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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蓉(五)

(2009-09-27 22:49:36) 下一個

豫章城

不知何時,外麵的燈燭已經熄了,剛出大殿,裏麵的喧嘩吵鬧之聲卻突然消失,方才的口蜜腹劍,唇槍舌戰,談謔歌詠,似乎都是一個不真實的夢境。天地之間孤獨寂靜,又冷又暗,像一個最深的古井的底端。漫頭陀與武十三視力都好得很,行暗處如履平地,但卻苦了我,一路跌跌撞撞,跟著前麵的腳步聲,向著不知名的黑暗深處摸去。

前麵二人忽然停住了身子,我一個沒留神,狠狠撞上了漫頭陀,忍不住哀嚎一聲,武十三不滿的啾啾說道:“此人身軀怎麽如此蠢笨,難道是凡人?我倒不知道你現在與凡人攪到一起去了。”

藺重瞳陪笑道:“正是正是。雖是凡人,卻是有緣之人,那青芰橡,就是被她養成了青芰荷呢!”

武十三卻甚為不耐,道:“如此要走到什麽時候才到得了豫章城?不如咱們先走,就讓她在這裏慢慢摸吧。走得出去,算她運氣,走不出去,哼哼哼……”

我一聽這二人要先溜,心中不禁大急,趕忙伸出手,緊緊抓住藺重瞳的尾巴,大叫道:“做……動物也不能這麽不講信用,你們還修仙呢,羞也不羞!藺重瞳,你帶我來這裏,便要護我周全。要不然我我我……我打領館電話,要求庇護!”

武十三便吃吃的笑了:“你若打得通,我便不姓武!”

我一時語塞,幸好這是藺重瞳解了我的圍:“武姐姐,這人對主上還有大用,她是凡人,身體沉重,但既然今年的神歡體輕之丸還在,依我看,不如就先給了她吃,好讓她開眼明目,也算是我還她一個人情。”

武十三沉默半晌,過了一會兒,便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隨後手中就被塞進一顆丸藥,藺重瞳對我言道:“姑娘這便吃下去吧。”

唉,麵對兩個鳥人,我是疑問重重卻別無選擇,隻好把丸藥吞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似乎眼前蒙著的一層黑紗被漸漸揭掉了,天地呈現一片灰白之色,我這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座山丘的頂上。我的身旁,武十三正不耐煩的看著我,見我能視物了,便道:“好了,跳上來吧,”隨即往上一飛,便失去了蹤影。

藺重瞳也往上一指,對我說:“你跳上來”,接著也先跑了。

此時天地之間似乎隻剩我一人,像回到了荒莽年代,既無聲響,亦無生命,孤寂得好像連時間都不存在一樣。我心中害怕,隻得作勢往上一跳,這才發現自己變得輕捷無比,一躍之下,居然跳進了青雲之中。此時眼前景物突然變了,隻看到一棵巨大無比的樹矗立在天地之間。樹冠廣大,極目不能見其終,似乎要遮蔽整個宇宙。樹幹與樹枝組成巨大而深邃的回廊,梯台,大街和小巷,通向一個個葉形洞穴,每一個黝黑的洞裏,似乎都有人影在晃動。

這裏像城市,街巷上卻連一個鬼影都看不到,然而,倘要說它不是城市,那洞穴佛龕,雕塑壁畫,又是什麽?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我聽到自己低聲問道。

藺重瞳答道:“此樹便是東方朔提到過的豫章樹了,你說它是豫章城也未嚐不可,那些住在洞裏的是人,是修行人,他們在這裏修行到一定程度,便能羽化升仙了。”

“那你們的公子也住在這裏?”

“正是正是。”武十三已經聽得極不耐煩,此時便接口道:“漫頭陀,還有你,別磨蹭了,快點走吧,再不走,耽誤了時辰,主上若是怪罪下來,我可救不了你們!”

我們沿著空曠的大街朝遠處走去,我感覺自己似乎走入了一個迷宮之中,從大道而小巷,路過一個又一個幽深的洞穴。有的修行人坐在洞口,有氣無力的瞪著我們,眼神空洞。他們看上去一點神仙的風度也沒有,一個個須發皆白,瘦骨嶙峋。我忍不住對藺重瞳說道:“這些便是修仙之人?說他們是地獄裏的餓鬼,恐怕更貼切些吧!”

話音未落,隻聽到不遠處一聲嚷叫:“成仙了!成仙了!我得了!我已得了!哈哈哈!”便見一個男子得意洋洋的從洞中奔出來,還未走幾步,便腳下生雲,朝著天空冉冉飄去,隨後變成一個光點,飄入茫茫大荒之中。

這真是一個奇特的景象,大街上漸漸如飄雪一般,閃爍著無數晶瑩的光點,那些在洞口歇息的修仙之人見狀,臉上便顯出羞愧之色,不發一言,掉頭便回到了洞中。

我們往小路上越走越遠。忽然之間,陰沉的天地之中響起了蒼茫的鍾聲。我抬頭一看,隻見極遠處一座高大而猙獰的寺廟,鍾聲正是從寺廟中傳出來的。正在此時,武十三在一個洞窟前停住了腳步,道:“我們到了。藺相公,主上便住在這裏。”

走進洞裏,我的眼前突然一黑,過了好一會兒才可視物。此時便聽到藺重瞳驚叫道:“賀大先生,怎麽隻有你在這裏?主上呢?”

漆黑的洞穴中,勉強可以看到一人席地打坐。此人形容枯槁,上麵一件鮮紅襖子,下著玄色裙子,最可怕的是從裙子裏伸出來的不是腿,卻是白嫩的肥藕,盤根錯節,鋪滿整個洞穴,看起來詭異無比。

那人微微睜眼,精輪一轉,武十三便在旁喝道:“漫頭陀,你好大膽子,見到主上,還不跪拜!”

藺重瞳微一思想,便明白過來,不由冷笑道:“好仁慈的主上!好悲憫的公子!哼哼,我們都道那些吃了神歡體輕之丸的人有仙緣,卻原來被你騙來,占了他們的皮囊好繼續修仙,是也不是?”

那人冷哼一聲,陰陽怪氣的說道:“怎麽?想造反麽?都是我的奴才,都是我造出來的,如你等生而無識者,能修出人形,這輩子也就到頭了,如今皮囊被我所用,該是你等榮幸,何苦還不知足?藺重瞳,我還未說你,那青芰橡乃仙家寶物,得了便如有天眼一般,上看五百年,下測一千年。我等了許久,好不容易等到橡子成熟了,聽說卻被你受了,你福緣不淺啊!來來來,讓我看看,你那青芰眼,好生神氣啊!”說著便伸出了手,那手也是奇怪,像一朵舒卷的荷葉一般,迎空一展,便抓向了藺重瞳。

藺重瞳往上一縱,卻跳到了洞穴頂端,倒懸著身體笑道:“如今我該叫你主上呢?還是賀大先生?我既敢來,便不懼你,我們倒是鬥上一鬥,看是我的青芰眼厲害,還是你這五百年的修行厲害。”

紅襖男子再不多話,身體之中一時長出無數枝蔓,看上去都是舒卷的荷葉,青碧可愛,卻是迎空瘋長,從四麵八方抓向藺重瞳,小小的洞穴之中,隱隱充滿了金戈之聲。藺重瞳卻甚為靈活,左躲右閃,避過一記記殺招,鳥嘴裏還不忘時時吐些鳥音:“賀大先生,你猜到時候我怎麽著?好不好我也吞了你的修為,把你做成一盞漫卷荷?……不不不,我要請施波斯先把你釀成一壇碧芳酒,再在你身上紮上無數小眼,做成酒池裏的噴泉,你道這法子妙也不妙?”

紅襖男子更不搭話,一咬牙,攻勢更加淩厲了。

此時藺重瞳也無暇再調侃,凝神對付起紅襖男子來,左眼重瞳內的細小蓮芯無論對向哪片荷葉,都像是飛出了一記蓮刀一般,將蓮葉斬斷。無奈蓮葉一被斬斷,便迅速沒入地中,轉眼之間紅襖男子的身上又能生出無數新蓮臂,這情景甚是詭異,漸漸的,藺重瞳也有些撐不住了,一個躲閃不及,便被一朵荷葉淩空一斬,肩上頓時出現一道血痕,鳥毛四濺。

藺重瞳尖叫道:“十三娘,武十三,你還不出手?你跟著這個怪物也有三百年了吧!他當初是怎麽許諾你的?每年我們獻上的寶貝,你可曾分到一星半點?我今日便答應你,若是助我滅了這個怪物,他的修為,我們一人一半,我還要助你找上另一個洞窟,讓你好好修煉,如何?”

那隻陰陽怪氣的鳥鸚鵡卻隻躲在旁邊,笑盈盈的看著兩人惡鬥,半晌才答道:“藺相公,你這個提議卻讓我真真為難,我已經上當了一次,該怎麽相信你?不如你再給我點時間,讓我好好想上一想罷!”

此時藺重瞳已經成了一隻禿鳥,看起來滑稽得很,賀大先生也好不了多少,他的身上被重瞳刺出了無數小洞,一時之間血珠四湧,倒也頗有些湧泉的神韻。兩人在地下纏鬥著,藺重瞳忽然一個不留神,腳下被地上鋪滿的藕節一絆,踉踉蹌蹌的倒在地上。說時遲那時快,賀大先生荷臂一振,直直抓向藺重瞳的左眼,隻聽得一聲慘叫,那藏在他左眼中的荷,便被生生的拽了出來。

隻見紅襖男子左手抓著那枝妖荷,得意的縱聲長笑:“哈哈,藺重瞳,你這扁毛畜生,如今可知道我的厲害了?這青芰荷,到底還是要姓朱啊!”說著一腳將藺重瞳踹開,便要將荷塞入額頭。正在此時,藺重瞳後頸一動,我隻感覺什麽東西從我耳邊劃過,直直的刺向紅襖男子。過了一會兒,才感到左耳一陣細微的疼痛,我定睛一看,卻是一根翎毛,帶著我的血,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一般,將青芰荷釘入了紅襖男子的腦門。

賀大先生的臉上顯出了極端恐懼的神色,他想要說話,剛一張嘴,卻見武十三欺身上前,左手一揮,便朝他的胸口打去。賀大先生吐出一口鮮血,終是什麽都沒有說,直直朝後倒了下去。

此時才聽得藺重瞳輕聲說道:“我若不假裝絆倒,如何騙得過你來取我眼中的荷花?這青芰荷是這女子的血養的,若是養成以後再混入她的血,便成了青芰印,見妖鎮妖,見神封神。主上啊主上,今日就是佛祖三清來了,也是救不了你的命啦!”

武十三抓住那支青芰荷花,轉身跪在地上,笑吟吟的對著藺重瞳說道:“藺相公,這魔頭終於死了,我們便按剛才說好的,把他的修為分一分?可好?”

藺重瞳躺在地上,鮮血從左眼中涔涔流下,看起來甚是恐怖。他冷哼一聲,道:“如今我傷成這樣,你說分,我能不答應麽?”說著忽然身體暴起,武十三還未反應過來,就被這頭老鷹吃進了肚子。藺重瞳將青芰荷搶回手中,慢慢塞進左眼眶,這才冷冷一笑:“螳臂擋車,自不量力的東西!”說著便把目光轉向了我。

“海蓮,海蓮,”他歎道:“海上哪有蓮花?你這人,終也是個虛幻之物罷了!”

我嚇得往後退了幾步:“你你你……你別胡說,我可是人,生而有識者為人,和虛幻之物完全不同。”

藺重瞳微微一笑:“你們這種人,在我眼中與螻蟻一般,乘肥衣裘,聽歌玩色,追名逐利,卻不知身如腐鼠,心如桎梏,可笑可歎。”

“那那那……那你呢?仙海何處?長生何在?”

“我……”藺重瞳眼望洞外,隨口答道:“我耳絕絲竹,口厭肥腴,去華屋而樂茅齋,賤歡娛而貴寂寞,此心百年如一日,總有一天,能被我修到乘雲駕鶴,壽齊天地,你……你和那小丫頭武十三一樣,哼哼,燕雀焉知鴻鵠之誌也!”

“就算被你修成了神仙,那又如何?壽齊天地,你拿那麽多時間做什麽?乘雲駕鶴,你又沒個愛好,天天趕什麽集?何況你要修成仙人,還不知要幾千幾百年,你是再去擒族鹽公,還是曹塚他們上來?你和你那個主上有什麽區別,神仙可不是這麽煉的!”

藺重瞳猛的一下轉過了頭,盯著我,他的左眼之中閃著無數細小的光芒,隔了一會,才冷冷說道:“本想放你一條生路,看來,終是留你不得……”

還未等他說完,我已將左手食指伸入口內,狠狠一咬,正在此時,已有無數光芒朝我襲來,我尖叫一聲,左手一甩,血珠甩出一道七彩弧線,然後便抱頭蹲在地上,等著被他的蓮刀戳成人形刺蝟。

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我隻聽到此時忽然有一隻雄雞高唱,隨後,千萬隻雄雞的曉唱響徹天地。天亮了,白霧散去,我才發現自己趴在朱耷的墳畔,身上沾滿了樟樹上滴下的點點樹液。

據說在豫章城,那些成了仙的修行人,會化成光點,奔向未知的永生。而那些心智不堅,不願空死深山的修行人,則會化成墨綠色的樹液,重新滴回人間。

我感到十分疲憊,身上冷汗淋漓,便走到廁所裏洗了一把臉。紀念堂庭院深深,一個人也沒有,充滿了朽爛的木頭的味道。我一幅畫接著一幅畫的看下去,原來賀老頭卻是枯荷,鮮於弟是墨鯉,族鹽公是瘦竹,邁著外八字走路的福樂天是肥鴨,施波斯是怪石,曹塚,那個鼻涕蟲,而那頭孤鷹的眼旁,不知何時,卻起了點點黴花。南方潮濕,紀念館又沒有烘幹設備,字畫不發黴,倒反而奇怪了。

他們都撐著一身瘦骨,或圓睜著一雙白多黑少的怪眼,冷冷的瞪著我,瞪著這個世界。他們的身旁是主上的墨寶:“八大山人”,筆跡冷冽,看起來,像是另外四個字:

“哭之,笑之。”

——20099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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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喝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qianqiuxue的評論:謝謝捧場,您過獎了:)
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好文好筆。奇思妙想,寓意深長。喜歡你的文字和故事。

頂“身如腐鼠,心如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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