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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酪

(2009-07-01 13:40:38) 下一個
剛來米國的時候,除了不能吃肉以外,牛奶也不能喝,因為無論多稀薄的牛奶,也能從裏麵聞出一股腥臊之氣,於是隻好去買酸奶,裏麵加了藍莓,或者桑葚果粒的,乃是我的最愛。可是什麽好東西都架不住多吃,一來二去也就不再粉米國酸奶了,也不再和糖糖吹噓米國酸奶便宜了,相反的,倒是懷念起北京某客隆裏麵賣的蘆薈酸奶起來,清新的味道,又柔又韌的果粒。回國玩的時候,喝到國內的牛奶,大吃一驚,心想怎麽這麽稀薄呢——原來不知不覺間,我的口味已經發生了變化,什麽都沒有以前好吃了,就連一直夢想著的玉米粒餃子也沒了想象中的滋味。

然而和糖糖聊天的時候,還是要問:“你還記得我走之前的那個冬天,我們在水果撈吃的雙皮奶嗎?”糖糖猛點頭:“記得記得!”“那還記得梅園的宮廷奶酪嗎?那個鬆子口味的?”糖糖繼續點頭:“當然當然!”我們兩把小勺子一杯奶酪,你一口我一口的挖著,商量著待會是去逛街,還是去後海吃一碗豆腐腦。

和最要好的女朋友在一起的日子,總是像初夏的傍晚一樣甜美輕柔,讓人忍不住抬起頭,望著湛藍的天空微笑。

說到乳製品,最早的記憶是娘親從上海喬家柵帶回來的生日蛋糕。那時候我大概五歲。蛋糕被很鄭重的放在五鬥櫥上——因為是上海來的東西,所以非要等到姐姐過生日的時候才可以吃。可是姐姐的生日怎麽還不到呢?每天姐妹倆都要央求娘親打開蓋子讓我們看一看,看看那個巧克力色的小猴子還立不立在上麵,偶爾娘親可憐我們,用小刀把周邊的渦形奶酥削一塊下來我們嚐嚐,是那樣的鮮美。蛋糕被藏了很久,居然還沒有壞,裏麵的奶油裏混著大量的砂糖,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後來我還很多次的吃到過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比如第一個花心筒是姐姐賺錢後給我買的(那奶油怎麽如此的純正?),第一包裏麵有油料包的方便麵(裏麵的雪裏蕻怎麽如此鮮美?),第一次吃麥當勞(因為窮,麥當勞隻能偶爾吃一次),甚至第一口魚香肉絲京醬肉絲……但是現在,似乎再沒有了可以讓我日思夜想的食物,物質的豐富,帶來的是濫吃和不再珍惜。

回頭說奶製品,我一直很喜歡廣東的雙皮奶,雖然知道並不難做,可自己總懶得去蒸。其實牛奶可以做出許多美妙的食品——隻要你有奇思妙想——最近讀《陶庵夢憶》(張岱著),看到一則關於乳酪的小文,不禁一笑,於是想寫寫,看看明朝人是怎麽做奶製品的。

從張岱的文中可以看出,乳酪在明朝,是由那些牛馬販子帶出來販賣的——本來嘛,他們養牛賣馬,有天生的條件可以做乳酪,賣牛奶,可是張岱並不太看得起這些“駔儈”,所謂“駔儈”(zang3 kuai4——zang三聲隻有這一個字),語出《史記 貨殖列傳》,駔,度牛馬市,儈,生也,生資貨財利。我想多半這些牛馬販子不是文化人兒,賣牛奶就是賣牛奶,牛奶賣不掉,做成奶酪繼續賣也是好的,哪裏能從裏麵做出多少文化來呢!所以張岱很懷舊的說,自從乳酪生意被這幫人壟斷了以後,就再沒品嚐過好吃的奶酪了啊!

我很疑心張岱是一個中土大唐食文化的衛道士——牛馬販子的乳酪,也不知道有沒有西域之風,然而這種粗獷必定是不被張岱所喜歡的吧!必得要最細膩的東西才能熨貼住他那江南春雨一般的肺腑與口唇——說到這裏,不僅想到曾經在藏區吃過的酥油茶藏式餃子包子麵條,以及當時因受不了而逃竄到川菜館吃夫妻肺片的狼狽,這麽一來,我也是中土大唐食文化的衛道士了麽?不過現在由於旅遊經濟的發達,給遊客吃的酥油茶也是可以加糖而不必非要加鹽巴了的。尤記得那時幫布達拉宮裏的喇嘛們打酥油茶,茶水濺了我一臉,引起他們年輕而歡快的笑聲,還有甜茶館裏三毛錢一小杯的甜茶——那一定是從印度來的口味。

既然在市麵上買不到好的乳製品,張岱便決定自己做了:養一頭牛,半夜擠出牛奶,清晨的時候,乳花已經湧了上來。用銅鍋煮了——這裏麵有很重要的信息,如“半夜”,“清晨”,“銅鍋”,想來要吃到鮮甜的乳酪,一定需要不辭辛勞——然而這並非全部。倘若單單如此喝,則和飲牛飲馬有什麽區別?倒是蠢物了(我揣摩著張岱就是這麽想的……)。關鍵在於下一步:煮藍雪汁——意思是藍雪茶,這藍雪茶也是有年頭有曆史的,要寫出來,又是一篇故事,所以省去,隻略說說藍雪之妙,曰:“茶味泠泠,有金石之氣……”茶色如同剛剛摘下來的竹葉,“綠粉初勻……”,一斤乳汁兌四杯藍雪茶,煮沸,這樣就得到了像珠玉一般豐腴,霜雪一般細膩,飄著蘭花香氣的奶茶。

讀到此處,不僅掩卷大歎,此茶不應人間有啊!世人多用紅茶煮牛奶,卻不知綠茶煮牛奶,滋味更佳。然而藍雪茶已不知湮滅何處,我偶爾有閑想做點奶茶,倒自覺的不去糟蹋家裏的幾罐好茶,隻用茉莉花茶兌了牛奶,再采下盛開的茉莉投入其中,新鮮茉莉被熱茶激蕩,卻沒有味道,隻吃一個情趣,看“數隻茉莉同雪濤並瀉也。”等老公回來,樂而獻之,問曰:“主公,其味如何?”他咂咂嘴,點點頭:“mmmm,淡了點……賢妹,大熱天的,咋不冰起來喝捏?”直是一個蠢物!哼!

牛奶除了做成奶茶以外,還可以與鶴觴花露合蒸,估計蒸出來的奶糕,一定有花露的清芬。這鶴觴花卻不知道出處,想來和紅樓夢裏的“玫瑰清露”一樣芳香。但是以前卻看到過一種叫做鶴觴酒的,說是以罌粟入酒,酒味甘美,飲之醉而不易醒,想來仙鶴聞到了,也要飛下來品嚐,一醉方休,是為“鶴觴”也。

除了這些以外,張岱還提供了另外一個方子,說是牛奶和豆粉一起漉成奶豆腐,冰起來吃,滋味絕佳,奶豆腐做好以後,可以煎,可以做皮子,可以和在麵裏做餅,可以沉澱在酒裏,可以用鹽醃著吃,可以用醋蘸著吃,無不美妙無窮。

很早很早以前,蘇州有一個叫過小拙的,把牛奶和蔗糖霜混在一起,熬製過濾以後,做成奶餅子加印,天下人稱為至味,可惜做法已經失傳了——我很疑心對於現代人來說,這奶餅子是否真的“至味”,東安市場下麵賣的蒙古奶渣子,梅園的宮廷奶餑餑,可能和這奶餅子味道差不多吧?何況蔗糖對於我們並非新鮮事物,倒是藍雪茶和鶴觴花來得古意悠然一些。

遙想當年張岱,少年時一定“飄阿錫之衣,乘纖離之馬”,是個對所有精致的玩意兒,優雅的情趣無所不知的貴族少年,中年以後國破家亡,於是進山做了一個隱士。他寫《陶庵夢憶》,夢便點了題:既然什麽都沒有了,那麽還剩下回憶,剩下夢囈,回憶使他忘記生的愁苦,而生活在那些最微小的細節之中。有些人對此必是不屑的,因為除了吃喝玩樂,他什麽都沒有留下,然而他將語言的美發揮到了一個極致,是生活的張力產生了這部精致的作品。我總覺得張岱——如以古人的氣節而言——到底還有些懦弱,雖然避跡山居,也沒有像伯夷叔齊那樣躲進首陽山餓死,可謂消極抵抗。然而張岱並非消極抵抗中的極端者,明末清初有一男子,既想做一個有骨氣的人,又害怕凍餓繩子刀子古井池塘,於是想了一個好辦法:以醇酒美人自戕,天天吃得是爛醉如泥之後XXX(此處省略200字),結果求死而不得,反而弄壞了身體,變成一個腰也抬不起來的老頭,被當時的人笑稱為“人蝦”。比較起來,張岱要比他倒黴得多——因為窮困,然而也因為窮困,他在文學曆史上變成了一朵美麗而含羞的薔薇花。


轉一個張岱的《二十四橋風月》,不轉其他更有名的文是因為從這篇裏,我讀到了古文中少有的對於細節的描寫,如群妓“笑言啞啞聲中,漸帶淒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和其中所暗含的人文主義情懷。與歐洲的文藝複興作橫向對比,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課題。有意者可試為之。

  廣陵二十四橋風月,邗溝尚存其意。渡鈔關,橫亙半裏許,為巷者九條。巷故九,凡周旋折旋於巷之左右前後者,什百之。巷口狹而腸曲,寸寸節節,有精房密戶,名妓、歪妓雜處之。名妓匿不見人,非向導莫得入。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燒,出巷口,倚徙盤礴於茶館酒肆之前,謂之“站關”。茶館、酒肆、岸上紗燈百盞,諸妓掩映閃滅於其間,疤戾者簾,雄趾者閾。燈前月下,人無正色,所謂“一白能遮百醜”者,粉之力也。遊子過客,往來如梭,摩睛相覷,有當意者,逼前牽之去;而是妓忽出身分,肅客先行,自緩步尾之。至巷口,有偵伺者向巷門呼曰:“某姐有客了!”內應聲如雷。火燎即出,一俱去,剩者不過二三十人。沉沉二漏,燈燭將燼,茶館黑魆無人聲。茶博士不好請出,惟作嗬欠,而諸妓醵錢向茶博士買燭寸許,以待遲客。或發嬌聲,唱《擘破玉》等小詞,或自相謔浪嘻笑,故作熱鬧,以亂時候;然笑言啞啞聲中,漸帶淒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餘族弟卓如,美須髯,有情癡,善笑,到鈔關必狎妓,向餘噱曰:“弟今日之樂,不減王公。”餘曰:“何謂也?”曰:“王公大人侍妾數百,到晚耽耽望幸,當禦者不過一人。弟過鈔關,美人數百人,目挑心招,視我如潘安,弟頤指氣使,任意揀擇,亦必得一當意者呼而侍我。王公大人豈過我哉!”複大噱,餘亦大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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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喝酒 回複 悄悄話 嗬嗬,行,聽你的,我不糟蹋食物了。等回國買去!
秋天的腳步 回複 悄悄話 我也好饞梅園的奶製品啊!現在悉尼,有一次照著網上的方子做了一次雙皮奶,好難吃啊!還是等著回國的時候買著吃罷,別自己費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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