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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了七星(音樂:西若如)

(2009-06-22 22:17:20) 下一個


一 不悔


開元天寶年間,有一個叫做紅瓶的女子,年方十七,生得潔白婀娜。她與一眾女子從東都洛陽南下揚州,再坐了海船,順風飄著,來到了瓊州。

瓊州古來便有“天涯藐藐,地角悠悠”的形容,乃是世上第一等荒蕪人煙,瘴霧肆虐的流放之地,兼以黎民土人的蠱毒之苦,土地之貧,日曝之烈,尋常人避之不及,而紅瓶與一眾女子卻對此地趨之若鶩,這又是所為何事呢?

原來這些女子遠在洛陽之時,便聽說了天涯海角有一座崇敬寺,求姻緣靈驗無比。這座廟原來供的是當地的海神,近年來不知為什麽改塑了一個美貌少年,喚作“崇敬太子”。來此地求姻緣的,求浪子回頭的,求那覓封侯的夫婿回家的,求那征夫平安的,求與男子永結同心的,甚至求能狐媚住男子的,無不靈驗。紅瓶與一眾姐妹,說得好聽點是勾欄裏的歌姬,說得不好聽的,與那牛馬無異,都是被畜養的女人,因此來到這裏,想求個好姻緣。她們是榮華富貴見得透了,隻想找一個真情男子——就算找不到,沿途看看什麽地方好做生意,也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紅瓶與一眾姐妹卻不同,她的心裏,另有一番打算。

京都的韋大人是明皇的侍衛,尚不及弱冠,生得如玉樹芝蘭般倜儻不群,兼以年少風流,整日偷香竊玉,放浪形骸;另一位李大人比韋大人卻大了三十多歲,生得一蓬好髯須,為人盛德古道,兼為音樂大家。他二人對紅瓶均癡癡不能忘情,而紅瓶也難以取舍,她既愛暮竊東鄰姬的少年,也愛帳下飲蒲桃的中年,因而也想找這個機會,避開二人,好好想想自己的終身。

船到岸後,水手便架起一塊板子,紅瓶與姐妹們便嫋嫋婷婷的走下了船,抬眼一看,此地三麵環山,一麵臨海,山仿佛有點畏懼大海似的,縮在天際,隻餘一個青黛色的剪影。山前遠遠點綴著土人的茅屋,稀稀落落的,與之形成反差的卻是近前一座好大青磚廟,這便是崇敬寺了。廟中香火極盛,善男信女絡繹不絕,七月半的天氣裏,香煙籠罩著寺廟,使紅瓶覺得自己仿佛隔著水煙看著那搖曳的廟的倒影,廟前挖了一口池塘,盛開著一灣灩瀲的荷花,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把淡水引到這離海隻百多步的廟前的。

紅瓶感到自己的汗順著鬢角,涔涔的流了下來。一瞬間,她不禁恍惚了起來,眼中浮現出韋大人那跳脫的笑臉,還有李大人星星的長髯。

“紅瓶,走吧。”挨著自己的張好音扯了她的窄袖一下,帶頭朝著崇敬寺走了過去。她們費力的穿過廟前求簽問卜,賣香火賣吃食的攤子,穿過等待著的轎夫和高大的駿馬,穿過陣陣脂粉香與牲畜散發出的臭味,終於擠進了廟門。

進得廟來,才發現裏麵也是摩肩擦踵,比外麵更有一番熱鬧,倒把紅瓶又擠出了一身汗。她好不容易拈了一炷香,挨挨擦擦的來到了崇敬太子像前,紅瓶微一打量,倒也不見得如何英武,隻是臉頰白嫩些,風度瀟灑些,那兩張紅瓣兒的嘴唇,倒是讓人浮想聯翩,仿佛公開的宣告自己的肉欲一般。紅瓶又想到了韋郎那仿佛怒氣一般緊張的臉和李大人讓人好不著癢的長髯,不禁咬著嘴唇,吃吃的笑了起來。

“哎呀,讓奴家好不羞惱也!”紅瓶呻吟了一聲,軟在地上。她想著這四周到底沒有張牙舞爪的四大天王,上麵塑的也不是道貌岸然的三世佛,也不是一看就讓自己自慚形穢的觀音大士,於是便坦然的伏倒在地,默默祝禱起來:

“崇敬太子,奴家不求男人的一生一世,奴家也不求你告訴我是選韋大人還是李大人,奴家已經想好了,待我回到洛陽,誰先來找我,我便嫁與誰,奴家隻求……奴家隻求無論嫁給了誰,你莫讓我後悔,莫讓我從此以後,心也給了兩個人,身子也分成兩瓣,嫁與兩人。奴家求你讓我從此恪守婦道,不要再如今天這般愛著兩個人才好呢。如若不然,讓我永生永世墮入娼門,不得超生。”紅瓶很認真的賭咒著。蓋因在一個十七歲的美麗女子心中,男人又怎麽可能背叛自己呢?要提防的,倒是自己的心才對。

紅瓶站起了身,便將香插入香爐,眼睛一轉,發現侍立在側的兩個小和尚正笑嘻嘻的盯著她們看。待自己起身,一個便走了上來,對著張好音陪笑道:“眾位姐姐們若不嫌棄,請入內堂,我們主持要親自奉一杯好茶哩!”

“正巧,”張好音也笑了:“正有事情要勞煩主持。”於是一眾女子便鶯鶯燕燕的嬌笑著,穿出大殿,繞過殿後蔥鬱的椰子樹,走入一座整潔的精舍之中。周圍的良家婦女們不禁臉露嫉妒之色,既是鄙視她們的不知廉恥,又是生氣她們能見到輕易不露麵的主持和尚。

這崇敬寺的主持,卻原來也是個漂亮和尚,與崇敬太子倒有三分相似。他身材高挑,態度風流,在一眾土人的包圍之下,越發顯得唇紅齒白,卓爾不群,隻臉上嵌了雙賊忒忒的大眼,不免顯得不夠出塵。眾人分賓主坐定之後,茶便上來了,和尚袍袖一揮,道:“請姐姐們嚐嚐。”便率先將茶碗舉到了自己那兩瓣紅豔豔的嘴邊。

張好音品了品,微微蹙起了眉頭:“隻是鹹了點,茶倒是好茶。”

和尚便笑了:“蠻荒之地,怎可與京師相比?小僧僭越了。”

張好音也笑了一笑,轉過了話題,道:“如今倒有一事要請主持幫忙,隻不知……”

“姐姐盡管說。”

“我們姐妹遠道來此,雖不欲盤亙多日,也要呆上幾天,否則倒是辜負了這一路的辛苦,隻是……隻是這住宿之地……”

“姐姐們若不嫌棄,便住在此地如何?我們倒有山房便在不遠處,可自行上鎖,也有高牆隔著,離這裏也近,方便姐姐們日日還願……”

和尚的話接得急了,倒叫張好音與一眾姐妹笑了起來,好音也喜這和尚伶俐,便走了上去,攬住了和尚的脖子道:“你這賊和尚,安的什麽好心,當我們姐妹看不出來麽?”

和尚也嘻嘻的笑了起來:“姐姐們既如此抬愛,小僧便讓惠明領你們過去,今晚小僧為各位姐姐備一席全魚宴,權當為姐姐們接風,如何?”

“你倒是個酒肉和尚!”紅瓶便笑嚷了出來。

和尚從張好音身上轉過了眼睛,笑著盯了她一眼。不知為什麽,這眼風倒讓紅瓶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二 魚變

入夜時分,廟裏的人漸漸稀疏了。煌煌燈燭燃了上來,遠處幾點漁火飄浮在海麵,幾個小沙彌打上三兩桶井水,開始洗地。沁涼的井水潑灑在被曬了一天的地麵上,嘩的一聲,蒸發出騰騰水汽,向著天邊最後幾朵紫雲飄了上去。

紅瓶她們沐浴罷,尚滴著水的烏發懶懶挽成墮馬髻,短襦窄裙映著天邊最後一道陽光,照出她們窈窕的身姿。

王可餐打了個哈欠,道:“肚子倒要餓扁了,這幫賊和尚,什麽時候開飯呢!”

張好音便笑著用團扇敲了敲她的頭:“你是哪裏餓喲!怎麽這麽不耐煩!”

“哎喲阿姊,”王可餐不依了,她笑著捉住張好音的胳膊,一口甜糯:“格末我不和你搶的喏!那個好清俊的主持和尚歸你,你將那個惠明給我便罷了!”

一眾女子便嘻嘻哈哈的笑謔起來。然而隨著天空越來越暗,這笑聲中漸漸帶出了一絲寂寥,聲音甫一出喉嚨,便被這墨團般的黑膠住了似的,大家開始啞下去,汗倒是一顆一顆的湧了上來。

“篤篤篤”天空黑定的時候,木門終於敲響了。姐妹們正無言的搖著扇子,聽到此聲,不禁長舒一口氣。她們暗暗的為剛才那魔怔般的沉默感到好笑,感到奇怪,甚至感到一陣被戳穿的羞惱,此刻便格外誇張的笑著,攪得暗夜中的流螢四處飛舞起來。

紅瓶打開門,正撞見主持和尚那雙賊兮兮的大眼,他也不進來,隻站在門外,唱了一個肥喏道:“姐姐們可預備好了?”

“小和尚可預備好了?”蟲娘低低的聲音傳了出來,一聽此話,女子們都不可抑製的大笑起來。

和尚也笑著:“既如此,便走吧,我們捉魚去。”

“甚麽甚麽?還要捉魚?不是直接去赴魚宴嗎?”

“姐姐們有所不知,此地魚需得新鮮捉來,活殺了,加酸豆煮湯,最是鮮美不過,若是提前買了殺了做了,那滋味可就差了許多。小僧俗物纏身,直拖到現在才有空出來,望各位姐姐不要怪責才好。”

紅瓶先還是懶懶的,聽到這裏卻來了興致,她小的時候,倒是跟著爹爹一起在河邊抓過魚的,自打那日被賣,這段記憶便深深埋在心底,輕易不翻出來咀嚼。她看見張好音麵色不愉,便竭力攛掇道:“姐姐們走吧,我小時候捉過魚,可好玩了!吃自己捉的魚和做好的魚,那感覺可完全不一樣呢!”

大約終於明白了自己不出去捉魚就吃不上晚飯,張好音也隻好換上一副似笑非笑的麵皮,斜睨著和尚道:“小和尚,算你嘴甜,說動了紅瓶妹妹,要不然,今天我可不饒你!”

“隻求姐姐今晚不要饒我才好!”和尚笑搭道,跟在一群女子的後麵出了門,走向不遠處的海邊。

此處海邊不似其他地方,雖有沙灘,然沙質不夠細膩,沿海是嶙峋的怪石與懸崖,一顆好大樹就長在離海水隻有二三十步的地方,樹下燃著火炬,點著爐子,鍋裏的水已經咕嘟咕嘟的沸騰了。兩個小和尚一邊一個守著爐子,正等待著他們。

“你們守著火,我們去捉了魚便回來。”和尚吩咐道,隨後帶著她們,舉步朝那些怪石走了過去。

夜是越發的暗了。離了那熊熊的火炬,隻一盞孤燈照著腳下的路,月亮已經升上高空,冷冷的灑下銀質的光芒,這些微光仿佛見不得人似的躲躲閃閃,更添夜的幽深。女子們的笑聲收斂住了,她們互相攙扶著,小心翼翼的朝著海邊的懸崖走了過去。

“到了。”和尚在崖邊坐了下來。

女子們便鬆了一口氣,紛紛坐倒在他的身邊。

和尚三下兩下,便做好了魚竿,掛好了魚餌,他朝她們扭轉了那顆好看的頭顱,道:“你們誰先來?”

“待奴家先試試罷!”紅瓶孩子般的躍躍欲試,她接過魚竿,用力一揮,那扭動著的蚯蚓便沉到了海底。

炎魔已經完全退走了,現在清涼的海風微微的吹起紅瓶的鬢發,仿佛李大人的長髯,又仿佛韋郎的雙手,在溫情的撫摸著她的麵頰。紅瓶便順勢躺在石塊上,她眯起雙眼,感覺到手上的杆子被海潮帶動著,一浮一沉,一浮一沉。

“倘若捉到魚,便嫁給韋大人,倘若捉到螃蟹,便嫁給李大人。”她在心底暗暗說道。正在此時,紅瓶感到手中的魚竿猛的向下一沉,她興奮的挺直了身體,隨後站了起來,手臂高高揚著,一隻團扇般大的螃蟹便被她釣出了海麵。

“哎喲,是隻螃蟹……”紅瓶的心口像喝了冷酒似的一痛,然而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螃蟹便斷了自己的胳膊,撲通一聲,重新跌回黝黑的海麵,隻剩下一隻前鼇還吊在魚鉤之上,晃晃蕩蕩。

姐妹們先還尖叫著,此刻便嘩然大笑起來。紅瓶撅著嘴,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懊惱。

“一隻蟹腿到底是不是李大人呢?恐怕算不上吧?”紅瓶這樣想著,又掛上了另一幅魚餌,這一次,倒是釣上了一條又黑又扁的真鯛。

“到底是李大人還是韋大人?”紅瓶坐在懸崖之上,小小的繡鞋在虛空中晃蕩著,她隻覺得自己的心像海草一樣亂了起來。隨後她想到了自己先前的決定:回洛陽之後,誰先來找她,她便嫁與誰。這決定讓她的心靜了一會。她伸頭去水桶裏看了看那條真鯛,水麵倒映出她的倩影,倒映出一個圓圓冷冷的月亮,接著,又浮現出兩個男子的身姿,這兩個影子叫紅瓶重新心煩意亂起來,她伸手入桶,攪了一下,這些影子便都被她攪爛了。

“無論是誰,隻要嫁了,我就再也不會去想另外一個人了,我肯定不會再去想另一個人了!”紅瓶氣呼呼的對自己說道。

真鯛冷冷的擺了一下鰭,躲開紅瓶的影子,遊到了水桶的底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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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之後,一眾男女抬著魚桶,嘻嘻哈哈的走回了大樹下。兩個小和尚迎了上來,一個接過水桶,拿到遠處去殺魚,另一個則在石鍋裏重新添了一瓢冷水,等著殺好的魚下鍋,煮一鍋好湯。

主持和尚拍了拍手,從頭頂的樹上揪下幾顆果子。借著火光,紅瓶忽然發現這些果子粒粒皆如人麵。紅瓶駭了一跳,指著和尚手裏的果子驚叫道:“這……這是甚麽?”

和尚忙笑著解釋:“此為酸棗,亦稱人麵果,是我們瓊州特產,和魚湯一起煮,可壓腥增鮮,最是好吃不過了。”說著揭開鍋蓋,將那幾顆人麵果扔了進去,原本隻是暗暗冒著泡的水麵像突然炸開一樣,猛烈的翻滾起來。水汽之中,紅瓶隻恍然瞥見人麵上痛楚的表情,還沒看清楚,這些豆子就不見了蹤影。

遠處的小沙彌拎著殺好的魚,走了回來。魚身上的殘血跟著他的影子,滴了一路。沙灘上丟著一堆銀白色的魚鱗和幾個輕薄的魚鰾,紅瓶走了過去,繡鞋一踩,魚鰾就啪的一聲爆裂了。

和尚也隨著她走了過來。“可是等得急了?”他柔聲問道。

紅瓶沒有搭理他。正在此時,一隻沙蟹從魚鰾旁的沙坑中鑽了出來,在海灘上飛快的橫行著。和尚伸出雙手,隻一抓,便將沙蟹攥在手中,隨後扔進嘴裏,生啖起來。

“你才等急了呢!”紅瓶瞪了他一眼,回身便走:“連生的也吃!”

和尚陪笑著跟在她身旁:“這可不是我發明的,昔日日本國的水手被吹到此地,我救了他們,他們便是這樣吃法……你嚐嚐,這沙蟹生吃,倒是極鮮甜!……這群夷狄之人倒懂得吃!”

“我才不要!”紅瓶厭惡的說道:“你莫跟著我,找你的好音姐姐去罷!”

魚入鍋,加鹽,慢慢的煮著,漸漸的,一股濃香便鑽了出來,它賣弄的在這群中原女子的鼻尖上飄來飄去,捉弄著她們,像最善變的情人,既疏離不得,又親近不得。這些女孩子的心與胃都被它高高的揪了起來。

火漸漸的小了,終於,和尚將鍋蓋一揭,待白霧散盡,她們便看到了鍋裏一灣乳白色的好湯,那股熱烈的芬芳,讓她們如聞到了最醇厚的西域蒲桃酒一般,半闔了眼睛,沉醉其中。那條真鯛倒是不再冷漠,他黑黑的屍體在湯裏半浮半沉,勾引得她們食指大動。

和尚便給她們一人盛了一碗湯,才十三歲的玉華把湯一端到手裏,就忍不住喝了一口,她的舌頭被燙了一下,可還是大聲讚了起來:“好喝啊!真真好喝!”

紅瓶看了看和尚,狐疑道:“你……你們怎麽不喝?”

和尚紅豔豔的嘴唇便咧了開來:“我怕不夠嘛……”,隨後他的聲音輕柔得像催眠一般:“姐姐,莫管我們,你們舟車勞頓,想來一定饑了,快些喝吧……”

這聲音遊走在她的身畔,就像李大人吟誦他的詩句一般,像那些照耀著他的靈魂的音樂一般動聽,紅瓶做夢一樣的端起湯碗,喝下第一口湯時,她感覺自己迷醉了,醉在了與韋郎初識的那場最輕柔的春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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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瓶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變成了一條魚,一條最輕盈不過的紅色的魚兒。她不解的看了看自己,她的細細的鬢角變成了尖尖的魚鱗,臉龐上的小酒窩兒變成了兩朵魚鰓,自己最引以為豪的漂亮的雙腿則變成了長長的魚尾。她又看了看四周,發現張好音,王可餐,蟲娘,玉華,還有采梅和歸雙鯉已經全部變成了魚兒,她們在那個魚桶中徒勞的遊動著,從她們的眼裏,紅瓶讀出了與她一樣的恐懼與絕望。

“發生什麽事了?”紅瓶張開嘴巴,想要叫喊,卻發現從她嘴裏吐出的,不過是一顆顆水泡。玉華的眼睛裏擠出了大滴的淚珠,這些淚珠慢慢的上升,隨後破裂在水麵之上。

這時一個黑影擋住了火光。紅瓶側過腦袋,看得一看,卻原來是那個俊俏的主持和尚。

“哈哈哈,哈哈哈!”他得意的笑著,一旁的兩個小和尚也跟著諂笑起來:“恭喜座主又煉成了幾條魚人。”

現在和尚那風流的臉龐上帶出的笑容陰沉沉的,他蹲下身子,歪著頭,像貓一樣伏在桶邊欣賞著自己的獵物,待看得夠了,他才打開那把也像貓皮一樣光滑的聲音,道:“你們可還想變回人?”

紅瓶拚命的點了點頭。

和尚漫不經心的將手伸進桶裏,攪出陣陣漩渦,紅瓶竭力躲避著,想遊入桶底,卻到底被和尚掬出了水麵。

現在紅瓶那雙圓圓的魚目瞪著和尚,她驚奇的發現,在魚眼裏,一切都變形了,天像一口鍋子,那顆酸棗樹長長的枝幹仿佛戳入了天穹,而人在她的眼裏,則顯得尤其的醜陋和猙獰。

和尚將她捧到嘴邊,嘴裏呼出的熱氣噴在紅瓶身上,使她如灼傷般痛苦的掙紮起來。和尚對著她悄悄耳語道:“待會我便送你們上路,你們朝正北遊,給我把七星帶回來,好助我修仙成佛。帶回之後,便用七星換你們的魂魄。”他用手指了指頭頂,順著他的指頭,紅瓶朝上看著,發現酸棗樹上吊著幾顆青綠的人麵果,借著微弱的星光,紅瓶認出了自己的臉,還有好音,可餐,以及所有姐妹低眉的安詳的臉龐。

“你們記住,七星乃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天樞以乳祭,天璿以獬豸角破,天璣以日光取之,天權如珍珠,玉衡如龍,遇唾液化為李,開陽如犬,以骨祭,搖光如心,以血祭。可記住了?少了一顆,我便叫你們魂飛魄散!”

和尚不再說話,他抬起桶子,朝著海邊走了過去,路過那堆魚鱗的時候,他順手抓了一把,隨後水桶一傾,紅瓶便感到自己從高處猛的墜落下來。

沒入水的一刹那,紅瓶隻覺一陣刀割般的痛苦,這海水又冷又澀,而自己的魚鱗太過細小,擋不住這無孔不入的寒冷。紅瓶又哭了,她迷茫的朝周圍看看,發現最小的玉華經受不住這樣的苦寒,她的小小的身體,已經側了過去。

和尚此時亦將手中的魚鱗送入水中,甫一沾水,它們便長大變寬,隨即變成一群半透明的無骨魚兒。說它們像魚,倒不如說它們更像魚形的蠶繭,因著紅瓶可以透過它們的皮膚,看到肚腹裏纏繞著一圈一圈的蠶絲。他們簇擁著紅瓶幾個,在海水裏默默晃動著自己的尾翼。

“記住,將七星給我帶回來!用七星換你們的魂魄!”和尚大聲的喊著。這群魚便搖了搖尾巴,隨即調轉頭,朝著大海深處遊了過去。









三 溯洄

紅瓶感到,世界上的萬事萬物,大到天地風雲,小到自己的身體皮膚,呼吸感官,都發生了奇怪的變化。

天空呈現一種憂鬱而奇怪的藍色,樹木不再高高的長在頭頂,每到春天便溫情的垂下柳枝,吹出楊絮,而是長在自己的身下,如溺死的男鬼那萬丈青絲,滿滿的從海底漲上來,想要纏著她們的身子,將她們扯下去,送入那大張的雙眼之中,寂寥的風不再吹拂著五丈原上孤獨佇立的野馬,而是鼓起遠處木船的白帆,將它們送入海心的漩渦之中,然而最最奇特的,是她的聽覺。現在,她再也聽不到那悅耳的鳥鳴和雨滴入水的聲音,所有的音響對她而言,都像那口最低最低的鼓:鳥鳴,是間斷的鼓點,雨滴,是急促的鼓點,風,是連綿的鼓點,而海浪,則將所有這些低沉的鼓音送入她的耳膜之中。

這群魚兒向著北方,遊啊,遊啊,透明的蠶形魚兒簇擁在她們周圍,像是保護著她們,又像是看管著她們,不讓她們離去,就連那死去的玉華的屍骸,也和她們一起飄浮在海麵上,日夕朝著北方行進。她的鱗漸漸沒了,肉漸漸散了,兩顆眼珠子也不知道掉在了什麽地方,最後隻剩泠泠白骨,像一朵花一樣盛開著。

昔日與李大人在洛陽看牡丹時,他采下最嬌豔的姚黃,簪在自己頭上。回到家中,見到韋郎,他又笑又嫉妒,嚇唬自己說這牡丹乃是一支白骨手,哄得她好歹將花從頭上摘了下來。這不過是去年暮春的事情,讓今日的紅瓶回想起來,卻仿佛過了千年萬年,是前世的自己,前世的因緣。

“回去……無論嫁給誰,我都不後悔,”紅瓶不無痛楚的想著,遊著,遊著,想著:“可是我還能回去麽?”她不敢深想下去。

隨著紅瓶之一路向北,大海逐漸起了變化。開始的時候,她們身下尚能看見清淺的沙灘,漸漸的,沙灘和她們離得越來越遠了,海水也從淺藍色,變成深碧色,最後變成了墨黑色。再後來的某一天,海底的沙灘突然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料峭的海穀,這些海穀有大有小,有的隻需半個時辰就可以穿越,有些則需要花費數天的功夫。在白天,海穀如墳場一般死寂,而隨著太陽西滑,海穀則從底部被照亮了,紅瓶向下一看,隻見一顆顆碩大的星星正從淹埋它們的黃沙中飄了上來,它們飄啊,飄啊,飄出海麵,升向天空,形成一條浩蕩的銀河,而那北鬥七星則在遙遠的天際,放射著明亮的光芒,召喚著她們前進。

在每一個海穀的入口處,紅瓶都能看到一條寬扁的魚,它們高挑著一盞孤燈,像守門人一樣照耀著這些星穀。它們的眼睛無神的瞠視著這群尋找七星的魚群,紅瓶會遊上前問:“去七星穀,還要走多遠呢?”

而它們的回答總是千篇一律:“早哩!再過九十九個海穀,便是了。”它們的聲音如沉悶的雷,滾過紅瓶的耳邊。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個九十九個星穀,終於在一天傍晚,她們遊到了一個一望無際的海穀邊緣。那條守穀的魚兒照例在穀前挑著孤燈,百無聊賴的踱來踱去,見到她們,魚兒歡迎似的吐出了幾個泡泡。

紅瓶遊了上去,斯斯艾艾的問道:“借問守門大哥,這是什麽地方?離七星穀還遠麽?”

守門的魚兒便遲緩的說道:“怎麽,要去七星穀?遠哩!你還得再走九十九個海穀……”

“那麽此地是……?”

“此地名喚月穀。”

紅瓶便遊入了這月穀,萬道月光像最純淨的銀子,在海底照耀著她們,使紅瓶感到自己仿佛在虛空之中漫遊。她向下一看,那巨大的圓月正在緩緩的上升。紅瓶從沒有如此近距離的觀察過月亮,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原來月亮是由七種寶石鑲嵌而成的,它們塊塊璀璨剔透,當它們合攏在一起的時候,便散發出那如醴酪般柔和的月光。

月亮接觸到紅瓶她們的身體,將她們托了起來,升出海麵,甫一出海,她們便從那涼涼的光滑的月身中重新跌回海中。

她們遊啊,遊啊,月亮幾升幾落,她們都沒能遊出這廣闊的月穀。到了月朔的那一天,月亮便拒絕浮出水麵了,它像一顆碩大的眼珠,懶懶的在紅瓶身下徜徉。

也就是在這一天的晚上,她們捉到了一條人魚。

這是一條隻有幾寸高的人魚,長發,人乳,魚頭,魚身,卻沒有魚尾,代之以搖晃在水裏的兩條長腿。她浮在被月光照得透亮的海水之中,旁若無人的唱著奇特的歌謠。她的乳房渾圓飽滿,隱現在那一蓬濃密的青絲之中,雪白的乳汁一股一股的冒了出來。

紅瓶覺得很奇怪,她已經習慣了終日聽到那如雷一般低沉的回音,早已忘記這世界上還存在著其他的音質。此刻她終於捕捉到了另外一種調子,一個尖細,飄渺的調子。這調子遇水而凝,漸漸形成一根一根蛛絲,進而編成一張巨大的音網,浮在海水中。而人魚則伏在網心,耐心的等待有木桅的帆船撞進來。

紅瓶她們遊過的時候,網便被她們撞破了。人魚瞪了她們一眼,更加賣力的歌唱起來。然而便在此時,紅瓶周遭的蠶形魚忽然離開她們,朝著人魚激射了過去,還沒等紅瓶明白過來,他們便吐出臥在腹中的絲索,將人魚捆成了個粽子,隨後拽著她,遊回了尋找七星的魚群身邊。

人魚不高興了,她憤怒的哭叫著,從她嘴裏冒出一個又一個急促的音符,它們像珠子一樣在水裏彈跳,偶爾打在紅瓶身上,微微的刺痛。紅瓶看得不忍心起來,她想開口央求蠶魚放了她,可是蠶魚是不會說話,也沒有思維的,他們隻是按照自己的本能行事,而本能之一,則是捕獲一條人魚。

月亮不動聲色的注視著這獵捕的一幕。她那光滑清涼的表麵,倒映出這群魚兒朝北遊動的黑影,和她們身後那隻不斷掙紮的人魚。

現在紅瓶漫長的旅程起了變化,不再隻有那寂靜的,如遠山般的低音,她們的身邊多了一把纖細的嗓子,她無時不刻的低吟著,使紅瓶想起洛陽城上回蕩著的歌女念奴那傳奇一般的歌聲。於是紅瓶便在心底喚這隻人魚念奴了,隻是念奴被他們拽著不斷北上,結出的樂網未免殘缺不全起來。

海水變得越來越冷,她們已經可以碰到一塊一塊浮冰,雖則她們碰到的守穀魚仍是蠢笨不堪,紅瓶也明白自己與那極北之地是越來越近了。紅瓶感到如此的疲憊,於疲憊之中卻升騰出了一股希望。她一千次的對自己賭咒道:“待得摘回七星,便可以回去換自己的魂魄,然後回到洛陽,管他李大人還是韋大人,從此是再也不出洛陽一步了!”

她們在這極北之地,碰到了許多壯麗的景色,天空偶爾飄出幾道橫鏈,流光溢彩,遠處的鯨群噴出雨霧一樣的水汽,連接海天,而身邊的浮冰,則反射出無數個太陽,使紅瓶感到一陣陣冰寒刺骨之後的灼痛。

在不間隙的穿越這片幽深而寂靜的海麵的某一天,蠶魚忽然停了下來。

紅瓶她們搖著尾巴,在原地繞著圈子。她們不解的盯著蠶魚,不明白為什麽她們不能繼續前進了。可是蠶魚並不理會她們,他們隻是停駐在這裏,像一群士兵,忠實而嫉妒的守衛著他們的女眷。

人魚便開始歌唱了。這一唱便是整整一旬。她用一旬的時間編織出一張長闊十裏的巨網,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她的網太纖細,太脆弱,碰到浮冰,便被割破了。念奴化了大量的時間修補她的網,隨後便在網中伏了下來。

又過得一旬,便有一隻木桅船駛近了她們的埋伏。甫一見船影,念奴便閉上了嘴,等著這艘船越駛越近。

夜漸漸的暗了,月亮漸漸的升出海麵,木桅船的黑影現在便在她們的頭頂之上。這是一條獵鯨與獬豸的漁船,白膩的鯨脂飄在船的四周,充當船浮,船後拴著一長串獬豸,它們長得像羊一般,唯有尖角露出水麵,像一塊塊玄鐵劃破海麵。

待月亮升入中天之後,人魚忽然重新開口唱了起來。這聲音與織網的歌聲完全不同,豔麗而纖細,緋薄而萎靡,在整個大海之上,都回蕩著她鬼魅一般的歌聲。水手們像傀儡一般被這歌聲牽引,從船艙裏走了出來,坐在甲板上,如醉如癡的聽著。其中一個格外高大,渾身繡滿王摩詰行詩圖的,他走到船舷邊,探下身子,呆呆的尋找起來。

念奴便迎著他遊了上去。

水手的身子越探越低,終於,他的嘴唇觸碰到了念奴那歌唱著的魚唇,他們接了一個長長的,像月光一樣天荒地老的吻,分開的時候,紅瓶瞥見念奴的唇上多了一顆晶瑩的涎沫,而甫一離開念奴,水手便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一般,直直的跌入海中。

歌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收攏了,它拽著這艘船,向海底深處直沉下去,攪起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漩渦。船體碰撞獬豸的身體,它們那脆弱的獨角一折便斷,這些神獸失去了角,轉眼便化成了海上一堆白色的泡沫。

念奴興奮的想要追著沉船而去,卻被蠶魚拉了回來。她恨恨的遊回那個被她魅惑而死的水手身畔,一口咬了下去,紅瓶便見那黥著“西出陽關無故人”的長著黑毛的手消失了,那墨著“每逢佳節倍思親”的長闊的胸脯消失了,那鏤著“清川澹如此”的雄偉的下體消失了,轉眼之間,水手已成一具淩亂的白骨,一塊碎裂的眉骨飄到紅瓶身邊,她瞥見上麵還刻著“逃走奴”三個蚊蟻般的楷書。

念奴那本已稀薄的乳汁,重新噴湧了出來。

現在紅瓶她們已經擁有了許多許多摘星的法器:她們有了人魚的雙乳,獬豸的獨角,玉華的白骨和水手的唾珠。她們繼續北遊著,天越來越冷了,海上的碎冰漸漸連綿成一塊無邊無際的雪白陸地,紅瓶她們隻得鑽入冰底。抬眼望去,她的頭上是一塊又一塊有著美麗冰紋的青色天空。

但是七星呢?七星在哪裏?









四 摘星

現在,不僅紅瓶這群女子的行程變得越來越艱難,就連星星的夜航,也分外辛苦起來:它們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衝破冰層,才能飛上天空。每當傍晚時分,紅瓶她們便能聽到天地之間傳來恐怖的格格之聲,那是成百上千的星星在冰層底下掙紮。有時,紅瓶能看到星星的內部隱隱流動著玉漿,當它們升入半空之後,因受不了冷熱交集,便終於炸裂開來,從它們的腹部傾瀉出無數籽星,它們燦爛得如上元節的點點花燈。這陣星雨砸在冰麵上,將冰麵砸出一個個小坑,隨後落入水中,海麵便像沸騰的水一般翻滾起來。

她們在星星之間格外小心的遊動,躲避,一不小心,便要被星星壓死,或者燙死了。

蟲娘便是這樣死去的。那天夜晚,待星星升上天空以後,她們才發現蟲娘像一塊琥珀一樣被嵌入一顆璀璨的小星之中。她的鼓鼓的魚眼,無聲的瞪視著她們。紅瓶不無苦澀的想著:也好,蟲娘最愛漂亮,總是擔心自己死了之後,肌骨腐爛,見不得人。如今這水晶棺,卻永遠將她定格成一條美麗清瑩的魚。也許千萬年之後,某一個男孩拾起她,做成鏈子墜,蟲娘便能永遠生活在他那微微散發出汗味的心間了。

海穀與海穀之間的距離漸漸大了,海流變得不穩定起來。它們卷裹著紅瓶一行,一會兒向西,一會兒向北。這些海流有的冰寒如屍骨,有的卻洋洋如溫湯。紅瓶她們小心翼翼的調整著方向,不遠處的天空,便懸著那如勺七星,而在它們的身畔,奇異的懸掛著那紅丸一般的太陽。

終於在某一天午後,她們遇到了一卷浩瀚的暖流。這暖流吸著她們,急速的朝東方流動。紅瓶想遊回北部,卻發現以一己之力搏擊這洋流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們隻好放棄掙紮,順水飄著,海穀在身下逐一閃現,那些守穀的魚兒的燈火,排列成一行街燈,隱隱滅滅,如螢如磷。

這股暖流摧枯拉朽,它卷過冰山,冰山便消失了,卷過冰陸,陸地便融化了,紅瓶隻覺得越來越熱,天地之間,隱隱傳來一陣硫磺之氣。

終於,這股暖流在到達一個無邊無際的深穀之時,忽然消失了。眼前的景致與前大不相同:穀中的海水呈現七彩之色,散發出陣陣白煙,如夢如幻。與這仙境相對的,是那平靜之中所蘊含的險惡。紅瓶覺得先前卷裹她們的暖流仿佛是簸箕龜無數觸角中的一條,要將她們送入海穀的肚腹之中,用灼熱的胃汁腐爛她們,用堅硬的石塊磨碎她們,將她們打得魂飛魄散,屍骨不留。

無須再問,紅瓶在穀口,瞥見海底沉睡著一枚紅丸。

她們在穀口停駐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漸漸摸清了太陽的行進規律。白天,穀水的溫度會降下一些,遊入穀中變成一件尚可忍受的事情,晚上,穀水則保持著終夜沸騰的狀態。而在早晚之際,每當太陽升落,那撲麵而來的灼熱的海水,讓她們不得不遠遠的退避開去。

在日升日落之間橫穿這廣闊的深穀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唯一可行的,是調整方向,繞道向北而行。那日傍晚,紅瓶一眾女子看得夠了,便擺了擺尾,準備沿著穀緣遊過,可是那些蠶形的魚兒卻擋住了她們的去路。

紅瓶不明白,所有的女子都不明白為什麽這些守衛她們的魚兒不讓她們前進了——她們不是要去尋找七星的嗎?她們不是要朝著正北漫遊的嗎?可為什麽這些討厭的魚兒偏要擋住她們的去路?好音憤怒的朝前衝了一衝,卻被蠶魚擋了回來,她們隻好繼續等在穀口,等啊,等啊,漸漸的,那枚巨大的紅丸從海底浮了上來,天空從這一處被最先照亮了。

幾隻蠶魚遊向了張好音,逼著她一步步退向穀口,她的身後,便是那些沸騰的泡沫。紅瓶從她的眼裏,看到了人類所有能夠命名的情感:恐懼,絕望,茫然,不甘,留戀,痛苦,憤怒,還有企望,深深的,深深的企望……這些神色一閃而過,最後終歸了然宿命的平靜。

太陽升出水麵的一刹那,好音躍入深穀之內。陽光照耀海平麵,反射出萬道金光。紅瓶再沒有看見好音,她的骨頭,早已化成一陣煙氣,散在了天地之間。

每日清晨,她們都要在人魚那淒涼的挽歌之中重複這獻祭般的儀式:先是好音,次為采梅,次為歸雙鯉,幾隻蠶魚也被自己的同伴逼入深穀之中,待到第七天,他們將可餐投到海穀之後,她的屍骨被太陽煉化,終於變成了一枚極細的金針。

一隻蠶形魚兒便吐出肚內的絲索,將金針拽了回來。紅瓶將金針銜如口中,她嚐到了上麵有那些死去的年輕女孩子鹹鹹的淚水。

蠶魚終於調轉了頭,沿著穀緣重新向正北遊了過去。現在,這從洛陽來的七個女子隻剩下紅瓶一個人還活著了——然而活著與死去又有什麽區別?不知為什麽,紅瓶突然悲從心來,她的淚珠大滴大滴的湧了出來,它們像珠子一樣浮在海水之中,並不破裂,紅瓶偶一回頭,還能見到這些珠子像珠鏈一般,標誌出自己的旅程。

現在紅瓶覺得自己再也不怕了,什麽都不怕了。即便讓自己下一刻赴死,她也會慷慨從容。能采回七星,換回自己的魂魄,回到洛陽,嫁給韋郎或者李穎北,這固然是好,可是,她已經深深厭倦了這沒有盡頭的旅途,以及那些潛伏在某處等待著她的死亡,以至於她覺得,死亡並不是一個很壞的結局。死亡升華了她,讓所有苦難和這荒誕的旅程都結束了。死亡可以讓她像玉華一般凝結成動人的白骨,或者像蟲娘一般青春永駐,或者像其他姐妹一般幹幹淨淨,死得了無牽掛。一念至此,紅瓶便覺得自己失去了所有的情感,像那些蠶魚一般冷漠起來。她一無畏懼的衝到了前麵,赴死一般向著正北急遊過去。

又不知遊了多久,遠遠的海麵之上,終於浮現出排列如勺的七個小海穀——那麽七星穀終於到了。這曆經了千辛萬苦才到達的七星之穀,卻顯得如此靜逸,無風以吹動穀水,無雲以倒映長天,無聲以震動天地,在這七碗淨水之中,盛開著七朵白蓮,勻婷純粹,芳姿動人。

她們朝第一朵蓮花遊了過去,青碧的蓮蓬之上,臥著一枚孤星。“天樞以乳祭”,紅瓶想到了和尚的話,於是她回轉了頭,向著被絲索捆住的念奴衝了過去。獬豸的獨角一揮,便斬斷了她的雙乳。雪白的乳汁混著鮮紅的血液,兩彎乳峰碰撞包裹著天樞星的白蓮,那蓮花便啪的一聲消失了,天樞落水,被紅瓶吞入肚中。

紅瓶不無快意的看著人魚在海麵痛苦的翻滾著,嚎叫著,那天地之間的靜謐便被打破了,海水微微的顫抖起來。人魚那滾滾鮮血被海水稀釋,很快就不見了。現在隻剩下一具屍體飄浮在海中。

她們遊近了天璿,紅瓶又以獬豸的獨角挑開那蓮苞的層層花瓣,將天璿吞入肚中。

她將金針刺入另一朵白蓮,白蓮被金針燒化,隻餘漆黑的蓮瓣,天璣也被紅瓶吞入肚中。

“天權如珍珠”,她便將蓮心的那顆珍珠采了下來。

在另一朵白蓮之中,臥著一枚沉睡的小龍。一隻蠶形魚以絲索裹著水手的唾珠,隻一揮,唾珠便擊中了那枚小龍,它化成一顆鮮紅可愛的李子,被紅瓶吞入肚中。

天邊,漫漫卷起層層白雲,它們壓在海麵之上,隱隱傳來細樂之音。

“快呀!快將這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吧!”紅瓶的心中隻有這唯一的想法,她帶著玉華的屍骨,如電一般撞入下一朵白蓮。她們像撞入了一層絲被之中,玉華那纖細的白骨很快與白蓮熔在一起,形成一朵莖如魚骨的魚骨蓮。那躺在蓮心中的開陽被撞得跌落下來,被紅瓶吃進嘴裏。

最後那一朵蓮花嬌黃的嫩蕊之上,臥著一顆正跳動著的鮮紅的心髒。紅瓶咬了咬牙,想將它撞下來,可那蓮心卻生長得如此牢固。紅瓶環顧四周,正想找到獨角將蓮莖砍斷,正在此時,等候在一旁的蠶形魚兒突然暴起,它們將絲索裹緊金針,直刺入紅瓶的心髒之中。

時間仿佛突然停頓住一般,紅瓶感到一陣深深的痛楚,而這痛楚,似乎被時間無限的拉長,加深。她的血如一條細蛇,蜿蜒著流了出來。紅瓶吐出一口氣:“那麽這一切,是終於結束了麽?”她這麽想著。她的鮮血浸透了白蓮,白蓮便如受孕似的顫栗起來,搖光之星搖搖欲墜,終於落入水麵。拚盡最後一口氣力,紅瓶遊了過去,將搖光吞入口中。

甫一入口,紅瓶便感到那被刺穿的心痛奇異的消失了,搖光取代了她的心髒,噗噗的跳動著。現在紅瓶的體內已經臥下了七顆北鬥之星。它們在紅瓶的身體裏閃爍著,將她映成一條透明璀璨的紅魚。一股奇異的龍涎香從紅瓶身上散發出來,染得整個大海都像浸透了香料一般。一時之間,天地中隻剩下那排山倒海的香氣,層層疊疊,無窮無盡。

昔日交趾國獻瑞龍腦香,明皇賜給貴妃娘娘數十顆,剩下的,被韋郎偷懷了一顆出宮,隻見他騎在高高的白馬之上,揚鞭走過眾坊,整個洛陽城的上空,都飄揚著那蕩氣回腸的香氣。明皇寵愛他,也不過一笑:“小子調皮。”那香氣與如今的香氣何其相似耳!而那洛陽城的景致,與今日,又顯得隔世一般的遙不可及。

半空中的細樂之音漸漸近了。紅瓶抬眼一看,發現層層雲朵之間簇擁著無數天女,她們的飄帶紛飛著,或彈琵琶,或奏箜篌,中間的一位女子坐在兩隻仙鶴拉就的水精車上,寶相莊嚴,她隻將手一抬,紅瓶便飛出水麵,臥在了她的掌心之中。女子開啟那飽滿而精致的佛唇,款款而言:“七星之位不可奪,奪之,則天下大亂。妹妹,你將七星還位,隨我去做鼓琴的天女,如何?”

紅瓶搖了搖頭。

女子便皺皺眉頭,又道:“世人皆雲人生苦集,均以修道升仙為樂事。妹妹有這等仙緣,怎麽反而不願意了呢?”

“我要回去。”

“回去又如何?”

“回去……回洛陽去,韋郎和李大人,他們誰先來瞧我,我便嫁與誰……嫁了,我便再也不要後悔的。”

女子一哂:“此等鬼話,你也相信?”

“相信不相信,我隻這麽做便罷了。”

女子曼妙的將手一揮,紅瓶便看見半空中一幅煙景,隻見韋郎被眾位歌姬簇擁著,他的帽帶垂在酒杯裏,顯已醉了。那一廂,李穎北已經隱入空山,正在茅屋裏緩緩臨著褚遂良那筆柔媚修長的楷書,“……仙境若在夢,朝雲如可親。何由睹顏色,揮手謝風塵”,紅瓶一字一句的讀了出來。

“他們一個擁紅倚翠,一個將整個天地都拋棄了,你以為他們仍記得你麽?”

紅瓶合了合嘴,“我才不相信你,你騙人!”

“阿彌陀佛,婢子說話真不知淺深!”女子笑眯眯的嗔了她一句,隨手再一揮,那幅煙景便消散了,代之而來的,是另一幅亭台樓閣,紅瓶隻見自己斜倚著一株楊柳,正對著滿地落紅垂首哭泣。

“這便是你嫁給韋郎的情景了。”女子將紅瓶舉在唇邊,對她耳語般的說道。

“我不信!”

“那麽小妮子連慈悲之心都不懷麽?”女子的手再一揮,紅瓶便見兵荒馬亂,人人易子而食,馬蹄踐踏著還未死透的兵士,將他們的肚腹踩裂,那邊廂,明皇的案上擺著賀懷智的襆頭,而賀懷智站在案邊,正款款說著什麽,紅瓶便見明皇的淚一顆一顆的滴了下來,隨後提起狼毫,在紙上寫下雨霖鈴三個枯草大字。

“百姓受苦,生靈塗炭,大唐三千戶十之去七,小妮子,覆巢之下,你以為自己仍能與你的韋郎,或者李大人繾綣旖旎,風光無限麽?”

紅瓶大聲說道:“我不相信。大唐繁盛無比,天下來朝,哪裏能到此番境地!且他們與我無關。縱然這一幕是真的,縱然大唐朝覆滅,人間隻剩虎狼之徒,那也是男人家的事情,你莫要將此罪栽到我頭上。今日你是刀俎,我便是你掌上的魚肉,你大可將我剖了,將七星還位,若是用此等畫景威脅我,我卻是不懼!我才不願意做你這邊這群尼姑,連男人都沒得配,縱然能活個千年萬歲,有什麽好!”

女子看了看紅瓶,久久不能言語。隨後她歎息一聲,發上簪著的繁花點點飄落下來。沉默數晌之後,女子忽的莞爾一笑:“也罷!他們說我不自量力,想挽蒼生於反掌之間,卻看不透萬物如芻狗,我還不信,如今……如今你便去罷,去辨自己的前程,看看我說的,是虛也不虛。隻是……隻是你做的一切,你莫要後悔才好!”

“縱然滄海桑田,我也絕對不悔!”紅瓶決絕的叫了出來。

女子不再言語,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對著紅瓶隻一吹,紅瓶便感到自己像一隻飛翔的魚兒一般順著海麵滑翔起來。 她急速的飛翔著,掠過自己灑下的淚珠,掠過包裹住蟲娘的琥星,掠過木桅船邊水手的驚呼,掠過漁人灑下的漁網,掠過信天翁那長長的尖吻,掠過一個又一個連綿不斷的星穀,掠過沙灘,掠過雷暴,掠過珠母們那大漲的蚌殼,日頭三升三落,烏雲層層堆積起來。遠遠的,紅瓶看見了那顆崎嶇的酸棗樹,轉念之間,她便啪的一聲落在了沙灘上,隨後在地上蹦跳起來。

和尚正在酸棗樹下徘徊著,身邊一缽一人多高的壇子,聽到聲響,他便轉過了臉。如今他那瑩白的美麵之上蓄起了三綹長髯,越發使他顯得姿容瀟灑,飄飄欲仙,隻是那雙貪饞的雙眼,未免破壞了這付上好的皮相。

和尚朝著紅瓶走了幾步,急不可耐的問道:“今日我掐指一算,便知你要回來。你可將七星帶回來了?”

紅瓶朝後退了幾步,退到了淺水之中。

“七星便在我體內,你將我的魂魄來換!”

“你先將七星與我!”

“我的魂魄呢?”

和尚笑嘻嘻的朝上一指,紅瓶便見那酸棗樹上的人麵果子如今隻剩自己還掛在那裏,如離開之時那般青春婀娜。紅瓶鬆了一口氣,道:“你將它給我,我便將七星吐出來,我們交……”

還未等她說完,和尚便兔起鶻落般身體暴漲,撲向紅瓶。紅瓶向後一退,想要遊回海中,到底慢了一步,被和尚抓在了手中。

天邊傳來隆隆的雷聲,海浪漸漸癲狂起來。

“哈哈哈,你這癡女!那日你摘七星之時,針刺入心,便已經死了,不過靠著搖光之心保你肉身不壞,你還以為自己能夠活轉過來麽?”

“你騙人!”紅瓶大聲說道。

“你不信?看看自己便知。”

紅瓶又抬頭看了看自己。不知何時,那顆人麵果子已轉成透明之色,紅瓶看到自己的魂魄如天女退相一般,她的梅花鈿子悄悄散落了,頭發像散亂的秋草一般,變得枯黃粗澀,隨後她那短襦窄裙被風一吹,紙灰般落了下來,她的臉色漸漸顯得蕭索起來,皮緩,意倦,媚態盡失,轉眼之間,已成老婦,而紅瓶看到自己的最後的影像,是那翕合的無牙的嘴唇,隨後身子一空,幻滅全淨,身上佩戴的瓔珞啪的一聲,落在了地上。

海水變得渾濁,漸漸的漲了上來。雷飛電閃,日沒星隱,天邊孕育著一場巨大的雷暴。和尚焦急的將紅瓶拎到那缽壇前,紅瓶才發現,原來裏麵是好大一壇美酒。

雨漸漸的落了下來,海浪猛然暴漲,它們翻起桅杆般高的巨浪,一波一波,由遠至近,要將這肮髒的世界洗個淨透。

和尚將紅瓶倒懸在美酒之上,那隻肥白的手隻一敲打,紅瓶便覺惡心起來,她張嘴欲嘔,七顆璀璨的寒星便落入壇中。

“哈哈!哈哈!我已得了!我已得了!從此天地之間唯我獨大,縱然玉帝梵皇,又奈我何!”和尚大笑起來,然而他的笑聲一出口,便被狂風撕碎了。不知不覺間,海浪已攀上了和尚的衣袂。

大海變得越來越狂暴,和尚的雙腿已經全部浸在那墨黑的海浪之中,轉瞬之間,已沒過和尚的胸脯。和尚變得驚慌起來,他自言自語道:“難道……難道天地真要滅我?”隨後雙唇咧開:“我不信!縱是下世再飲此酒,也能與天地同壽,今生來世,不過悠悠數載,於我又有何妨?”他匆忙的將酒缽的蓋子蓋了上去,左手結一枷印,對著紅瓶隻一揮,紅瓶便覺天旋地轉之間,她已深深的嵌入了封泥之中。






五 輪回

此後的白雲千載,自不待作者細言。先是安史之亂,貴妃娘娘被勒死在馬嵬坡之上。隨後明皇被迎成太上皇,琴師賀懷智出具自己被貴妃的領巾染得透香,數載不散的襆頭,明皇之淚顆顆滾落,歎曰:“此瑞龍腦香也!”接著便是五代十國,後主宮廷裏株株黑柳被異族的鐵蹄踐踏成葉泥,隨後宋元明清,多少女子屈死在國人異類的身下,又是一番亂世之後,終於迎來了海內升平,太祖皇帝將瓊州賜名海南,太宗皇帝又將眾位富戶發配此地,於是瓊州再也不是荒涼之嶼,燈紅酒綠之間,隱隱已可與京都名城抗拒了。

又不知過了多少年,海南的一名漁夫在離海不遠處,挖出了一塊青磚,他將這塊青磚獻給了朝廷,以示祥瑞,朝廷聯想到自古以來瓊州便有寶藏之說,倘若挖到絕世之寶,便可充足國力,在三國鼎立之間占個上風,於是便派了一個考古隊,來到海南,開始了考古發掘工作。

這群考古隊還帶了一些實習的學生,其中一個女子喚作馮蘋,是專門研究唐史的,隻得二十歲,少年早慧,生得也如天之驕女一般,且喜雖然聰明美麗,人卻難得的謙和,眾位師兄便與她格外的親近起來。

且說這一日正值太守來訪,發掘工作不得不停頓下來,馮蘋閑著無聊,便來到海邊散步,她赤開雙足,在海灘上撿著貝殼,忽然哎呀一聲,停下了腳步,隻一看,原來那纖柔的腳掌,已經被什麽東西割裂了,血涔涔的流了出來。

馮蘋生性敏而訥,當下便不聲不響的裹了雙足,然後蹲下身子,細細的尋找起來,她將濕沙撥開,便發現了一個殘缺的壇緣,蘋果的心裏有了分教,待日落潮退之時,便去找了自己的韋師兄和李老師,來到海邊挖了起來。

於是那口封著紅瓶的壇子,便被漸漸的啟了出來。

一下又一下的,小鏟子將紅瓶身上的淤泥逐漸刮開,這動靜震蕩著紅瓶的身體,將她從千年的沉睡中喚醒,紅瓶疑惑的想要睜開雙眼,然而她的眼睛卻依舊被濕泥糊著,隨後她感覺到一把軟毛刷子輕輕撫過她的全身,那些嵌在身體裏的泥塊便被剔掉了,由尾至頭,最後撥開了那兩顆魚眼上的泥珠。

紅瓶隻感到那比地獄還黑的濃墨色突然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那耀眼的陽光,失去了眼瞼,紅瓶沒有辦法閉目,她的眼淚滾滾而下,可是圍繞著她的三人並不吃驚,紅瓶隻聽得身畔一個女子的聲音輕輕說道:“怎麽回事?”隨後傳來一個男子溫和的嗓音:“馮蘋你退開些……這壇子已然破了,想是裏麵灌進的海水流了出來。”

待到重新適應了陽光,紅瓶眼前三個模糊的身影也逐漸清晰起來,她先看到的是那個被稱作馮瓶的女子,這女子與她名字相當,麵容卻並不肖似,隻那潔白的肌膚與婀娜的身影,一如紅瓶當年一般動人。

一個年輕男子將手搭在馮蘋肩上,輕輕將她推遠幾步,紅瓶又怎會錯認那漂亮的男子?她失聲叫了出來:“韋郎!韋郎!”

可是誰也沒有搭理她,昔日的韋郎更是對她不理不睬,那曾經睜了眼便圍繞著她旋轉的兩道目光,如今隻溫情的釘在那個窈窕女子身上。

先前發話的另一個男子此時彎下了身子,仔細的研究著這奇怪的半截壇子。他那張沉穩的臉龐如今正對著紅瓶的雙目,使她忍不住又駭叫了起來。

“李……李大人!你怎麽變了?你那一蓬虯須呢?”

哎呀!滄海桑田,不知何時,李大人已經削掉頜下三千煩惱絲,隻是他那虎眉與寬大的前額,仍一如往日,他牢牢的瞠視著紅瓶,雙手攥起拳頭,紅瓶可見他的臉上表情瞬息萬變,仿佛隨時要聚起一個微笑,又或者要轉成一幅怒相。這張摸不透表情的臉孔,雖則與李穎北的眉目一模一樣,卻忍不住讓紅瓶駭怕了起來。

“你們……李大人……韋郎……你們都不認得我了麽?”

二人均不理會紅瓶,他們三個,形成一個奇怪的三角形。

“當日我並非不回洛陽,隻是……隻是魂魄被封入泥壇之中,況且……況且縱上一世不能相守,你們不是答應過我,不喝那湯,要永遠記得我的麽?”

可是仍然沒有人聽見紅瓶的喊叫,紅瓶的淚水流淨之後,李穎北隻簡單的說了一句:“好了。”於是那女子便挨了過來,她仔細的端詳著紅瓶,隨後凝起眉頭,緩緩說道:“這魚印倒是奇怪,不像唐朝的篆刻,倒如異族的封印一般,我……我卻從來沒有見過……”沉吟半晌,她才轉頭對韋朗說道:“師哥,你去請了教授過來,我們讓他看看。”

韋朗答應一聲,卻不離去,躊躇半晌,才說道:“李老師,正想問你借那本哲合忍耶,不如現在你與我同回宿舍,便借了我研究研究?”

馮蘋聞言,轉頭看了看韋朗,又看了看李穎北,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韋朗的臉便紅了,李穎北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也罷,走吧!”李穎北便帶頭朝著不遠處考古隊的帳篷走了過去。

過得一會,兩人便帶著一位儒生打扮的老者走回馮蘋身邊,他鼻上夾著兩塊奇形怪狀的銅鏡,圍著紅瓶細細看著,半晌沒有言語。馮蘋便開了口:“先生,看著殘壇,倒像唐朝的,隻是這封印……”

老者直起了身子,吐出一口氣,他望著三位得意門生,緩緩說道:“確是唐朝的。”

馮蘋大喜過望,她伸手便想拍拍封著紅瓶的壇口,老者見狀趕忙阻止道:“蘋蘋住手!別動!”

四雙眼睛齊齊盯住了他。

老者又想了半天,才慢悠悠的接了下去:“你們可曾聽說過禁魘婆的傳說?”見韋朗與蘋蘋臉露不解之色,他便繼續說了下去:“此地黎人有生黎熟黎之分,生黎住在五指山裏,至今仍不服朝廷教化。他們中有女子懂得種蠱,從及笈開始便被稱為禁魘婆,凡要害人,必取所咒之人口水沾過的物件,或檳榔,或蝦殼魚骨,放在壇內,夜間赤身躺在山頂,對星月施咒,凡七日,其人必死,身體雖然沒有傷痕,卻像被抽去了所有骨頭一般綿軟。我看這魚骨……我看這魚骨形狀奇怪,不是漢族的東西,倒像當地黎族的蠱印。蘋蘋,小韋,你們莫要調皮,待我去請教此地長老再說不遲。”

三人便點頭答應了。老者看到幾人鄭重的神色,不禁一笑:“也別那麽害怕,我隻是隨便一猜,不過我們做考古的,萬事小心為要……罷,罷!我不囉嗦了,省得你們背後說我老頭子嘮叨。天晚了,你們隨我回去吃飯罷!”

馮蘋便笑嘻嘻的粘到了老者身邊:“教授,我不走,我再呆一會,我正減肥呢!”

“你再減下去怕是要像天妃娘娘一樣被風吹走了……不過這樣也好,省得我這兩個左膀右臂為了你爭風吃醋,到時候決鬥起來,少了一個,我們的工作還怎麽開展?”老者笑著揶揄。

“教授你胡說什麽呢!”馮蘋嗔道。

“我可沒有胡說!你們的事情,別人看不出來,我老頭子還看不出來麽?蘋蘋你可要想好,這兩人都是極好的,你和誰在一起都不錯,隻是你不管揀了誰,都莫要後悔才好!”還未等馮蘋回答,老者轉頭又向兩個男生命令道:“小韋,李老師,你們隨我回去值班,別讓當地人把我們挖出的寶貝偷走。”

李老師答應了一聲,便隨著老者走了,小韋跟在他們身邊,仍忍不住頻頻回頭顧盼馮蘋。

月亮逐漸升了上來,月華如醴酪,如美酒,清輝與椰影投在馮蘋身上,越發使她顯得嫋娜多姿。她左右踱了踱步,終是回到壇邊,隨後蹲下身子,眼睛直對著紅瓶的雙目,像在仔細端詳著她,臉上卻是神思不屬,過了一會兒,紅瓶隻見這眉目如畫的女子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那像石榴籽一般紅豔豔的雙唇突然一咧,露出了一個詭譎的笑容。

“我識得你!”她悄悄的對她說道。

現在隻剩下馮蘋站在紅瓶身邊,站在這如墨汁般的海水之前,站在這璀璨的星空之下,站在這千百年來,物是人非的天地之中。馮蘋將手掌攤開,紅瓶隻見那修長的手掌之上,躺著兩枚棗核。一隻沙蟹悄悄的鑽出了窩,在海灘上飛快的橫行著。馮蘋瞥見它,幾步急追,隻一抓,便將沙蟹攥在手中,隨後將它扔進嘴裏,生啖起來,一股雪白的汁液順著她的嘴角,緩緩的流了下來。




注:
1. 韋的原型是韋應物,這孩子打小裏調皮搗蛋,無惡不作,後來才開始讀書做官學寫作。
2. 李的原型是李頎,偶是他忠實的粉絲啊!不過兩人應該差四十多歲,天寶末年韋剛露頭角,李應該已經開始修仙了,不過被我從山裏抓了出來。關於李的資料很少,他自爆“我家本穎北”,於是賜名李穎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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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喝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英二的評論:謝謝收藏撒!

見剛才自己寫的評論撒……

吃飯去了撒……
出喝酒 回複 悄悄話 這個不是我想要的東西,我預想中的不是這樣的。

苦惱。
英二 回複 悄悄話 這麽好的東西,怎麽能不閱讀:)
收藏好了讀,仰望,真的太有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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