明滅,映在和尚的臉上,竟不知是溫柔,還是淒然。過了半晌,才聽得和尚怔怔說道:“阿宜,阿宜,我總算為你報完仇了!”
二.
京城之愛重牡丹,是從天寶年間開始的。開元末,裴士淹從汾洲帶回一品白牡丹,種在私邸,時人覺得稀奇,便絡繹不絕地上門去看,當時的盧綸還寫了一首《裴給事宅白牡丹》詩,詩雲:“長安豪貴惜春殘,爭玩街西紫牡丹。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既是歌頌白牡丹之冰清玉潔,也順便拍了一下裴潾的馬屁。從那以後,牡丹花便寵冠群芳,不但貴族富豪要種上幾本名貴的牡丹,就是那庸俗人家,門前門後也要植上幾株。奇的是把牡丹花養得最好的,倒不是那些名門望族,反而是寺廟裏的和尚。慈恩寺的紫牡丹,興唐寺的雜色牡丹,大興善寺的合歡牡丹,都在京城裏大有名聲。到了懿宗皇帝的時候,每到暮春,無論是淑女士人,還是平民貴胄,人人皆以不賞玩牡丹為恥。所謂“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6,說的便是此花。
卻說鹹通四年,京城裏來了好幾個奇怪的人物,並出了一件大事,說來或多或少都與牡丹有關。這第一個人物,便是不知什麽時候,長安街頭多了一個聾道士。這道士日日頭戴一頂白冠,身穿一襲葛衣,一臉癡傻樣。他以賣藝為生,每天等日頭高了以後,便在各坊中找個開闊地方,耍些小本領,一日之間總能得三五個銅板,聊以糊口。
說起這道士的本領,看過他技藝的,無不嘖嘖稱奇。你道如何?卻原來這是個能種牡丹的道士,且他種牡丹的方法奇特得很。每日他擺開攤子,看人聚得差不多了,便從袖子裏掏出一片竹葉來。隻見他把竹葉托在手掌上,喊一聲:“長!”瞬時就從他手心裏冒出一枝細嫩的小芽,此時再看他手心,那竹葉卻沒了蹤影,此芽便像從他肉裏直接發出來的一樣。那嫩芽越長越大,轉眼之間,綠萼上便結起了一個花苞。那道士再喝一聲“開!”,花苞便啪的一聲,綻放開來,卻是一朵黑牡丹。京城裏的人見過深紫牡丹,見過絳紅牡丹,卻從來沒見過黑色的牡丹,且這牡丹濃得如無星月的天空一般,隻花緣一道燦爛銀邊,流光溢彩。那牡丹越開越大,漸漸便如人麵大小,忽然又啪的一聲炸開,圍觀的人群再仔細一看,哪裏有什麽牡丹,卻還是一枚竹葉好好地躺在道士手心上哩!
除了這道士以外,那一年在長安還出現了兩個以乞討為生的瘋子——說是兩個瘋子也不甚合適,確切說來,乃是一個瘋子,與一頭瘋狗。這瘋子平日裏喜歡垂著頭,沿著牆根走路,看起來畏畏縮縮的。但你若仔細觀察,便能發現他長得並不賴,尤其鼻下突起一雙好精致佛唇,頗有福相。那狗卻是一隻癩皮黑狗,整日跟在瘋子身後,須臾不分離。
其實平日裏瘋子與瘋狗都斯文得很,你若給他們點殘羹冷炙,人便給你鞠個躬,狗也給你作個揖,遇到秀才士人,這瘋子還能掉幾句書袋。隻是不能喝酒。那瘋子隻要有二兩黃湯下肚,便換了一個人似的,腰板也挺直了,頭也昂起來了,再沒了往日的卑微神色。此時他會搖搖晃晃地走到路中,剝了上身的破衣,張開口,嗬嗬大吼數聲。隨著他的喊叫,長安城裏往往會刮起一陣風,這一人一狗便像中了魔一樣,隨風狂奔起來。北至宮廷,南到曲江,西至延平門,東到春明門,將長安城跑一個遍,邊跑邊喊:“吉風留馨!吉風留馨囉!”如此這般,定要等酒醒了才肯安靜下來。
眾所周知,長安城的百姓都是見過世麵的,今日你即便是貧寒之族,隻要有才,明日曲江簪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長安城的百姓不厭乞丐,厭的是又窮又不會來事的乞丐。這瘋子與瘋狗如此特異,每日禦風飛行之時,喊叫的話語又甚有玄機,百姓們便對他們格外寬容起來,久而久之,人們一看到這個乞丐,便會笑鬧道:“吉留馨,吉留馨,你過來,我與你打酒吃!”看那瘋子與瘋狗逐風而奔,漸漸成了長安百姓一個共同的節目。
話說鹹通四年的那個暮春,京城裏長空朗靜,街巷空曠,那吉留馨從一早便開始討飯,討到日中,隻得了兩個饅頭,你道為何?卻原來此時正是牡丹花開時節,多數酒家店鋪都歇了業,跑去寺廟看牡丹了,因此無人肯留心搭理他。那吉留馨肚子既是空的,又無二兩酒入肚,便像被人抽掉了骨頭一般,怏怏在街上走著,忽然迎麵撞上一人脊背,抬頭一看,卻見前頭烏泱泱一群人,正圍著個道士看熱鬧。吉留馨左右無事,遂停住了腳步,看那道人種花。他越看越有興味,待草木頭上綻出一朵牡丹,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不要緊,隻見一陣狂風突起,便朝著花兒撲了過去。可憐那木芍藥在風中搖曳,似有不勝狂風吹折之感。吉留馨一見,不禁大為後悔,暗道:“我怎就把風招來了呢!”此時就算捂緊嘴巴,也是晚了。那花兒在風中到底沒能支持多久,便提前凋謝了。眾人不禁齊聲“哎呀”了一句,議論道:“好怪風也!”吉留馨悔之不及,轉念想到花兒的風流姿態,又忍不住癡了。
從此吉留馨便留了意,每日上街,除了討飯要酒,也有意無意在各坊多溜達幾回。說也奇怪,一旬之間,總能讓他碰上種花道士三五次。有了上回的教訓,吉留馨便關緊了嘴巴,偶爾微啟雙唇,空中便刮起一陣清風。久而久之,那花兒也如認識他一般,肯在風中輕輕點頭。吉留馨若哪日見了這牡丹,再去吃飯要酒,都會覺得歡喜許多,倘是幾日不見花,縱禦風飛行,也覺不那麽酣暢起來。
如此過得半年,到了十月,京城裏又出了一件大事,便是懿宗皇帝決定從鳳翔法門寺把佛指骨迎來長安,入內好好供奉7。懿宗年間,藩鎮有坐大的傾向,南蠻那邊又重啟戰端,鬧得這個無能的皇帝頭痛不已。將佛骨迎來長安,固然是皇帝的一片誠心,也多半有請佛祖保佑他能在皇位上多坐幾年的意思。那京城裏因皇帝的偏好,佛教徒居多,聽到這個消息,哪個不歡喜雀躍?普通老百姓早就打算好了佛骨進京之日,要上街一睹盛況,那有錢人家更是在義寧金城各坊旗亭訂好了位置,要一邊吃酒,一邊賞景。這豪奢人家之中,便有一個喚作張頻的大商人。
這張頻是長安城裏有名的香料商人,他在西市有好幾家店鋪,經營著從波斯,交趾,還有西域東海諸國來的各種香料,上至瑞龍腦,下至辟寒香,不僅奢族在他的鋪子裏買香,還供應著內廷使用。論到他的出身,卻是一個謎,有人說他以前是個剪徑的強盜,有人說他以前是商隊的苦力,更有人說他從前乃是個宦官。無論如何,此人談吐精明,頭腦靈活,不無過人之處。他的長相卻甚為普通,要勉強說說有什麽特別的,就是一張白臉上既無皺紋,也無胡須,是個保養極好的中年人。
十月八日一大早,城西的開遠門便吱呀呀一聲響,打開了,黑壓壓的禦林軍護著佛骨,緩緩走入京城。百姓們等了許久,此刻便如著了魔一般,齊聲呐喊起來,攪得長安城沸水一般。沿途各坊早已用真珠馬腦結成了無數幡幢,剪了彩帛金絲為樓閣台殿,並以水銀為池,金玉為樹,檀木為亭。百姓們先還對這樣的奢華嘖嘖稱奇,待那載著佛骨的香車緩緩軋過他們身邊,大家忽然覺得這些金玉珠寶皆如糞土一般,根本不值一提。眾人均眼眶含淚,如癲若狂,隻覺渾身熱血沸騰,就算此刻要他們舍了自己的父母妻子,恐怕都會毫不吝惜。突然之間,有一人分眾而出,隻見他跑到道中,從腰間抽出一把刀,隻一下,便砍斷了自己的左臂,又用右手擒著斷臂,跟著佛骨,一步一禮,血流滿地。有了這個榜樣,跟行的人便越來越多,有那趴在地上頂禮膜拜的,有那跪在地上膝行迎佛的,有那斷了指頭舉著搖擺的,又聽得有人大喊:“佛光!佛光!”百姓們便都跟著嚷了起來:“哎呀,我也看見啦!還有祥雲,就在那兒……”人人心醉神迷,都覺能與舍利這般靠近,實在是自己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那聾道士也擠在金城坊人群之中。他聽不到叫喊,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隻覺此刻全長安人都聚集在這裏,若是能賣上一回藝,定能賺個盆滿缽盈,於是便笑嗬嗬地掏出竹葉,種起花來。待那黑色的牡丹在汗臭氣中發出來,就有幾個頑劣少年瞄上了他。隻聽得一人大喊:“這裏有個道士!”便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平常時節,那京城百姓隻歎此花冷豔美麗,此刻佛光普照之下,忽覺這種花道士實在是妖異到了極點。另一人便喊道:“妖怪!妖怪!擒了他敬佛!”早有幾個好事之徒走了上來,一把抓過聾道士,一人便從腰間解下匕首,三下兩下,將道士的頭發剃了個幹幹淨淨,那道士頭皮上被刮出數道傷痕,血流滿麵,慘不忍睹,卻還掙紮著嗬嗬亂叫。此時眾人紛紛圍了上來,對著道士拳打腳踢,罵道:“好一個妖道!何嚐見到竹葉裏生出牡丹來的?今日我們不殺你,佛祖不容!”
那吉留馨一大早便隨著人群來到城西,其實他對周圍百姓的癡狂,甚是不解:不過一截骨頭而已,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等他找到了道士,又守著道士種出了花朵,更覺天地間仿佛隻有自己對著花兒一般,心中再無所求。及至道士被人擒住,吉留馨才從美夢中驚醒。他急急分開眾人,大喊道:“不是妖!不是妖!南朝謝靈運就寫過竹間水際多牡丹……這花明明從竹葉中生出來,有典可循,有典可循啊!你們不讀書,還……哎喲!”卻是不知被誰在腦袋裏猛敲了一下,又推到一邊,便聽有人罵罵咧咧道:“他媽的!你若再管閑事,連你一同打死!”眾人腸蠕一般湧了上來,將他越擠越遠。那吉留馨縱是能祭起風,又怎能吹得散這密密麻麻的人群?
此刻早有人拿過一束艾香,拉起被打得半死的道士,一把倒扣在頭上,喊道:“先把這道士變成和尚再說!”那道士吃痛不過,想要掙脫,卻被眾少年按住了身子,哪裏跑得了!旁邊圍觀的百姓無不拍手大笑:“煉頂囉!煉頂囉!”道士頭頂逐漸發出一股焦臭之氣,忽然火光一發,竟是燒了起來。可憐他如被人點了天燈一般,火光下延,不過一刻,竟是活生生地燒死了。
卻說張頻當時正在金城坊旗亭之上,撿了一個靠窗的好座位,悠閑看景,卻沒料想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他不禁皺了皺眉,調過頭去。待他回轉頭來,卻見百姓簇擁著佛骨,早已去得遠了,此刻滿地狼藉,擠掉了鞋子的,哭喊著找失散的兒女的,失了力氣在街上夢遊般走的,當真是百人百態。然而張頻卻沒有管這許多,他的目光直直地注視著被燒成一截焦炭般的道士。原來不知何時,道士身畔多了一個黑衣女子,那女子窈窕之極,仿佛隨時就要被風吹到天上一般,她盯著道士呆呆地看著,嘴唇無聲翕動,也不知在說些什麽。
張頻心中一動,他招了招手,在旁伺候的蒼頭便挨了過來。張頻對他耳語數句,那蒼頭點點頭,一溜煙地跑了下去。
當天晚上,一乘青頂小轎抬著那黑衣女子,便進了張頻在安邑坊宅子的大門。
三.
卻說劉大人已走,僧房裏隻剩下溫璋的屍身與和尚呆在一起。溫大人雖死,神情看來卻甚為安詳。和尚呆望了溫璋數眼,不禁長歎一口氣,低聲道:“溫璋啊溫璋,當年你可料到會有今天?隻是你即便死了,又怎能換得阿宜回來?你豈不知我是天下第一等無慈悲心之人?我既能誆了整個長安城,要來誆你,又有何難?”雖說是如他所言的“報了仇”,滿臉的鬱結之氣卻揮之不去。和尚又呆了半晌,方才拿起桌上的剪刀,就著宣紙剪了幾十隻白蛺蝶,翅扇觸須,莫不栩栩如生。待到蝴蝶剪好之後,和尚將它們放在手心,隻輕輕一吹,說也奇怪,那些白蝶便如活了一般,繞室飛翔起來。和尚道:“莫玩了,快些辦事吧!”
話音剛落,白蝶便落在了溫璋的屍體上麵,蠕蠕而動,看來甚為恐怖。它們不一會兒便將溫璋的血肉吃盡,隻剩得一具白骨躺在地上,這些白蝶得了精血的滋養,個個身體變得腫脹起來,翅膀中隱現血脈流動,此時隻見和尚雙手持一法印,厲聲喝道:“結!”,蝴蝶便聚集在一起,漸漸結成了一隻半人多高的大蝴蝶,蝶身上一具狗骷髏頭,兩個烏溜溜的眼珠子吊在左右眼眶裏,這個半狗半蝶的怪物對著和尚點了點頭,粗聲道:“老吉!”
和尚便問:“好頭腦,如今幾更了?”
好頭腦道:“五更末了,隻是現在晝短夜長,天還未亮。”
“那韓康二家可都斬首了?”
好頭腦伸出鼻子,在空中嗅了一嗅,大笑道:“怕是已經斬了,好大的血腥味!妙哉!妙也!”
和尚便揮了揮手,對怪物說道:“如此你便去吧,你要記得,把他們都帶回來,少了一個,我都不依!”
好頭腦點了點頭,又問:“那同昌公主呢?”
和尚嗬地一笑,笑聲卻甚是寂寥:“自然也要!如此尊貴的骨頭,正好用來配我的阿宜!快去吧!莫要在外麵玩耍,辦完了事就回來。”
那好頭腦的身體便又渙散成幾十隻白蝶,翩翩飛出門外。此時正是天地之間最黑暗的時刻,街衢沉靜,不知何時,月亮又隱在了層雲之間。雪粒這回轉成了小雪,漸漸地越下越大,那些白蝶與雪花混在一起,難以分辨。隻聽得北風嗚嗚地吹了起來,穿街過巷,朝著東郊吹了過去。
四、
自十月初八以後的好幾天,長安城還沉浸在迎佛骨的餘歡之中。大街小巷上人人見麵,不是問安好與否,卻是爭談當日盛況。更有人繪聲繪色地說自己聞到了佛香,看到了八部眾隨著佛骨蹁躚而來的。那年的天氣也甚是奇怪,都十月了,還像小陽春一樣。迎佛骨當晚下了一場透雨,到了第二天,大慈恩寺一株千葉牡丹忽然開出了千二百朵鮮花,香氣蝕骨,中人欲醉。大家便紛紛傳言這不是普通的牡丹,乃是那天女散下的花朵,實在預示著大唐要中興了。懿宗皇帝正為了迎佛骨之事被朝中大臣圍攻,聽到這個消息,不由大喜,頓覺理直氣壯起來,當日即貶了朝中吵嚷得最厲害的數人,隨後便前往內廷中那以金銀檀香築成的寶刹之中,安心念起佛來。
卻說吉留馨當日失了聾道士的蹤影,心中焦急不已。好容易擠回金城坊中,卻哪料想等著他的是一截焦炭,想那青翠的竹葉攏在道士袖中,如何逃得過火劫?一念至此,吉留馨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他這一哭不打緊,長安城上空頓時堆起一片烏雲,隨即風來雨至,倒把他澆得透濕。等他漸漸收了悲聲,那風雨才一歇一歇地小了下去。吉留馨心中暗道:“這道士雖然瘋傻,但若不是至真至純之人,那牡丹豈肯與他一起?”想到這裏,心中忽然對道士起了知己之感,便抱起了他的屍骨,緩步走向東郊,竟是要將道士葬了。他一路走,一路還哽咽著,風便變得飄忽起來,連雨也變得酥酥的,打在道士身上,仿佛一首悲傷的挽歌。
那日以後,吉留馨委頓了好長時間。他本是閑雲野鶴一般的處士,卻對著一朵花兒動了心,直是把花兒當作冰清玉潔的女子,又愛又敬,連嗬口氣都怕褻瀆了。誰知那花兒就在他眼下遭了大劫,每一念此,心便痛了起來。如今他每日裏也不大肯吃飯了,隻在各坊酒樓裏轉著,但求一醉一奔而已,好像他奔得越快,便越能忘記花兒一般。直到奔出一身大汗,一人一狗才肯停下來,呆呆地站一會,再無精打采地回自己棲身的破廟睡覺。
卻說有一日黃昏,一人一狗正得了風,奔得酣暢,到了安邑坊內之時,吉留馨卻忽然刹住了腳步,黑狗往前奔了幾步,轉頭看看主人沒有跟過來,便汪汪汪地叫了起來。
吉留馨朝著黑狗踢了一腳,喝道:“好頭腦!閉嘴!”那狗挨了主人一下,哀嚎兩聲,竟賴在地上打起滾來。
在街頭站著的閑漢見吉留馨忽然停了下來,不免奇怪,便圍聚過來,其中一人從懷裏掏出兩個饅頭,對吉留馨笑嘻嘻地說道:“老吉,怎麽不奔了?難道是餓了?來來來,我這裏還有兩個饅頭,你叫我聲爹,饅頭就歸你。”說得眾人一陣哄笑,另一人接口道:“王十五,你的饅頭人家才不稀罕,老吉稀罕的是那兩個饅頭——”說著用手一指,眾人抬眼,卻見街西一所大宅子門口正立著好高大一匹駿馬,一個小婦人端坐馬上,黑衣黑袍,連臉上也蒙著黑冪,隻裙邊繡一朵銀色牡丹,顯得甚是特異風流。此時疾風吹過,黑紗飄蕩,忽地露出了小婦人一個圓潤的下頜,與唇邊一粒極細的黑痣。那閑漢的手正指著這女子,嘴裏繼續瘋言瘋語道:“嘖嘖,老吉,快去快去,人家正等著喂你饅頭吃呢!”眾人一見,都忍不住狂笑起來。正在吵吵嚷嚷之際,從深宅裏走出來幾個仆役,前簇後擁,將馬牽了進去,眾人此時便又笑又罵起來:“老吉,叫你上你不上,來不及了罷!”那吉留馨先還是呆呆地看著,此刻如夢初醒,隻感到一陣狂喜,那臉就禁不住熱了起來。他哈哈一笑,分開眾人,順著一陣疾風,竟是繼續朝前跑了起來。
安邑坊的這座宅子已有百多年曆史,正是頭前所見的大商賈張頻的家宅。這宅子雖然不顯山露水,卻占地極廣。從外麵看起來,隱約可見高台飛閣,雕梁畫棟,竟不輸於王公府第。那張頻生意做得極大,現在是個在家居士,平日裏持齋念佛,甚是虔誠。隻是他心中還不滿足,常常歎息俗務縈懷,嬌妻稚子如荊棘纏身,隻恨不能拋下一切,去那名山大川裏訪道參僧去。可這話說來簡單,又有幾人能不戀閻浮呢?
卻說這一日,張頻在西市的梨花樓宴請幾個粟特商人,杯觥籌錯之際,張頻便歎道:“哎!人這一輩子,好比春蠶作繭,整日裏忙忙碌碌,卻是一個空,想來甚沒意思。諸公,可知我最愛的是什麽麽?——”說著便借著琵琶音唱了半闕《浣溪紗》8:“即問漁翁何所有,一壺清酒一竿風。山月與鷗常相伴,五湖中!”
一個粟特商人叫做史祿山的,聽到這裏便哈哈大笑起來,道:“張相公,你莫賣酸,這話說出去,長安城裏多少百姓還不得把你恨死!你的家財怕是圍著這長安城的城牆擺上一圈還有餘吧!摩尼教裏有一句話,正是形容你這樣的人的,叫做財主得道,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何況我聽說你家的侍婢個個美得不得了,你去釣魚,讓她們孤守空房,豈不是大大的浪費?”
眾人一陣哄鬧,那張頻漲紅了臉,卻顯得甚為得意,道:“說笑,說笑!不過近日我確實新收一女,此女當真是冷到了極處,也豔到了極處。我張頻一輩子閱女無數,還從未見過格調如此美麗的女子。此刻若讓我與山月鷗鳥相伴,怕是真有點舍不得呢!”
另一個商人名喚康密乃的接口說道:“張相公,你的家業那麽大,人間所有的福分都被你享盡了,你若擔心往生,我教你一個法子。我們從西域過來的時候,路過敦煌,那裏漫天聯壁的佛雕壁畫,據說都是有錢人布施的。你也舍些錢財,去那裏開一個洞,樹幾尊佛像,再將你這個供養人畫在牆上,日日與佛相伴,豈不妙哉?再不你就請個僧人去你們家住著,替你念念經,消消業,或者……”話音未落,卻被一個叫做端秀的中宮貴人止住,那端秀酒到半酣,搖頭晃腦地說:“康密乃,你這話不妥,不妥得很哪!”
眾人不解,齊道:“奇了,這話說得甚有道理,又有什麽不妥的?”
那端秀便道:“這話就半刻鍾前說說都不打緊,隻是我們剛聽張相公講他新畜的女子,還未聽得十分盡興。不知張相公與這女子一起,是入巷未入巷?是怎生入的巷?被你這麽一打斷,掃興得很。張相公,來來來,莫要理他,咱們喝酒,你且給兄弟們細細講講!”說得大家一陣狂笑,都逼著張頻繼續講下去。
此時幾人喝得酣暢淋漓,懶懶靠在曲欄上閑聊,那張頻忽一回頭,卻見吉留馨領著瘋狗,正走過樓下,便在樓上喚了起來:“吉留馨,你上來,我與你栲栳饅頭吃!”吉留馨抬頭一看,見是張頻,汙黑的臉上忽然顯出一絲紅色,猶豫再三,還是上來了。
那粟特商人史祿山見到吉留馨,喜不自禁,拉著他的手,上下打量,半晌才歎道:“你就是那個禦風飛行的吉留馨?偶爾在街上見到你,今日才有機會結識。我看你相貌堂堂,果然像個有造化的。隻是你年紀輕輕,就這麽討飯為生,也不是個事,不如我資助你點錢財,你也販些貨物,和我們一道去大食吧!”
此言一出,這幾個有錢有勢的人倒還罷了,隻周遭站著的小二歌姬與一眾閑客,都在心中暗妒吉留馨今日撞了大運。哪知吉留馨聽了這話,卻搖了搖頭。眾人隻道他戀棧,又怕路途艱險,也不為意,史祿山又道:“既如此,我在長安城倒有幾個鋪子,你可願意去我那兒做個看門守院的夥計?”
眾人均道這次吉留馨肯定要答允了,哪知他又是搖了搖頭,在旁圍觀的人都哎呀一聲叫了起來,連張頻這一桌客人都在心中暗怪此人不知好歹,端秀便笑嘻嘻地問:“你這也不肯,那也不願,難道是想和我們一樣,淨了身,進宮伺候今上去?”
大家聽了這話都笑了起來,哪知吉留馨又是憨憨地搖了搖頭,倒叫眾人笑得更厲害了。張頻便皺眉道:“我平日看你有點意思,卻不想這般不中用的。難道你一輩子就這麽乞討為生?”
吉留馨還是繼續在那邊搖頭晃腦,眾人不禁跌足道:“吉留馨,你要急死我們嗎?你倒是說句話啊!”
那吉留馨雙腳互相蹭了蹭,又想了半晌,才像下了老大決心一般開了尊口,說道:“張相公,我想賣身與你為奴。”
此言一出,眾人盡皆嘩然。誰都不信他要舍了自由身,賣給張頻做仆役,眾人都在旁竊竊私語道:“這瘋子莫不是今日正犯著瘋病麽?”連張頻也動了神色,他直起身子,吩咐左右道:“給吉留馨打一盆水來。”待得這瘋子洗幹淨臉,張頻看出他臉上並無逃走奴字樣,才放下心來,道:“放著大好前程不奔,你倒要與我做一輩子奴隸,你這人還真是怪!”
吉留馨便道:“我仰慕張相公已久,早就想自投門下,平素深恨無緣得見,今日既蒙張相公召喚,我便想腆著臉問問相公,還缺人不缺?我吉留馨如今雖然落魄,但諸般技藝,也都會一些半點,張相公要是願意收留我和好頭腦——”說到這裏,他踢了踢伏在他腳邊的狗:“——若能得馬下驅使,絕不怠慢。”
那張頻聽得此言誠懇,倒激起了他的丈夫之心,於是站起身來,道:“我張頻這輩子有許多門下走狗,但如你吉留馨這樣的還真沒見過。你既願意,我也不推辭,這便叫牙人過來罷。”早有左右飛奔出去,引了一個牙人進來,當下準備好筆墨紙硯,那吉留馨便自寫了賣身契,曰:“某年某月吉留馨與好頭腦自願賣身於張頻為奴,服伺盡忠,須畢相公一世。若是中路拋棄,死墮地獄。”按了手印。張頻原隻想讓他隨便做個家人,此時見他竟然會寫字,且筆跡端正,甚有標格,便在心裏暗想道:“還真不能小覷了他。”
五.
自十日開始下雪以後,長安城的大雪接連不斷地下了一天兩夜。按照懿宗皇帝的說法,自是因為喪了皇女,天地同悲。百姓卻不這麽看,都說韓康兩家死得太冤枉,好端端地坐在家裏,忽然禍從天降。天地確實是“悲”的,除了“悲”,更有“憤”。那兩家醫官三百餘具屍體就堆在亂葬崗上,骨積高山,膏血野草,倒是歡喜了一群野狗禿鷲,孤狼碩鼠,成就了它們的一場盛宴。朝堂之上也來了個大換血:京兆尹溫璋自盡,劉瞻被貶為康州刺史,高湘,楊知至,崔彥融,張顏等人,都因為親善二人而或貶或逐。有那能掐會算的有識之士,酒酣之際,都要忍不住歎道:“看來這大唐的氣數,怕是……唉!”
過了一天兩夜,那好頭腦才撲扇著翅膀,慢悠悠地飛回玄法寺,此時它渾身上下纏滿了綾羅綢緞,珠寶首飾,看起來甚是滑稽。和尚早已等得極不耐煩,見到好頭腦,便劈頭罵道:“你跑到哪裏瘋去了?怎麽過了這麽許久才回來,還搬了這許多無用之物作甚!”
那好頭腦便叫起了撞天屈:“哎喲,老吉,咱們平時收骨頭,不過一個兩個,搬起來自然快,這次有三百多具屍體,我都快要累死了!”說著將那些寶貝從翅膀上卸下來,堆在地上,道:“那皇帝還真舍得,什麽連珠帳卻寒簾,九玉釵夜光珠,多少外國進貢的寶貝都堆在墳墓裏,我欲不取,豈不是便宜了別人?咱們將這些東西賣給康密乃,拿了錢就走,豈不快哉!”
和尚沉聲問道:“我不管這些,骨頭呢?”
那好頭腦便朝著僧房外汪汪汪叫了三聲,隻見罡風頓起,快要停止的大雪忽然重新密集起來。仔細一看,卻不是雪,而是鋪天蓋地的白蝶正朝著玄法寺蹁躚而來。等到了玄法寺,才發現每隻白蝶的身上都扛著一段細小的骨頭,也有數隻蝴蝶合力扛著一隻頭骨或者大腿骨的,隻聽嘩啦啦一陣細響,天地之間仿佛下了一陣骨雨,將玄法寺的地麵都鋪滿了。一隻嬰兒的頭骨叮鈴當啷地滾到了和尚腳邊,瑩白可愛。卸下了骨頭的白蝶也隨著墜落地麵,甫一落地,就變成了一張張圓圓的紙錢,在地上翻滾起來。
和尚左右看看,沉下了臉,道:“同昌公主呢?你不會把她也拆了吧!”
好頭腦苦著臉道:“那哪能啊!我連動都沒動她,就等著老吉你發話呢!……不過這同昌公主,嘿嘿嘿,你看了莫要失望才好。”說著降下身子,伸出嘴巴一咬,卻是抖落了一匹綢緞,那公主的屍身好端端地裹在綢緞裏。身體細弱,臉色青白,頭發稀疏,兼以一雙大腳,甚為醜陋。和尚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郭淑妃9美豔無比,怎麽生了這麽個玩意兒出來!”
好頭腦道:“待到磨成了粉,作成了畫,還不是一樣?身份擺在這兒哪!你莫要嫌東嫌西了。我們等了這好幾年,再不走,別人怕要起疑心了。”
那和尚神色甚為勉強,但也隻好點點頭,道:“也罷!說得有理。既如此,你便開始罷!”
聽得此話,好頭腦便撲向了同昌公主的屍體,開始撕咬起來。和尚此時卻站起身,朝寺西的盧奢那堂走去,那盧奢那堂卻是另處在一座小院裏,院前一片空地,正中放著老大一具磨盤。堂內牆壁雕滿了佛龕,內藏無數金剛小銅像。和尚走到院子裏,喝一聲:“出來吧!”便見金剛蹣跚走出佛龕,有的揀白骨,有的推磨盤,有的支簍子,竟是開始磨起骨頭來。不多一會兒,滿院的白骨俱被磨成粉末,整整齊齊地堆在簍子裏。天地黑暗,隻有骨灰閃著幽幽的磷光。
見事情已畢,和尚便轉身走入堂內,隻見那十萬具金剛簇擁著佛祖金身寶像,下麵既無香爐,也無貢品,卻擺著一個甚為樸拙的螺鈿首飾盒子。和尚拿起盒子,打開一看,裏麵卻躺著一支纏絲芍藥銀簪。他愛戀地拿起簪子,撫了撫,卻又放回去,抱著匣子,重新回到僧房內。
此時好頭腦已將同昌公主啃得一幹二淨,牙齒還在骨頭上卡啦卡啦地咬著,見到和尚回來,便嗚嗚叫著,躲到了一邊。和尚從床頭的櫃子裏另掏出一具清瑩可愛的玉磨盤,抱起公主的白骨,細細地磨了起來。過不多久,同昌公主那纖細的骨頭便也被磨成了粉,被和尚裝進了首飾盒中。
“阿宜,阿宜,我這就要去了,”和尚輕聲說道:“從此便陪著你,再也不分開,好麽?”
六.
吉留馨被張頻帶回家中,頭一件事便是洗澡。待得洗去一身汙垢,換上一套青衣,眾人一看,均忍不住喝了一聲彩道:“好齊整人也!”張頻見自己買回來如此一個妙人,也是心中得意,從此吉留馨便隨在張頻左右,先還是做些端茶遞水的小廝活,漸漸的傳話帶語,買賣交關,都不再避他,竟是成了張頻身邊第一等得用之人。自吉留馨進了宅子,逐風而奔的狂病也好了,那好頭腦卻不懂得這許多,每每風沙襲來,便在院子裏狂叫,似是無奈不能禦風而行,少了許多酣暢。
如此過得半年,卻說有一日深夜,張頻正在內室休憩,忽然中夜被什麽聲響驚醒,凝神一聽,卻是念經盤之音。張頻心中覺得奇怪,便忍不住起身披衣,循聲而往。待得他走出門外,那誦經之聲卻像故意捉弄他一般,忽遠忽近,忽明忽暗,倒讓張頻走了大半個園子,才發現那聲音是從吉留馨的房間裏傳出來的。張頻躲在窗口偷偷一看,果然是那吉留馨端坐床上,念經不輟。此時正值十五,月光從窗紙中透了進去,仿佛給他披上了一層白銀祥光一般。張頻心中便有了主意,也不言語,悄聲摸了回去。到了第二天早上,便將吉留馨喚到身邊,問道:“昨晚可是你在念經?”
那吉留馨也不隱瞞,道:“正是,少時我也學過幾部經書。昨晚見月色可愛,夜不能寐,忽然想起我能跟著相公,真是天大的福分,於是想著念部《法華經》為相公一家祈福。卻不知打擾了相公休息,死罪死罪!”
張頻笑道:“無妨,你為我祈福,是你的忠心。隻不知你解得經書不解?”
吉留馨道:“學過一些。”
“那你便為我說說看。”
是日張頻沒有出去,隻呆在房內,聽吉留馨為他證十二因緣,曰: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緣,六入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病死憂悲苦惱緣。見他解得明白,那張頻心中歡喜非常。到了傍晚,十二因緣證畢,張頻已將對奴仆的輕視之心全然收起,肅然道:“吉留馨,我竟不知你懂得這麽多,依我看,比大慈恩寺的玄妙法師解得也不差。隻是我雖然有福明白,奈何我一家老小卻還在苦海中徜徉,每念至此,心如刀絞。因此我還有一個請求,不知你是否願意為我一家老小解解經,讓他們也領受領受這佛法無邊?”
那吉留馨自從跟了張頻,每日裏見麵的多半是些大老爺們,間或能碰到幾個內院侍婢,卻都是些蠢笨不堪的粗使丫頭。他有時捫心自問,亦覺得自己當時像中了魔一般,怎麽糊裏糊塗就寫了賣身契?這幾個月鞍前馬後,辛苦勞累,哪有半分往日的自由?可是要說後悔,似乎又不曾有過。此刻聽到張頻開口提出這個要求,心中忽然開了竅一般,立時想起當日風中窈窕的黑衣女子來,那牡丹與女子的身影,竟是重合在了一起。一個聲音如鼓槌似地一下一下敲打著心髒:“原來是為了她,竟是為了她!”回想起半年來白日的曲意奉承,夜晚的打坐念經,無非是為了等到這一天罷了,那心中五味橫陳,便呆在了那裏。
從第二夜開始連著八夜,張頻在花園中設好床座,喚了一家大小來聽吉留馨講《涅槃經》。張頻的侍妾甚多,她們簇擁在張頻老娘身邊,個個體態風流,容顏嫵媚。吉留馨生得清秀,那些女子來聽經,少半是為了好玩,竟有多半是為了看這年輕男子來的。可她們雖是作出種種嬌態,奈何吉留馨看她們卻如紅粉骷髏一般,隻專心講解生老病怨愛憎之苦,那些年輕女子聽沒聽進去是不知道了,隻這法師不為皮相所動,倒讓一眾女子越發心癢難撓起來。以後的數日,婢女姬妾來得越來越多,有那當班的,便去四處央求請人代班,實在走不開的,隻好心中大呼倒黴;那來的,無不暗中精心打扮,那不來的,白日就沒事也要往吉留馨的房前走三遭,此時雖是秋風颯颯,花園中卻顯得春意盎然起來。
隻是這幾個晚上,吉留馨雖然暗中留意,卻一直不曾見到當日風中的黑冪小娘子。想著自己倒是解得好經,論到自己,還不是一樣癡纏於愛戀之中,且那人生八苦漸漸講完,將來也不知是否還有機會再來講經,一念至此,不免心中生出了許多惆悵。到得第八夜,吉留馨正解求不得苦,講到一半時,忽見從花園月洞門外走進一個烏衣女子,吉留馨的心口好像被銅錘猛撞了一下一般,痛得是連句話都掙不出來了。那女子清寒冷豔,渾身上下半點首飾也無,隻腦後挽一個圓髻,用一隻細長的銀簪子壓住,惟因如此,越發顯得風姿綽約,光華動眾。女子進得花園,也不往前挪,隻站在月洞門口,低眉斂目,凝神細聽。秋風吹得女子微微搖晃,直如當日那牡丹花兒在風中搖曳。吉留馨心中但覺又喜又悲,喜的是隔了這幾年,終於能有緣再見,轉念想到自己機關算盡,也不過最後一夜默默相對的福氣,又覺心中如吃了黃連一般,與那求不得苦,算是體會了個十足。
待得吉留馨挨挨蹭蹭地講完經,那群媵婢侍女隻拿眼偷偷瞟著他,盼他能抬起眼睛,望上她們一望,誰料吉留馨一雙秀目卻瞪在虛空之中,高僧入定一般。眾人既愛此人之風姿飄逸,又深恨此人之不解風情,雖心有不舍,也隻好一一散去。那烏衣女子卻仍站在那裏,垂頭沉思,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等眾人散得差不多了,那女子才忽然下定了決心一般,猛地抬起了頭,看了吉留馨一眼。四目相對,吉留馨隻覺女子的雙瞳秋水也似,要將他溺死在裏麵。兩人對望片刻,那女子忽然微微一笑,張嘴無聲作了幾個字,又抬起手來撫了撫鬢發,卻是不再耽擱,轉身走了。走得幾步,卻見雲鬢上插著的簪子掉了下來,叮鈴一聲,仿佛是銀白色的月光砸在了地上。待得那女子嫋嫋的身姿越行越遠,吉留馨才有力氣上前幾步,偷拾起簪子。卻是一隻纏枝芍藥,簪頭上刻著一個小小的“宜”。他手裏握著釵子,暗想那女子作的幾個字,腦袋裏忽的嗡了一聲,明白過來。卻原來正是他破題的幾句偈子:“所希望處,求不能得;多役功力,不得果報”。此時秋風襲來,卷起他的衣袍,他心中默念這十六字,竟是癡在了風中。
七.
清晨時分,玄法寺的大門便打開了。一眾沙彌僧人走了出來,擔水的擔水,鏟雪的鏟雪,將寺裏寺外打掃得幹幹淨淨。到得日隅時分,便有人陸陸續續進了寺廟,有那風雅之士來找淮南大師品茶的,也有病家來找他收骨頭的,卻被知客僧一一擋在門口,謝道:“主持一早就出去了,你們晚點再過來罷!”眾人在門外徘徊再三,眼見日頭漸漸高了,淮南師父卻還不回來,隻得悻悻離去。
淮南大師卻是一早就橫穿了整個長安城,去了西市,想要找那粟特商人史祿山。他對此地不熟,轉了半天,又問了數人,才在路右發現了他的鋪子。史祿山在京城甚有名氣,淮南本以為他的店鋪總該金碧輝煌才對,哪曾想卻不起眼得很:門樓破敗,窗紙肮髒,隻兩扇門大張著,如巨獸的黑口一般,要將人連皮肉帶骨頭吃得幹幹淨淨。
待到淮南進得門來,才發現店裏另有一番天地,那房子又高又深,甚是寬敞,隻這粟特商人顯然馬虎,這裏一堆毛皮,那裏一堆骨董,另一處香料與綾羅卻摞在一起,顯得淩亂不堪,再加上店內昏暗,直好像迷宮一般。淮南在裏麵轉了好幾圈,才發現一個小夥計守著盞油燈,正攏著手,縮在一角的櫃台邊發呆。從那夥計的角度顯然能一眼看到門口,可是淮南進來,他卻連聲招呼都懶得打。此時見淮南發現了他,便揮了揮手,有氣無力地說道:“去去去,我們這裏不布施,你找別家去罷!”
淮南唱了一個喏,道:“和尚不是來化緣的,敢問你們家主人史祿山可在?和尚卻是有筆生意要找他做哩。”
那小夥計此時才認真瞅了和尚一眼,見他風姿不俗,便略收起輕視之心,指了指身後的走廊,道:“我們家家主在後院,你自己進去找他罷。隻是我勸師父一句話,像你這樣的人我們見多了,口口聲聲說要找他做生意,到頭來還不是要讓他舍錢財。史老爺對你這樣的人不耐煩得很,若是你被他揍一頓,扒光了衣服扔出去,嘿嘿嘿,到時候顏麵丟盡,可莫要怪我沒提醒師父你!”
淮南微微一笑,也不答話,便順著幽暗的走廊緩步踱向後院。走廊又窄又黑,彌漫著朽木寒冷的味道,像一截蠕動的腸子一般,將和尚運到盡頭。那頭果然連著一個寬敞的院子,與前麵的店鋪比起來,後院顯得更為雜亂,幾十匹騾馬站在院中,身下的白雪經糞尿一澆,泥潭一般下不去腳。院旁的曲廊中堆滿了竹篾捆好的瓷器,那粟特商人史祿山站在院子中間,這麽冷的天,卻打著赤膊,露出肥嘟嘟的胸脯與一個大肚子,滿頭還熱騰騰地冒著白汽。隻見他左手拎一個酒甕,喊一句號子喝一口酒,卻是正在指揮著往騾馬身上裝貨。見到和尚走進來,便仰頭灌了一口酒,大聲說道:“兀那和尚!我們這裏忙得很!化緣請去其他地方罷!”
淮南也高聲說道:“我不是來化緣的,是有事相商。史老爺,咱們找個地方細細談談可好?”
史祿山的神情卻頗不耐煩,道:“你沒見我這兒忙得很麽!我可沒功夫和你閑扯。你要是個襖教徒咱還能說上兩句,你卻是個和尚。還是那句話,要錢沒有!你若還在這裏囉囉嗦嗦,別怪我對你不客氣!我史祿山——”說著拍了拍胸脯,惹得肥肉一陣波瀾起伏:“——別的沒有,一身好皮肉,壓也壓死你!”說罷又揮揮手:“你還是速速去吧!”
那淮南見史祿山如此有趣,忍不住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才隔著滿院的牲口,朝史祿山喊道:“真是有事要和你商量,史老爺,勞你撥冗數刻,可成?”
那史祿山見寒洌的北風中淮南衣袂翩飛,當真如謫仙一般,不禁怔了一怔,半晌才猶猶豫豫地問道:“大和尚,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我看你怎麽如此眼熟?”
淮南卻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見史祿山仍傻裏傻氣地盯著他看,便拱拱手,徑直說道:“我聽說你們馬上要啟程去波斯,我如今正想到敦煌去,便來問問史老爺,能不能和你們搭夥走上一段?就這件事,史老爺,和尚我沒問你要錢罷!”
粟特商人聽了這話,便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瞪了和尚一眼,粗聲粗氣地說道:“要不是這批貨趕得急,利潤大,我們也不會深秋出發。長安之去敦煌,兩千裏也,路上多少艱苦。你看我這群夥計,個個年輕力壯,他們能不能回來,還不知道哩!何況你這麽個細皮嫩肉的大和尚。喂,我好心勸你一句,要去也等著明年開春,別和我們一起冒險,丟了命不值得!你那些供養人還等著你平安到敦煌給他們念經哩!”
史祿山唾沫橫飛地說完這段話,淮南卻是皺緊了眉頭,冷道:“我隻當你是個爽快的,卻沒想到也這般囉嗦!你怕甚麽?我一路或病或死,都與你不相幹。你隻答願與不願就是了!你若不肯,我自會去找他人,你若肯——”說著便從懷裏掏出一個黑皮袋子,隔空對著史祿山拋了過去:“——你若肯,這幾顆珠子還能入眼,便送於你了!”
那粟特商人一把抓過袋子,往下倒了倒,卻從裏麵滾出三顆大珠子來,圓潤晶瑩,顯然是上等的好貨。饒是他見多識廣,也對這幾顆珠子有些愛起來。史祿山撓了撓頭,摸摸珠子又看看和尚,半晌才跺腳道:“嘖嘖,還真沒見過這樣不怕死的和尚!也罷,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攔著你作甚麽?平白被你埋怨我!明日早上卯時我們就出發,你來此地與我們會合即可。”
和尚見這粟特商人答應下來,也就不再多話,隻點點頭道:“好,明日卯時再見。”說著便轉身欲走。此時一陣北風襲來,吹得淮南的灰布僧袍淩空飄飛。那史祿山錯眼望著這背影,隻覺越看越眼熟,他呆了半晌,忽然大叫起來:“喂喂喂!你等等,你……你可不是那吉留馨麽!當日你你你,你不是已經死了麽?”
和尚轉頭對著史祿山微微一笑:“吉留馨是誰?施主怕是認錯人了罷!和尚叫淮南,淮南小山的淮南。”說著不再理會一臉錯愕的史祿山,竟是自顧自地走了。
八.
卻說一連八日的經筵之後,張頻闔家對吉留馨崇敬以極,那張頻思前想後了好幾天,覺得吉留馨作自己的親信,給自己出謀劃策,這固然好,但來世卻更為重要,於是便找了吉留馨來,問他願不願出家為僧。那吉留馨是隻要能留在張頻家中,做什麽都無怨言的,當下便答應下來。張頻就去找了祠部,買了一張度牒回來,又選了一天在大慈恩寺給吉留馨剃度,那吉留馨從此便成了張頻的住家僧人,日日以念佛誦經為要,間或講解經文。每每經筵時候,那女子卻總是姍姍來遲,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吸引吉留馨的注意似的。她愛斜倚在月洞門口,聽他講經。此女對別人都是冷冷的,惟有對著吉留馨才肯露出一絲笑意,雙目之中似蘊藏無限柔情一般。每每她含笑凝睇,吉留馨便覺天地安詳,心中生出無限喜樂,隻盼這樣的日子永遠不要結束才好。
那吉留馨雖一年之中能有數次見到阿宜,奈何總是隔著人群,隻能偷望幾眼,根本找不到說話的機會,漸漸的,就是神仙也生出妄想之心了。每到花開花謝,春雨秋風,在念經的時候,他便會心神不定起來,一會兒想著那女子的情誼,一會兒想著那女子的仙姿,心中更有一個連想都不敢想的念頭,每念至此,隻有狠狠掐斷,才不至心搖神曳,走火入魔。
如此過了數載,話說深秋一日,張頻的老娘招了吉留馨進去,絮絮叨叨地與他分講自己的兒子,又是埋怨張頻的朋友不牢靠,又是擔心這安穩日子不得長久,又是歎息自己若歸了西,一幫侍妾要不大老實起來,滿心滿腔都寄在“我兒”二字之上。吉留馨安穩坐著,隻拿些話來寬老夫人的心。等老夫人喝水的功夫,才開始為她講超脫輪回之妙。那和尚照例先念了一句偈子,曰:“貴賤如同幻化,人命恰如浮雲。舍割世間恩愛,惟求佛國菩提。”接著便緩緩解了下去:“老夫人,你看人生在世,無數貪欲。見他有夫有妻,便也要求夫求妻,見他有兒有女,自己也不甘落後,見他有財有勢,想想自己,又何嚐比別人笨了多少?待一切到手,又生出懼心嗔心來。貪念一生,往往如蝴蝶落入牡丹花從,你看他蹁躚飛翔,卻不知正有個蜘蛛等著捉他哩!等被蛛網纏住了身子,方才知道逍遙的好處,可世上又哪有後悔藥可吃?如此輪回,永無休止。阿彌陀佛,依和尚看來,欲得後世無冤,今生淨於修行,愛欲不繞心腹,方證涅槃菩提!”
正解到此時,那叫阿宜的女子卻是一腳跨入了房間。老夫人正愁沒個靶子,此刻便指著阿宜,歎道:“大師,我也想放心,可是你看看這女子,妖裏妖氣的,我兒娶回這麽一個人,你叫我放心,我又如何放心得下?我兒眼見身子一日瘦似一日,焉知不是這些小狐狸精鬧的!……你給我好好站著,別軟在那裏,你倒是想勾搭誰?”
那吉留馨見這女子進來,魂神都要散了,怔了半晌,方才接道:“哎……既有愛戀,便有縛纏,既有縛纏,便有妄想,既有妄想,便有煩惱,既有煩惱,便有沉淪……老夫人,此……此為有相也……”這段話前言不搭後語,與其說是講給老夫人聽的,莫若說是自己的心聲流露更為恰當。
那女子先是侍立在老夫人身後,垂頭不語,等聽到老夫人埋怨她,頭便抬了起來。雙目一掃,如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一般,又是冷冽,又是譏誚。等那目光轉到吉留馨身上,整個人又柔和下來。她含笑盯著吉留馨,突然極快地抬起手,對他翹起三隻蘭花指,等吉留馨再留神細看,卻見阿宜若無其事地站在那兒,剛才的一切如幻夢一般,隻她的臉卻微微地紅了。
待吉留馨回到自己的僧房,便像喝醉了酒一般,心中七上八下,又是快樂,又是迷惘。他一忽兒篤定女子對他的愛戀,一忽兒又發愁那一切不過是自己的幻想。如此癡癡地想了好幾個時辰,天也黑了。吉留馨便把心一橫,暗道:“無論如何,隻看今晚就好。”當下留了一盞孤燈,也不鎖門,竟是盤腿坐在床上,念起經來。
那晚卻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到了三更時分,夜深人靜,那吉留馨正念道“舌不幹黑短,鼻高修且直,額廣而平正,麵目悉端嚴……”10忽聽得門外一聲輕笑,吉留馨頓時忘了自己說的什麽,坐在那兒,竟是定住了。
隻聽得門外的女子款款說道:“法師說得可是自己麽?……你卻不曉得我的心思,”說著便柔聲吟道:“叵耐不知何處去。正直花開誰是主?滿樓明月夜三更。無人語,淚如雨,便是思君斷腸處。”卻是半闕《天仙子》11,語音嬌媚,如鶯啼轉。跟著那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進來的女子一身烏衣,手提一雙繡鞋,不是阿宜,又是何人?
吉留馨的心便像要從腔子裏跳出來似的,他也不多話,隻下了床,緊緊摟住了阿宜。那具女體的衣服已濕透了,柔嫩的肌膚散發出的熱氣與香氣像要使他爆炸開來一樣。他伸過雙唇,便咬住了阿宜的嘴,兩隻手也伸進衣服之中。二人相擁躺到床上,竟是死死癡纏了一回。那吉留馨初經人事,隻覺得什麽永生,什麽來世,什麽西方極樂,統統是些騙人的玩意兒,他這才明白,原來片刻的歡娛便能造一座法船,載著他與她,行駛在無邊無際的苦海之中。
事畢之後,吉留馨仍是緊緊摟著阿宜,隻感到這一具女身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欲念已熄,柔情頓生,他恨不能以全身的肌膚貼住阿宜,隻覺唯有這樣,才能表達愛念之萬一。他的手緩緩滑過阿宜又黑又長的濕發,不停口地叫著:“阿宜,阿宜,阿宜……”那女子轉頭,卻是對他嬌憨一笑,明媚無比。見到她的笑容,吉留馨忽然想起了什麽,便問道:“阿宜,當日聾道士手中那朵牡丹花,可是你麽?”
那阿宜轉過身來,用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脖頸,臉埋在他的胸膛之間,嗔道:“甚麽牡丹?你在說甚麽呢?”
吉留馨一笑,道:“我進張頻宅子之前,見過一個聾道士種黑木芍藥,那牡丹花與你倒有八九分相似哩……”
阿宜此刻沒了聲息,隻用一雙小手上下滑過吉留馨的脊背,過了好久,才輕聲說道:“妾感吉郎深情,早就想以身相許,奈何蒲柳弱質,不堪狂徒相強,直到今日才有機會與你……與你在一起,”說到這裏,聲音低弱,已是悄不可聞,又停了片刻,她才接著說道:“佛祖慈悲,保佑你我還有機會相見,又能有今日,我真是歡喜,真是歡喜!縱然明日就要赴死,我也滿足了!”
那吉留馨連忙用手掩住阿宜的口,急急說道:“莫說這樣的喪氣話。我既與你一起,便會想一個萬全的法子,帶你離開。你且給我點時間,我安排妥了便與你一同走……阿宜,若是你我能長相廝守,你想去什麽地方?”
阿宜抬起了頭,眼睛如蒙上一層霧水一般,她想了半晌,方才輕輕說道:“我……我想去敦煌,聽說那裏雖苦,卻有一處地方,有清泉,有蘆葦,泉流修竹之畔,往往萬朵野牡丹綻放,它們多自由啊,哪像我們?吉郎,我們遠遠地離開這個地方,去敦煌,隱姓埋名,你道好不好?”
吉留馨哪裏會說出一個不好?他點點頭,緊緊摟住阿宜,目光上揚,卻是呆住了。原來不知什麽時候,他的房門已被推開,那張頻鐵青著臉站在門口,目光如刀子一般,似要將兩人淩遲了。
九.
溫璋之任京兆尹,是從鹹通六年開始的。此人算是世家子弟,七代以上的爺爺,乃是溫大雅。然而他做到高官,倒也不全是靠著世蔭。溫璋為人幹練,手腕強硬,性格褊直,嫉惡如仇。當年在武寧做節度使的時候,當地的銀刀軍最是驕橫不過,溫璋一到,便殺了五百人,一時百姓拍手稱快。等做了京兆尹還不到一年,就把個淫蕩的女道士魚玄機殺了12,接著便開始整治豪強中的不法之徒。隻是那豪強貴族關係盤根錯節,又豈是一時之間能理清的?溫璋雖是誌向遠大,恨不能將京畿地區整理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卻奈何總被縛手縛腳,因此便整日沉著一張黑臉,心情鬱悶以極。
卻說鹹通八年一日深秋,溫璋辦完了公事才回到家中,隻感覺身心俱疲,兩個侍妾戰戰兢兢地走上前來,為他挽袖洗臉,正在此時,忽聽得跟了溫璋多年的老仆溫大忠在門外輕輕喚道:“老爺……老爺,安邑坊張頻張相公有事求見,老爺,您看你是……”
那溫璋正憋了一肚子火沒處發,聽得此言不禁高聲訓斥起來:“溫大忠,我看你的年紀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你不知道我的規矩麽?要找我,去公堂便可,卻來家裏牽牽扯扯作甚麽!何況我和這種滿身銅臭氣的人有什麽好談的?還不給我擋了去!”
那溫大忠在門口低聲答了一句是,卻不離開,隔了半晌才又低聲勸道:“老爺,那張頻雖說是個商人,可是和內廷關係密切著呐!我看您回京以來,得罪了不少人……素日裏老爺和張頻沒有來往,他這次求見,想必有什麽事要請您幫忙。若能借著此次機會和他搞好關係,將來在內廷,或可……”說到這裏,聲音已是細不可聞。
溫璋仔細想想,確是這個道理,有心不見,心中卻覺得此人說不定真有用處,真的要見呢,又實在厭煩,想了半天,終是按捺下脾氣,沒好氣地說道:“如此你就把他引進來罷。”說著往椅子上一靠,也不言語,竟是自顧自地看起書來了。
那張頻被老仆逶迤引入客廳,奉上一杯清茶,便坐等了溫璋足足一個時辰。他看上去老了許多,鬢發胡須都半白了,臉上滿是皺紋,眼睛下麵腫著兩個眼泡,顯得甚為憔悴。其實,距上次金城坊那個誌得意滿的中年人,才不過短短四年而已。
等溫璋擺足了架子,慢悠悠地踱到客廳的時候,那張頻已等得焦躁之極,見溫璋進來,連忙迎上去,滿臉堆笑地作揖道:“溫大人!溫大人!可算是等到您啦!”
那溫璋便從鼻子裏哼出了一聲,勉強拱手回了禮,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此人清高,自覺與這個商賈無半句閑言好講,便直接問道:“找我有什麽事?”
那張頻顯是與高官貴族打慣了交道的,對這等怠慢毫不在意,他揮了揮手,便有身邊的仆從捧過來一個檀香匣子。打開一看,裏麵卻躺著王羲之的一紙平安帖13。溫璋酷愛書法,平日裏也收藏了不少珍品,隻是王羲之的書法自南朝以來多收藏宮內,流落在外麵的極少。他不禁被勾起了興致,探過頭來仔細看著,張頻好像知道他的想法似的,輕聲道:“此乃真跡。前兩日郭淑妃求我辦事,這是她送來的謝禮。我想我一個商人懂得甚麽?溫大人才是雅人,這帖子若是溫大人收藏了,才不算辱沒了啊!”
“哦?”溫璋一聽,便有些興奮起來。他忍不住取出信箋,仔細端詳,卻見那字跡果然遒美健秀,確是真跡無疑。溫璋玩味再三,才將平安帖放回匣子內,目中尤是戀戀不舍。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張頻這番馬屁拍得確實深和他的心意。那溫璋雖然還端著架子,口氣卻緩了下來。他微微一笑,將那檀香盒子推還給張頻,道:“張相公,溫璋今日有緣能看看這平安帖真跡,也就滿足了。我從不受禮,你拿回去。有什麽事,你說,能辦的,我就給你辦了罷。”
那張頻也知溫璋對自己的清譽極為看重。送禮他多半是不會收的,隻是自己除了稀世寶貝之外,尚與內廷有無數關係,這恐怕才是真正能打動溫璋的地方。因此他聽得溫璋拒絕,也不甚在意,隻將滿麵的諂媚轉成一個苦笑,喏嚅再三,方才長歎道:“溫大人,按理這事實在不該麻煩您,何況是家醜,說出來倒叫溫大人笑話……隻是去年溫大人斬魚玄機,我便看出了大人一身正氣。今日我……我家出了件差不多的事情,我是考慮再三,顧不得了,想向溫大人討個主意呢。”
於是張頻便將前因後果一一道來,說的正是吉留馨與阿宜的私情。這兩人自以為無人察覺,其實他們的眉來眼去早已落在有心人眼裏,隻是抓不住把柄罷了。那日阿宜對吉留馨作了手勢,早有人告訴了張頻,張頻開始還不相信,想著阿宜最是冷漠不過,對自己都不假辭色,何況他人?奈何當日這二人果然被他按在了被窩裏,隻把張頻氣了個七竅生煙。現在二人均被關了起來,那吉留馨是賣了身的奴才,倒也好辦,隻是那女子阿宜卻有些麻煩。
溫璋聽到這裏,忍不住滿臉不可置信的神色,心想這老頭子莫非腦袋氣出了毛病,連這樣的事情也要來找京兆尹辦。心中是啼笑皆非,想著此人與郭淑妃關係不淺,郭淑妃的女兒又是今上最寵愛的同昌公主,少不得按捺下性子,哂道:“張老,這也值得你上門來求我?男的女的打死就完了!”
那張頻便歎道:“大人啊大人,若是這般簡單,我又何必來打擾大人您?男的打死是沒問題,隻那小淫婦卻有些古怪。鹹通四年,京城出了個會從手心裏種黑牡丹的聾道士,佛骨進京的時候,那聾道士當街被人燒死了,死後身邊卻突然多了一個黑衣女子,便是……便是我收的這個婦人。我當日見她美豔之態,忍不住迷了心竅,便把她抬了回來。現在想來,覺得此女甚是奇怪,也不知是人是妖。我若殺她,又怕……又怕這是個妖精,那……”
溫璋心中有些明白過來,便截住了他的話頭,道:“如此你要怎樣?”
那張頻左右看看,方才壓低聲音道:“我想著大人去年殺了魚玄機,心中著實仰慕大人的錚錚鐵骨。我有心要殺這小婦人,又擔心鎮不住,想請大人撥冗一往賤宅,借大人一身正氣,除了這對狗男女,不知大人可能抽出空來?大人若能幫我這個忙,我張頻……不說別的,隻平日裏那幫橫行霸道的小毛孩——雖說大人不懼他們——可他們蒼蠅一樣,圍著今上,趕都趕不走。大人做事處處掣肘,難保不是他們在背後告黑狀。溫大人,你若此次幫我,我保證皇上那兒再也聽不進關於你的讒言,你看如何?”
溫璋的心中此刻便如沸水一般翻騰了開來。他素日是個清官,但卻並不代表他不懂得人至察則無徒的道理。且他為人方正,最痛恨的便是男女苟且之事,再加上他得知自己竟有不怕妖魔鬼怪的名聲在外,心中不免得意。權衡再三,便有了主意,當下他便站起身,拱拱手道:“張老,舉手之勞,值得這樣感激?我明日下朝以後,便往貴宅去一趟好了。隻是我去了,還是要審審二人的,若是讓我知道了什麽冤屈,別怪我張頻不給你留情麵!”
聽得此言,張頻苦笑道:“勞動大人了!如此我便掃席以待……大人盡管審,我心中也是盼望著那小娼婦沒給我戴綠帽子,隻是親眼所見之事……唉,大人,不說也罷,我隻明天在家等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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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出溫璋的府門,張頻臉上謙卑的笑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陰沉著臉在府門前想了半晌,這才緩步走向自己的轎子。一路上思前想後,一時念著阿宜平日的風姿,便恨不得立時回到家中,將她摟在懷裏狠狠的揉搓,一時想到自己這綠帽子也不知戴了多久,又恨不得用鞭子將那玲瓏的身子抽個稀爛,一念至此,忍不住在轎子裏狠狠跺了跺腳。那外頭跟著的門人以為家主要什麽,趕忙舉手示意轎夫停住轎子,半晌卻聽張頻在轎子裏怒喝:“都死了麽?怎麽不走了?”那門人嚇得吐了吐舌頭,幾個轎夫一溜小跑地將轎子抬回了家中。
等張頻走出轎子,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已是一片平靜。回到內院,待寬了外出的衣袍以後,他便斜倚在春凳上閉目養起神來,雖是麵無表情,看著像睡著了一般,那眼珠子卻不停地顫動著。夜越來越深,待聽到外麵的梆子敲了三下,當晚輪值的一個婢女便怯生生地走了上來,想要喚家主上床休息,還沒叫兩聲,卻被張頻一個暴起,按在了身下。那張頻折騰了幾下便氣喘如牛,想要盡興,那話兒卻怎生都硬不起來。如此一來,更是百般滋味掠過心頭,又是憤恨,又是不甘,又是悵然,又是無奈,想來想去,滿心的苦澀化為一聲長歎。他頹然放開那婢女,倒在床上,兩顆老淚順著眼角,緩緩地流了下來。
卻說第二日,張頻等了溫璋一整天,那溫大人卻是端足了架子,直到華燈初上之時才上門,張頻自然免不了一頓宴席招待,酒足飯飽之後,溫璋又興致勃勃地看了張頻收藏的古董字畫,那張頻不敢催促,隻得耐性陪著。直到戌末,溫璋才放下手中一張褚遂良,笑睨著張頻道:“張老,咱們這便開始罷!”
那張頻等的就是這一句,當下便騰地站起身,啞著嗓子喚道:“張文張武呢!”——外麵便有人答應兩聲,卻是兩個精壯漢子——“你們隨我和溫大人來!”他不欲聲張,領著溫璋朝關押阿宜的柴房走去。
一路死寂無聲,隻有森冷的殘月將樓閣的影子拉得如怪獸一般,那張文張武手裏提著的兩盞燈籠,正好比怪獸青白的眼珠子。張頻一路走,一路覺得滿心的鬱結之氣要將自己溺死一般,等到了關著阿宜的柴房,恨得一腳就把門踹了開來。那烏衣女子聞聲抬頭,見是張頻,蓮瓣一樣的小臉卻無一絲驚慌,她越鎮靜,張頻就越恨,踏步上前便抽了阿宜兩個耳光。血涔涔地從女子的嘴角流了下來,那女子也不喊叫,隻盯著張頻看了一會,忽然微微一笑,竟是轉開了臉,望向別處,神情譏誚以極。
溫璋此刻走了上來,拍拍張頻的肩膀,說道:“張老,且莫急,待我先問問看。”說著便轉身問那女子道:“你可是阿宜,張頻張相公的侍妾?你夫如今告你私通,可有此事?”
那女子卻仍是將臉對著窗戶,一聲也不出。
溫璋便放緩語氣,溫言說道:“我姓溫名璋,乃是今上任命的京兆尹,專管京畿之地大小事體。你若有什麽冤屈,大可告訴我,我定不會偏倚一方。”
阿宜眼望窗外,沉默半晌,才緩緩說道:“溫大人,我與吉留馨認識數載,情投意合,那日我們……我們確實做下那樣的事情,可是那又怎樣?我不服,不服!”說著語轉激越,她回過頭來,恨恨地指著張頻說道:“你當日見我孤苦無依,花言巧語將我騙了進來,做了你的侍妾,可你早已不能人事,閨房之間,叫我做出種種醜態,折磨於我,我恨死了你!我本來以為這輩子就這麽過了,可是佛祖叫我重新遇見了吉郎,我雖情不自禁,與他做下那事,可是一點也不後悔。張頻,張頻,你如今也知道了什麽是恨罷!哈哈哈!”她慘然狂笑,忽然笑聲一收,森然道:“溫大人,他當日欺我不通世事,強占了我,你能管不能管?這張頻暗中為人之殘暴,你能管不能管?我與吉郎生死契闊,你又能不能成全?我知道這世上任何律法都管不了,我也不存什麽指望。張頻啊張頻,今日你要殺要剮,我都認了,隻不要再讓我見你這張老臉便罷!”
張頻此時已氣得手足冰冷,指著她,一疊聲地喊道:“還……還不給我拖出去!拖出去!”
那張文張武便慌忙走上前來,抓住阿宜,奈何家主沒有吩咐拖到哪裏,張文躊躇了一會兒,到底硬著頭皮上來問道:“老爺,這個……拖到哪兒?”
張頻陰森森地笑道:“阿宜啊阿宜,你平日最要潔淨的一個人,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當年我若不發善心抬你進門,你到哪兒去擺你這副臭架子?平康裏14倒是好,隻怕你還伺候不來呢!小娼婦,給臉不要臉,今日我便打發你上路,你到那香豔幹淨的地方好好享受去吧。”說著便吩咐道:“扔到溷廁裏去,淹死她。”張文張武不敢耽擱,答應一聲,拖了阿宜就往外走。此時張頻與溫璋對望數眼,前者是滿心的憤恨,後者卻覺驚心動魄,有心出言阻止,又覺與禮與法,張頻都落得幹淨,想要排講紅拂女與楊素之事,那張頻虎狼一般的人,又怎麽聽得進去?一時之間隻聽得腳步聲越來越遠,一步步卻好像踏在自己心間一般,越來越重,忽然那女子一聲聲歌喉傳了過來:“西江水竭南山碎,憶你終日心無退。當日隻合同攜……”15唱到一半,便聽到骨董一聲響,再沒了聲息。
北風漸漸起了,帶來了厚厚的青雲,月亮隱入層雲之中,天地間一片冷寂,隻有寒鴉偶爾咕呱兩聲。那張頻送走了溫璋,心中一片殺氣難捺,卻也隻好耐性等著,到了第二日天亮,便喚了一家老小來到院中,又將吉留馨綁了,推到眾人麵前。眾人心中隱約明白發生了什麽,此時一見吉留馨,有那平日看不慣他得意的,便在心中暗自稱快起來。
見一家媵婢仆役都到了,張頻便黑著臉說道:“我素日吃齋念佛,連螞蟻都不忍心傷害,對你們也是仁慈得很。長安城裏提到我張頻,誰不知道我是善心人?隻是我看你們舒服久了,竟忘了自己是什麽身份,越發輕狂起來。今日我若不給你們一點教訓,明日你們就敢蹬鼻子上臉,以為自己才是這宅子的主人了罷!”他一字一句地從牙縫裏磨出這些話,那一家兩百多口奴仆見主人發難,都嚇得跪在地上,一聲都不敢出,一時之間,隻聽得滿院的狂風之聲。忽然,那吉留馨開口說道:“老爺,我們……”
話音未落,那張頻猛地欺身上前。他心中顯然已經恨極,此刻更不容吉留馨說出什麽。隻見他從懷裏掏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托住吉留馨的下巴,隻一揮,便割下了他的舌頭。那鮮紅的舌頭在地上跳了幾下,蹦到了跪在最前麵的一個婢女身邊。那女子何嚐見過這種架勢,嚇得哎喲一聲,竟是暈了過去。
張頻冷笑道:“今天我便要行行家法,給你們長長記性,好叫你們知道,誰是主誰是奴——”說著便轉身吩咐站在吉留馨身旁的大漢:“給我打,不打死不算完。”又對眾人說道:“都抬起眼睛好好看著,有誰敢轉開頭去,一並打死。”
滿院的北風聲中,隻見那吉留馨襟前灑滿鮮血,先還是站著,第一棍卻被打碎了臏骨,跪倒在地,接著便聽到棍子敲在肉體上的沉悶之音。那吉留馨隻覺得從未經曆過的疼痛,血便一口一口地嘔了出來。漸漸的,他被打得神誌模糊,渾身上下卻像麻木了一般,竟變得暖洋洋起來。恍惚之中,他仿佛回到了那個最銷魂的夜晚,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梳著阿宜又黑又長的頭發,阿宜轉頭,對他懶懶一笑,他便永遠記住了那玲瓏的側臉與嬌豔的紅唇。
吉留馨最後的一個記憶,是感到有什麽東西撲到他的身上。他模糊地喊了一句:“阿宜……”,最後一記棍子便敲上了他的頭蓋骨。
此刻,那年的第一場白雪,終於隨著北風緩緩地飄了下來。
十.
一隻白蝶努力掙紮,爬出了纏住自己的繭子,它停在地上休息片刻,便搖搖擺擺地舉起翅膀,飛了起來。
大雪紛飛,這白蝶也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竟然沒有被凍死。隻是因為生得不是時候,到底嬌弱些。飛不了多久,便要在地上歇息一會。等你以為它死了的時候,它卻突然展開翅膀,朝著東郊繼續歪歪扭扭地飛了過去。
當日好頭腦護主,撲在吉留馨身上,一人一狗被張頻一起打死,那張頻滿心的恨念卻是沒有消解。他吩咐架起一個柴堆,將二者扔在火上,燒了起來。那吉留馨當時仍沒有死透,被火一燒,猛地直起了身子,發出一聲怪叫,滿院的男女老少早已嚇得兩股戰戰,有那膽小的,連尿都禁不住了。好容易將人狗燒成灰,張頻又命將那灰燼順著北風撒了開去,竟是要挫骨揚灰,才能讓他心中略略好受一點。可是張頻雖怕阿宜是妖,卻沒弄清楚吉留馨的來曆,那吉留馨是個屬風的,肆虐的北風乃是他最好的朋友,它輕柔地裹著吉留馨的骨灰,飄飄揚揚地吹向東郊的亂葬崗子。漸漸的,骨灰聚集在一起,依次顯出雙腿和雙手,最後,一個骷髏頭便架在了頸骨之上。再看那好頭腦,卻是隻剩了一個狗頭在亂葬崗上翻滾,仿佛在尋找著它的身子,邊四處翻找,邊汪汪叫道:“咦,我的身子呢?我的尾巴呢?”
那白骨人緩步走下亂葬崗,抬起手,白蝶正好跌落在他的手掌心中。
白骨人將蝴蝶湊到兩個黑森森的眼窩子麵前看了看,過了一會兒,便咧開了嘴,悄悄說道:“你也活不了多久啦,發發慈悲,借你的身子給好頭腦一用,可好?”那白蝶仿佛聽得懂人語一般,掙紮起身子,撲向好頭腦,說也奇怪,隻見那白蝶越漲越大,漸漸地變成了一個蝶身狗頭的怪物。
那白骨人兒便倚坐在地上,好頭腦收起翅膀,也伏在他的身邊,此刻天地白茫茫一片,那大雪還在不停地下著,竟要將這兩具屍骨淹埋住一般。隔了許久,好頭腦到底忍不住了,它拱了拱吉留馨,說道:“老吉,往下怎麽打算?”
吉留馨仿佛從長長的冥想中突然驚醒一般,問道:“啊……打算?我……我不知道,好頭腦,你有甚麽打算?說來我聽聽!”
那好頭腦呼扇了幾下翅膀,道:“依我看,我們還像原來那樣,日日討飯要酒,逐風而奔,才叫逍遙。隻是我卻想換個地方。這長安城我呆了許久,依我看,和劉徹小兒時候也沒甚麽區別,膩味得很。此次我們便去蜀州玩玩,可成?”
白骨人便搖搖頭:“不好!不好!此刻我心中不像原來那樣無牽無掛,我想回到長安城裏,找到阿宜。好頭腦,你……你說,那阿宜,她可還活著?”
好頭腦沉吟片刻,認真說道:“我看她不能活著了。那張頻甚是狠毒,把你都打出了原形,更別說那嬌嬌柔柔的小娘子了。”
白骨人聽到這裏,忍不住張開嘴嗚嗚兩聲,身子便抖了起來,想他如果還有血肉,定要從空空的眼眶裏滾出眼淚來。他哀嚎了半晌,方才收住悲聲,道:“如此我就更不能走了。我要回長安城,找到阿宜的骨頭,叫她日日陪著我。我……我還要報仇,那張頻為人狠毒,我若不殺他,如何解恨!”
那好頭腦便接著問道:“那你報完仇呢?我們去蜀州好不好?聽說那裏天氣也好,吃得也多,何況沒有戰亂,天堂一樣,不去瞧瞧真是可惜了!”
白骨人久久沒有接話,他想了半天,還是搖了搖頭:“好頭腦,對不住啦!我還是不能去蜀州。阿宜說她想去敦煌,我……我想了了她的心願……她像花兒一樣,她還說敦煌有一個地方,有山有水,還有許多牡丹,若能陪著那些花兒,就像見到她一般,我心中總好過許多。好頭腦,你若想去蜀州,你便先去罷,我要陪著阿宜,也許……也許過了許多年,我心中能忘了她,到時我再去找你,可成?”
那好頭腦聽了這話,氣得張開嘴,在白骨人的手上咬了一口,道:“吉留馨,你怎麽如此說話?你我二人一向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你要報仇,要去敦煌,要給那小娘子守靈,我陪著你便是。卻說什麽讓我先走,沒的寒了兄弟的心!”
吉留馨聽得此話,不禁長歎一口氣,他伸出那白骨胳膊,摸了摸好頭腦,緩緩說道:“你說得是,確是我的不對……好頭腦,如今又隻有你陪著我啦。其實轉念想想,浮生逡速,那阿宜縱然今日不死,又能陪我多久?到頭來,天地之間還是隻有你我二人,鬼不鬼,人不人。倘是沒有你與我作伴,這無窮無盡的日子,該叫我如何打發呢?”
說完這話,二人忽然沉默了下來,想到他們經過的許多歲月,心中又是苦澀,又是惆悵。那大雪不停歇地下著,碰撞之間,發出極細微的叮咚聲,隻聽得一個細弱的嗓子唱著:“日出入安窮?時世不與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16還未唱完,那淒涼的歌聲便被大雪凍住了。
十一.
當日張頻殺了二人,正是應了那句話“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饒是他一世強幹,此刻對著許多事,也漸覺力不從心起來。去到外間,買賣之事讓他焦頭爛額,回到內院,對著一屋子的鶯鶯燕燕,更覺煩躁不安。如此過了好些功夫,忽有一日他對著銅鏡打量自己,才發現鏡中的那人已是須發皆白,一付慈祥長者模樣。到得此時,張頻心中才豁然開朗,暗忖道:“不服老不行啊!”一念至此,也就不再牽掛家中之事,隻將生意托付給兒女管家,自己不是出去呼朋會友,便是在家侍弄花朵,竟是做起了悠閑富家翁。一來二去,他對養花著了迷,家中弄來許多奇花異草,那金菊寒梅,丁香白茶自不必提,單是牡丹,便有許多名品,姚黃魏紫,醉妃紅軟條黃,一品朱衣嬌容三變,倒是將他的宅子弄得花團錦簇。張頻見自己蒔花有成,心中不免得意,覺得自己無論做什麽,總是一個拔尖,因此逢人就吹噓起來。他結交的那些貴人富豪,隻要花開時節,都被他邀到家裏來賞過花。那些花兒倒也給他爭臉,無不開得燦爛奪目,一來二去,他養花的名聲便傳了出去。
到了鹹通九年的四月十五,張頻見家中牡丹盛開,便廣撒惜花帖,請了一眾朋友來家中看花。那些閑人們哪有不湊趣的,便騎了馬,坐了轎,三三兩兩的上了門。隻見花園之中,軟風之下,牡丹開得花海一般,有依著玉欄的,有臨著春水的,有迎空怒放的,有含羞帶苞的,紅白濃淡,爭奇鬥豔,更有一株牡丹樹,上綴萬朵千窠,隨風款款,引得無數黃白蛺蝶飛於花間。縱然張頻的朋友見過許多世麵,此時也忍不住大聲喝彩起來。有人便借著樂聲,唱起了舒元輿的《牡丹賦》,曰“向者如迎,背者如訣。忻者如語,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悅。裹者如舞,側者如跌……”更有那好文的士人作好了詩,讚道:“一種芳菲出後庭,卻輸桃李得佳名。誰能為向夫人說?從此移恨近太清。”17詩做得好不好且不說,隻這馬屁拍得巧妙,張頻忍不住撚著胡須,嗬嗬地笑了起來。
一片樂音歌賦之中,忽然聽到一人冷冷哼了一聲。那聲音哼得甚大,好不粗魯,倒叫一大半客人聽見了。張頻聽得此聲,不禁眉頭一皺,抬眼望去,卻見一個和尚站在一朵半開的深紫色牡丹之前,神情甚是不屑。張頻自從吉留馨一事以後,對和尚頗為忌憚,此刻見客人中居然有一個僧人,心中極是不快,想這僧人多半是自己的哪個朋友帶來的,又不好得罪,少不得臉上堆了笑,上前問道:“大師,今日客人甚多,也不知大師駕臨,慚愧慚愧,敢問您尊姓高名?”
此刻旁邊卻有個麵目輕浮的年輕人走了上來,他一邊搖著扇子一邊笑道:“嗬嗬,張老,這位大師是我帶來的,卻忘了給主人介紹,恕罪恕罪!其實他這一二年在長安城大名鼎鼎,我說出來,大家多半都知道——那喚作淮南的便是了。淮南師父菩薩心腸,專收那買不起棺材的窮人屍體,還給他們頗做了幾場法事,超度他們。他收骨之時,見有窮人將死未死的,倒肯伸出手來救一救。你別說,大師醫術高明,有那死了一小半的,或者死了一大半的,哪怕死了九分九的,嘿,還都給他救活了!現在長安闔城提起淮南大師,誰不豎起大拇指,誇他活死人之妙呢!”
大家聽到這裏,都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心中均想:原來這就是那個收骨治病的和尚,待會少不得要和他親近親近。那張頻雖不喜和尚,卻像老狐狸一般,一點心思也不肯流露出來,仍是笑容滿麵地拱手說道:“久仰久仰!我見大師風采不俗,早就暗自猜想大師來曆,您今日光臨鄙宅,真是蓬蓽生輝啊!蓬蓽生輝!不過……我聽大師剛才似有不滿?可是嫌招待不周麽?您說出來,看是哪個賤婢得罪了您,我與您罰她!”
那淮南師父卻微微一笑,搖搖頭道:“非也非也!張老殷勤得很,我又豈是那不知好歹之徒?隻是我見張老園中株株牡丹皆是名品,唯有這一枝……”說著便指了指身畔那朵深紫色牡丹,歎道:“此花卻甚是低賤,我心中奇怪,便忍不住叫了出來。張老,得罪莫怪!”
張頻順著他的手指一看,臉上的肌肉忍不住抽動起來,似乎想要發作又不好動怒的,半晌才強笑道:“大師,您可認得真了?……這牡丹名喚墨撒銀,乃是今春我花了幾萬錢買來的,算是天下第一等名品了,您卻說此花低賤,我……我實在是……”
那和尚聽得此言,又是搖了搖頭,解釋道:“張老,你怕是受了騙了!墨撒銀確是天下名品無疑,隻是你這花卻非墨撒銀。我曾在永嘉鄉間見過一朵墨撒銀,那是真正的黑色,濃得如烏鴉翅膀一般。你這花不過顏色幾近墨黑而已,且你看花緣,那銀邊殘缺不全,顏色不均,那花匠怕是將煙籠紫和白玉互相傳粉,培出了這花,想著天下之人多半沒見過墨撒銀,便將此花拿來哄騙於你。張老,墨撒銀仙品一般,又豈是幾萬錢能買到的?”
此言一出,張頻的臉皮便漲成了紫色,待要不認,眼前卻浮現出花匠那奸猾的嘴臉,想要謝他指點,麵子上又頗覺過不去。一眾賓客到了此時也愣住了,氣氛頓時變得尷尬起來。過了一會兒,隻見張頻跺腳恨恨道:“哎呀,小老兒卻是上了那個賊花匠的當!”說著便衝了過來,想要將那花連根拔起,卻被和尚慌忙攔住,哈哈一笑道:“張老,不必如此。依我看,這花再賤也是一條命,你看她開得自由自在,雖是雜種,倒有一番風姿,不如咱們也做個惜花人,隨她去吧!”
那張頻卻仍是要上前毀花,口中說道:“不行!不行!我張頻一輩子,要什麽都是最好的,這樣的賤種怎配生在我的花園中!”說著雙手便搭上了這假墨撒銀。
和尚此刻伸出一隻手,牢牢擒住張頻的雙臂,繼續勸道:“張老息怒!和尚雖駑鈍,倒也通些種花之道,其實我有法子將此花變成墨撒銀,隻是怕說出來,大家說我輕狂。張老若不嫌,和尚便為你試試看,如何?”
大家聽了這話,都忍不住睜大了眼睛,有人便開口說道:“淮南師父,我卻不知你還會種花!”另一人接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此花若假,又如何變成真的?大師莫非有法術不成?”眾人圍住了淮南,七嘴八舌,都想看看他到底怎麽將這深紫牡丹變成墨撒銀。
那和尚卻是微微一笑,指了指天空,說道:“諸位,要和尚變出墨撒銀來倒不難,隻是時辰未到。不如再等等,到了晚上,我保證還你們一朵墨撒銀,如何?”說著轉身又對著張頻作了一個揖:“隻是要勞動張老陪著我們一整天了,不知張老……”
那張頻口稱“求之不得”,心中卻是驚疑不定。他自從經過阿宜之事以後,對法術頗為忌諱。當日他見到這墨撒銀,隻覺似曾相識,也不知怎麽就糊裏糊塗地買下來了,等回到家中才煥然大悟。想到阿宜那女子,他心中恨極,卻不知為什麽,對這朵花卻照料得格外精心起來。
當晚天空明淨,星河燦爛,一輪碩大的明月倒映在張頻花園那些沿洄的小溪水裏,如同一顆顆瑩白的珠子一般,隨著水聲,叮叮咚咚地碰撞。花園裏擺上了團桌,一眾客人有的吃酒,有的賞月,有的吟詩,有的作畫,更有那喝醉的文人,單手擎著白燭,走進牡丹花海之中,細細賞起花來,此時月華流瀉,點滴灑落在諸花花瓣上,更增媚態清姿。
到得月交中天,眾人酒也吃飽了,花也賞夠了,笑語聲便漸漸低了下來。大家都拿眼睛盯著淮南,要看他怎生行事。淮南卻施施然坐著,直等吊足了眾人的胃口,才含笑起身,走到那一朵牡丹麵前。隻見他雙手在空中一抓,張頻便見他左手之間閃現出一團流螢般的月華,右手卻托著一片虛空,他隻拿那左右手在花中一抹,晦暗之中,張頻倒不知道那紫色是否變成了黑色,卻見花緣一道晶瑩的銀邊,灼灼閃耀起來。
眾人探頭看了半晌,也不知和尚在耍什麽古怪,正待出口相問,和尚卻回過頭來,對著張頻笑語:“張老,你來看看,這可是那墨撒銀不是?”
此時張頻回想數年前的往事,臉色變得極是難看。有心不去,奈何眾人極力攛掇,也隻得起身,他勉強走到花旁,隨眼一瞧便想回身,口中稱道:“沒錯!沒錯!大師真是高明!”
便有那好事之徒立時喊了起來:“張老!你就那麽一瞄,能看清楚麽?我怎麽看著那花兒還是紫色呢?”此言一出,大家均心有同感,忍不住一起喊了起來:“是啊!那花本來一點變化也沒有麽!”有人更是走了上去,圍著花兒左右觀察,並拉住張頻的衣袖,要他低頭瞧個仔細。
那張頻情勢之下,一時難以走開,抬起頭來,卻正好瞥見和尚冷冷瞪著自己,隻聽那和尚緩緩說道:“張相公,還是瞧個仔細為好!別人不認得,你見多識廣,如何會不認得?這不是那墨撒銀,又是什麽?”
張頻隻好又低下了身子,湊在花前作勢瞧著。正在此時,隻聽和尚一聲清嘯,便有陣怪風猛地撲了上來,那花兒隨風搖擺,一下一下地打著張頻的臉。張頻耳中聽得分明,卻從花蕊之間傳出了尖利的歌聲:“西江水竭南山碎,憶你終日心無退……”正是阿宜死的時候,喊出的那首《天仙子》。
張頻忍不住“啊”的狂叫起來。他直起身子,瘋了一般環顧四周,又連連叫喊:“不是我……不是我……當日那溫璋……那溫……你去找他,你去找他……”此時變故徒生,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整張臉上布滿驚駭欲絕的神色,五官扭曲,顯得猙獰無比,接著就如鬼魂纏身一般,沿著花園小道,狂奔起來,邊跑邊喊著:“莫要纏我!莫要纏我!”眾人此刻才曉得哎呀一聲,便有幾個強壯仆役上前,拉住了張頻。大家原還覺得花好月圓,此刻被那冷風一侵,寒月一照,再看那花海,便顯出無限詭異之色,耳中張頻的尖叫一聲聲割過來,讓人心中無端滾過一個寒戰,有那膽小的,撒腿就往外跑,轉眼之前,一眾客人已走得幹幹淨淨,隻有張頻還倒在兩個大漢的懷裏,一聲一聲地尖叫著,無休無止。
十二.
自張頻那日瘋了以後,長安城便傳出了一個謠言,說他看起來像個善人,其實暗地裏作惡多端,以前看他風光無限,報應終究還是到了。有人還說,那張頻如今日日在花園裏徘徊,見樹砍樹,見花毀花,將一個美輪美奐的花園弄得稀巴爛,一邊折騰一邊喊:“不是我,不是我!”又有人說,他喊的卻非“不是我”,而是“正是我,正是我!”坊間傳語,也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張頻被這瘋病折磨,過不多久便一命嗚呼了,隨後宅中忽地鬧起鬼來,日夜不寧,竟有家人被魘死的。有好事之徒便將張頻的事情編成了話本,在街頭巷尾傳唱,無非是要勸人向善,莫做虧心事。可歎張頻一世英雄,臨死卻變成一個笑柄。張頻的正妻無法,想到自己的丈夫死得不明不白,便有心為他超度,於是將那宅子舍了出來,改成了一座寺廟,取名玄法寺18,又在寺裏鑄了七身佛及三身佛數尊,並十萬尊小佛像,供在盧奢那堂。自己則遣散了家人,帶著張頻的老娘,遠遠搬去了東都洛陽。
那宅子如今雖改成了寺,奈何寺裏卻沒個主持和尚。安邑坊中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便想到了淮南,大家都曉得這和尚孤零零的,也沒個掛單的寺廟。眾人一合計,便去找了祠部,合力保薦和尚做了玄法寺的主持。
卻說淮南和尚領了命,便選了一個好日子,搬進了玄法寺,眼見物是人非,心中忍不住又開始痛起來。待他安頓下來,天色已晚,送他入寺的眾人便一一散去,隻餘他孤身一人呆在寺裏,那好頭腦便顯了形,撲閃著一雙翅膀,翩翩飛在淮南左右。
此刻和尚卻不休息,而是在寺裏轉了起來。好頭腦隨他飛了許久,饒是體格健壯,也飛得累了,便出聲抱怨道:“這翅膀用起來好生麻煩!遠不如我那四條腿靈便!……喂,老吉,你轉來轉去,到底在找什麽?說出來好叫兄弟我幫你一起找啊!”
那和尚此刻卻拿起一把鐵鍬,扛到茅廁邊挖了起來。聽得好頭腦問話,便悶聲說道:“我找阿宜的屍骨啊……你說張頻對著那般冰清玉潔的一個人,怎麽下得了手!”
好頭腦的鼻子在空中連連抖動,苦道:“你還真不嫌臭!依我說,不如喚那十萬尊銅像出來幫你,豈不方便?”
和尚停了下來,正色看著好頭腦,搖頭道:“不可,不可!別的事尤可使法術,隻是阿宜是我最愛之人,我不親自找她,心中不安。好頭腦,你莫要再勸了,你若累了,便先回去歇息罷!”說罷便低頭繼續挖了起來。
淮南便這樣在玄法寺安下了身。過得幾天,便有行遊僧零星上門,想在此地落腳。那淮南想著寺中倘若多了外人,到底行動不便,隻是若隻有自己一個主持,也不能糊弄過去。於是到底就著宣紙,剪出了幾個沙彌僧人。從此白日開門等候施主隨喜、病家召喚,晚上便尋找阿宜的骨頭。他在那茅廁中什麽都沒發現,便四處挖了開去。如此過得一年,那寺裏每一寸都被他翻遍了,阿宜的屍骨卻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始終沒有找到。和尚又悔又急,慢慢地卻又灰了心。他心中反複思量,漸漸便癡想那阿宜多半是花神變的——倘是個人間女子,又怎會消失得如此幹淨?或許此刻她已重生在敦煌清泉之畔,隨風搖曳,正等著自己去找她呢。一念至此,便萌生去意。他這兩年已收了許多人的骨頭,俱都磨成了粉,隻等了卻溫璋一事,便能瀟灑上路了。
鹹通十年十月,大雪來得早。貧賤的乞丐受不了寒風,凍死街頭的比比皆是。有善心人一大早便去敲玄法寺的大門,想要喚淮南出去收骨,裏麵卻無人回答。那人奇怪,輕輕一推門,門吱呀一聲打開了,竟是沒有上鎖。此人好奇,便走入寺中,卻見院內一片狼藉,像是荒廢了多年一般。白雪掩著蒿草,野狐四處遊竄,窗欞殘缺,僧舍蒙灰,那些威嚴的佛像一個個東倒西歪,露出肚子裏一捆肮髒的稻草。那人害怕,猛一回頭,但見西壁上陳子昂的天馬在淒風冷雨之中,一塊一塊地剝落了顏色。
十三.
一九九五年的四月,我翹課去了一趟敦煌。
四月的敦煌依然寒冷,早晚仍要穿著厚重的羽絨衣。待得塞外黃沙吹進城的時候,便鋪天蓋地地遮住了太陽。整個天空都是黃悶悶的,當時年輕,再惡劣的環境也不能阻了我的遊興。在敦煌市內住了一晚以後,便坐了小巴,朝著莫高窟奔了過去。
莫高是每年隻有十幾個洞窟對外開放的,其他洞穴均掩藏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導遊小姐人人腰間掛著一串鑰匙,神情倨傲,給我們一人發了一個手電筒以後,便領著我們走了進去。那手電筒充電明顯不足,看什麽都看不清楚,想要在洞裏多呆一會,則導遊小姐的喝叱隨之而來,倒是學了一口純正的普通話。我苦笑了一下,將目光投向售票處,那裏正站著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百無聊賴地晃動著身體,看著我們這些來自全國各地的遊客。
過不了多久,我便和男孩混熟了。他名叫欒牢牢19,是當地人,也像那些導遊一樣,等到年歲大了,便來莫高找一份工作。我聽了他的名字,忍不住一樂,道:“你這名字還真奇怪!欒姓本來就少見,還姥姥呢!不如叫欒爺爺更方便,哈哈!”
那男孩憨憨一笑,道:“當年我媽生我,費了許多勁,怎麽都生不下來。別人說我長得太牢了,後來我好不容易出生了,我爹就說不如叫牢牢吧,長得牢牢的,疾病都帶不走。”
我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嘖嘖說道:“你爹還挺有文化啊!”
男孩就問我:“你叫什麽名字?”
“王海蓮。”
男孩便又笑開了:“海裏哪有蓮花,你爹還真沒文化啊,哈哈哈!”
我白了男孩一眼,奈何這個名字果然俗氣,怨不得別人拿它取笑,也就聰明地閉上了嘴。隨後我告訴男孩想多轉轉,他便抓起兩個手電筒,很痛快地對我說道:“走,我再領你去看看!”一時讓我大樂起來。
這一次,除了剛才已看過的洞窟以外,男孩還帶著我進了許多要額外收費的洞穴,隻看得我心醉神迷。待到興盡而返,天色已近黃昏。男孩送我出來,似有不舍之意,我卻將目光投向了莫高北麵,那裏一長溜簡陋的洞窟,隻用鐵柵欄與南邊分開,也沒有門沒有窗,風化得甚是厲害,於是便好奇地問他:“那是什麽地方?能去看看麽?”
男孩隨口答道:“那是北窟,還沒對外開放的。”
年輕人自然以不遵守任何秩序規條為樂事,我於是便使出了女孩的法寶——撒嬌,對男生說:“喂,怎麽樣,咱們翻鐵柵欄過去看看吧?拜托啦!”那個啦字拖得甚是悠長,果然男孩就裂開嘴笑了。
“有什麽好看的?不過是以前畫匠與僧人住的地方,又沒有壁畫,無聊得很!”
“可是我想看看嘛!說不定我們能撿到一些骨頭,發現什麽新東西,那多好玩哪!”
“哈哈,”男孩一樂:“撿骨頭?那裏早就被研究所的人翻遍啦!還能輪到你!”
“不管不管,要不,等到晚上大家都走了,我們一起去探險,怎麽樣?”
男孩與我年紀差不多,自然很容易被我鼓動起來。想了想,便答了一個好,又說:“翻牆那是不必了,我和我三舅說說,讓他把鑰匙借給我用一下吧。”
我忍不住歡呼了起來:“吔!你好厲害啊!我就知道你有辦法!”這麽“吔”一聲,男孩笑得更是連嘴角都看不見了。
那一夜天河寧靜,月朗長空,我倆一人一個手電筒,我包裏還揣了幾瓶黃河果啤,就溜進了北窟。與南窟比起來,北窟自然是荒涼得很。男孩隨手指給我千多年前畫師與僧人住過的地方,那些洞窟低矮深邃,裏麵鑿出一個個窄小的平台,是他們睡覺的床鋪,旁邊還有生火做飯的灶穴。看了幾個洞以後,我們便選了一個洞口稍大的暗室,坐在佛龕裏,一人一瓶酒,喝了起來。月光雖然明朗,卻難透入室內。在那昏暗的室穴裏,我們說話的聲音也嗡嗡的,似帶著無數回聲朝我們反射過來。這黑暗帶著重量壓在我們身上,讓人情不自禁地聯想到千百年前的古人。人生如白駒過隙,石土卻能永恒。這麽一想,就覺得老大沒意思起來。兩人都沉默了,隻一口一口地灌著啤酒。我的手在平台上亂劃,忽然摸到數道刻紋,細細摸去,卻是幾個字,這個發現不禁讓我激動起來,看看牢牢,已經坐在另一個佛龕裏打起了瞌睡,我連忙叫醒他,道:“喂,小子,莫戀無明睡!快來看看我發現了什麽!”
兩人的手電筒湊在一起,一打光,依稀辨認得出三個繁體字:“吉留馨”,字體深深嵌在平台之上,想是當年刻字之人甚為用力,千百年的風沙都不曾將它磨掉。我們兩個小孩子互相看看,明知這幾個字多半早已被人發現,心中卻仍激動不已。男孩沉聲說道:“咱們再找找,看還能發現什麽!”
兩人便撅起屁股在幽黑的洞窟裏找了起來。可是轉了半天,除了收獲到滿頭的灰塵以外,什麽都沒找到。我率先泄了氣,一屁股坐在地上,故作成熟地歎道:“哎呀,年紀大了,我是不行了,喂,姥姥同學,你還年輕,你接著找啊!”
那男孩又在洞中轉了數圈,也懶得再看,過來坐到了我身邊,不服道:“嘁!你多大啊!我看你比我小才是。”
我伸出手擰住他的腦袋,怪叫道:“什麽什麽,我沒讓你叫我姐姐就算好的了,你還敢問我年齡?你不知道女孩子的年齡是個秘密嗎?”
男孩被我強行扭過了頭,忍不住哎喲喲叫了起來,邊叫邊笑,忽然問我:“你說,要是別人聽到這裏鬼哭狼嚎,會不會以為鬧鬼了?哈哈!”
我也笑起來,道:“這才好玩呐!”說著也不管別人是否聽見,便在洞裏作獅子吼,男孩不甘示弱,也跟著我一起狂聲亂叫,一時引得遠處一片犬吠之聲,倒像在呼應我們一般。
直玩到累了,我們才住了口,盤腿坐在洞口,繼續喝起啤酒來。我想起剛才的發現,便用手肘碰了碰男孩,問道:“喂,你說這吉留馨是什麽人?名字還真是怪!”
男孩便道:“我哪知道啊,多半是以前的畫匠僧人之類。我三舅跟我說,以前這裏還找到過唐朝人的骨頭,他們用的顏料,甚至鍋碗瓢盆都有呢。”
我心中一想到千二百年前一個叫吉留馨的男人曾與我們共處一室,便覺奇妙無比,思緒也遠遠飛了回去,半天才幽幽說道:“也不知這吉留馨到底是誰?是個和尚呢,還是個畫師,是個窮人呢,還是個貴族;他有沒有妻子兒女,他死的時候,又是誰給他送的葬;他生在什麽年代,有什麽樣的際遇;又或者他是個士兵,戰城南,死郭北……這些都像謎一樣留在名字裏,讓人猜不透,真是急死我了!”
男孩轉頭看了看我,忽然說:“我可沒你那麽多幻想。我家世代就在敦煌。聽我爸爸媽媽說,以前這裏可不是這樣。”說著就伸手指了指外麵那條早已幹枯的河流,繼續說道:“你看,這個叫宕泉,以前這可是一條大河,長滿了蘆葦,還有許多漂亮的野花。當時在敦煌的工匠,都要先挖了這河裏的泥巴出來,抹平洞窟的牆壁,才能畫畫呢。”
我順著他的手指望著眼前空空的河床,說道:“宕泉……這名字可真好聽。那吉留馨,恐怕是整天守著這片蘆葦,還有你說的野花,其實這樣的日子也蠻逍遙的!”
男孩轉頭看了看我,笑而不語,卻伸出手來拍拍我頭上的灰塵。我沒留神他做出這樣的舉動,心中不禁尷尬,想要躲開,卻發現他的眼睛忽然直直地盯住我身後,嘴巴張得像要掉下來似的,神情古怪之極。我心中有些害怕,卻還是忍不住轉過了頭。原來太陽快要升起來了,此時微光射進洞口,牆壁上赫然顯現出一幅龐大無比的白色壁畫。
壁畫的底部跪著幾個低眉順眼的男子,雙手合十作祈求狀,滿臉的懺悔之情。頂部繪作無數輕盈的飛天,他們的中間,卻不是佛像,而是一朵巨大的牡丹。那牡丹風姿頗為靈動,隨著光線的變化,仿佛要搖擺起來一般。我與牢牢皆被這壁畫駭住了,兩人傻呆呆地看著,半天都不敢移動。
到底還是牢牢率先反應了過來,他扯了我一把,兩人一起站起了身,手拉著手,便邁步走近壁畫看起來。那花兒也不知是什麽顏料繪就的,在微光中閃現出一片柔輝之色,清瑩得仿佛透明一般。牢牢將臉湊了過去,好奇道:“這種顏色真是怪得很……我知道有的畫師來不及等河泥陰幹便在上麵作畫,河泥裏含了水分,與顏料漸漸混在一起,色彩就會發生變化,可是你看這個顏色,倒像是塗了磷粉之類的東西哩……奇怪奇怪!不可能是外星人吧……”
我忍不住伸出了手,摸了一把牆壁,便感覺沾上了一顆顆細小的微粒。牢牢伸過頭來想與我一同研究,洞內昏暗,看不清楚,他便拉住我,將我帶到洞外。正在此時,一輪紅日突然躍出遠遠的山巒,光芒萬丈,我們這才看清那竟是滿手的白砂,如人的骨粒一般,晶瑩剔透。
此刻空氣清寒冷冽,莫高窟外隱約飄著最後一絲未散的白霧,我抬頭朝遠方望去,卻見一片礫岩,重重疊疊,無窮無盡,像沙漏一般計算著永恒的時間。回想洞中一夜,隻覺恍然若夢,心底那個名字便湧上舌尖。“吉留馨……”我失聲叫道,卻見一陣清風忽然吹過我的身體,帶著我手中的細砂,遠遠的飄散開去。
注釋:
1. 同昌公主:唐懿宗最寵愛的女兒,郭淑妃所出。關於她的婚禮與葬禮,在蘇鶚(晚唐人,生卒年月不詳,約公元八九零年前後在世)的《杜陽雜編》裏有詳細的記載。篇幅所限,不再引載,其生平散見《舊唐書·列傳第一百二十七·韋保衡》、《舊唐書·本紀第十九上·懿宗》、《新唐書·列傳第八·諸帝公主》等。
2. 《歸西方讚》:見《敦煌曲子詞》。
3. 《歎百年》:同昌公主除喪後,懿宗與郭淑妃思念不已,李可及作《歎百年舞曲》。李可及:優人,創“拍彈”之音。生平散見《舊唐書·列傳一百二十七·曹確》、《新唐書·列傳一百六十·曹確》及蘇鶚《杜陽雜編》等。
4. 溫璋:溫大雅七世孫,唐懿宗時曆任婺州刺史,廬州刺史,宋州刺史,宣州刺史,武寧節度使,京兆尹及吏部尚書。同昌公主死後,懿宗皇帝遷怒醫官,將韓宗紹等三百餘人下監,他與劉瞻勸諫懿宗,惹得皇帝大怒,被貶為振洲司馬。被貶是夜長歎道:“生不逢時,死又何惜”,便自殺了。關於他的死法,新舊唐書各有不同。舊唐書載“自縊”,新唐書則稱“仰藥死”。生平散見《舊唐書·本紀十九·懿宗》、《舊唐書·列傳一百一十五·溫璋》、《新唐書·列傳十六·溫璋》等。按:此人當是個大忠臣,被我抹了一把黑,慚愧慚愧!
5. 劉瞻:懿宗時曆任翰學博士,中書舍人,河東節度使等。因同昌公主之事被貶為康州刺史。其生平散見《舊唐書·列傳一百二十七·劉瞻》、《新唐書·列傳一百六十·劉瞻》等。
6. “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句:見白居易《牡丹芳》。
7. 唐懿宗迎佛骨之事發生在鹹通十四年四月初八,而非鹹通四年。當年七月,懿宗就死了。當時的人說,公主被尊為“同昌”,其實暗示了父女二人的先後離世。
8. 《浣溪紗》:見《敦煌曲子詞》。
9. 郭淑妃:唐懿宗之妃,同昌公主之母。同昌公主薨時,她與懿宗臨延興門大慟,黃巢起義後僖宗倉皇逃蜀,她不及跟從,流落閭裏,不知所蹤。其生平散見《舊唐書·本紀第十九·懿宗》、《新唐書·列傳第二·後妃下》等。
10. “舌不幹黑短,鼻高修且直,額廣而平正,麵目悉端嚴”:見《法華經》。
11. 《天仙子》:見《敦煌曲子詞》。
12. 魚玄機:應是鹹通九年被溫璋判殺的,而非鹹通七年。
13. 王羲之《平安帖》:文為“此粗平安修載來十餘口口人近集存想明日歸複悉口口由同增慨”。缺四字。
14. 平康裏:唐朝妓女聚集地。
15. “西江水竭南山碎”一句:見《敦煌曲子詞》,詞牌為《山花子》,全詞為:去年春日長相對,今年春日千山外。落花流水東西路,難期會。西江水竭南山碎,憶你終日心無退。當日隻合同攜手,悔()()。後兩字缺。
16. “日出入安窮”數句:見漢代郊祀歌。
17. “一種芳菲出後庭”詩:見《雲溪友議·郭仆奇》,範攄(晚唐,生卒年月不詳,約公元八七七年前後在世)作。
18. 玄法寺:段成式(803-863)在《酋陽雜俎·寺塔記》中有記載:“安邑坊玄法寺,初居人張頻宅也。嚐供養一僧,僧以念《法華經》為業。積十餘年,張門人譖僧通其侍婢,因以他事殺之。僧死後,闔宅常聞經聲不絕。張尋知其冤,慚悔不及。因舍宅為寺,鑄金銅像十萬軀金,石龕中皆滿,猶有數萬軀。……”按此記載,玄法寺與張頻應在更早年代,被我移到鹹通年間。小說家言,做不得真。
19. 試試看念“好頭腦鸞(欒)老(牢),鸞老好頭腦”,能念出來麽?嗬嗬,這是唐代的一個繞口令兼酒令。語出《玄怪錄·劉諷》,牛僧孺(779-847)作。昔年賀若弼戲弄長孫鸞侍郎,以其年老口吃,又無頭發,故造此令。
20. 莫高北窟至今未對外開放,我也沒去過北窟。翻牆入洞,狂喊亂叫雲雲,純屬虛構。
我要打印下來:))
最後那些白砂,應該是被蝴蝶收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