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知青張育海自緬共人民軍致友人書
(2007-04-10 20:5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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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知青張育海自緬共人民軍致友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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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信收到!老朋友中,除××外(他隻來了一封短信,詢問這裏情況,表示也想來)你這是第一封,對我真是喜出望外,本來我已經絕了和你們通信的望了!
細讀了幾遍,無限感慨!人世滄桑,短短半年,朋友們不但天各一方,而且精神上也起了這麽大的變化,各奔前程,多數人都被沉重的生活壓得抬不起頭來,實在痛心得很。當年遨遊天下,馳騁南北,譽滿京華,盛極一時的“長卷星”,總算是煙消雲散了。當年我們度過的那些時光,現在一閉眼就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眼前。我南來的路上,抬眼就見到當年走過、幹過、玩過的地方,觸景生情,當年串連的情景恍如昨日。
這邊昆明插隊知青的情況基本也一樣。消沉、痛苦、頹廢、墮落,或發瘋或自殺,有些人幾近土匪,看來是許多學生的通病了(這邊也許比那邊更差)。確實,十幾年的教育,學生成了一些胸懷大誌,但是沒有生活能力的人;一旦原來習慣的生活道路走不通,落到從來沒有想到的地位,物質條件、精神生活條件極低,而且遠離親人,遠離(現在回想起來更加)燦爛的城市和家庭,自然要感到前途一片黑暗,不知怎樣熬下去,而被單調的生活、沉重的精神負擔壓得精神分裂!
我愛我的朋友,為他們的不幸而痛苦,由於我自己到了這個幾乎很令人羨慕的地位而感到痛苦,我希望他們幸福,而又無能為力。
我能做到的隻是請你們轉達朋友們,無論前景多麽慘淡,環境多麽艱辛,千萬不要絕望,不要作踐自己,不要把頹廢做出路。我們還年輕,生活的道路還長,機會還多,不要把環境看死了,難道我們的經曆不是說明了“否極泰來”,顯示了“辯證法”的威力嗎?不要太悲觀了,曆史的經驗證明,像我國現在的政治情況,必然要從不斷的國內革命變為不斷的對外戰爭,當然我們今天不同於拿破侖那種法國大革命後,不斷的對外征服和侵略戰爭。我們進行的是階段內的解放全人類的革命戰爭。
你們在國內,對“九大”一定了解得很多,林總的政治報告不是再明白不過了嗎?九大不過是結束文化大革命,開始世界革命的一個政治動員,開始了一個新的曆史階段!引的毛主席語錄:“從現在起,五十年內外到一百年內外……”(六二年中央擴大會議上的講話)指明了這一點,實際上我國將要進行的這場空前的席卷世界的鬥爭,不會讓哪一個地方是一潭死水,一切人總是要席卷進去,而且持續兩代三代也不一定。我覺得值得考慮,不是沒有機會投身於曆史的潮流,而是沒有準備、缺乏鍛煉,到時候被潮流卷進去,身不由己,往往錯過。就像文化大革命中一樣,不斷認識,待浪潮過去,除了空虛、懊悔和似有所得的“教訓”外,一無所有。似乎是評論拿破侖(也許是拿破侖自己的話)“人,不是幸運特別眷顧他,而是在幸運臨頭的時候,他有能力把握住幸運的人”。如果能有“天將降大任於斯”的想法,就有毅力“在命運的痛擊下,頭破血流但仍不回頭”,而不怕環境的艱辛,別人的頹喪的浪潮或許倒是件好事呢?試問,當年主席上井岡山之時,誰人想得到這裏有著把握曆史的脈搏,決定世界命運的希望呢?
至於走我這條路,我是這樣考慮的,確實,我這條路是迷人的。馬克思說過:“讓死人去痛哭和埋葬自己的屍體吧!那些首先朝氣蓬勃地投入新生活的人,他們的命運是值得羨慕的……”在前途渺茫,走投無路的下鄉青年眼裏,這更是一條無限燦爛的路,往往他們無力打破沉寂生活的壓力而企圖做一次“最後的鬥爭”,去搏一次跳一次。誠然,對學生來說,這也可能是惟一的有希望的出路。在轟轟烈烈的戰爭中,暗淡下去的靈魂,重新爆發出燦爛的火花。不懼艱險,鍛煉成真正的戰士。但對沒有嚐試過戰爭滋味的青年來說,我總有這樣的想法,這不過是在一種逆流中的天真幼稚的精神上的安慰,與宗教教義中的天國一樣。
戰爭不是想玩就玩的遊戲,而是殘酷的成千成萬的吃人慘劇!當然從馬列主義的角度看,這是天然的、必然的。“暴力是新社會誕生的產婆”,犯不上用傷感的眼光看,而當然也不能像那些學生那樣浪漫地想。
戰爭一開始就要按照自己的規律進行,而個人的價值、個人的意誌、除戰爭的指揮者外,是微不足道的。人隻是在“哲學範疇”或是在兵力計算上的意義(我不是說人的因素的作用,而是說個人的價值)。為了戰爭整體的勝利,你可能就要做局部的支付而犧牲。盡管勝利是肯定的,甚至就在眼前,但你卻看不見。像董存瑞就是突出的例子。為戰役的勝利,守到一個人,沒有援兵,肯定要完,還是要守;明知要死,不顧犧牲要衝上去的事例是家常便飯。朝鮮戰爭初期傷亡之比為7∶1(我傷亡7,美傷亡1,後相反,為1∶7)。有時幾個軍被消滅也有,而電影上的戰鬥則太浪漫主義了。這不是戰爭恐怖論,而是冷靜地認識為政治目標實現軍事行動必做的犧牲。而學生中摩拳擦掌者是否準備無條件獻身呢?也許有人想壯烈犧牲,流芳百世,死得值得。一個槍彈來了,就人事不知,多利索!實際上大多數犧牲,不一定很壯烈,冷槍冷炮激戰中衝衝就被打倒,甚至沒有到位置沒有打搶,連敵人都沒有看見就完了的也不少。打仗的時候,有的時候一個班一個排的為通過火力封鎖線而全部報銷也不少見。死也許不一定永遠被人懷念,默默地躺在異國冰冷的泥土之中,而親人還不知道;死也往往是受傷,因後方醫院遠,來不及治,流血多,經過長途痛苦的掙紮,頭腦清醒地死。古詩中“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一將功成萬骨枯”,淒慘悲戚處即在於此。學生,尤其是“文革”後的學生,有很多是抱負很大,嘴裏不說,心裏總有“在革命中成就自己” 的想法。而當革命需要你獻身時(不是我們平常寫文章的高調,而是實在的獻身),怎麽辦呢?
另外,軍人的字典是沒有“不”字的。無論多危險,想衝就得衝,無論你如何支持不住,要爬山、要行軍,天塌下來也要走,你病?你累?你力不勝任?沒有的事,幹不了也得幹!紀律要求這樣,環境逼得你這樣!否則,吃飯的家夥就要搬家,戰鬥就要失敗。在軍隊裏,最好不要乞求別人的同情、憐憫和諒解。另外部隊裏也不見得沒有矛盾,而且時時和死打交道的人當中,細膩的感情是不多的,一切衝突因沒有緩衝因素而尖銳無情!總之對戰爭來說,隻有勝和敗,隻有幹到底,不論路有多長。我現在所在的戰區的戰爭,橫觀世界、豎看曆史,是最舒服的。但戰爭發展起來總是要艱苦的。關於衛國戰爭,抗日戰爭,朝鮮戰爭,越南戰爭你們也知道不少,那種時候欲罷不能,怕有些人又要盼停戰了。在越南,短短的武鬥隊生活的影響就極大,莫說那些似乎無期的戰爭了!
當然不是說就不行了。但有兩點:1.要珍惜和平和幸福(例如不餓飯、夜裏不必半夜起來站崗、轉移,不必傾盆大雨爬泥濘的山路,不必雨中往山頭等……)。2.不要用玫瑰色的眼光看戰爭!張××入伍還沒有到戰爭單位就半路回去了,他以前的熱情不亞於朋友中的任何一個人!除思想準備足或天性如此的人外,適應戰爭太不容易!朋友裏大概××、××最合適了。而××就要深思熟慮了,不要匆匆下了決心,一失足成千古恨,畫虎不成反類犬。
……當兵的和死打交道,不耐煩說話拐彎,信裏寫的不是打官腔,也不是嚇唬人,隻是希望大家慎重,不要輕易鋌而走險。當然戰爭生活有其非常迷人的一麵。不及多寫信,可傳看,我毫無顧忌!問一切朋友好!
遙祝
安康
育海
(1969年)6.12
【編輯附記】
此信作者張育海,北京男四中1967屆高中生;“文革”前,因期中考試提前一節半課交卷得滿分而免修數學,同時英語免修考試合格,成為全級惟一的兩科免休生。“文革”初期,他曾創辦報紙《隻把春來報》,發表《論血統》,參與反對“血統論”、支持遇羅克《出身論》的辯論。1968年10月,張到雲南插隊;次年隻身赴滇參加緬共人民軍,當年夏天犧牲,年約21歲。
據考,此信的收件人叫何大明,同是北京四中的學生。他從張育海的哥哥處得到此封回信後不久,即得到好友犧牲的消息;遂將原信刪節後複寫,寄給了在內蒙古插隊的同學任誌和在山西插隊的同學劉捷。經劉捷傳抄,這封信在知青中廣為流傳。由於該信對當年“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否定,引發了公安部門立案追查,曾對收信人造成很大的精神壓力。
緬共人民軍出現於上世紀60年代。在當時“文革”的背景下,支援這支武裝被認為是對中南半島國家“共產主義事業”義不容辭的“國際主義義務”。紅衛兵在經曆了“紅八月”的激情和“上山下鄉”的迷惘之後,一小部分自認為有遠大抱負的人,開始憧憬成為“國際主義戰士”,當年有北京師大女附中學生寫的詩歌《獻給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戰士們》即可為印證。在“國際主義”、“英雄主義”精神感召下,投奔緬共的不隻張育海一人,北京四中高三學生沈大偉在張之後,也犧牲於緬甸政府軍的槍下。至70年代,這批人有的又回到國內,加入生產建設兵團;也有極少數堅持留在了緬共並幸存下來,在1989年緬共瓦解後即流落緬北。
曾有人撰文描述張育海犧牲時的場麵:緬政府軍的火力像一道道燒紅的鐵柵壓下來,張育海緊緊貼著地麵,低得幾乎嵌進土層裏,嘴裏全是泥,鼻子埋進草根裏,槍彈的網還在往下壓。他忍受不了壓抑,“同誌們,衝啊……”接著打出了整整一梭子彈。有幾秒鍾,對手的火力點居然懵了,啞了,沉寂了,像空出了一個舞台。接著三挺機槍一起掃射,密集的槍彈將他衝頂起來,他彈了起來,不像是衝鋒,像是一次優雅的跳躍與飛翔……在瘋舞和高歌之後倒下,他像一片軟軟的羽毛飄然落下。目睹者回憶說:“我們四個人才能捧起他碎了的屍體。”
接信人說:“我以為這封信不是屬於我個人的。”經曆過那個年代的人,對這封40年前的信中的言詞和口吻一定不會感到陌生。他是英雄的傳奇,或者隻是個人的悲劇?無論如何,張育海們的赤子之心還是讓人感歎並且震動。
(來源:《財經》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