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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10 17:16:45) 下一個
紀向寰和她的《國旗頌》風波

謝軼群/文

如果不是前日偶然在網絡凱迪社區看到一個叫《青年女作家焚書真相》的轉帖,我還真不知道同與詩歌和女詩人有關,河北的趙麗華被網民“惡搞”之前的不到一月,吉林的紀向寰已轟轟烈烈演出了“焚書”活劇的高潮——她要在吉林城市廣場焚燒的是自己的2200冊著作《國旗頌》,一本內收200首詩全部是“歌頌國旗”的令人“歎為觀止”的詩集。

紀向寰焚書一事的戲劇性和社會內涵豐富性遠勝過趙麗華的“口語詩”,本應更為人所知,可能是因為從“宣傳”角度說,她這個事件頗多““不好說”之處,所以媒體基本是保持緘默,盡管也有二三報道,也毫無爆炒“梨花教主”的熱情。我花了不少時間和力氣,才從網上理清此事的詳細來龍去脈。

稱紀向寰為“青年女作家”、“詩人”,其實有些名不符實,讀了多首她的詩作,我覺得她不但離詩人、作家差不小一截,就是以文學愛好者的標準,她也不算很突出。這位34歲的吉林省吉林市博物館講解員,一直酷愛文學和書畫,此前出版過一本詩集《霧凇冰雪》。2002年,紀向寰堅定決心要為國旗寫一部詩集——詩集中所有作品都以謳歌國旗為題材!使她產生這一“創意”的原因,說法有二:根據《青年女作家焚書真相》一文,是因為他的侄子要完成寫一首讚美國旗的詩,侄子向她求援,她由此發現以國旗為題材的詩歌如此匱乏;而2005年11月某期《長春晚報》的《成為花木蘭是她理想——軍嫂紀向寰的愛國歌唱》一文說法有異,該文說促使紀女士產生此創作計劃是因為報上的一條消息:某場合要中日兒童畫出自己心中最美的圖案,日本孩子畫的都是日本國旗,而中國孩子畫的大多是變形金剛之類。哪種說法是實並不重要,總之是紀向寰發現國旗在中國人心中地位遠不夠她想象的那麽崇高,出於神聖的愛國情感,她激情澎湃地投入到專以歌頌國旗為內容的詩集《國旗頌》的創作中。

創作這部詩集花了她三年,《長春晚報》的那篇報道顯示:“紀向寰的想法得到了丈夫的支持。在6平米的房間裏,紀向寰挑燈夜戰,文思泉湧。為了感受國旗的魅力,紀向寰還專門請假飛到北京,在天安門廣場體驗升旗的那種激動心情。2004年雅典奧運會期間,紀向寰又一次請假,天天守在電視機旁,每一次看到在雄壯的國歌聲中冉冉升起的五星紅旗,紀向寰都心潮澎湃。”這也許會讓人覺得這是官樣報道的慣用文字,紀女士後來自己說為寫好這本書還勤奮學習黨的路線方針政策,更讓人覺得“動機不純”;但具體到紀女士這個人身上,還真不是那麽回事。從以後發生的事情看,這段描述和紀女士的自述還真是客觀可信的。

書稿寫成,2005年盛夏,內收整整200首全為謳歌國旗之詩的詩集《國旗頌》由群眾出版社出版,此後紀女士迎來了短暫的一段幸福時光。作為“新中國成立以來首部描寫國旗的詩集”,也因為紀女士的積極“聯係”,這本書先後被《經濟日報》、《光明日報》、《人民日報》、《中國教育報》、《中國教師報》、《南方日報》、《吉林日報》、《北京晨報》等多家高級別的報紙報道推介,對其評論也是一致的“高度評價”:“新詩領域裏的重大突破——論《國旗頌》詩集的藝術魅力”,“一部適合部隊廣大官兵閱讀的好書”,“一部陶冶廣大師生情操的最佳詩作”等等。(根據紀向寰的搜狐博客)

從懂些文學的旁觀者來看,紀女士此時的陶醉是沒有太大必要的,隻要看看這部詩集中的作品就知道那些“高度評價”是多麽當不得真。“我仰望著國旗/心潮起伏 激情洋溢/報效祖國的神聖信念/在我胸中 時時湧起/您是否看到/在我那虔誠的眼眸裏/蓄滿深情的淚水/它隨時都會澆灌這/親愛的祖國大地。”(《國旗頌》35.虔誠仰望),“愛你/就要把你/捧在心裏//愛你/就要將你/高高舉起//愛你/就要為你/拋灑熱血//愛你/就要給你/爭得榮譽。”(《國旗頌》30.愛你),“你有五顆智慧的星星/你有鮮紅偉大的力量/你運用高超的政治鬥爭藝術/化不利為有利/變被動為主動/讓世界關係格局/在你的手掌之間/風雲變換。”(《國旗頌》76.高超的政治藝術),“國旗的主題是團結和勝利/國旗的本質是神聖和莊嚴/國旗的品格是崇高和偉大/國旗的形象是鮮紅和壯麗/國旗的麵容是親切和慈祥/國旗的摯愛是熱血和忠貞//國旗的思想不斷提高/國旗的眼界時時拓寬/國旗的胸襟無比開闊/國旗的情懷最是深沉。”(《國旗頌》134.國旗是……)從隨手摘出的這些可以看出,內容空洞乏味,套話連篇。紀女士嘔心瀝血之作別說成熟的作品,其實比供人一笑的學生習作都強不了多少。況且,200首為同一題材,都是歌頌國旗,這是一個正常寫作者和正常成年人的行為嗎?

紀女士的幸福時光很快結束,群眾出版社通知她,詩集滯銷。當然滯銷,暢銷才怪,可紀女士的思維的確與眾不同,她不相信如此愛國的書籍竟會賣不出去,堅信是發行銷售環節出了問題,於是她請了長假,專駐北京,日日到數十家書店親自向顧客推薦介紹。不消說,依舊無人問津。紀女士又憤懣又焦急——本書是她自費出版,印刷5000冊,她個人包銷3000冊;詩集的出版和相關費用是5萬多塊,那是她向父母借的老屋拆遷的補償費!

更糟糕的是,他的丈夫忍受不了她的行為了,認為妻子是個“敗家女”,強烈要求紀向寰“金盆洗手”,他還開始和紀向寰爭奪家庭經濟大權,以此控製妻子對《國旗頌》的再投入,雙方為此動手打架。紀女士堪稱個性強烈,2006年3月,兩人離婚。

紀女士是軍嫂,她的丈夫是部隊一名姓馬的連長。在《國旗頌》剛付梓的時候,當地媒體描述了他們恩愛生活:紀女士不嫌結婚時還未當連長的馬先生出身農村、家境貧寒,馬先生也大力支持紀女士的創作;現在看到這個結局,大家當然無語。至此必須考慮的另外因素也出現了——妻子傾全力寫了本“愛國主義”的詩集並為之操勞,當解放軍軍官的丈夫怎麽可以不支持呢?怎麽能因為錢就和如此愛國的妻子離婚呢?不好說嘛!於是同情紀女士的文章也不得不對實情做出“處理”:發布在“中國記者視點網”上的《青年女作家焚書真相》一文不但把馬連長改了名,而且把他的職業也由部隊連長改為“機關科長”。

至此千萬別把紀女士看成想發財或想搞政治投機的人,她寫那本《國旗頌》似乎真的沒有任何不純的動機。具有強大說服力的是:《人民日報》一位編輯看到紀女士的困境,向她獻上一條良策——“目前全國正在開展八榮八恥活動,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建議你不妨找找宣傳部。這樣的話,不要說5000冊,就算是加印30萬冊也會一銷而空。”紀女士立即拒絕,在她看來,市場是檢驗作家和作品的唯一尺度,讀者心甘情願掏腰包才能凸現《國旗頌》的魅力。而通過“官場運作”攤派推銷圖書,紀向寰認為是無能作家的投機行為。也正是這件事中表現出的清高固執徹底惹惱了丈夫,最終促成了紀女士的離婚。

看起來紀女士真有些不可理喻了:她還真的認為她這本《國旗頌》不受市場青睞和讀者喜愛是不正常的!如此信心來自哪裏?綜合來看,一是她堅信她的詩集表達了對祖國的真摯熱愛,而中國人總是愛國的多,因此都會捧讀其大作;二是書籍剛出版時那些大報上熱情洋溢的評介文章使她認為自己寫得真是不賴,思想和藝術都優秀——這樣的書怎麽可能賣不出去!如此幼稚的心態倒真是少見,有點象王國維所說的“少閱世”的“赤子之心”了,可人家是生長於深幃之內的李皇帝,您紀女士何以也如此單純迂腐?沒看見那些“主旋律電影”嗎?人家心裏跟明鏡似的,哪回不是機關和事業單位發不要錢的票,有時還輔以寫心得、談體會等“配套措施”,使之看上去有“主旋律”的模樣?如果一個“愛國主義題材”就可以顧客盈門,出版社還會要求你自費出版嗎?至於那些“高度評價”,的確,大作真是“新中國成立以來首部描寫國旗的詩集”,在以愛國主義為國家意識形態的今天,花三年連寫200首詩謳歌國旗,官辦報紙能不誇您嗎?這可是“政治的高度”呢!

頭腦簡單和態度真誠,使紀女士一路滑下去。書籍滯銷、家庭破裂、負債累累之後,憔悴的紀女士上網推銷她的《國旗頌》,她在搜狐開了名為“國旗頌詩200首”的博客,發布書中詩作和有關評價文章,並留下電話號碼等通聯方式。《國旗頌》風波原本隻存在於她的生活中,現在擴散到了網上,有經驗的網蟲閉眼就可想象結果,網絡可不是發表文章言論有“三審製”的報刊,紀女士一腔赤誠的作品頓時遭到萬炮齊轟,其博客的評論欄裏充斥的語句是:“簡直是個不知羞恥的中國頭號馬屁精,居然為國旗寫200首詩歌,令人貽笑大方!”,““這個女人想做禦用文人快想瘋了。可憐啊,到頭來連老公也拋棄了她!”,“你這些狗屁東西連小學生都糊弄不了。別侮辱詩人這個名詞,你不配!”,“政治意淫症”,“想做奴才還做不了,這種人活著有什麽意思啊?”……這樣的話語可絕對不是一位寫詩作畫的女士能忍受的;紀女士憤怒反擊,聲明“我從未想過要做禦用文人”,可她的“是黨和人民養育了我,我要用反映時代精神,打動人們心靈的好作品,來報答這深厚的養育之恩……愛國首先要愛黨……”等說明創作動機的誠摯言辭立即被淹沒在更加刻薄淩厲的漫罵中。沉重的打擊接踵而來,紀女士痛不欲生,試圖自殺,幸被母親朱玉複及時察覺救起,想著為了一本詩集花光了父母的房屋拆遷補助,萬分愧疚的紀女士與媽媽抱頭痛哭——她終於恨起那本讓她跌入重重災難的《國旗頌》。

2006年8月31日上午,紀向寰在為她的《國旗頌》寫下一篇3000餘字的飽含悲憤不平的“悼文”後,雇人將2200冊未賣出的詩集搬上一台貨車。她要這些書在吉林市廣場將其付之一炬。將當貨車即將行駛到廣場附近時,又是她的做小買賣的母親,聽說女兒為詩集舉行葬禮,立即打的追趕攔截,在為這堆書“行刑”前高喊“火下留書”。麵對頭發花白的母親“劫持刑場”,紀向寰百感交集,撲在詩書上哭得全身顫栗。

以上讓人心情沉重的情節出自《青年女作家焚書真相》,不知有沒有煽情的成分。事情到這裏已發展到了高潮,前因後果肯定已讓很多人“失語”:一位女士非常愛國——懷純粹的愛國之心,寫下一本愛國詩集——愛國詩集隻有自費出版——愛國詩集無人購買,愛國女士陷入經濟危機——女士丈夫要求其停止,雙方產生矛盾離婚——上網宣傳愛國詩集,被網民痛罵,悲憤中試圖自盡和焚毀詩集。看到這個流程,真要叫人不禁脫口而出:都是愛國惹的禍!一部洋溢著愛國主義精神的詩集,做為“愛國主義教育主陣地”的出版部門,毫不含糊要其自費出版和包銷;在網上言論中把“愛國”掛在嘴上嗷嗷叫的千萬“憤青”學生,寧願去“美帝國主義”開的快餐店大嚼也不願掏區區15塊錢買一本《國旗頌》;接受了十幾年“愛國主義教育”的民眾更把表達自己熾烈愛國情懷的女作者罵得不堪已極——這重重反諷,叫人是笑是歎?

在某些事情上,人的表現可分為幾類:一是不傻而裝傻,這往往是“成功者”的必修課;二是不傻也不想裝傻,這是未必能得誌的正派人;三是真傻,腦子被洗了個幹幹淨淨而不自知,反倒困惑和憤怒於前兩種人的行為咋和自己不一樣。紀女士是哪一種,不需明說。

經曆這樣一番劇烈折騰,我們肯定很想知道紀女士現在心境和認識如何。我在網上找到了她寫給某雜誌社一位叫黃維的編輯的信,因為黃編輯出於同情想幫她,她也就在信中打開了心扉:

“我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後悔過。在此之前,我一直抱有希望,現在的我真的感到希望破滅了。
我的確是走錯了,對幹事業的艱難估計不足,導致判斷上的失誤。我想奉勸那些幹事業的人,尤其是女性。女人在事業上奮鬥,所付出的代價要遠遠大於男性,這是由於社會環境的製約,毫無辦法。”

“的確走錯了”,“判斷上的失誤”這些話似乎也微微觸及了事實,而下麵的話卻又顯出了紀女士的一貫的“不知叫人說什麽好”的風格:

“我想也許,我們的黨和國家真的不需要這部《國旗頌》,否則的話,為什麽我付出這麽沉重的代價,還是不能被社會所承認呢?
……
能支持我活到今天的,是信念的力量。我總覺得,自己還有未竟的事業,還有對黨、國家、人民應負的責任。以前,這些真實的想法,我不敢說出來(多少人不理解,會認為我精神不正常)。但是現在,我沒有什麽可顧忌的了,說出自己的心裏話,總比悶起來好受些。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要把我逼到這個份上,非得徘徊在生死邊緣,非得失去自己的尊嚴,才會受到人們的注意?我真的好不明白啊!”

紀女士連問兩個“為什麽”,說她“真的好不明白”,難明白嗎?可是誰願意對她說破呢?不露出譏笑就是厚道了。

眼下,略微緩過勁來的紀女士還在網上繼續宣傳和銷售她的《國旗頌》,為了彌補經濟虧空,她又建一名為“紀向寰書畫藝術”的博客展出她的書畫作品,並開出“書法作品:600.00元/平方尺;繪畫作品:800.00元/平方尺”的價碼出售。同時,她仍然以“你這樣惡毒攻擊,足見你對黨和國家充滿仇恨”等語句來駁斥對她的作品和做人繼續進行漫罵的人。隨著《青年女作家焚書真相》一文在網上的流傳,她的名氣大了起來,到11月6日中午,我看到她的兩個博客點擊率已共有3萬4千多,網友評論也有原來的群起漫罵轉變為以同情撫慰為主——人們已把她看成一個陷入很大困境、經受很大痛苦的女人,也有人伸出了幫助的手,據紀女士在博客中自述,一位“儒商”匯去1000元買了70本《國旗頌》;博客留言裏也能看到有人表示要郵購,還有表明要一次性購買100冊的。當然,這些對於她的付出來說,還隻是杯水車薪;她說,即便存書全部售出,也已遠不足彌補經濟損失了,何況大捆的《國旗頌》還擠滿了她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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