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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異 豫章歌之一

(2009-09-28 18:41:27) 下一個
端午8226;橡子落水

我性喜蓮,蓮是家鄉的回憶。

少女時代,騎著自行車往城西溜上好幾裏,仍能看到大片的稻田和村落,村畔多半有一彎蓮池,浮萍如天上的青雲,忽散忽聚,微風襲來,帶著水腥氣,粉嫩的蓮瓣被風吹開,露出嬌黃的蓮蕊,蓮池的旁邊,往往有一個很小的神龕,裏麵供著的也不知是土地,是三清,是佛祖,或者狐狸精黃鼠狼之類,總之那一尺來高的神像穿紅著綠,雕工粗糙,所以反而顯得麵目猙獰,香爐裏插著被雨水澆滅的暗色香煙,往往讓人心裏生出一種古怪來。

去年,我被公司派到贛寧出差一個月,那時,我正著迷於明末清初的一段曆史,贛寧有八大山人紀念館,而朱耷本人正是生活在我感興趣的年代,他又愛畫荷,於是便選了一個周末,特意跑去青雲譜瞻仰這位鬼怪人物。

南方數省到了夏天,普遍被低氣壓籠罩,又悶又熱,那天也是這樣,我穿著T恤短褲,很快感覺到汗在背上一道道淌了下來,數莖頭發黏在脖子上,汗津津的臉。遠遠看見紀念館的白牆黑瓦,不知為什麽,心是怎麽靜也靜不下來。

紀念館裏幾乎看不到人,我想人們都忙著營生,忙著在商場吹空調,又有幾個遊客會來這裏看朱耷的冷眼?走進紀念館,偌大的庭院隻聽見我的腳步聲,亭台,樓閣,石凳,這是一個被人遺忘的世界,在這樣的地方,必然另外的生物要舒展開來:庭院裏擠滿了濃豔的綠,各樣植物,大如樟樹,小如灌木,都綠如滴水碧沉,又肥大得像隨時都要動作起來一般。我扶著一棵梧桐,對著這樣凜凜的,似幻似真的生命力,不由感到一陣暈眩。低下頭來,一隻灰色的鼻涕蟲緩緩爬過我的腳麵。

轉過數條小徑,便能看見朱耷的墳了。墳墓上長著一棵巨大的香樟,樹冠牢牢擁抱著他的墳,似乎墳隻是樹冠的倒影,又似乎天空不過一道清水,而樹葉的婆娑則是墳激起的無數漣漪罷了。

這樣顛倒的感覺頗讓人不適,好像所有的東西都是倒著長的:植物的根應該在天上。我情不自禁的抬起頭,想看看我的頭頂,有沒有靈魂在漂遊。

等到走進那些充滿朽木味道的屋子以後,事情才漸漸變得有趣起來。我當然知道在中國的任何博物館,能給你看看摹品就算不錯了,所以我對那些照片和臨摹並不放過,往往麵對一屋子的怪石枯荷,或者孤鷹獨鶴,八大這個人物,才漸漸變得豐滿起來。

走進最後一個屋子,終於看到真跡了,那是各位領導人的墨寶。

參觀完朱耷的畫作以後,我便走入天井裏,坐在木欄杆上抽煙。紀念館是一個四合院,屋子裏是朱耷的一生,而天井中,則用青石板砌了兩個長條形的大池子,池內的荷花開得鮮妍嫵媚,風動入池,荷香滿院,讓人想起孟浩然的詩。一棵巨大的橡樹從屋後伸過頭,午後蟬鳴的寂靜之中,隻聽得啪嗒一聲,一顆橡子落入蓮池中。

我回頭,正看見那頭孤鷹圓睜著白多黑少的眼睛,隔著玻璃,冷冷的瞪著我,瞪著這個世界。


七夕8226;夜搖蓮

我懷揣著那顆橡子,鬼鬼祟祟的走過海關。金毛鬼子冷淡的盯了我一眼,在我的護照上啪的一聲,蓋好了戳。

“歡迎來到美國,”他說:“下一個。”

隔著玻璃我便看到招弟細細瘦瘦的胳膊在人群裏舞動。“海蓮!海蓮!”她大聲的喚著我,接過我手裏的瓷器,給了我一個熱吻。

回到家,我便去洗澡,招弟在前廳翻看我的行李,等我裹著浴巾出來,正看到她掏我的口袋,她晶瑩細長的手心裏,躺著那顆橡子。

“你帶了什麽回來呀?海關沒把你抓起來?”她笑嘻嘻的問道。

我也笑了。“古人說,橡子落水為蓮,我想看看這棵橡子,能不能長出一株漢武帝的蓮來。”

“什麽什麽?”

“荷,和蓮,是不一樣的。”我沒頭沒腦的說。

但是招弟已經將我的浴巾扯落了。“你瘦了不少哦,”她打量著我:“胸部也縮水了!”

“我一向偏愛平胸,你知道的,平胸穿吊帶才好看。”

招弟便嗬嗬的笑了。

那天深夜,我們在草坪上。招弟的手裏握著那枚橡子,像捧著一顆腦袋的灰質。激動之餘,我將她的手掰開,橡子便滾入了茸茸如男子新生發一般柔軟的草叢之中。

日子被太陽曬褪了色,一天一天就這麽過去了。端午節的粽子是用褪色的幹粽葉包的,我和招弟種在後院的指甲花,也被太陽從妖紅曬成了紫紅。招弟知道我小時候用鳳仙花染指甲,大叫有趣,纏著也要我給她染。到了七夕那一日,我倆早早從單位請了假,坐在葡萄藤底下,用石臼搗碎了鳳仙花,又加了些明礬進去,我就把花泥敷在她的指甲上,再用葡萄葉子和紅線綁緊。“記住,Judie,難受也不能弄下來,綁一晚上。”我說。

“我不會摘下來的。”招弟含情脈脈的望著我。

七夕是我堅持要過的節日,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從敦煌曲子詞裏讀到的七夕詩,詩名喜秋天,一套五首,從一更到五更,每更一曲。一千多年前的女人們著鮮卑衣帽,同女伴在葡萄藤下乞巧,那些絲綢一定腐朽了,可是曲子還在,我的那本曲子詞是從網上下載,在公司偷偷打印的,有的古字和缺字變成了亂碼,細小的符號很像她們淹埋在沙中的白色指骨,從四麵八方冒了出來,啪啦啪啦的撓著我的心。

我們在葡萄架下喝著酒,碧霄天星流宛轉,月是缺的。夜漸漸深了,招弟忍不住睡了過去,當她細小的鼻息響在身側的時候,我便鬆了口氣,這七夕之夜,在此刻,終於屬於我了。我走入庭中,低頭祝禱道:“蜀錦花,銀絲結,供養諸天,菡萏無人折。慚愧塵勞罪消滅。福壽延年,為見真菩薩。”念畢,心中好像了卻一樁大事,便折下一枝碧楓,準備回家供起來。

此時腳旁忽然一聲輕響,低頭望去,一株嫩芽緩緩冒出地麵,越長越大,漸次生出元小的荷錢,過不多一會兒便結出了蓮苞,一枝兩朵,並蒂雙開,荷房密實,有冷月之色,正如衣碧襦,白幅巾的少女,在泠泠清冷的星光下,搖曳生姿。

“異木蓮枝,遠人入款,可是有貴客到了?”我在心中默想著,抬頭四望。月色依微,清風將一個低沉的聲音送入我的耳畔:“我的眼珠呢?還我的眼珠來。”


































七月半 重瞳

不知何時,一個相貌高古的男子站在了我的身畔。鷹鉤鼻,闊嘴,黑衣鬥篷,長發用白骨釵子綰在頭上。他朝我伸出手,重複道:“我的眼珠呢?還我的眼珠來。”

我嚇了一跳,瞪著他看了半天,才說道:“先生,盡管你的眼珠子小了一點,但我看來看去,還是覺得你是有眼珠的,鑒定完畢。”

“噢!”男子這才想起了什麽,他側了側身,露出左半邊臉,這時我才發現他的左眼眶裏果然隻有一片像雲海一樣浮動的白色。

“可是,我並沒有拿你的眼珠啊!”我為難地說道。

“你拿了,那天在八大處的那枚橡子,正是我的眼珠。”

“啊……”

那麽一切都很明顯了。我拿了他的眼珠,那顆眼珠被招弟不小心種在了地上,現在已經破土發芽,長成了一朵並蒂蓮花。

“如此說來,我是怎麽樣也還不了你這顆眼珠子了。”我苦笑的指了指眼前的蓮花,說道。

男子微微一笑:“要還也不是不可以,隻是多費些功夫罷了。”

“您請指教。”

“將蓮花挖出,種在盆裏,每日勞煩小姐滴三滴左耳上的鮮血下去養蓮,等到七月半,我自會回來問你討要眼珠子。”

“就這麽簡單?”

“正是。”

“那自然沒問題,如此再過一個星期,我便在此恭候閣下。”

男子不再說話,左手一揮,一陣怪風突起,白骨釵子迎風便長,我才發現這原來是一節食指,尖頭還留著三寸來長的透明指甲。於此同時,男子的身軀也越變越薄,他將自己繃在白骨上,像一隻鷂皮風箏一般,一個翻身,便被遠遠的吹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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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被我挖了出來,種在了盆裏。

那顆橡子堅硬的外殼已經裂開,像從人腦靈台處長出了一株茁壯到令人恐懼的植物。我將它拎出地麵的時候,橡子殼啪的一聲,終於裂成兩半,掉在了地上。這株妖蓮有一顆珊瑚紅的球莖。

七月半到了,我守著妖蓮,早早等在了後院。到了三更時分,男子果然又出現了,他看了看蓮花,又看了看我左耳朵七個整整齊齊的新耳洞,感到十分滿意,對我拱拱手道:“小姐果然是守信之人。”

“眼珠子還給你,那是不是沒事了?”

“這個……倒是還有一事相求……”

“啊喲……不是右邊也要紮耳洞吧?這個禮拜可把我給痛死了!”我苦著臉說道。

“非也非也!此花隻有以自身鮮血養著的活人才動得,小姐既是有緣之人,不妨再幫我一個忙,你將此花連根拔起,塞進我的眼眶便是。”

事情如此怪異,男子聲音中卻自有一種尊嚴,叫人拒絕不得。我於是將荷花拔了出來,塞進男子的左眼,那珊瑚紅的球莖經血一養,變得越發鮮妍,球莖甫一挨到眼白,就好象滾燙的烙鐵碰到了清水,茲的一聲,冒出陣陣白煙,男子咧了咧嘴,顯出痛苦的神色。但是在那以後,一切都變得很容易了:他的眼眶像一個柔軟的漩渦,吸進了整朵蓮花,現在,隻剩下兩隻碧綠的蓮蓬浮在水麵,蓮蓬上點綴著星星點點的青色蓮芯。男子取下綰發的指骨簪子,就著透明的指甲照了一照,不由大喜,他拍著手忽然高歌起來:“日重光,月重輪,星重耀,海重潤,三辰垂光,照臨四海,煥煥煌煌,天地久長!”吟罷,忽然伸出左手牢牢抓住我,縱聲長嘯道:“足感小姐盛情!今日風霽月朗,正是宴樂好時節,您這便隨我去吧!”

“去哪兒?”我還沒說完,身子已經騰空而起。原來黑衣漢子化成一頭孤鷹,帶著我,直衝霄漢,向著東北方向急速飛去。

“你你你,你叫什麽名字?萬一我摔了下去,也……也好去閻王爺那裏評理啊!”我尖叫道。

男子回頭,用那隻白多黑少的右眼看了看我,微微一笑:“我姓藺,你叫我漫頭陀便是了。”
















神歡體輕之丸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終於按下雲頭,落在一片華堂麗館之前。此時月明夜清,徹燭高照,眼前一片珠樓翠幕,重檻飛楹,儼然大家氣象。黑衣漢子帶我入門,順著小徑往裏走,一路奇花異草,仙閣精舍,自不待言,就連穿著青衣的仆役婢女,也都長得甚為齊楚。

行不多時,便看到一座大殿,隻見房屋綺秀,以文柏為梁,沉香屑和紅泥塗壁,隔著遠遠的都能聞到蓬勃的香氣,兼以金蓮粉繪種種神仙人物,當真是富麗堂皇,妙不可言。殿內兩側早已坐著數人,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便齊齊回過頭來,見是漫頭陀,均是臉色一鬆,待看清了他左眼的重瞳以後,卻一起露出了嫉妒的神色。

“藺兄可謂深藏不露,居然讓你煉成了青芰瞳。”坐在左手首位的老者開了口:“隻是青芰橡一千年才一熟,主上還沒享用,你倒先私受了,這……”

話音未落,坐在他旁邊的一位枯瘦老者便冷哼道:“哼哼哼哼,漫頭陀你好大的膽子。這橡子既被你得了,我們兄弟無話可說,隻是你不該急著煉化它。用你的霧海眼養著,獻給主上,豈非奇功一件?說不定今日那仙丸便是你的了。”

另一位矮而肥的中年男子脾氣卻甚是暴躁:“賀大哥,族鹽公,你們何必與他客氣!漫頭陀私用寶物,犯了大忌,今日我們便請武家十三娘告知主上,我就不信主上不治他一個僭越之罪!”

聽到這裏,殿上眾人都坐不住了,紛紛起身,將黑衣漢子圍在中間,七嘴八舌的數落他,有人更是做好了一篇檄文,大聲朗誦起來,口誅筆伐,要治漫頭陀的罪,一時人聲鼎沸,倒也顯得熱鬧非凡。黑衣漢子站在中間,卻一言不發,隻微微冷笑著,斜睨著一幹人等,神情分明傲岸之極。

正在熱鬧的時候,忽然聽到殿南的主座旁傳來一聲清叱:“主上壽宴,誰人敢在此地喧嘩?”

一聽這個聲音,眾人好像老鼠見到了貓,紛紛露出又恨又怕的神色,一個個偃旗息鼓,溜回了座位。我向上一看,卻是不知什麽時候,主座前多了一個年可十五六的婢女,梳雙髻,著青衣,體態甚為風流,隻是一臉寒霜之色,正瞪著眾人。

左手首位的賀公尷尬的咳嗽了一聲,朝上拱了拱手,道:“原來武家十三娘到了,主上今年……還是不來麽?那仙丸,今年……”

美少女冷哼一聲:“主上來是不來,什麽時候來,賜不賜仙丸,豈是你等奴才該問的?時辰到了,隻將你們的好東西獻上來便罷,卻要多什麽話!”

此言一出,眾人隻得無可奈何的對望一眼,想來這武家十三娘是主上親近之人,眾人不忿她態度驕橫,卻又心中懼怕,均是敢怒不敢言,一時大殿裏倒是冷了場。賀先生見大家都不說話,隻好繼續出來打圓場:“如此一來又要麻煩十三娘了,嘿嘿嘿,眾位兄弟今年帶的寶貝,想來都是稀世之珍,說不得,我這個老哥哥就先出手吧,”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豹皮袋子,往下一倒,一塊墨色的長方形物事便掉在了他的手上。

“主上雅擅丹青,這塊豹墨是我走遍各地好不容易找到的,獻給主上,祝願公子萬年。”

說畢又從懷裏掏出一枝筆,在嘴巴裏舔了一舔,又在墨上微微一蘸,左右仆從早已鋪好宣紙,賀公走上前,大筆一揮,寫下“公子萬年”四個大字,墨色晶瑩拙樸,奇的是待他寫完,宣紙上更多了一個一寸來長的小道士,跪在紙上朝上叩祝。賀公一笑,輕聲說道:“這便是墨精了,請公子笑納。”

話音剛落,從殿右傳來一陣笑聲,笑聲中那個矮肥的中年男子走了上來,對賀公先施了一禮,道:“我與大哥算是心有靈犀了,今日我獻於主上的寶貝,卻正好能與大哥的湊成一雙呢!”

“噢?”賀老頭咧了咧嘴,看起來卻笑得很是勉強,似乎一點也不想與這個矮胖子心有靈犀,他問道:“鮮於弟帶的是什麽好東西?”

鮮於先生掏出了一個古色古香的盒子,剛一打開,眾人便聞到了一股深沉銷魂的香氣,讓人隻忍不住想要沉醉下去。定睛一看,卻是小小一團鮮紅色物事,此時眾人都不禁動容,連武家十三娘也忍不住出言相詢:“這可是玄山泥?”

“正是!”鮮於胖子一臉諂媚:“武姐姐好學識!玄山泥以朱礬製,加麝酒,平時盛在鎮犀匣裏,養以透雲香,這便是陳茂當年用的的朱泥,據說用此泥蓋的印信,香可傳數十裏。此人死後,殉以玄山印泥,此物便失傳了。這次我翻遍了山西大大小小的古墓,挖地三尺,才在他的左手掌心骨裏找到了這麽一小塊朱泥,不敢獨美,獻於主上,賀大哥,你說,我這印泥,和你的豹墨,是不是正好一對兒呢!”

賀老頭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陰道:“哼哼哼,確實是地造天設的一對兒,隻是那神歡體輕丸,卻不能你我一人一半……”

武家十三娘對他們的拌嘴不置一詞,雙手一揮,打斷他們,卻將目光轉向先前說話的枯瘦老者,道:“族鹽公,你帶來了什麽好東西?”

族鹽公起身,先是朝著殿上的主位深施一禮,才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小的細瓷盆子,隻見盆子裏種著一株蒲草,看起來甚為平淡無奇。

“這叫夢仙草。每日主上就寢前,佩其草入睡,則能拘仙人夢中相會。主上日思夜想的,是有朝一日能位列仙班,懷其草,就在夢中也不輟修煉之事,對主上大有裨益啊!”說完,不禁搖頭擺尾,神情甚是得意。

武家十三娘莞爾一笑,問道:“既是如此好東西,怎麽族鹽公不留著自己享用呢?”

一聽此言,族鹽公嚇得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眼角迸淚,連連叩首道:“奴才不敢僭越,奴才日思夜想的,不過是主上早日煉成仙體,才好回來帶挈帶挈奴才,奴才這一輩子,隻要能跟著主上,便心滿意足了,萬萬不敢起妄心啊!此心此誠,天地日月可鑒!”

聽到此言,青衣女子微微頷首,不再說話,此時卻聽到殿角傳來一陣刺耳的冷笑聲:“你這老東西,我們誰人對主上不是這般忠心耿耿,卻要你在這裏做戲,憑的叫人惡心!”說著,另一個矮胖子踩著外八字腳,一搖一擺走了上來,神色甚是倨傲。

武家十三娘便道:“福樂天,你且莫講別人,你既說對主上忠心耿耿,那我倒要看看你今年備了什麽。倘若比不上族鹽公的,我可要拿你問罪喲!”

福樂天一笑,便從懷裏掏出一個一尺來長的黑緞袋子,隻見袋子細細長長的,看起來頗似笛袋。福樂天將袋子抖開,喝一聲:“還不出來!”卻從裏麵掉出一個背琵琶的女伎偶人。偶人見風便長,轉眼已經變成一個婷婷楚楚,姿容秀麗的女子,作啼妝,披輕帛,肌膚白嫩,腰肢纖細,隻是臉上的表情甚為呆癡。族鹽公見原來福樂天帶來一個呆美人,不禁失笑:“哈哈哈,福老弟,這就是你的忠心?”

福樂天微微一笑,轉回自己的案幾,卻從幾上端起一盤糖雞卵喂給美人吃,美人吃了雞卵後,像是活了過來一般,眉眼口鼻,無不風情萬種,她解下自己的琵琶,款款而歌,歌雲:

“望月婆羅門,青霄現金身。麵帶黑色齒如銀,處處分身千萬億,錫杖撥天門,雙林禮世尊。
望月隴西生,光明天下行。水精宮裏樂轟轟,兩邊仙人常瞻仰,鸞舞鶴彈箏,鳳凰說法聽。
望月曲彎彎,初生似玉環。漸漸團圓在東邊,銀城周回星流遍,錫杖奪天門,明珠四畔懸。
望月在邊州,江東海北頭。自從親向月中遊,隨佛逍遙登上界,端坐寶花樓。千秋似萬秋。”

歌有裂雲之音,卻非人間氣象。一曲聽罷,隻覺五髒六腑十萬八千個毛孔無不舒服至極,隻想手舞足蹈,隨著音樂,直飛入天宮去。

福樂天見大家一臉神魂顛倒的樣子,不禁得意一笑,道:“當年明皇遊月宮,聽仙樂,世人皆知他帶回的霓裳羽衣曲,卻不知這另一套曲子。卻說一日早朝,高力士見明皇時常手按腹部,退朝後便問明皇可是病了,明皇卻答夢中得聆仙曲一首,深恐忘記,因此以手虛按簫孔記憶音樂,這便是這一套婆羅門曲了。馬嵬坡後,明皇幸蜀,在那裏以楊妃之態造了這麽一個伎樂女俑,隻要知道開啟機關,便能使俑人奏婆羅門曲。今日獻給主上,願主上也能如歌中所言:‘隨佛逍遙登上界,端坐寶花樓。千秋似萬秋’!”

“無酒不成樂,如此仙樂,沒有美酒,主上必然會大感無趣!”福樂天的話音剛落,另一個沙啞的聲音便接過了話頭。武家十三娘一笑,道:“施波斯,今日你也來了,怎麽,難道你今年帶給主上的又是美酒?這次是碧芳酒,還是柳暗花明釀?”

“非也!非也!”一個老頭走了上來,他瘦骨嶙峋,看起來甚是醜陋,卻偏偏頭戴襆巾,身著長衫,手裏握著一把扇子,蝴蝶似的搖來搖去,作風流書生樣:“往年送了主上幾壇好酒,想來主上多半認為我施波斯隻懂得釀酒,不知有其他。今年好叫主上得知,我得了一樣絕妙美器送給主上,美器配好酒,必能增色添味十分啊!”說著便掏出一個精美的酒杯遞給武家十三娘,繼續說道:“此杯名喚漫卷荷,乃是當年劉伶所用之杯。每次斟滿酒後,杯上所刻仙人必翩翩起舞,酒盡乃止。當年劉伶下凡,漫卷荷也跟著下來尋他,那劉伶本是天上的文曲星,卻隻得一篇酒德頌傳世,何也?卻是因為一日劉伶喝醉了,帶著杯子誤入蔥市,玷汙了神器,致使天怒人怨,終生不展文才。他回天庭以後,杯子卻被留在了人世,前日為我所得,今天便獻於主上,望主上早登天庭,聖壽萬千!”

如今殿上隻剩一個長發年輕男子與漫頭陀沒獻禮物了。那長發男子看來總有好幾個月沒洗澡了,頭發黏在一起,甚是肮髒,他見眾人都盯著他,不禁臉上一紅,忸忸怩怩的走上前,還沒說話,臉兒就紅得更厲害了。

福樂天見不得他忸怩作態的樣子,粗著嗓子喝道:“曹塚,你這個野狐鼻涕,別裝腔作勢了,以為自己很美麽!快把你的禮物拿出來,讓眾位哥哥們看看!”

曹塚又忸怩了一番,才從懷裏掏出兩個紅澄澄的小桔子,托在掌心,眾人一見,由不得哈哈大笑起來,道:“曹塚曹塚,我們主上金枝玉葉,什麽好東西沒吃過,你拿兩個南豐蜜桔唬弄人,很有意思麽!”

曹塚不說話,隻將桔子獻給十三娘,道:“請武家姐姐轉交主上。”

武十三一笑,卻將桔子反扣回曹塚手中,道;“這桔子有什麽玄機,你現在便演示給我們看看吧!”

曹塚隻好接過桔子,又扭著手掙紮了一番,才道:“我……我知道眾位哥哥送的壽禮均是有助於主上修仙的,奴才便有了一個孩子氣的想法,想著主上在修仙之餘,總需要放鬆一下,於是便弄來了這麽個玩意兒,”他說著便剝開了桔子,隻見從桔子裏麵忽然走出來十好幾個方伎,便在殿上表演起來,有的吞雲,有的吐火,有的喚龍,有的釣鯉,有的登高,有的鑽地,當真是世所未見的種種絕技,一時讓人眼花繚亂。曹塚卻深怕被大家看盡了,不一會兒,兩手便在虛空中一抓,那些個伎人忽然停止了動作,重新鑽回小桔子中,眾人還在瞠目結舌,過一會兒,才爆發出一個好字。曹塚的臉上又浮起了紅暈,不過這次不是因為害羞害的,卻是得意得的。

此時眾人興高采烈,又多灌了幾杯黃湯,都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他們舉起了杯子,唱道:“不處囂塵千萬年,我於此峒求仙……神方求盡願為丹……登雲也,尋仙兜率天。”歌聲中夾雜著一陣陣鬼哭狼嚎:“主上!主上哦!我對你的忠心天地可鑒……”“公子,山中多虎豹,不可以久留,歸來兮!歸來兮……”眾人紛紛做癲狂悲痛之狀,眼睛卻偷偷瞅著武家十三娘,要看她怎麽行事。

漫頭陀卻沒有隨著眾人做出種種醜態,他退在一邊,對我輕聲解釋道:“每年主上壽辰,都要大家四處找禮物獻給他,誰的禮物對了他的胃口,誰便能得到一顆神歡體輕之丸,據說吃了這顆仙藥,便能隨侍主上左右,將來也能隨他一道飛仙。隻是主上口味難測,這幾百年來又看慣了各樣珍奇寶貝,現在要想找到能讓主上眼睛一亮的壽禮,是越來越難了。因此眾人隻好使出渾身解數,揣摩主上心思……我看今年的寶貝也無甚出奇之處,隻怕那神歡體輕之丸又要空置一年了。”

我們低語之時,武家十三娘卻隻是微笑,等眾人惺惺作態完了,才將一雙寒星似的美目掃過我們,冷道:“藺重瞳,你的禮物呢?”

漫頭陀卻是但笑不語,隔了良久,才將一隻鳥爪子放在嘴邊,噓了一聲,道:“噓!天機不可泄露也!”

武家十三娘便也不再相催。此時大殿裏沉寂一片,眾人均眼巴巴的盯著十三娘,她站在主位邊,似是側耳認真傾聽了許久,不時微微點頭,發出嗯嗯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肅容一整,對著眾人道:“主上大罵各位,說你們這次獻的東西都是俗世中的蠢物,無助飛仙之舉,偏偏自己還得意洋洋,以為自己找到了寶貝,哈哈哈,真可笑。”她學著主上哈哈哈幹笑了三聲,聽起來卻一聲比一聲陰寒:“主上還說,今日姑念你們一片精誠,又求仙多年,不降罪於你們,各自回去好好修行吧!留待明年,再看那神歡體輕之丸花落誰家!”言畢又對著漫頭陀說:“藺先生,你卻沒這麽容易脫身,公子喚你去,要問問青芰蓮的事,這位姑娘既同你一起來的,想來與青芰蓮也脫不了幹係,這便都隨我走一趟吧!”說罷抖了抖身子,忽然化作一隻翠衣鸚鵡,領著我們,便向屋外飛去。





豫章城

不知何時,外麵的燈燭已經熄了,剛出大殿,裏麵的喧嘩吵鬧之聲卻突然消失,方才的口蜜腹劍,唇槍舌戰,談謔歌詠,似乎都是一個不真實的夢境。天地之間孤獨寂靜,又冷又暗,像一個最深的古井的底端。漫頭陀與武十三視力都好得很,行暗處如履平地,但卻苦了我,一路跌跌撞撞,跟著前麵的腳步聲,向著不知名的黑暗深處摸去。

前麵二人忽然停住了身子,我一個沒留神,狠狠撞上了漫頭陀,忍不住哀嚎一聲,武十三不滿的啾啾說道:“此人身軀怎麽如此蠢笨,難道是凡人?我倒不知道你現在與凡人攪到一起去了。”

藺重瞳陪笑道:“正是正是。雖是凡人,卻是有緣之人,那青芰橡,就是被她養成了青芰荷呢!”

武十三卻甚為不耐,道:“如此要走到什麽時候才到得了豫章城?不如咱們先走,就讓她在這裏慢慢摸吧。走得出去,算她運氣,走不出去,哼哼哼……”

我一聽這二人要先溜,心中不禁大急,趕忙伸出手,緊緊抓住藺重瞳的尾巴,大叫道:“做……動物也不能這麽不講信用,你們還修仙呢,羞也不羞!藺重瞳,你帶我來這裏,便要護我周全。要不然我我我……我打領館電話,要求庇護!”

武十三便吃吃的笑了:“你若打得通,我便不姓武!”

我一時語塞,幸好這時藺重瞳解了我的圍:“武姐姐,這人對主上還有大用,她是凡人,身體沉重,但既然今年的神歡體輕之丸還在,依我看,不如就先給了她吃,好讓她開眼明目,也算是咱們還她一個人情。”

武十三沉默半晌,過了一會兒,便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隨後手中就被塞進一顆丸藥,藺重瞳對我言道:“姑娘這便吃下去吧。”

唉,麵對兩個鳥人,我是疑問重重卻別無選擇,隻好把丸藥吞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似乎眼前蒙著的一層黑紗被漸漸揭掉了,天地呈現一片灰白之色,我這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座山丘的頂端。我的身旁,武十三正不耐煩的看著我,見我能視物了,便道:“好了,跳上來吧,”隨即往上一飛,便失去了蹤影。

藺重瞳也往上一指,對我說:“你跳上來”,接著也先跑了。

此時天地之間似乎隻剩我一人,像回到了荒莽年代,既無聲響,亦無生命,孤寂得好像連時間都不存在一樣。我心中害怕,隻得作勢往上一跳,這才發現自己變得輕捷無比,一躍之下,居然跳入了青雲之中。此時眼前景物突然變了,隻看到一棵巨大無比的樹矗立在天地之間。樹冠廣大,極目不能見其終,似乎要遮蔽整個宇宙。樹幹與樹枝組成巨大而深邃的回廊,梯台,大街和小巷,通向一個個葉形洞穴,每一個黝黑的洞裏,似乎都有人影在晃動。

這裏像城市,街巷上卻連一個鬼影都看不到,然而,倘要說它不是城市,那洞穴佛龕,雕塑壁畫,又是什麽?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我聽到自己低聲問道。

藺重瞳答道:“此樹便是東方朔提到過的豫章樹了,你說它是豫章城也未嚐不可,那些住在洞裏的是人,是修行人,他們在這裏修行到一定程度,便能羽化升仙了。”

“那你們的公子也住在這裏?”

“正是正是。”武十三已經聽得極不耐煩,此時便接口道:“漫頭陀,還有你,別磨蹭了,快點走吧,再不走,耽誤了時辰,主上若是怪罪下來,我可救不了你們!”

我們沿著空曠的大街朝遠處走去,我感覺自己似乎走入了一個迷宮之中,從大道而小巷,路過一個又一個幽深的洞穴。有的修行人坐在洞口,有氣無力的瞪著我們,眼神空洞。他們看上去一點神仙的風度也沒有,一個個須發皆白,瘦骨嶙峋。我忍不住對藺重瞳說道:“這些便是修仙之人?說他們是地獄裏的餓鬼,恐怕更貼切些吧!”

話音未落,隻聽到不遠處一聲嚷叫:“成仙了!成仙了!我得了!我已得了!哈哈哈!”便見一個男子得意洋洋的從洞中奔出來,還未走幾步,便腳下生雲,朝著天空冉冉飄去,漸漸變成一個光點,飄入茫茫大荒之中。

這真是一個奇特的景象,大街上漸次如飄雪一般,閃爍著無數晶瑩的光點,那些在洞口歇息的修仙之人見狀,臉上便顯出羞愧之色,不發一言,掉頭便回到了洞中。

我們往小路上越走越遠。忽然之間,陰沉的天地之中響起了蒼茫的鍾聲。我抬頭一看,隻見極遠處一座高大而猙獰的寺廟,鍾聲正是從寺廟中傳出來的。正在此時,武十三在一個洞窟前停住了腳步,道:“我們到了。藺相公,主上便住在這裏。”

走進洞裏,我的眼前突然一黑,過了好一會兒才可見物。此時便聽到藺重瞳驚叫道:“賀大先生,怎麽隻有你在這裏?主上呢?”

漆黑的洞穴中,勉強可見一人席地打坐。此人形容枯槁,上麵一件鮮紅襖子,下著玄色裙子,最可怕的是從裙子裏伸出來的不是腿,卻是白嫩的肥藕,盤根錯節,鋪滿整個洞穴,看起來詭異無比。

那人微微睜眼,精輪一轉,武十三便在旁喝道:“漫頭陀,你好大膽子,見到主上,還不跪拜!”

藺重瞳微一思想,便明白過來,不由冷笑道:“好仁慈的主上!好悲憫的公子!哼哼,我們都道那些吃了神歡體輕之丸的人有仙緣,卻原來被你騙來,占了他們的皮囊好繼續修仙,是也不是?”

那人冷哼一聲,陰陽怪氣的說道:“怎麽?想造反麽?都是我的奴才,都是我造出來的,如你等生而無識者,能修出人形,這輩子也就到頭了,如今皮囊被我所用,該是你等榮幸,何苦還不知足?藺重瞳,我還未說你,那青芰橡乃仙家寶物,得了便如有天眼一般,上看五百年,下測一千年。我等了許久,好不容易等到橡子成熟,聽說卻被你受了,你福緣不淺啊!來來來,讓我看看,你那青芰眼,好生神氣也!”說著便伸出了手,那手也是奇怪,像一朵舒卷的荷葉一般,迎空一展,便抓向了藺重瞳。

藺重瞳往上一縱,卻跳到了洞穴頂端,倒懸著身體笑道:“如今我該叫你主上呢?還是賀大先生?我既敢來,便不懼你,我們倒是鬥上一鬥,看是我的青芰眼厲害,還是你這五百年的修行厲害。”

紅襖男子再不多話,身體之中一時生出無數枝蔓,看上去都是舒卷的荷葉,青碧可愛,卻是迎空瘋長,從四麵八方重重抓向藺重瞳,小小的洞穴之中,隱隱充滿了金戈之聲。藺重瞳卻甚為靈活,左躲右閃,避過一記記殺招,鳥嘴裏還不忘時時吐些鳥音:“賀大先生,你猜到時候我怎麽著?好不好我也吞了你的修為,把你做成一盞漫卷荷?……不不不,我要請施波斯先把你釀成一壇碧芳酒,再在你身上紮上無數小眼,做成酒池裏的噴泉,你道這法子妙也不妙?”

紅襖男子更不搭話,一咬牙,攻勢更加淩厲了。

此時藺重瞳也無暇再調侃,凝神對付起紅襖男子來,左眼重瞳內的細小蓮芯無論對向哪片荷葉,都像是飛出了一記蓮刀一般,將蓮葉斬斷。無奈蓮葉一經斬斷,便迅速沒入地中,轉眼之間紅襖男子的身上又能生出無數新蓮臂,這情景甚是詭異,漸漸的,藺重瞳也有些撐不住了,一個躲閃不及,便被一朵荷葉淩空一斬,肩上頓時出現一道血痕,鳥毛四濺。

藺重瞳尖叫道:“十三娘,武十三,你還不出手?你跟著這個怪物也有三百年了吧!他當初是怎麽許諾你的?每年我們獻上的寶貝,你可曾分到一星半點?我今日便答應你,若是助我滅了這個怪物,他的修為,我們一人一半,我還要助你找上另一個洞窟,讓你好好修煉,如何?”

那隻陰陽怪氣的鸚鵡卻隻躲在旁邊,笑盈盈的看著兩人惡鬥,半晌才答道:“藺相公,你這個提議卻讓我好生為難,我已經上過一次當,叫我怎麽相信你呢?不如你再給我點時間,讓我好好想上一想罷!”

此時藺重瞳已經成了一隻禿鳥,看起來滑稽得很,賀大先生也好不了多少,他的身上被重瞳刺出了無數小洞,一時之間血珠四湧,倒也頗有些湧泉的神韻。兩人在地下纏鬥著,藺重瞳忽然一個不留神,腳下被地上鋪滿的藕節一絆,踉踉蹌蹌的倒在地上。說時遲那時快,賀大先生荷臂一振,直直抓向藺重瞳的左眼,隻聽得一聲慘叫,那藏在他左眼中的荷,便被生生的拽了出來。

隻見紅襖男子左手抓著那枝妖荷,得意的縱聲長笑:“哈哈,藺重瞳,你這扁毛畜生,如今可知道我的厲害了?這青芰荷,到底還是要姓朱啊!”說著一腳將藺重瞳踹開,便要將荷塞入額頭。正在此時,藺重瞳後頸一動,我隻感覺什麽東西從我耳邊劃過,直直的刺向紅襖男子。過了一會兒,才感到左耳一陣細微的疼痛,我定睛一看,卻是一根翎毛,帶著我的血,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一般,將青芰荷釘入了紅襖男子的腦門。

賀大先生的臉上顯出了極端恐懼的神色,他想要說話,剛一張嘴,卻見武十三欺身上前,左手一揮,便朝他的胸口打去。賀大先生吐出一口鮮血,終是什麽都沒有說,直直朝後倒了下去。

此時才聽得藺重瞳輕聲說道:“我若不假裝絆倒,如何騙得過你來取我眼中荷花?青芰荷是這女子的血養的,若是養成以後再混入她的血,便成了青芰印,見妖鎮妖,見神封神。主上啊主上,今日就是佛祖三清來了,也是救不了你的命啦!”

武十三抓住那支青芰荷花,轉身跪在地上,笑吟吟的對著藺重瞳說道:“藺相公,這魔頭終於死了,我們便按剛才說好的,把他的修為分一分?可好?”

藺重瞳躺在地上,鮮血從左眼中涔涔流下,看起來甚是恐怖。他冷哼一聲,道:“如今我傷成這樣,你說分,我能不答應麽?”說著卻忽然身體暴起,武十三還未反應過來,就被這頭老鷹吃進了肚子。藺重瞳將青芰荷搶回手中,慢慢塞進左眼眶,這才冷冷一笑:“螳臂擋車,自不量力的東西!”說著便把目光轉向了我。

“海蓮,海蓮,”他歎道:“海上哪有蓮花?你這人,終也是個虛幻之物罷了!”

我嚇得往後退了幾步:“你你你……你別胡說,我可是人,生而有識者為人,和虛幻之物完全不同。”

藺重瞳微微一笑:“你們這種人,在我眼中與螻蟻一般,乘肥衣裘,聽歌玩色,追名逐利,卻不知身如腐鼠,心如桎梏,可笑可歎。”

“那那那……那你呢?仙海何處?長生何在?”

“我……”藺重瞳眼望洞外,隨口答道:“我耳絕絲竹,口厭肥甘,去華屋而樂茅齋,賤歡娛而貴寂寞,此心百年如一日,總有一天,能被我修到乘雲駕鶴,壽齊天地,你……哼,你和那小丫頭武十三一樣,燕雀焉知鴻鵠之誌也!”

“就算被你修成了神仙,那又如何?壽齊天地,你拿那麽多時間做什麽?乘雲駕鶴,你又沒個愛好,天天趕什麽集?何況你要修成仙人,還不知要幾千幾百年,你是再去擒族鹽公,還是曹塚他們上來?還是要繼續利用我們這些凡人?你和你那個主上有什麽區別,神仙可不是這麽煉的!”

藺重瞳猛的一下轉過了頭,盯著我,一時左眼之中凶光大盛,隔了一會,才冷冷說道:“本想放你一條生路,看來,終是留你不得……”

還未等他說完,我已將左手食指伸入口內,狠狠一咬,正在此時,已有無數光芒朝我襲來,我嚇得尖叫一聲,左手一甩,血珠甩出一道七彩弧線,然後便抱頭蹲在地上,等著被他的蓮刀戳成人形刺蝟。

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我隻聽到此時忽然一隻雄雞高唱,隨後,千萬隻雄雞的曉唱響徹天地。天亮了,白霧散去,一枚紅丸騰空而起,眼前的豫章城如蜃景一般漸寂漸滅。我才發現自己趴在朱耷的墳畔,身上沾滿了樟樹上滴下的點點樹液。

據說在豫章城,那些成了仙的修行人,會化成光點,奔向未知的永生。而那些心智不堅,不願空死深山的修行人,則會化成墨綠色的樹液,重新滴回人間。

我感到十分疲憊,身上冷汗淋漓,便走到廁所裏洗了一把臉。紀念堂庭院深深,一個人也沒有,充滿了朽爛的木頭的味道。我一幅畫接著一幅畫的看下去,原來賀老頭卻是枯荷,鮮於弟是墨鯉,族鹽公是瘦竹,邁著外八字走路的福樂天是肥鴨,施波斯是怪石,曹塚,卻是那條爬過我腳麵鼻涕蟲,而那頭孤鷹的眼旁,不知何時,卻起了點點黴花。南方潮濕,紀念館又沒有烘幹設備,字畫不發黴,倒反而奇怪了。

他們都撐著一身瘦骨,或圓睜著一雙白多黑少的怪眼,冷冷的瞪著我,瞪著這個世界。他們的身旁是主上的墨寶:“八大山人”,筆跡冷冽,看起來像是另外四個字:

“哭之,笑之。”

——2009年9月27日。

主要演員:

賀先生:




鮮於弟:




族鹽公:




福樂天:




藺重瞳:




主上:





海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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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ling1984 回複 悄悄話 妙極!好構思!
hsyq 回複 悄悄話 好,佩服。
出喝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wushu的評論:確實,收的有點快,懶得寫下去了。赫赫。

五十三那個丫頭貌似比我漂亮,所以她的劇照就不貼了:)
wushu 回複 悄悄話 幾幅畫,化出這般想象,實在不凡。
見了“主公”後,收得快了些,不然還可多看一節。:-)
缺了武十三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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