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蚯 蚓
我是一隻蚯蚓,我生活在泥土裏。你知道泥土是什麽樣的嗎?泥土是縱深的,它還是無邊的,泥土是肮髒的,它又是肥沃的,泥土像野獸一般旺盛,泥土像創世以前的天地一樣混沌,泥土黑暗,泥土像空氣一樣包圍著我們,泥土裏也充斥著渾濁變質的空氣味道,泥土,泥土是我們逃避不掉的家園。
作為一隻蚯蚓,我們都知道,如果從地底一直奮力往上鑽,不遠的地方,金色美麗的陽光均勻的灑在地表。陽光熾熱,如果在它下麵呆得太久,我們粉紅裸露的皮膚就會被曬傷,變黑,起皺,差不多像吸血鬼一樣,嘩的一下就被蒸發了。我們的生命會這樣消逝。所以老一輩的蚯蚓總會告訴我們:燦爛的陽光是有毒的,安靜的呆在地底吧,泥土是黑暗溫暖的保護層,泥土是我們賴以生存的介質,泥土是我們幸福生活的源泉,泥土是我們多子多孫的基礎,泥土是我們長命百歲的希望。
然而每當灼熱的陽光像褪色的印花布一樣黯淡,清涼的星空籠罩大地時,從深沉的土地中爬出來,是一件相當快樂的事情。夜風親切,天空微微的泛著白光。你好象擺脫了重負,深深歎息一聲,睡了過去。而當黑夜褪盡,一縷柔和的金光將你從甜夢中喚醒,你揉著惺忪的眼睛望著四周,那麽寧靜,那麽嶄新,好象這是你活著的第一天,好象你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麽美麗的大地,好象你從來沒有這麽充滿過勇氣、活力與希望,“我是在哪裏呢?”你問自己,隨即你明白了這不過是你無數個白天中普通的一個,你記起了你需要度過的一整天:早晨,正午,黃昏,順序和昨天一模一樣,你記起了你的生活:今天是在重複昨天的,明天是在重複今天的,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你記起了你不過是千萬隻蚯蚓中孤獨的一隻。記憶喚醒了你生活全部的經驗,卻使你喪失了所有的興趣。你紮了個猛子,深深鑽入土地裏,那深的程度和你的歎息是一樣的。那麽深,足以使你忘記睡眠是件多麽珍貴的禮物。舉目四望,土地像黑水包裹著你,你又回到了熟悉的環境中。
我們蚯蚓並不象人類所想象的,一天到晚隻知道這裏鑽鑽,那裏挖挖。挖地鬆土其實是一門學問。打比方說,在被球鞋踢禿了的足球場上和在柔軟的草坪上和在板結的土塊中穿梭,力度,角度,技術,技巧,都是完全不同的。我們有足球場大學,草地學院,水泥夜大,柏油高職,我們每天都要學習不同的科目,背誦不同的規則,我們要考試,實習,寫論文,而論文題目就像蚯蚓世界一樣有序又瘋狂:比如,“淺論土地的最小單位與挖掘層次的關係”,“小議挖地心理學”,還有現在比較流行的,“論電子商務對工程挖掘的意義”,等等,等等;我們在畢業以後拚命工作,養活自己,我們每年都會碰上一大批各式各樣的同伴,缺乏想象力的優等生,正常的瘋子,喜歡日劇的,愛拚命拱的,染色體有缺陷的,怕冷的,有潔癖的……我們鑽啊鑽,吃啊吃,長啊長,直到有一天,身體突然斷裂。我們分裂成好幾段,每一段都是自我的延續。我們世代相傳,除非不幸被母雞刨出來,柔軟的身軀被石子磨得粉碎,或者有那麽幾個懼怕永恒的瘋子,爬到窗台上躺下來,被灼熱的陽光烤成蚯蚓幹。每次聽到這些醜聞,我的心髒都會情不自禁的收縮,手腳冰涼,有種學著做的衝動,又忍不住害怕的顫抖。但是沒關係,激動了一陣子以後,我又會麻木下來,繼續往日的生活,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歸根到底,我雖然活了這麽多年,卻依然缺乏看透世事的智慧與勇氣。而也許麻木才是勇敢的,誰知道呢?
我就這麽不慍不火地活著,偶爾興奮起來,力圖做點什麽,大部分時間除了填飽肚子外什麽也不想。生活是陰鬱而單調的,隻有睡眠的甜蜜與初醒的希望能給我帶來一絲溫情。
二.戴戴
戴戴是一隻小蟲,是我在出門旅行的路上認識的。它長得酷似綠色的大豆莢,胖得好象每節身子都要脹開來一樣。戴戴也以吃豆子為生。每天,各種顏色的小豆子都會從樹上落到水裏,戴戴看見了,就遊過去,一口把豆子吃掉。它短短的小身體就會長長那麽一截,直到長得太費勁,影響了戴戴遊泳的速度與靈活度。於是他的身體就像我們蚯蚓一樣,從中間斷開。但是注意,僅僅隻有這一點才和我們蚯蚓相似。因為斷掉的那截身體並不成長為新的自我,而是變成劇毒無比的浮石飄在水麵。戴戴要是不小心碰上了它……那好吧,隻聽得咕嘟嘟一陣水聲,戴戴就從頭到尾,慢慢的化成一灘清水。但是這種事情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生過,因為戴戴是相當小心的。隻要戴戴願意,他就永遠有短小精幹的身材,永遠在水裏自由自在的生活。
戴戴居住的地方,風景異常優美。那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山穀,一道清澈透明的溪流。我從沒有見過比那更美麗的風景,我想人類也不曾見過。我的這種認識不是武斷的:有一次,當一個年輕人在我的工程點附近上網時,我偷看了幾眼他打開的照片。僅僅那幾眼就使我認定了自命不凡的人類去過的都是些怎麽索然無味的地方:總是沙灘s,棕櫚s和乳房s——他們哪有我蚯蚓見多識廣啊!那幾張照片拍的哪裏我是不記得了,但我記得這件事,記得那個年輕人:他滿臉和善,就是老流口水,一個老大老沉的屁股壓出我的去路,害得工程進度慢了三天,我被老板一通好罵!
可是戴戴居住的地方非常寂靜,寂靜得心都要碎了。小豆子掉到水裏的時候,你可以清清楚楚聽到“卟”一聲水響;戴戴要是願意遊過去吃了它,又可以聽到“胡嚕”一聲;風吹過的時候,水紅的桃花紛紛揚揚,溪水泛出微微漣漪;下雨的時候,細碎的雨聲連著隆隆隆隆的雷聲,連著噗噗噗噗五顏六色的豆子掉到水裏的聲音,連著嘩嘩嘩嘩戴戴劃過水麵的聲音。整個溪水都模糊了,律動著動人的曲線;看不清戴戴了,戴戴在水裏自由的徜徉。又或者,雨停了,晃動的鏡子歸於平靜,月上了,透明的流水幾近烏有,可是,地上又分明映著一個月亮:有的時候是銀亮的鐮刀,有的時候是晶瑩的圓盤。盈虧交替,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戴戴是看月亮才知道時日的變遷。
我猜戴戴是一條孤獨的蟲子,也許,差不多像我一樣孤獨。戴戴一條蟲住在這幽穀美地,他唯一可以幹的事情就是吃豆子,我一隻蚯蚓住在成千上萬的蚯蚓中,我唯一可以幹的事情是吃土。可是,紅豔豔的豆子像漿果,黃澄澄的豆子像玉米,吃豆子至少有些趣味。而我的工作,除了黑糊糊的泥巴,什麽也沒有。
記得第一次看見戴戴的時候,我曾羨慕的稱讚他居住環境的美麗,他躲避浮石的敏捷以及他工作的趣味與高雅,可是戴戴厭倦的對我說:
“是嗎?當時間變得無限時,樂趣就變得很有限了,可不!”
“喔,要是你住在我那裏……”於是我不無埋怨的想起了那渾濁的空氣,枯燥的生活,自由的高調,麵目可憎的同類,勾心鬥角,溜須鑽營,更不用說還經常要加班……
“起碼在這裏,沒人逼你吃豆子。何況,你的豆子長得那麽可愛,讓人一見就想吃。”
“不能因為豆子可愛就老去吃它,男人過了三十歲就是這樣長胖的。”戴戴說。
想了一會,他又接著說道:
“在你那裏,有很多蚯蚓,這是值得羨慕的。當你要找個伴說話時,你隻需走出去,就能找到聊天的對象。可是我這裏,你看,什麽都沒有……喔,我有一台照相機,是某天一隻大鳥砸到我這山穀裏的。必須小心的用它,因為膠片數量有限,而我又沒有方法搞到其他膠卷。以前我用它拍風景,後來我用它拍自己不同長度時的相片。現在我什麽都不拍了:既然我可以永遠不死,我就可以老看這些風景:這些風景比照片要長久得多;而萬一有一天我死了,那拍不拍照就更沒有意義。因為我沒有朋友可以傾訴,沒有愛人享受歡娛,沒有後代供人懷念,我完全被遺忘了,我要是死了,他們……”他指指掉豆樹,又指指棲息的清水,又指指明晃晃的月亮:“他們是不會有知覺的。……”
“你就不一樣。你有同類,你可以和他們說話,要是沒人願意和你說話,你還可以辦吉他班、教法語,要是沒人願意聽你說話,你就去演講,做政客,播新聞聯播……”
“說話有什麽意思?”我反駁道:“你可以說成千上萬的話卻依然覺得孤獨,而且,被人叫得上名字有什麽了不起的?”
“起碼,若是有一天我不小心撞浮石死了,誰也不會注意的。連上帝都把我遺忘了。”戴戴傷心的說。
“喔,我會記得你的,我認識你。”我安慰他道。
“這正是讓人厭煩的地方,”戴戴說:“你認識我,有一天我若是死了,我的死若是被人發現了(盡管這種可能性不大),你若是在報紙上看到我的訃告,我的死便成了你的談資:‘我認識一隻撞身體而死的蟲子,真夠笨的!’你以後想起我,不會傷心,隻會把我和笨連在一起:‘一隻笨蟲子,連遊泳都遊不好……’你不會想到那個我,關於我,關於本我。”
“那麽我不為你傷心,總可以了吧。”
“喔,這才是矛盾的地方!我渴望有人為我傷心。可是一旦有人真的為我傷心了,我又會覺得恐懼害怕。歸根到底,我們是孤獨的個體。被你記住,為我傷心,固然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是,當我需要為這“被記住”和“為傷心”而付出心血的時候,我不免猶豫了,因為承擔責任會是痛苦的源頭。”
戴戴在水裏劃著,不發一言,我在岸上看著他,他的這個本我。我不覺得傷心,我倒覺得滑稽。除了滑稽外,我還覺得麻木與堅硬。在麻木與堅硬以後,我終於有了一點點傷感的無奈。
我掉頭向遠處鑽去。耳聽得戴戴又開始吃豆子了,“呼嚕”、“呼嚕”、“呼嚕”,豆子在悲哀的歌唱著……
三、 青 蛙
我想我已經夠堅硬了,堅硬得足以對任何沒有見過的事情保持漠然的興趣。因此,當我被清晨金色的陽光喚醒,享受最後一刻睡眠的甜蜜與第一刻初醒的希望時,我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呱呱呱的聲音。我毫不驚奇。我漠然的朝那邊望了望,繼續享受我的陽光。乳白色的薄霧如半彎鐮刀,環繞著一垛垛噴香的麥秸,我的陽光追逐其間,涼絲絲的,甜絲絲的;哦我能用什麽來形容我的陽光呢?那甜蜜的、讓人憂傷的陽光……
“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陽光漸漸猛烈起來,我留戀的最後望了太陽一眼,縱身跳入泥土中,朝那些發出“呱呱”之聲的青蛙鑽去。
“你們在幹什麽?”我問。
“我們在讚美,”青蛙們說。
“讚美誰?”我問。
“讚美神,”青蛙們說。
隨後他們停了下來,領頭的一個熱情洋溢的對我說:
“加入我們吧,弟兄!”
“喔,”我說。
另一些青蛙對著我虛情假意的笑著,假裝他們有多麽高興接納我。
我也隻好笑著,表示知趣的感激。
接著他們又熱情洋溢的唱起歌來:
“放下你的一切憂慮,
跟隨我,跟隨我,跟隨我,
我必使你福杯滿溢,
跟隨我,跟隨我,跟隨我……”
這次是用四個聲部輪唱的,如果說除了陽光之外還有什麽東西可以軟化我的話,那也許就是這天籟之音了。唱完歌以後,會場一片寂靜,領頭的那個青蛙架起眼鏡,清了清嗓子,望了望我,和顏悅色的說,“你有什麽困難嗎,弟兄?”
“哦……是的。”我猶豫了一會,回答道。
“告訴主吧!”他說。
我想了想:“我覺得孤獨。”
“我們是一個教會,我們是一個肢體,我們是一根葡萄藤上的枝子,你有這麽多同伴,怎麽會覺得孤獨呢?”
“我有很多蚯蚓同伴,”我說:“我教他們法語。他們和我離了10米,用順從的眼光看著我。他們不和我說話,當我提問時,他們集體回答著我。下了課,他們就離去。”
“因此我想尋找一種和神交往不同的方式,我不喜歡教會。”
“你不喜歡教會?你不喜歡我們的教會?”牧師大吃一驚,問道:“為什麽?”
“首先,教會是群體;其次,教會是人的教會,不是神的教會。”
“教會是上帝的太太,”牧師堅持說:“而你竟然忘了!”
“教會由人組成。教會裏有各種私欲,不是嗎?”
“這是因為我們有各樣的弱點,所以我們要求神的憐憫。”
“那為什麽不呆在家裏要求?要把軟弱像法力賽人一樣大聲呼喊出來?”
“因為我們需要大家的幫助。”
“給我們幫助的是神,不是人。”
“我們需要大家的力量共同祈求,才能被上帝垂聽。”
“我們的痛苦有多深,恩典就應該有多大。”
“這樣一來,依你說該怎麽樣?”牧師很不高興的問我。
“你覺不覺得,”我說:“當一個人在教會裏祈禱,他站在那裏,結結巴巴,激動萬分,淚流滿麵,那麽幸福,你覺不覺得那幸福又可笑,又甜蜜?我曾經擁有這樣甜蜜的幸福,而今,我隻能做一個漠然的旁觀者。”
“我經曆了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我早已看穿了浮在那甜蜜的幸福中的血氣,教會是如此讓人失望,自我欺騙,自我陶醉,真誠也顯得傻頭傻腦,讓人憐憫。”
牧師與眾青蛙憤怒了:
“呔!你把自己放到一個如此之高的地位自我崇拜。你以為蚯本主義是如此蚯性化,如此重視自我,你忘了神揀選世上愚拙的,叫有智慧的羞愧。你真以為你有智慧?你真以為你是永恒的?眾生不過蜉蝣,轉瞬即逝,所羅門王最盛的裝飾不如野花一朵。多可笑!你連愛情都無法擁有!”
“天哪!”我羞愧的說:“是的,我無法擁有性與愛,不如你們。但願神也能揀選那些沒有愛情而自以為有智慧的,讓有智慧的變愚拙。但願教會不再培養一群以群體思維而思維的傻瓜,至於我,我寧願犯錯誤,因為錯誤使我感到神的人性化,我寧願與神建立私人聯係,我……”
我停下來,我忽然覺得可笑而厭倦,會場上一片敵對的沉默。過了一會兒,青蛙牧師悲天憫人的攤攤手,
“願神憐憫你,”他說:“停止這思索吧。”
“我的天哪!”我說:“我該說‘阿門’嗎?”
我紮進泥土裏,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
四、戴 戴 (二)
我重新回到了戴戴的山穀,看見了戴戴。這一次瞅見他,我發現他比過去有豔福多了,因為正有五位美麗的姑娘,圍著他哭泣著。除此以外,山穀還和原來一個樣,戴戴還和原來一個樣。山穀寂寞了,它便搖落陣陣桃花,落在姑娘們那軟軟的使人心碎的黑發上,戴戴寂寞了,他便去吃豆子。有那麽多顏色豐富的豆子,像鵝嘴一樣嫩黃的、像夕陽一樣金黃的,像傍晚廚房的燈光一樣昏黃的,噴射出陣陣芬芳。
我遠遠的趴著,看著戴戴在五位姑娘之間疲於奔命。
“嗨,你在哭什麽?”他問離他最近的姑娘。
“我對他提出分手,但我並不是真的想離開他。你明白嗎,我隻是想聽到他的挽留,看到他的傷心。但他卻義無返顧,將煙一扔,說:‘好吧,再見吧。’你說,天下竟有如此這笨的人嗎?”
“男人再聰明,又怎能明白女人的伎倆……”戴戴喃喃自語,隨即正色問道:
“你為什麽想聽他對你的挽留?”
“為了確認我的重要性。”
“難道你不知道你對於他是重要的嗎?”
“我知道,可我需要確認。”
“用使別人傷心的法子?”
“如果我不能使誰傷心,我怎麽知道我對於誰是珍貴的?”
“有很多種方法的,你卻偏偏選擇心碎的方法,這又是何必呢?”
“因為我是女的,我很驕傲!”她瞪了戴戴一眼,低下頭,繼續哭泣起來。
戴戴聳聳肩(如果一隻小蟲子的腦袋下麵算是肩膀的話),轉向第二個女孩。
“你呢?”他問第二個姑娘。
“我想聽他說‘我愛你’,但是他反問我‘難道你不知道我愛你嗎?’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仍然想聽。’他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他不願意老說這三個字,真是的!”
“你幹嗎老想聽嘛?”
“因為我覺得焦慮……另一些時候,我害怕我們之間的沉默。”
“這麽說你並不喜歡沉默。”
姑娘:“沉默使我感覺無法把握我所擁有的物質實體。”
“可是,他也可口是心非的嘛!”
“聽到總比沒聽到好吧。”
“你的想法可真奇怪,可是感情是會變化的,正如你從童年變作少女一樣。”
“我怕呀,”姑娘輕輕的說道:“我孤獨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男人怎麽會理解這種恐懼呢?教會我如何麵對吧。”
“你呢?”他來到第三個姑娘身邊:“幹嗎哭啊,看你都變醜了”。
“我想要一條漂亮的裙子,可是,為什麽沒人陪我去買呢,哪怕是我自己付錢?”
第四位姑娘是個女騎士,她堅定的說道:“婚姻是一場戰爭,誰都想使自己占主導地位。我正在打仗,雖然我現在暫時戰敗了,但我是不會屈服的。我最終要把他捏在我的手心裏,讓他變成一堆橡皮泥,我要他圓他就不敢方。”她的眉心緊皺,手惡狠狠的撰成一個拳頭。
“那你幹嗎不去養條狗呢?”
“因為狗不能帶來征服的樂趣。”
“被征服的丈夫有什麽樂趣?”
“這使我有安全感。”女力士說道。
最後的一個姑娘有一頭又軟又稀、營養不良的頭發,夕陽西下,她的發仿佛灑了層碎金般的美麗。
她開口說道:“挺沒勁的!”
“看你這沒頭沒尾的!”戴戴責備她道。
姑娘還帶著眼淚,害羞的笑了。
“喔,”她輕快的說道:“我很好。我隻是在想,我的生活總是重複。”
“我不明白。”戴戴說道。
“今天是在重複昨天的生活,明天是在重複今天的腳步,下個星期是這個星期的重演,快樂後是悲傷的循環,這樣的重複,在我看來,是沒有一個盡頭的,這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那你還這麽高興!”戴戴說。
“喔,我總得得體吧!我年紀也有一把了。”
“你倒蠻能自嘲。”
“難道我對誰都得表表決心什麽的?”姑娘反問道。
“……你想念他嗎?”戴戴說著:“我是那麽了解這種滋味……”
“這才是使人覺得可怕的。因為如果我想念他,我就無法不使希望中夾雜失望;如果我對他有所欲求,我就不能使自己平靜而自然的生活下去,我好象陷入了一個怪圈無法自拔。”
戴戴:“喔!就好象那唱的,‘有什麽分別可以呼吸的,就不能留在身旁。’”
姑娘笑了,她說:“我真喜歡這句話。但願有某種信仰,可以使我平靜麵對那些可以分別呼吸的東西。”
接著她說道: “我發現你的朋友來了,去安慰他吧。我並不需要你。”
戴戴抬起頭,看見了我:
“你回來了!”戴戴遊到我身邊,對我打招呼道:“我真高興看到你啊!”
“老兄,”我說:“你看起來氣色不錯。”
“是啊,安慰別人會使我感到自己到底是有用的。”
“你真是一隻可愛的蟲子。”我輕輕說道。
“你真是一條可愛的蚯蚓,”戴戴說:“跟我住一段時間吧,拜托!跟我講講話吧。”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可我就這麽答應了下來,一個“OK”,那麽的簡單。前幾天我離開戴戴時他還是一隻根本不需要我的,堅強的小蟲子,可是,現在的他卻變得那麽脆弱,顯得那麽孤單,充滿了期盼與渴望。我不知道他轉變的原因,我也不太想知道,也許,僅僅隻是因為某一個姑娘的某一句話……而這句話正好觸動了他……沒關係的,這是一個荒謬的世界,充滿了不可思議的事情。而我們,就把它當作一件特別的禮物來接受吧!我靜靜的看著戴戴,戴戴靜靜的看著我,互相笑著,我們的耳邊,依然回響著姑娘們那細細的啜泣聲,如同小貓輕輕的嗚咽。“嗚嗚……”,“嗚嗚……”,在不知不覺中月亮碎在了這“神秘的眼淚的國度”之中。
五、 開心與不開心的生活
就這樣,我在戴戴的家裏住了下來。戴戴很慷慨,他讓我嚐了嚐他那五顏六色的小豆子,相信我,它們就像它們看起來的那樣好吃!
我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戴戴收留了我。雖然我總覺得,他仿佛是乘著搖籃,隨著水流飄到我身邊的拇指孩子。如此說來,戴戴是童話與《聖經》的混合品。而我呢,作為一條堅忍的軟體動物,我在漫長的旅程中也感覺有點疲憊了。你知道,我們軟體動物,我們是沒那麽講究,那麽詩意的,我們無法像野鳥一樣遷徙,也無法作為一粒蒼耳,偷偷的粘上候鳥溫暖的羽毛,與他們一道飛行;也無法像墜落的流星一樣,悄無聲息的在茫茫的沙漠中著陸;也無法像某些幸福的動物——比如小鹿——一樣,由主人帶著他,坐豪華飛機旅行。我們的旅行是乏味的,在地裏鑽啊鑽啊鑽啊……我想這多半也是我為什麽往前走,卻又回頭,來尋找戴戴的原因吧?總之,我想我是需要休息一下了。
對於我和戴戴來說,有人陪伴,那是一種新鮮的體驗。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彼此都很客氣,我努力地表現出自己是一個蚯蚓王國的優秀上進青年:你知道,就是那種受過良好教育的蚯蚓。我會說:“對不起……”,“不好意思……”,“麻煩你……”,“請……”,“謝謝……”,或者:“對不起,不好意思,麻煩你,請把那顆黃色的豆子遞給我,謝謝……”,我在戴戴努力的躲避浮石的時候,盡量不去打擾他(要知道,這是他的工作:工作就是為了養活自己!),如果實在很想開口了,我也會說:“對不起,不好意思,麻煩你,左邊有石頭,謝謝……”而戴戴呢,他也表現出他最好的一麵,他會說:“哦知道了”,或者“不如我們一起拍照?我的相機裏還有膠卷。”不能對他有過高的要求,因為他到底是一隻孤獨得生活了很久很久的蟲子,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表達自己……
人類王國的托爾斯泰或巴爾紮克說過:“幸福的家庭大抵相似,不幸的人兒各有其不幸。”此話不假。我和戴戴的幸福,和所有相依為命的人兒的幸福多半是差不多的。我們賽跑,比賽吃豆子,看下雨,聽音樂,煮茶,半夜醒來聊天……對於一條平凡的蚯蚓和一隻平凡的蟲子來說,這幸福最初是每天的享受。但是,就一條拙劣的蚯蚓作家而言,幸福多半是乏味的,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完的東西 : “我很幸福,因為有人陪伴在我的身邊。”而我,我隻顧得上體驗幸福,卻不懂得如何表達幸福了,以至於到了現在,我隻能這麽說:曾經有多麽的幸福,現在就有多麽的悲傷……
有一天晚上,月亮圓了,靜靜的照在透明的水麵上,不刮風了,也沒有雨,戴戴吃飽了,他好玩似的用身體輕輕觸碰著五顏六色的豆子,卻並不吃它們。我從地裏鑽了出來,在岸邊看著他玩耍。
“喂,你愛我嗎?”戴戴忽然問道。
我對這個問題一點沒有準備,心裏一陣亂煩。
“這個……很難講……我喜歡你,那是無疑的……但是愛……我們有太多的不同……愛是……不知道……”
“那麽說你就是不愛我了羅?”戴戴傷心的抖動著身體。
“喂,你說過,害怕承擔責任,愛是……最初愛是甜蜜的,可是,在很長很長的日子裏,它卻是疲憊的……你忘了那5個姑娘了嗎?”
“那麽說你就是不愛我了羅?”戴戴固執的重複著他的問題。
“那麽戴戴,你愛我嗎?”
“……我想是不愛的,我隻是習慣你,但是,當你不那麽幹脆的說我愛你的時候,糟糕的事情發生了,那就是我感覺愛你了,我是否是很笨的一條蟲子?”戴戴停下了動作,狐疑的望著我。
“那不是愛,那是希望得不到滿足時的不甘。”
“哪有你說得那麽簡單?”戴戴氣憤的望著我:
“愛就是一種感覺,如果你愛我,那就是愛,我們一切的差異都不是問題,但是如果你不愛我,這一切都會成為你逃避的理由。‘我們不一樣’,‘我們不能做愛’,等等,等等。”
我感覺很狼狽。
“戴戴,按照你的理論,我愛你,這是無疑的。但是愛並不代表其他的東西。我活得太久了,永遠的愛,幸福快樂的生活,我不相信,特別是,和一隻小蟲子在一起……我的意思是,和一個不是蚯蚓的生物在一起……”
戴戴沒有說話,他傷心的搖晃著身體。五顏六色的豆子,在水波裏,也跟著他的身子一道,一搖,一晃,一搖,一晃。我從來沒有遇見過如此令人心碎的沉默,這比起我的孤獨,比起戴戴的照相機的孤獨,比起海上夕陽的碎金的孤獨,比起徒勞的等待日光流逝,夜幕降臨的孤獨,比起隻能在想像中快樂的孤獨,比起作為一個獨立的悲觀主義者的孤獨,都要令人心碎。因為……因為我隻想使他快樂,但是我沒有想到,快樂的代價是如此的靜寂,我還明白,要使戴戴快樂起來,緣由會是多麽的簡單,我隻需要說:“戴戴,我也愛著你,請你相信,我不會離開你。”但是我說不出來。愛是滑稽的事情,愛是占有,如果不能占有,它將成為持續低燒一般的噩夢。
我什麽話也沒有說,低下頭,我離開了戴戴的山穀。
六.傷心人滿街都是
我到了漢城,遇見了一隻長著頭發的小鹿。
“你快樂嗎?”我問。
小鹿搖著亂蓬蓬的頭發,大眼睛瞪著我。他搖了搖頭。因為冷,清鼻涕流了下來。
“我想念我的朋友,有帶針孔攝像頭的黑蝙蝠,塞鼻孔用的防臭兔,會腹語的綿羊和金剛鹿。不和他們一起,我感覺很不開心。”
“即便新鮮的旅行都不能使你開心?”我問。
“即便新鮮的旅行都不會使我開心。”小鹿肯定的說。
我去了郵局,看到了發往全世界各地的明信片。
“快樂嗎?”我問。
有的明信片五顏六色,一付呆頭呆腦興奮的模樣:
“很快樂,我要出發去告訴戀人,重逢的時間就要到了。”
有的明信片素淨素淨的,一付沉穩的模樣:
“快樂,我要出發去告訴父母,一切平安。”
有的明信片花裏胡哨,一付假惺惺的模樣:
“無所謂,我的存在是一個謊言,男主人正在亂搞呢。”
我找到了發給黑蝙蝠,防臭兔,綿羊以及金剛鹿的明信片。
“快樂嗎?”我問。
明信片搖了搖頭:
“我要出發去告訴黑蝙蝠,防臭兔,綿羊和金剛鹿,離別的存在是合理的。”
“可不!”我說,想到了戴戴。
“我還要告訴他們,好朋友是不會彼此忘記的,即便他們不在一起,隻要互相想念了,他們就朝貼著會發光的星星貼的窗戶外望一望,也許哪一天,小鹿會乘著好心的野鳥的背脊,回到他們身邊。”
“有希望總是好的。”我說。
我問點燃的煙草:“快樂嗎?”
煙草畫出了一顆破碎的心。
我問抽完的煙盒:“快樂嗎?”
煙盒朝我晃了晃他空蕩蕩的肚子。
我問抽水馬桶:“快樂嗎?”
馬桶回答我的是漏水的滴滴答答之聲。
我問並肩而立的牙刷:“快樂嗎?”
其中一隻說:“現在,已經沒有人再使用我了……”
我問鍋裏剩下的粥:“快樂嗎?”
他還沒有回答,就被倒入了垃圾桶內。
七.錯過的時間
奇怪的是,我這自以為堅強的蚯蚓,我竟有點思念起戴戴了。我繼續我的旅程,已經過了很久很久。我穿過大半個地球,從亞洲,到美洲,仿佛是要逃避思念的根。思念好像一棵大樹一樣,根係發達,而我不知道,哪裏才是它的盡頭。
在孤獨的旅程中,我偶爾會想,我生活在12個小時之前,卻在思念著12個小時之後的戴戴。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不知道什麽錯過了。我天亮了,戴戴那邊就天黑了,而我的黑夜,就是戴戴的白晝。隻有一樣是相像的:無論是晨曦還是夕陽,在戴戴的照片中,都是那麽的相像,一派黃金色,太陽,仿佛不知道要上升還是下降一樣,停留在半空中,猶疑不定,好比我的心思。
到底有一天,我回頭了。不知道是否應該往回走,重新穿過藍藍的海洋與漫長的荒漠;還是往下走——我的意思是,穿過熾熱的岩漿,從地球的另一麵鑽出來,直接到達……作為一隻成熟而理性的蚯蚓,我當然不會說出我的目的地。但是,我想起我最愛吃黃色的豆子,有一天早上醒過來,我發現麵前堆著一堆黃色的豆子,仿佛豐收的喜悅一樣,閃著金燦燦的光芒。
於是我決定選擇最短的路線。
我穿過青草。聞到了草裏散發出的清香。青草叢汁液漫溢,旺盛得如同最深沉的,微微發燙的欲望。
我穿過黑土。聞到了土裏春藥一般的氣息。也許在億萬年前,是墜落的隕星與泥土造愛,也許第一隻蚯蚓的種子,就藏在神秘的流星的精液之中。
我穿過琥珀與化石,樹脂裏包裹著的昆蟲,岩頁裏精細的貝殼,在隱秘的微微喘息。
我穿過火紅的岩漿,仿佛燃燒的精神之火。
我重新穿過岩石,穿過泥土,穿過草地。感到精疲力竭。我渴望照耀著我的,將會是清涼的星空。
我們蚯蚓,經由肉體之愛到達精神之愛,再由精神之愛回歸肉體之愛。也許我們最終隻需要肉體的愛,岩漿的火花是如此熾熱,這讓我們都忍不住規避了。
我穿過茉莉花叢,連茉莉都想要造愛,散發出濃鬱的芳香。
我穿過桃花叢,連桃花都想要造愛,裸露出她那在春風中輕顫的挑逗的花芯。
我於是急不可待的想要見到戴戴,沒有任何理由。我們都不知道明天會怎麽樣,也許明天戴戴會不小心觸上浮石,也許明天我會在太陽底下曬幹。所以,沒有明天,我隻想做現在想到的事情,我隻想見到戴戴。
“你好!”我說。
“你好!”戴戴說。
“我回來……”我說:“是因為這個念頭突然占據了我的頭腦,使我迫不及待,無暇他顧,所以我回來了。但是,我不確定到底能呆多久,我不確定是否能承受‘從此以後,幸福快樂的生活’……”
“你真奇怪!”戴戴認真的盯著我,說道:“你認同了這麽許久悲觀的生活,卻不能認同幸福快樂的生活……”
我:“那是因為我不確定幸福快樂的定義是什麽。家庭之樂,夫妻之樂,天倫之樂,調養兒孫之樂,在我看來,無非是齷齪的平庸的24小時的疊加。如果這就是‘幸福快樂’,我想我多半願意做一個獨立的悲觀主義者。奇怪的是,悲觀主義與天性快樂是並不矛盾的。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事情。你,戴戴,或許你明天會撞浮石而死,我,蚯蚓,或許明天會成為母雞的吃食。因此,有什麽必要定一個期限?定期限與誓言的人,無非是他們對自己的決定沒有把握罷了……”
戴戴:“我明白。愛是占有,占有之後就是厭倦。如果不占有,不占有之後就是不甘。什麽時候,如果擺脫了厭倦和不甘,我們就能快樂的生活。有你無你,都與我的快樂沒有太大的幹係。”
我忍不住鼓掌了:“戴戴,你真是一隻聰明的蟲子!”我說。
戴戴笑了。但是正在這時候……天哪!浮石!作為蚯蚓王國優秀的青年,我大喊了起來:“對不起,不好意思,麻煩你,前麵有石頭,謝謝……”太遲了。戴戴撞上了浮石,隻聽見一陣咕嘟咕嘟之聲,戴戴慢慢化成了一灘清水。
八.離別與詩意
普通人都認為,離別應該是充滿了詩意的。所以大部分人都覺得,離別應該與淚水,手帕,飛吻,“別了,別了!”的喊聲,山盟海誓,擁抱等等聯係在一起。但是,戴戴果真成為了一次不小心的事故的犧牲品,我們的別離,又簡約又滑稽。
我不是一隻詩情畫意的蚯蚓,雖然有時候,當我想起戴戴,會覺得心好像水晶一樣,“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碎了。但是,使人心碎的事情還少嗎?所以沒有關係,我知道,一切都會過去。
夜深了,我爬出油黑的泥土,在清涼的星空下躺臥。有一顆小小的星星,他離我最遠,在天邊搖搖欲墜。也許,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像一個頑皮的孩子一樣,一不注意,就要偷偷溜走。戴戴曾經問:“那最遠的一顆星星,鬼鬼祟祟的,準備做什麽啊?”
我困了,隨口答道:“也許,是要出喝酒吧……”
我仿佛聽到了遠方傳來銀鈴般的水聲與笑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