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了七星
http://www.sina.com.cn 2001/02/08 15:51 新浪文教
新浪網友:間歇性失語
去超市采購,整個車程大約三十分鍾,中間有十分鍾我進入了半睡眠狀態。周圍有幾組細碎的談話和十種以上香水的雜合香氣,陽光好得像根本不屬於這個城市。
我在半睡眠狀態中感到很安全很放鬆。我好像做夢了,夢到了七星。已經記不太清楚七星的樣子了。這真有點荒謬。當感覺找不到可投影的眼睛,就像靈魂和肉體相互迷了路。
當你對一個人從“想念”變成“想起”,這說明你已經心甘情願地在他的生活中蒸發掉了。至於到底是你蒸發了他,還是他蒸發了你,這是兩個機率幾乎相等的可能性,就像投一個硬幣,結果是哪一麵,都不意外。
關於愛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符號係統。比如歌、照片、錄相帶、情書,某個牌子的打火機和襯衫。對我來說,記憶和區分不同男人的符號是各種牌子的香煙。有時我發現我已經忘記了他們的名字,但我記得他們的煙。我的第一個男朋友,就叫他三五吧,那時我十九歲。三五給我的前途帶來了一場小災難――有天夜裏在繪圖教室抽他留下來的“三五”,導致了一場局部小火災。這場火災不但使我的獎學金泡了湯,而且還使我背上了一個小處分,直至畢業也沒能撤消。
第二個男朋友是高樂,“高樂”這個牌子是種低檔涼煙,綠色的包裝,兩塊錢一包。而高樂同誌很窮,他總是很樂觀地說這味道有點像沙龍嘛。我和他同甘共苦抽了一年“高樂”後,有一天他從前的女友給他寫了一封感人肺腑的遺書之後自殺未遂,他決定回到她身邊。
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去高樂那兒收拾自己的東西。我小心翼翼地把煙灰缸裏所有沾著口紅印子的煙頭挑出來,把衛生間裏的每一根長頭發撿幹淨。高樂倚在門口麵無表情地抽他的“高樂”。當我彎下腰趴到床底下很費勁兒地夠自己那雙拖鞋的時候,聽到了這個男人的抽泣聲。那時候我已經很明白哭並不能說明什麽,有時隻是當事人一種即時抒情和自我勉懷的需要。我在床底下說,別哭了。她會給你幸福的。
我在臨走前給高樂留下了一條“高樂”,估計這些煙夠他抽兩個星期。我想,忘記一個人,大概也隻需要兩個星期吧。
他的最後一個吻,雜著涼而嗆的“高樂”味兒。
我的第三個男朋友就是七星。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講三五和高樂的曲故,是和七星坐在機場的咖啡廳裏。七星正在抽他煙盒裏的最後一支“七星”。機場的廣播已經開始催促去德國的乘客登機。七星把空煙盒遞給我:“送給你,記住我是七星”。我接過煙盒,說:“我會記住的。隻是,誰知道你以後會變成萬寶路還是大衛杜夫?
七星說:“這樣吧,等我們下次見麵,如果我還抽七星的話,你就嫁給我。”
我伸出一隻手指說“一言為定”,七星也把他的手指鉤上來,說,“一言為定。”這如果是電影中的鏡頭,應該是用羅大佑的那首<彈唱詞>做背景音樂吧――“手指鉤一鉤,兩人心在此,眼神兜一兜,可愛的樣子”,所有短暫而浪漫的鏡頭感都可能是日後的致命傷,可我並不想讓七星知道。在這人來人往的機場,告訴一個即將在你生命中蒸發掉的人你實際上有多愛他更像是一種滿懷目的性的煽情。在這種時候絕口不提比千言萬語好,我要笑得盡量雲淡風清。
我對七星很酸很酸的說:“親愛的七星,我會好好過的,你是我的陽光我的紫外線,你讓我沒法發黴和腐爛。”
我知道在這一刻之後,我年輕的愛人七星會登上飛機,踏上異國土地,開始嶄新生活,抽上新牌子的香煙,結識新的女人,對新的女人說出新的“如果”――人們總是喜歡用“如果”去勾勒一些莫須有的奇跡。可大部分“如果”都不可兌現,不過是從希望到絕望的一個緩衝地帶。
我是在諾查丹馬斯預言中的世界末日也就是1999年7月1日那天決定放棄七星的。當時我們坐在學院路邊的馬路牙子上,車來車往,塵土飛揚。七星的一隻手拉著我的一隻手,他說我們就像蒼蠅一頭撞在玻璃上,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沒有的。說完這句關於蒼蠅的話我們不約而同地歎氣。我27歲,是個沒指望的女娛記;七星24歲,是個正在為前途和出路發愁的研究生――在“世界末日”,一對驢唇不對馬嘴的組合相擁在一起,等待著傳說中的大毀滅。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對七星這個年齡的男人來說,出路其實是多麽重要。
1999年7月1日終於平安度過,我們毫發無傷。我每天忙著加工別人的胡說八道,熱切關心著自己生產的方塊字兒在銅版紙新聞紙上能占據多大麵積,能散發多誘人的肉香。而親愛的七星呢,終於在我百般勸說之下狠下心辦妥了一切手續,跑到德意誌找他的前途和出路去了。
我們一起度過了“世界末日”,可我們還是沒有明天。世界沒有毀滅,愛情就無法永恒。
我沒什麽可說的。出路比愛情重要,德國比我重要。
在一次娛記的聚會上老宮說他賺夠了五十萬就從良。在我看來一個娛記要賺到五十萬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我說老宮啊,你恐怕要一輩子淪落風塵了。
那天晚上一定是月圓之夜,很多人不約而同地喝醉了。有人大談和XX女星的一夜羅曼史,有人告訴他呸呸呸你在她眼裏不過是堆狗屎;有人擁吻在一起,有人瘋狂歌唱。有位老兄拉著我說姑娘你看過《壞孩子的天空》嗎?你知道北野武嗎?你去找錢吧,我來導,肯定賽過北野武。我說,我不喜歡《壞孩子的天空》,我就喜歡《泰坦尼克》,他說姑娘你真俗,你怎麽會喜歡《泰坦尼克》這路貨呢。
一個混亂無比的場麵,每個人都像魑魅魍魎。濃重的煙味一點點滲進我毫無抵抗力的衣服和頭發,又隨著每一個小動作鬼鬼祟祟地遊蕩出來。時間像是被一把剃刀剔了骨,被剝得隻剩了現在,沒有將來。這場狂歡,像會一直遲續到世界末日。
在這樣的時候人會突然產生一種錯覺,覺得自己TMD簡直就是個淪落的天使,等著上帝派人來救贖。可實際上你什麽也不是,上帝是忙不過來的,你要麽自己救自己,要麽傻乎乎地等著上帝派來的那個人來救風塵。我需要時間,我需要金錢,我需要堅持到底的一次深呼吸。
我很想念七星,在這樣的時間地點和亂乎乎的場麵中。潘越雲在歌裏說:“天真的你毫無察覺地離開,哦,我想,這樣也好。”嗬嗬,這樣也好。
我決定忘掉七星,好好當我的娛記。
作為一個娛記,我最擅長的就是聽人講故事,我賴以生存的器官就是我親愛的耳朵和手。耳朵虛懷若穀,手指玩世不恭,這樣一對組合,能迅速讓一隻蒼蠅羽化成仙。
這天我去采訪一個搖滾樂手,這人披著長長的頭發,耳朵上釘著三個銀環,一件環佩叮當的黑皮夾克,還是搖滾盛世時的齊整行頭,走在街中,活像是從九零年代的下水道裏衝出來的特立獨行的怪物。
樂手一直在說他的氣功和他的音樂理想,就像一隻結實飽滿的汽球,裏麵充滿虛無的氣體,正在對著我一點一點地釋放。
後來樂手開著車帶我在二環路上兜風,一路上開始碟碟不休地講他的故事和他的女人,講到動情處,他開始哭,情真意切,泣不成聲。世界上總是有這麽多濫俗的悲情故事,我隻好假惺惺地從擋風玻璃前的麵巾紙盒裏抽出一張張麵巾紙遞給他,還有,就是照顧著采訪機裏旋轉著的錄音帶,看看它是不是需要換麵。
我的煙抽光了,樂手一邊抽泣,一邊遞過一盒中南海。中南海的煙霧打著漩兒從車窗外飄出去,青色的,一種不確定的即性的美。我拍了拍他,說:嘿,你肯定是有一段日子沒講過這些故事了,所以你的故事講得挺情緒飽滿的。
樂手頓了頓,說,講講你的故事吧。夜色開始降臨,正是可以盡情抒情的好時段。不知為什麽,我突然很想和這個不相幹的人說說我和七星的故事。可是一個總是聽別人講故事的人會慢慢地失去講自己故事的能力,因為你會發現所有的故事其實都差不多,就像有人總結的,要麽是A愛B,B卻愛上了C,要麽是A愛BB也愛A卻失之交臂,再麽就是A不愛BB也不愛A兩個人卻生活到了一起。我還需要說什麽呢?
我在音樂廳大堂采訪一個頒獎禮的時候,看到了采訪過的這個搖滾樂手。他一上來就摟了我一下,說:“寶貝兒,我很想你,我喜歡你。”我作受寵若驚狀,說:“你喜歡我什麽呀?”樂手說:“你跟別的女人不一樣,你的氣場很好。”我說:“我有什麽不一樣。我不過是個娛記,我腳上這雙靴子還是靠寫你的那篇稿子的稿費賺來的。”樂手說:“寶貝兒,你說話總是這樣赤裸裸的,多不好!”樂手又說:“你需要放鬆,怎麽樣?我開車帶你去山裏釣魚,就我們倆,我和你。“我說“親愛的,你是薑太公釣魚吧?“樂手搖了搖頭:“你看,你又來了!”
丁曉強應該是在我和樂手討論著“赤裸裸”的時候,出現在我們旁邊的。他從遙遠的休斯頓飛回來,目的就是要見一見我這個姑娘。我們是在網上的亞洲交友中心裏認識的,我閑來無事,在上麵發了條征婚啟事。在征婚啟事中我把自己說得既安靜又簡單,結果被這個家夥盯上了。
這一天我接到了他的電話,說他已經在北京,把我嚇了一跳。我說我正忙得不亦樂乎,他說那我去看你吧。
從“赤裸裸”這一刻起,這個名叫丁曉強的戴著眼鏡的男人開始進入了我的生活。
他進入的方式很酷,一言不發。當時我想,完了,索性破罐破摔下去吧。我就指著大堂裏穿梭來去的男男女女,告訴他那個穿白色西裝的家夥每天給我打電話追問我什麽時候可以看到他的專訪,還有那個穿性感晚裝的女人在一小時內會說出多少句“我KAO”。
那天等到散場從音樂廳裏出來的時候。天下起了雨,是徹骨地冷。已經過了燈紅酒綠的時分,丁曉強說我送你回去吧。我和他瑟縮著鑽進出租車。這時電台裏正在放我采訪過的一個女歌手的歌,歌詞裏說,到哪裏再找一個這樣的你,到哪裏再找一個這樣的我?我說,丁曉強啊,你聽,真是狗P歌詞啊。
丁曉強同誌不抽煙,所以我隻能管他叫丁曉強。我認為我的佻撻一定會把丁曉強嚇壞。而且他逗留在北京期間我正在忙著趕稿子,無暇顧及到這個不遠萬裏來相親的老男人。
在我看來,丁曉強的確就是個有美國公民身份至今未婚的中國老男人――四十五歲,整個人看起來極端平淡,我唯一好奇的是在燈紅酒綠的美利堅他如何打發他的單身生活的。丁曉強飛回美國的時候,我禮節性地去首都機場送了他。在辦登機手續時,丁曉強忽然問我:你想過你的前途嗎?我愣了,無言以對。
丁曉強回美國後一直和我保持書信聯係,在MAIL中力勸我別再不務正業。我猜這個老男人大概正在努力扮演一個天使,可有的時候我們就需要這麽個天使,不管他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對丁曉強說我正在考慮我的從良問題。我計劃著要開一個小店,賣衣服,賣我喜歡的東西。
我開始更加勤奮地生產垃圾,希望可以盡快積累出我從良的老本。不久我遭遇了一次非常農民的事件。我去采訪一個過氣女明星,這個過氣女明星顯然是剛經過一番惡補,好像一個人撐得要命急於排泄。她一上來就和我大談加謬薩特帕斯卡爾,侃侃而談的姿態像在打一連串的飽嗝。後來她問我,你知道瑪格麗特杜拉斯吧,那可是我最崇拜的作家。接著她居然開始背誦《情人》那著名的第一段,“我已經老了,有一天……”這個過程直到我說“SORRY,我要去趟衛生間”才總算告一段落。
衛生間真是拯救我的好地方啊,我對著馬桶迫不及待地狂笑三聲,總算恢複了一本正經的模樣。我的模樣反正是沒有我對麵的這個人值錢,可我必須得把它調節到一個合適的生存刻度上。回來後我把女演員描繪成兼具美貌智慧與才情的稀有動物,這個女人為此特地到雜誌社買了五百本雜誌分發給各路親朋好友。
一個月後老女人發來了律師氹,說他的朋友們都說我在專訪裏對她進行了惡意諷刺,所以她決定告我侵犯了她的名譽權。為此她還特地招開了一個新聞發布會給我的同行們每人一個大紅包。
因為這場官司我在短期內成了小名人,焦頭爛額心力交瘁,而這個老女人終於如願以償地登上了諸多報紙的娛樂版。我知道這不過是個低級的炒作遊戲,但我竟如此無能為力。
我在MAI L裏向丁曉強發了幾十K的牢騷,丁曉強回信說“我說真的算了別做了不然你嫁給我吧。”
我在一夜之間做出了重大決定,在做娛記和做美國藍領的老婆之間我選擇了後者。可供選擇的答案永遠是這麽少,而且這麽不能稱心如意,我對自己說這是世界上大多數人的命運,你隻能在一個可遇的範圍內選擇一條看起來還湊和的出路。
在做這個決定時我想到了七星,這天夜裏我第一次撥了七星的越洋電話,電話那頭是請留言的聲音,我想了半天沒想出該說什麽,在半分鍾之後我掛斷了電話。我想七星收到的,大概隻是一段沒來由的沉默。
我和丁曉強用最快的時間辦妥了手續,我們決定在二十世紀把婚結掉。在從底特律轉機飛休斯頓的時候,我在機場休息廳的椅子裏睡著了。我看到七星一個人坐在那裏,正在安靜地抽一支雪白煙杆的煙。我走過去,打了聲招呼:“HI”。七星無比驚詫地望著我。我說:“你好啊好久不見了”。七星說:“你怎麽會在這裏?”我說:“我要在21世紀之前趕到休斯頓嫁一個華人藍領。”七星揚起手中的煙,說:“可是我抽的還是七星啊。我們拉過鉤的,你忘了?”
我醒來的時候,機場的大喇叭裏正在一遍遍地喊著我的名字,催促我登機。四周到處是外國人,燈已經亮起來,戚戚查查的英語,陌生而雜遝的世界。而我,即將去投奔一個中國老男人,他是我後半生的出路。
再見了,七星!
多年以後,我早已忘記此文講的什麽,隻記得七星是煙,不是北鬥七星——還記得題目。
後來寫自己的東西的時候,便想到了這個題目。寫完之後,回過頭重新看這篇文章,發現竟有相似的地方。
7,8年前的我們,依然年輕,這個間歇性失語,現在在什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