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歡體輕之丸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終於按下雲頭,落在一片華堂麗館之前。此時月明夜清,徹燭高照,眼前一片珠樓翠幕,重檻飛楹,儼然大家氣象。黑衣漢子帶我入門,順著小徑往裏走,一路奇花異草,仙閣精舍,自不待言,就連穿著青衣的仆役婢女,也都長得甚為齊楚。
行不多時,便看到一座大殿,隻見房屋綺秀,以文柏為梁,沉香屑和紅泥塗壁,香氣蓬勃,兼以金蓮粉彩繪,當真是富麗堂皇,妙不可言。殿內兩側早已坐著數人,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便齊齊回過頭來,見是漫頭陀,均是臉色一鬆,待看清了他的左眼重瞳以後,卻一起露出了嫉妒的神色。
“藺兄可謂深藏不露,居然讓你煉成了青芰瞳。”坐在左手首位的老者開了口:“隻是青芰橡一千年才一熟,主上還沒享用,你倒是先私受了,這……”
話音未落,坐在他旁邊的一位枯瘦老者便冷哼道:“哼哼哼哼,漫頭陀你好大的膽子。這橡子既被你拿到了,我們兄弟無話可說,隻是你不該急著煉化它。用你的霧眼養著,今日獻給主上,豈非奇功一件?說不定主人也能早點回來提攜提攜我們了。”
另一位矮而肥的中年男子脾氣卻甚是暴躁:“賀大哥,族鹽公,你們何必與他客氣!漫頭陀私用寶物,犯了大忌,今日我們便請武家十三娘告知主上,我就不信主上不治他一個僭越之罪!”
聽到這裏,殿上眾人都坐不住了,他們紛紛起身,將黑衣漢子圍在中間,七嘴八舌的數落他,有人更是做好了一篇檄文,大聲朗誦起來,口誅筆伐,定要治漫頭陀的罪,一時人聲鼎沸,倒也顯得熱鬧非凡。黑衣漢子站在中間,卻一言不發,隻微微冷笑著,斜睨著一幹人等,神情傲岸之極。
正在熱鬧的時候,忽然聽到殿南的主座旁傳來一聲清叱:“主上壽宴,誰人敢在這裏喧嘩?”
一聽這個聲音,眾人好像老鼠見到了貓,紛紛露出又恨又怕的樣子,一個個偃旗息鼓,溜回了座位。我向上一看,卻是不知什麽時候,主座前多了一個年可十五六的婢女,梳雙髻,著青衣,體態甚為風流,隻是一臉寒霜之色,正瞪著眾人。
左手首位的賀公尷尬的咳嗽了一聲,朝上拱了拱手,道:“原來武家十三娘到了,主上今年……還是不來麽?那仙丸,今年……”
美少女冷哼一聲:“主上來是不來,什麽時候來,賜不賜仙丸,豈是你等奴才該問的?時辰到了,隻將你們的好東西獻上來便罷,卻要多什麽話!”
此言一出,眾人隻得無可奈何的對望一眼,想來這武家十三娘地位甚高,眾人不忿她態度驕橫,卻又心中懼怕,均是敢怒不敢言,一時大殿裏倒是冷了場。賀先生見大家都不說話,隻好繼續出來打圓場:“如此一來又要麻煩十三娘了,嘿嘿嘿,眾位兄弟今年帶的寶貝,想來都是稀世之珍,說不得,我這個老哥哥就先帶個頭吧,”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豹皮袋子,往下一倒,一塊墨色的長方形物事便掉在了他的手上。
“主上雅擅丹青,這塊豹墨是我走遍各地好不容易找到的,獻給主上,祝願公子萬年。”
說著又從懷裏掏出一枝筆,在嘴巴裏舔了一舔,又在墨上微微一蘸,左右仆從早已鋪好宣紙,賀公走上前,大筆一揮,寫下“公子萬年”四個大字,墨色晶瑩拙樸,奇的是待他寫完,宣紙上更多了一個一寸來長的小道士,跪在紙上朝上叩祝。賀公一笑,輕聲說道:“這便是墨精了,請公子笑納。”
話音剛落,從殿右傳來一陣笑聲,笑聲中那個矮肥的中年男子走了上來,對賀公施了一禮,道:“我與大哥算是心有靈犀了,今日我獻於主上的寶貝,卻正好能與大哥的湊成一雙呢!”
“噢?”賀老頭咧了咧嘴,看起來卻笑得很是勉強,似乎一點也不想與這個矮胖子心有靈犀,他問道:“鮮於弟帶的是什麽好東西?”
鮮於先生掏出了一個古色古香的盒子,剛一打開,眾人便聞到了一股最深沉銷魂的香氣,讓人隻忍不住想要沉醉下去。定睛一看,卻是小小一團鮮紅色物事,此時眾人都不禁動容,連武家十三娘也忍不住出言相詢:“這可是玄山泥?”
“正是!”鮮於胖子一臉諂媚:“武姐姐好學識!玄山泥以朱礬製,加麝酒,平時盛在鎮犀匣裏,養以透雲香,這便是陳茂當年用的的朱泥,據說用此泥蓋的印信,香可傳數十裏。此人死後,殉以玄山印泥,此物便失傳了。這次我翻遍了山西大大小小的古墓,挖地三尺,才在他的左手掌心骨裏找到了這麽一小塊朱泥,不敢獨美,獻於主上,賀大哥,你說,我這印泥,和你的豹墨,是不是正好一對兒呢!”
賀老頭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他冷哼道:“哼哼哼,確實是地造天設的一對兒,隻是那神歡體輕丸,卻不能你我一人一半……”
武家十三娘對他們的拌嘴不置一詞,雙手一揮,打斷他們,卻將目光轉向那個枯瘦的高個老者,道:“族鹽公,你帶來了什麽好東西?”
族鹽公起身,先是朝著殿上的主位深施一禮,才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小的細瓷盆子,隻見盆子裏種著一株蒲草,看起來甚為平淡無奇。
“這叫夢仙草。每日主上就寢前,佩其草入睡,則能拘仙人夢中相會。主上日思夜想的,是有朝一日能位列仙班,懷其草,仙人定能入夢,就在夢中也不輟修煉之事,對主上大有裨益啊!”說完,不禁搖頭擺尾,神情甚是得意。
武家十三娘莞爾一笑,問道:“既是如此好東西,怎麽族鹽公自己不留著享用呢?”
一聽此言,族鹽公嚇得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眼角迸淚,連連叩首道:“奴才不敢僭越,奴才日思夜想的,不過是主上早日煉成仙體,才好回來帶挈帶挈奴才,奴才這一輩子,隻要能跟著主上,便心滿意足了,萬萬不敢起妄心啊!此心此誠,天地日月可鑒!”
聽到此言,青衣女子微微頷首,不再說話,此時卻聽到殿角傳來一陣刺耳的冷笑聲:“你這老東西,我們誰人對主上不是這般忠心耿耿,卻要你在這裏做戲,憑的叫人惡心!”說著,另一個矮胖子踩著外八字腳,一搖一擺走了上來,神色甚是倨傲。
武家十三娘便道:“福樂天,你且莫講別人,你既說對主上忠心耿耿,那我倒要看看你今年備了什麽。倘若比不上族鹽公的,我可要拿你問罪喲!”
福樂天一笑,便從懷裏掏出一個一尺來長的黑鍛袋子,隻見袋子細細長長的,看起來頗像笛袋。福樂天將袋子抖開,喝一聲:“還不出來!”卻從裏麵掉出一個背琵琶的女伎偶人。偶人見風便長,轉眼已經變成一個婷婷楚楚,姿容秀麗的女子,作啼妝,披輕帛,肌膚白嫩,腰肢纖細,隻是臉上的表情甚為呆癡。族鹽公見原來福樂天帶來一個呆美人,不禁失笑:“哈哈哈,福老弟,這就是你的忠心?”
福樂天微微一笑,轉回自己的案幾,卻從幾上端起一盤糖雞卵喂給美人吃,美人吃了雞卵後,像是活了過來一般,眉眼口鼻,無不風情萬種,她解下自己的琵琶,款款而歌,歌雲:
“望月婆羅門,青霄現金身。麵帶黑色齒如銀,處處分身千萬億,錫杖撥天門,雙林禮世尊。
望月隴西生,光明天下行。水精宮裏樂轟轟,兩邊仙人常瞻仰,鸞舞鶴彈箏,鳳凰說法聽。
望月曲彎彎,初生似玉環。漸漸團圓在東邊,銀城周回星流遍,錫杖奪天門,明珠四畔懸。
望月在邊州,江東海北頭。自從親向月中遊,隨佛逍遙登上界,端坐寶花樓。千秋似萬秋。”
歌有裂雲之音,卻非人間氣象。一曲聽罷,隻覺五髒六腑十萬八千個毛孔無不舒服至極,隻想手舞足蹈,隨著音樂,直飛入天宮去。
福樂天見大家一臉神魂顛倒的樣子,不禁得意一笑,道:“當年明皇遊月宮,聽仙樂,世人皆知他帶回的霓裳羽衣曲,卻不知道這另一套曲子。卻說一日早朝時,高力士見明皇時常手按腹部,退朝後便問明皇可是病了,明皇卻答夢中得聆仙曲一首,深恐忘記,所以手虛按簫孔記憶音樂,這便是這一套婆羅門曲了。馬嵬坡後,明皇幸蜀,在那裏以楊妃之態造了這麽一個伎樂女俑,隻要知道開啟機關,便能使俑人奏婆羅門曲。今日獻給主上,願主上也能如歌中所言:‘隨佛逍遙登上界,端坐寶花樓。千秋似萬秋’!”
“無酒不成樂,如此仙樂,沒有美酒,主上必然會大感無趣!”福樂天的話音剛落,另一個沙啞的聲音便接過了話頭。武家十三娘一笑,道:“施波斯,今日你也來了,怎麽,難道你今年帶給主上的又是美酒?這次是碧芳酒,還是柳暗花明釀?”
“非也!非也!”一個老頭搖著頭走了上來,他瘦骨嶙峋,看起來甚是醜陋,卻偏偏頭戴襆巾,身著長衫,手裏握著一把扇子,蝴蝶似的搖來搖去,作風流書生樣:“往年送了主上幾壇好酒,想來主上多半認為我施波斯隻懂得釀酒,不知有其他。今年好叫主上得知,我得了一樣絕妙美器送給主上,美器配好酒,必能增色填味十分啊!”說著便掏出一個精美的酒杯遞給武家十三娘,繼續說道:“此杯名喚漫卷荷,乃是當年劉伶所用之杯。每次斟滿酒後,杯上所刻仙人必翩翩起舞,酒盡乃止。當年劉伶下凡,漫卷荷也跟著下來尋他,那劉伶本是天上的文曲星,卻隻得一篇酒德頌傳世,何也?卻是因為一日劉伶喝醉了,帶著杯子誤入蔥市,玷汙了神器,致使天怒人怨,終生不得誌。他回天庭以後,杯子卻被留在了人世,前日為我所得,今天便獻於主上,望主上早登天庭,聖壽萬千!”
如今殿上隻剩一個長發年輕男子與漫頭陀沒獻禮物了。那長發男子看來總有好幾個月沒洗澡了,頭發黏在一起,甚是肮髒,他見眾人都盯著他,不禁臉上一紅,忸忸怩怩的走上前,還沒說話,臉兒就紅得更厲害了。
福樂天見不得他忸怩作態的樣子,粗著嗓子喝道:“曹塚,你這個野狐鼻涕,別裝腔作勢了,以為自己很美麽!快把你的禮物拿出來,讓眾位哥哥們看看!”
曹塚又忸怩了一番,才從懷裏掏出兩個紅澄澄的小桔子,托在掌心,眾人一見,由不得哈哈大笑起來,道:“曹塚曹塚,我們主上金枝玉葉,楚地什麽好東西沒吃過,你拿兩個南豐蜜桔騙人,很有意思麽!”
曹塚不說話,隻將桔子獻給十三娘,道:“請武家姐姐轉交主上。”
武十三一笑,卻將桔子反扣回曹塚手中,道;“這桔子有什麽玄機,你現在便演示給我們看看吧!”
曹塚隻好接過桔子,又扭著手掙紮了一番,才說道:“我……我知道眾位哥哥送的壽禮均是有助於主上修仙的,奴才便有了一個孩子氣的想法,想著主上在修仙之餘,總需要放鬆一下,於是便弄來了這個好東西,”他說著便剝開了桔子,隻見從桔子裏麵忽然走出來十好幾個方伎,便在殿上表演起來,有的吞雲,有的吐火,有的喚龍,有的釣鯉,有的登高,有的鑽地,當真是世所未見的種種絕技,一時讓人眼花繚亂。曹塚卻深怕被大家看盡了,不一會兒,兩手便在虛空中一抓,那些個伎人忽然停止了動作,重新鑽回小桔子中,眾人還在瞠目結舌,過一會兒,才爆發出一個好字。曹塚的臉上又浮起了紅暈,不過這次不是因為害羞害的,卻是得意得的。
此時眾人興高采烈,都忍不住手舞足蹈,舉起了杯子,齊聲唱道:“不處囂塵千萬年,我於此峒求仙……神方求盡願為丹……登雲也,尋仙兜率天。”接著便是一陣鬼哭狼嚎:“主上!主上哦!我對你的忠心天地可鑒……”“公子,山中多虎豹,不可以久留,歸來兮!歸來兮……”眾人手裏舉著杯子,紛紛做癲狂悲痛之狀,眼睛卻偷偷瞅著武家十三娘,要看她怎麽行事。
武家十三娘卻隻是微笑,等眾人惺惺作態完了,才將一雙寒星似的美目掃過漫頭陀,冷道:“藺重瞳,你的禮物呢?”
漫頭陀卻是但笑不語,隔了良久,才將一隻鳥爪子放在嘴邊,噓了一聲,道:“噓!天機不可泄露也!”
武家十三娘便也不再相催。此時大殿裏沉寂一片,眾人均眼巴巴的盯著十三娘,她站在主位邊,似是側耳認真傾聽了許久,不時微微點頭,發出嗯嗯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肅容一整,對著眾人說:“主上大罵各位,說你們這次獻的東西都是俗世中的蠢物,無助飛仙之舉,偏偏自己還得意洋洋,以為自己找到了寶貝,哈哈哈,真可笑。”她學著主上哈哈哈幹笑了三聲,聽起來卻一聲比一聲陰寒:“主上還說,今日姑且念你們一片精誠,又求仙多年,不降罪於你們,各自回去好好修行吧!留待明年,再看那神歡體輕之丸,可以花落誰家!”言畢又對著漫頭陀說:“藺先生,你卻沒這麽容易脫身,公子喚你去,要問問青芰蓮的事,這位姑娘既同和你一起來的,想來與青芰蓮也脫不了幹係,這便都隨我走一趟吧!”說罷抖了抖身子,忽然化作一隻翠衣鸚鵡,領著我們,便向屋外飛去。
問過兒好,最近心情好些?
可惜周末又過去了。
想必“我”就是漫頭陀的一件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