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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慕戀第八章:希臘

(2007-03-26 09:09:53) 下一個

   第八章 希臘
  地中海,這古稱大綠海的巨大內陸海,歐非兩洲因此而分隔,在它的東、南、西、
北包圍著它,曾經誕生了無數的古老文明,埃及、敘利亞、以色列、赫梯、克裏特、羅
馬......無論是在它包裹之中的愛琴海、愛奧尼亞海,還是它南岸淵源流長的尼羅河,
它東北岸的安納托利亞高原,延伸向它的巴爾幹半島、亞平寧半島,那些古老而神秘的
文明都那麽讓人心折。
  地中海,你真是文明的偉大母親!
  一艘船在地中海上航行。  
  此刻,地中海風平浪靜,若是從雲端望著,它一定是一匹美麗的藍色閃緞——在那
飛在九千米高空的天鵝眼裏就是這樣的吧。
  “可惜,我們必須慢慢悠悠地在海上隨波逐流,要是我們能從阻力更小的空中旅行,
那一定快得多,”梅爾不禁又發出了他一貫的奇想——在海上航行,雖然有時候很開心,
但實在慢得煩心,“你想,今天的許多美好,以前就是奧古都斯大帝都享受不到的,誰
知道將來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子,現在變化得那麽快,別說過一千、兩千年,就算過一百
兩百年,肯定也是天翻地覆了。”
  奧拉看了梅爾一眼,笑著說:“除非是一十、二十年,否則你我就別奢望了。”
  “是啊!”梅爾聳了聳肩——人就是短命的動物呀。
  奧拉沒在說話,她靜靜地看著遠處的海天交接,奧拉不說話,梅爾也隻好沉默,沉
默著和她並肩看海。
  亞平寧半島消失在天際了,梅爾想起當年他離開英格蘭海岸的時候,也是這麽百感
交集,他站在船舷,海風獵獵振衣,更吹亂了他一頭短而濃密的卷發,盛夏的太陽曬得
他臉發燙,可是他沒有回船艙的意思,隻是這麽和奧拉一起看著早已消失不見的亞平寧
海岸。
  意大利,七年了,七年不算短,是我整個人生活到現在的五分之一的時間,而且,
在意大利,有多少摸不去的記憶。
  意大利,感謝你當初收留了我,在那裏,真是忘不了,那從失敗到輝煌、從輝煌又
到失敗,又再從失敗振作的短暫人生,而這些年,真是世事變幻、白雲蒼狗,英雄偉人
都象雲煙過客一樣匆匆忙忙......
  “別說七十歲是老年吧,在七年裏,
    我所見到的人世滄桑,從帝國
   到最卑微的生靈,已遠遠比,
    普通一個世紀所變幻都多得多,
   我知道萬事無常,但如今連變異
    雖變不出新的花樣,卻太難測,
   看來人間沒有一樣是永恒,
   惟一的例外是,民權黨永遠不當政。
   
   我看到朱霹特一般的拿破倫如何,
    縮小成薩吞,我看見公爵大人,
   (莫管他是誰)怎麽變成愚蠢的政客,
   ......”
  梅爾在心底默默念著,感慨萬分,意大利,這變幻莫測的七年過去,他要走了,什
麽時候回來,還會不會回來,都不知道——但記憶是不會丟的:怎麽可能忘記,點燃他
真正走向拿起武器的革命之火的芬特歲月和燒炭黨人的組織——以前在英國他隻是個呐
喊者,而這卻是他血火革命生涯的開始,從此他不再是個隻會在一旁助威的詩人,他已
經是個真正的參加者;怎麽可能忘記,烽火歲月裏錘煉出那些嘔心瀝血的詩篇,尤其是
濃縮了他一生的際遇、情感、思想和希望的《烽煙》;怎麽可能忘記,與奧拉悲歡離合
的往日情懷和那最後一段的幸福歲月。
  記憶裏還有,那曾那麽熱切地愛他為他不顧一切的阿裏雅娜,還有,更深切的記憶,
羅馬普羅斯坦丹公墓,埋葬了他的好友,他激賞不已的生死知己卡蒙.帕比——我走了,
可曾約與我同行的你卻永遠留在了意大利。
  “誰造的房屋比泥瓦匠、木匠、石匠都結實,
   掘墓的人,他造的屋子可以住到世界末日。”
  不經意地想起了《哈姆萊特》裏的名句,讓梅爾一陣感歎,卡蒙已經住進了那個永
恒的住所,他呢?
   “若我早亡
    祭我請勿用文章
    沉痛若撰寫則實在荒唐
    而我隻要你真實的眼淚和哀傷。”
  這是卡蒙在去世前不久寄給他的信裏寫到的一首小詩——卡蒙,再看你的《隨風生
滅的白頭翁》,我總覺得你好象預感了自己的死亡,是這樣嗎?不管是不是,我總是遵
從了你的心願,沒有用什麽詩啊文啊的來祭奠你,你可安息?
  意大利遠去了,英格蘭告別了,我那即將開始的新的征程......我心裏的確很激動,
這新的征程,我會用心好好走。
  奧拉也在默默沉思著,目光漫無邊際地在地中海上逡巡——地中海,也容納了她故
鄉的愛琴海,地中海岸,是她這些年生活的意大利——再見了,意大利,我就要回到自
己的故鄉了。
  她也很難忘意大利,那她不顧一切從希臘奔來的國土,意大利,就是在意大利,她
從一個雖然熱情純粹卻不甚懂事的女孩變成了今日成熟而智慧的她,是意大利,是悲歡
離合、成敗榮辱,她的、梅爾的,他們的教育了她鍛煉了她。
  尤其不同的是,來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單純的少女,回去的時候,她懷裏抱著自己
的女兒——她的不管父母如何沉默如何深沉心事,隻知道用一雙閃亮的黑眼睛迎著海風
笑的女兒。
  才七個月大的西爾維婭又怎麽體會得到她父母心中此刻那分曆盡滄桑之後的百感交
集呢?她隻是靜靜地依偎在母親懷裏,對著初次相會的大海,微笑著。
  梅爾看了看奧拉,仿佛心靈感應一般,奧拉也正好轉頭看了看他,倆人相視一笑,
——過去的,就過去了吧,讓它隨這強勁的海風飄逝了吧,我們今後一切從新開始。
  “是啊,以後的一切會很不一樣的,對過去記得太多沒什麽好處。”梅爾伸臂攬住
奧拉,低聲地說。
  奧拉點了點頭——
  別了,意大利!
  當夜降臨,海還是很平靜,海風也涼爽了許多,一掃白天的酷熱,墨黑的海,什麽
也望不見,海和天的惟一區別是天上有許多閃爍的星星。
  船上雖然燈火通明,但站在甲板上,還是可以清晰地看見星空的。
  南方天空,有一顆閃亮的紅色的星——那是天蠍座的主星——卡蒙的星座,卡蒙浪
漫地管它叫天蠍星,有時也以此自居,當然梅爾沒能找到他所屬的寶瓶座——還早呢,
至於奧拉屬於的天平座則實在太小,難分辨。
  奧拉也在望天,不過她在看銀河——夏夜是看銀河最棒的時節,銀河如一條乳白的
長練,貫穿夜空,但在奧拉眼裏,更美麗的是銀河邊那天琴座——那顆青白色的主星,
“奧菲斯最後應該還是找到尤麗迪斯了吧,那樣,就算在冥土,他們也會活得很開心的
呀。”她不禁又想起了故鄉那個悲情傳說。
  梅爾,如果這悲情傳說的主角是你我,你會怎樣?不、不,奧菲斯是奧菲斯,梅爾
是梅爾,奧菲斯的生命裏隻有尤麗迪斯和愛情,而梅爾的生命裏,更重要的是熱血和豪
情——我不正是喜歡這樣的梅爾嗎?
  “而今我化作星座,
    隻彈唱愛情的歌,
   夏夜的南方天空,
    我伴裏拉琴而歌。
   ......”
  奧菲斯,我想知道當年你陪著伊阿宋在阿爾戈斯船上是不是也放聲高歌過,據說你
的歌聲比塞任女妖都吸引他們,是嗎?伊阿宋和美迪亞的婚歌是你彈唱的嗎?
  奧拉胡思亂想著。
  女兒已經睡著了,她那個對星空夏夜沒什麽太大興趣的愛吉舅媽正一邊看書一邊陪
著她,好剩下梅爾和奧拉兩個人在甲板上漫遊。
  說實在的,自從女兒降生,象這樣隻有他們兩獨處的時間實在太少了,想起以後到
了希臘,就恐怕完全失去了這種機會,梅爾總是故作憤憤。
  梅爾左手攬著奧拉,右手輕輕地把奧拉的發髻解開,讓奧拉一頭濃密而蓬卷的長發
在夜風裏飄著。
  “還是這樣好看。”梅爾滿意地說,手指從奧拉長發間劃過。
  “梅爾,閉上眼睛,”奧拉輕聲說,“海風很好,閉上眼睛享受享受它。”
  “噢,”梅爾應了一聲,依言閉上了眼睛,奧拉說的不錯,海風拂麵而過,清涼而
溫柔,微微帶著大海的鹹味道。
  “還是睜開眼睛吧,”沒過多就,梅爾就放棄了這種美妙的享受,“奧拉。”
  “為什麽?”
  “我還是想看著你,”梅爾執拗地說著,右手輕輕掰過奧拉的臉,衝著自己,“也
想你看著我。”
  “還看不夠啊,都老了。”
  “不老——就算將來老了,也看不夠,一輩子都看不夠,”梅爾深情款款地低語,
“我要看著你從一個幸福的年輕女人直到一個幸福的老太太。”
  “天哪,那可好看不了了。”奧拉故意誇張地叫了一聲。
  “好看,我的奧拉什麽樣子都最好看。”
  ——紅顏變白發是什麽樣子?不過,能與梅爾一起變老,不是她的幸福歸宿嗎?奧
拉輕輕地將頭枕在梅爾肩上。
  多想就這樣天長地久啊,可是——
  還有烽火狼煙!
  烽火狼煙哪,奧拉輕輕歎息了一聲,要是世界上沒有這個宗教那個民族沒有個人為
了那些利益爭得死去活來,大家和平相處,那該多好啊?
  “別歎息了,”梅爾明白奧拉的心,他又何嚐不那麽希望呢?“我們都該知道,既
然戰爭已經開始了,就隻能打完它。”
  “唉......”奧拉又歎息了一聲,“是啊,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的。”
  ——當不義者挑起了戰爭與侵略壓迫,我們除了奮起反抗就隻剩下作奴隸的路了。
  希臘,作了那麽久奴隸的希臘,我們必須要自由!
 ......
  對梅爾來說,白天惟一的不好不是天熱而是總有個小東西夾在奧拉和他之間,盡管
這個小東西是他自己的女兒,梅爾也會感到有一點點妒忌——因為奧拉的目光更多的時
候是停留在女兒的小臉上,就象她更多的時間是在逗女兒玩,盡管愛吉舅媽喜歡這個小
東西,願意充當全職保姆,但作父母的又舍不得女兒長時間不在自己視線內,所以,梅
爾就隻好忍受被冷落了。
  “哼!當初不知道是誰說的不許我愛女兒超過愛她呢?”梅爾看到奧拉又在逗女兒
逗得出神——他都插不上手去,幸福的感覺裏生出一點點的不服:女兒也不是你一個人
的呀,他偷偷走道奧拉身後,把奧拉遮陽用的寬邊帽和女兒頭上的小帽子一起摘了下來,
又一把解開奧拉的發髻。
  於是女兒的褐色短發和母親的褐色長發一起在海風裏飄揚起來。
  梅爾如願以償地看到母親和女兒的臉同時轉向了他,母親的臉上是故意做出來的生
氣狀,而女兒不僅黑眼睛裏滿是笑意,人也不禁咯咯地笑了起來,看來還很喜歡父親的
這個惡作劇。
  梅爾自己也哈哈大笑了起來。 
  “梅爾,快把帽子還給我。”奧拉嗔怪地說。
  “不給,”梅爾幹脆把拿著帽子的手背到背後,又湊進奧拉低聲說,“你這樣好看,
西婭也是。”
  “不行,”奧拉看了看梅爾那張充滿笑意的臉,又隻好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改口
說,“好吧,我就算了,不過你得把西婭的帽子還我,海上風大,吹時間長了,她會頭 
痛的。”
  “噢——這還差不多,”梅爾還是把左手放在身後,伸出拿著西婭的小帽子的右手,
也不理會奧拉,自己給女兒帶上了,由於他是一隻手,扣得不倫不類,把母女兩個都逗
樂了。
  梅爾自己也跟著樂了。
  “奧拉,你要小心了——女兒喜歡我,我要你們兩個將來都最愛我。”梅爾得意地
說。
  “你沒機會的。”奧拉自信地說。
  “是嗎?”梅爾幹脆把奧拉的帽子往她頭上也一扣,然後拍了拍手,“西婭,爸爸
抱你。”
  小女孩笑著向父親伸出了小手,梅爾一把把女兒抱在懷裏,得意地衝奧拉一笑。
  “吃裏爬外的小鬼,”奧拉輕輕地在西婭身上拍了一下,一邊伸手把頭發全部攏在
寬邊帽子裏,“以後我不管你了,全讓你的混蛋爸爸管你吧。”
  梅爾正要繼續開玩笑,隻聽到一聲呼喚:
  “希臘——”
  漫長的海程後這一聲歡呼,奧拉和梅爾都不由自主地回頭望去——這時,他們看見
了,看見了——
  久違的希臘大地的輪廓漸漸清晰。
  啊......希臘、希臘、希臘......我回來了——,刹那間,奧拉的眼睛濕潤了,她
真想一步就踏上那片土地,跪下親吻那片土地,刹那間,她幾乎忘記了,身邊的梅爾,
梅爾懷抱的女兒,她的心中,隻剩下了一個概念——
  希臘,我的希臘喲,我回來了!
 ......
  颯颯西風。
  秋天,又是秋天到了,到希臘已經有三個多月了,這是第一次回雅典。
  這三個月,他們幾乎都是在伯羅奔尼薩半島奔忙,希臘獨立戰爭已經雖說規模還不
大,但已經開始得如火如荼了,讓他們無暇回雅典來,不過,總的來說,這段時間,梅
爾是以熟悉情形和參加一些組織工作為主的,他雖然希望,卻沒有莽莽撞撞就上前線,
奧拉的哥哥艾俄羅斯也回到了希臘,他倒是在前線和土耳其人廝拚過了。
  雅典,山的那一麵是愛琴海,山的這一麵有海德克內斯家族的墓園,奧拉輕輕地推
開墓園一向閉著的大門:父親去世已經四年多了,她到今天才第一次來祭奠,她真是一
個不肖的女兒。
  梅爾默默陪滿臉哀傷的奧拉走進了墓園——這裏躺著的是奧若拉的曆代祖先,是麽?
這讓他也有一點點想念英國,在他家族世襲領地裏的他家族的墓園,尤其是他的淒涼死
去的母親,他的英年客死他鄉的父親——父親死後都沒能回到他祖先安息的地方長眠。
早年時,父親拋下母親和年幼的他跑到了法國,又早早地就去世了,這給他留下了難以
平息的傷痛,而母親因此越來越乖戾的性格更給他的童年抹上了更重的陰影,他熱愛父
母嗎?以前隻承認熱愛母親,對父親,多多少少是有些怨恨的,而在他有了艾娃又被迫
離開她以後,在他在意大利又作了西婭的父親以後,他才消釋了對父親的埋怨,而對父
母隻剩下了哀思和愛,雖說他還是認為他性格中不免乖戾的一麵是來自他的父母——先
天後天原因都是,雖說曾讓有一點點唯美主義傾向的他十分懊喪的先天跛足也是來自他
的父母,但父母畢竟是父母——血肉的至親,父母是隻可以熱愛可以懷念而不可以被怨
恨的。
  “父親可原諒我,哥哥說父親臨終時還一直在叫我的小名,說他想見到我——隻是
想見到我,不管我怎樣,都是他最親愛的女兒奧若,——可那時,我在佛羅倫薩的郊外
心灰意冷,還隻覺得父親會瞧不起我,無顏回來——其實我真該跟哥哥一起回來,看看
您,就算您生氣瞧不起我,我都該回來的。”
  “父親,我回來了,您不孝的女兒奧若回來了,父親,您看到我了嗎?你最愛最耽
心的奧若,我現在很好、很好,可您在哪兒啊?”
  奧拉的目光癡癡呆呆地望著父親的墓碑。
  梅爾也在看著那墓碑,奧若拉的父親——海德克內斯家族的上代族長海格利斯.海德
克內斯的墓碑,這位老人是他深愛的奧拉的父親,他從未見過,或許很難產生刻骨銘心
的傷痛感,但這是奧拉的父親,而奧拉又是那麽哀傷,這就讓梅爾的心裏也彌漫起悲傷
來。
  這個墓的邊上,躺著奧拉的母親——在奧拉很小的時候就去世的母親——就是他們,
把奧若拉,把我仙靈般的奧拉帶到了人間麽?
  眼淚一串又一串沒停地從奧拉的臉上滾落,打濕了她的衣服,打濕了她腳下的地麵,
開始時她還沉默著,隻是流淚,但老父的樣子一次一次在她眼前滾過,悔恨——真的是
沉重的悔恨,對父親不孝的悔恨和傷痛一次一次抽打著她的心,她終於忍不住,撲倒在
父親的墳上,失聲痛哭了起來,渾身不停地抽搐著。
  許久許久,奧拉就這麽放聲痛哭著。
  梅爾的心都抽緊了,聽奧拉的聲音都嘶啞了——他忍不住抱起奧拉,而奧拉卻失去
理智般地捶打著他,嘶喊著:“放開我、放開我——”直要往父親墳上哭,梅爾隻好緊
抱著她,任她哭喊和捶打他,直到最終奧拉哭倒在梅爾的懷中,失去了知覺般,不再哭
喊隻是抽泣。
  梅爾抱著奧拉慢慢往回走,昏沉的奧拉,淚水還是一串串地往下落,把梅爾的心幾
乎要溶化了。 
  奧拉從沒有向梅爾訴說過她心中對往事的沉痛——正如他自己也不訴說一樣——但
他們彼此都明白對方的心中有怎樣沉痛的傷情往日。
  奧拉從不向梅爾訴苦,但梅爾怎麽會不知道:為了愛上了一個離開了她的浪子,奧
拉如何苦苦守住心中的那份愛情,如何一次又一次固執地拒絕了父親給她安排的美滿姻
緣,傷了老父的心和父女的情,最後,為了那個浪子失意地在意大利徘徊,她又是怎麽
毅然決然地別父、拋家、去國跑到意大利去幫助他,——而那個浪子,那個混蛋的我,
卻又無法抗拒阿裏雅娜灼熱的語言和親吻、美妙的身體和笑臉的誘惑,背棄了她,讓她
傷心而去,在佛羅倫薩的郊外度過了一千多個冰冷、寂寞、悲傷、甚至還有悔恨的絕望
日子——這些,奧拉都從來不說,梅爾也不願提起——悲傷的往事,何必再說出來讓奧
拉傷心呢?
  可是梅爾想不承認都不行——如果說他梅爾心上那橫一道豎一道的傷痕是那個恨他
的階層的惡毒的人所刻上的話,那麽,奧拉心上的,則是她最愛的他自己一刀一刀劃出
來的,梅爾不知道,自己這一生,怎麽才能撫平抹去這些傷。
  無論是意大利的日子還是希臘的日子裏,奧拉都從來不提自己心中的痛,她隻是笑
著和梅爾比翼齊飛,奧拉更從不追究他的過往之事,隻堅決相信他的信念如同她自己的
一樣毫無雜質,更時時安慰他不要在意別人的惡毒攻擊。
  “今生今世,我一個浮行浪子,憑什麽得你至愛如此,憑什麽喲,可我待你又可夠
好,愛你可夠多?”
  梅爾緊緊抱著奧拉——流淚昏迷的奧拉往回走,家中,還有女兒西婭在等著他們,
再過一兩個月,女兒就該會張開她那鮮紅的小嘴,奶聲奶氣地喊他們:“爸爸、媽媽”
了吧。
  而明天,明天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現在他和奧拉已經一天隻能休息不到五個小時
了,他有時會感到有點累,不過,他知道自己沒法休息,不僅如此,他的工作會更多,
更繁重。
  時間推移,梅爾漸漸地走上了前線——與土耳其人,至少是小規模的短兵相接,他
生命中的另一種能力——不下於他的詩才的能力——組織戰陣的能力開始逐漸得到了發
揮,並逐漸另自己人和敵人都刮目相看。
  他那永不休止的活力、天才縱橫的大腦、堅強自信的個性、尤其是他即使麵對險要
關頭也能微笑應付和安慰別人的勇氣,使得他常常能在戰鬥中作為指揮者作出敏銳果決
的判斷。
  而奧拉也絕不閑著,由於梅爾和艾俄羅斯都上了前線,她開始取代他們在後麵的工
作:動員最大多數的人參加到這場關係希臘未來是獨立還是沉淪的生死命運之爭裏來,
讓年輕男人更多的走向前線,而老人和婦女也鼎力相助——梅爾說得對,革命不是一個
兩個人可以完成的,而是人們的事業。
  甚至她和同們還一起策劃了讓周邊的巴爾幹各本來就對土耳其人野蠻統治不滿的各
民族:塞爾維亞人、克羅地亞人、斯洛文尼亞人、還有馬其頓人和保加利亞人,都反對
起他們的主子——反對的浪潮如果能在整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裏此起彼伏,那麽應接不
暇的土耳其軍隊將會給他們很多可趁之機。
  盡管一切都還是剛剛開始,但已經是欣欣向榮。
  神聖的使命感和強烈的熱愛驅策著他們躍動的心,這顆躍動的心讓他們的生命開始
勃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盡管他們停下了《烽煙》或別的詩行的創作。
  這光芒就是他們看到了自由希臘輝煌璀璨的明天——仿佛如卡蒙以前常說的“金色
黎明”。
  隻是每當夜深人靜,疲憊不堪的時候,或是遙遙思念,或是無力依偎,他們都會有
那種生命在慢慢耗盡的感覺。
  “讓我象天鵝一樣歌盡而亡”這是梅爾的詩,曾經連他自己和奧拉都感動了的詩行
——難道說將是他們的寫照?
  當十一月的金風吹遍了希臘大地,吹起愛琴海波瀾壯闊時,奧拉和梅爾幸福地聽到
他們的女兒西爾維婭用細細、軟軟的稚嫩聲音喊他們:
  “媽媽、爸爸。”
  那是在他們短暫休息的時間裏,當時聽到這聲音,長久以來被激烈驅策的心一下子
全部鬆弛了,所有的情感都沉浸入了這天籟之音裏。
  “媽媽、爸爸......”女兒的喊聲有一點含糊不清,梅爾和奧拉聽著,刹那間,意
大利最後那段美好時光、他們編織的去美國的美好承諾又在眼前閃過。
  梅爾懷中擁著他深愛的母女倆,臉貼著女兒細嫩的小臉,心中卻如愛琴海的狂濤一
般奔騰不已,而女兒被父親幾天沒顧得上刮的臉上的胡茬弄得癢癢的,不時“咯咯”之
笑,這就讓她的父母也時時相對微笑了。
  “媽媽、爸爸......”剛學會說話的不到一歲的西爾維婭並不能懂得這兩個詞的含
義和它們代表了兩個與她什麽相關的親人,大概就是因為有趣吧,她一天叫了許多遍,
每叫一遍就讓梅爾和奧拉心動不已。
  夜色降臨時,女兒沉沉睡去,梅爾站在女兒的小床邊看著她——小姑娘是不是在做
什麽美夢,夢裏還在微笑,他輕輕地為女兒掖了一下被角,不禁笑著想:西婭在做什麽
好夢呢?
  然後他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庭院裏,一陣清冷冷的夜風吹過,吹透了奧拉日漸單薄的身子,她不由機伶伶地打
了個寒戰。
  梅爾輕輕地擁住了她,柔聲地問:“冷啊,回去吧。”
  “不冷。”奧拉搖了搖頭——在梅爾的懷中,怎麽會冷?
  這時候,寂靜的清冷漆黑的夜空裏升起了一個壯觀的星座——偉大的獵戶星座,還
能見到他那狩獵夥伴大犬座那顆全天空最亮的星。
  那是整個冬夜星空裏最燦爛的景象。
  梅爾和奧拉都長時間地抬頭看著那顆閃亮的星——那顆星,遠古時的埃及人管它叫
作蘇蒂斯星,在傳說裏,當蘇蒂斯星在尼羅河上空升起時,尼羅河裏會浮出尼羅河女神
哈比的美麗女兒,有著太陽下的撒哈拉黃沙一樣的金色頭發和大綠海一般碧藍的眼睛的
美麗的蘇蒂斯公主,將給埃及和整個古代世界的人們帶來幸福與和平!
  和平啊,你快點降臨可好?這幾千年過去了,一直是戰亂頻仍、幹戈擾攘,大地和
大地上生息的人已經承受夠了。
  而我的蘇蒂斯公主——我的黑色眼睛褐色頭發的蘇蒂斯公主,此刻正依偎在我的懷
抱裏......
  “梅爾,你快樂嗎?”奧拉喃喃地問。
  “快樂,”梅爾輕輕地答,“很快樂。”——比起在英格蘭那些四麵敵意、眾叛親
離的日子,甚至比起意大利如火的“芬特”歲月,現在,完全奔放出來的我才更感覺快
樂和幸福——隻有在這血與火的追求裏,我才真真正正明白了自己生命存在的意義和目
的。
  “我也是,”奧拉也低聲地說,“能為希臘鬥爭,我快樂、快樂極了。”
  “奧拉,你有點變了,以前你最不喜歡的事情就是出頭露麵了,在意大利,你跟我
在一起那麽長時間,幾乎就幾個人知道你在,現在,你好象真的變了,變得不在乎這些
了。”
  ——以前的奧拉,即使寫了詩也隻是以梅爾或者卡蒙的名義發表——這還是他們覺
得這麽好的東西應該給大家看的緣故,奧拉說她最討厭出名,因為怕不自在,不過最逗
的是,她以梅爾名義發表的以敘事詩為主的作品,一向好評如潮、至少是喜憂參半,但
她用卡蒙的名義發表的以抒情詩為主的文字,卻不是沒人搭理,就是惡評不斷。
  作文學評論的人居然這麽盲目。
  “你是說出頭露麵,”奧拉笑了笑,說,“其實不喜歡還是不喜歡,但一來既然是
為了希臘也隻好不在乎了,二來麽——你知道嗎?我還被人嘲笑激怒過一回,心裏覺得
不服。”
  “是嗎?象你脾氣那麽好的人,可不大容易被激怒啊?”梅爾好奇地問,“是誰這
麽大能耐?”
  “啊......他叫什麽名字我也記不清了,當時你不在,我參加一個聚會,發表了自
己的一點見解——可能的確不太高明,有個人就譏諷了我一句:‘女人就這麽點水平,
還敢在這裏說大話,不如回家做家務抱孩子去。’我當時就生氣了。”
  “哦,你肯定把他們反駁了一通,”梅爾當然了解奧拉的口才,他更想象得出,那
個“大男人”被“小女子”駁倒後的無限窘迫的樣子,奧拉就是這種人,輕易不生氣,
但一旦她的原則被觸犯了,絕對不會輕饒——當初不就是為了她的原則,讓他差點就永
遠失去了她嗎?
  “不好意思,確實是這樣,”奧拉掠了掠自己的長發,微笑著說,“所以我更想向
你們這些大男人證明一下女人也有長才和熱情。”
  “你別包括我,”梅爾笑著辯駁,“我可從來沒敢認為奧拉是隻應該在家做家務抱
孩子的女人,如果你要真是這種女人,我恐怕還不會愛你了——這種女人我哪裏都能找
到。”
  “梅爾,你別開玩笑了,”奧拉正色說道,“我知道你一向追求人與人之間的自由
平等,可是你想過沒有,平等自由還有另一個方麵,男人與女人、黑人和白人的平等自
由——即使是在你一直稱讚的美洲國家,男人與女人,黑人和白人也是不平等的,男人
統治了女人、白人統治了黑人,這多不公平、太不公平了——男人不見得更了不起,黑
人的文明也不見得比白人差,這麽做沒有道理。”
  “唔......”梅爾沉默了一會——奧拉比他想得更遠了,或者是因為身為奧拉所說
的那兩重統治者:白人和男人,他對此感觸不深?或者還是根本沒想到,“你說的有道
理,不過你也得明白,這些都隻能慢慢來,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都有可能,它形
成用了多少年,改變隻怕也要多少年吧。”
  奧拉點了點頭,這些不平等,她能感覺到,但憑她一個人的力量,又能改變什麽?
或許將來,一切都會好吧。
  “我們要是真的生活在幾百、幾千年後就好了。”她幽幽地說。
  “是啊,到時候也許人們進步得不再有打仗、也沒有壓迫了,那時,我和你,還有
西婭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梅爾也感歎地說,“我倒希望畢達哥拉斯的哲學,或者
印度、中國的宗教是真,那麽我們還有機會,有個來世,可以看看。”
  來世?!基督的哲學裏沒有這個名詞——但奧拉也並不是一個純粹的信徒,也有一
點點泛神論的傾向,未來的事情、生前死後的事情,誰真的知道?
  “那我們來世投生到中國去好了——中國,你不是很喜歡那個國家的嗎?”奧拉囈
語般地說,“到那時,我相信中國男人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是啊,看看西藏美麗的藍天,蒙古的草原,看看傳說樣的長城,他神秘的皇城皇
宮,還有江南的園林,多好啊?”梅爾慢慢地說,“不過,這又怎麽知道呢?現在你記
得什麽前生的事情嗎?”
  “唔——也是,要是真有來生,我們不能在一起呢?怎麽辦?”
  “我們還會找不到彼此嗎?”梅爾看著奧拉,笑問——今生,我在英國,你在希臘,
我們不也找到了彼此嗎?
  “你屬於我、我屬於你。”幾乎是心靈感應般的,倆人同時用日爾曼語說——這句
日爾曼情誓,說得多好啊?
  “當然,我們肯定會在一起的,要是你不來找我,我就隻好去找你了。”奧拉笑著
說。
  “來世,我絕對不做浪子,我要留一份純粹給你。”
  “不信——來世,我倒要報複報複你、愛上一打男人。”
  “那我就擊敗那一打男人,把你的心搶回來。”
 ......
  來生,這和我們宗教裏的天堂一樣,算是一種對今生現世所有不美好的補償和希望
吧,兩人就這麽做夢般地胡說著來生的事情,可來生、命運的事情誰知道呢?誰又說上
帝一定是宇宙間惟一的真神呢?
  “夜冷了,回去睡吧。”過了好久,梅爾說。
  “唔......”奧拉含含糊糊應著,“我累了,你抱我吧。”
  “好。”梅爾輕輕橫抱起奧拉,奧拉伸出手臂摟住他的脖子,星光下,他們彼此看
著——好久好久沒有這麽親昵的感覺了。
  多少年以前,初戀的美好時光,生病的她依偎在他懷裏,那是他第一次這麽抱著她,
意大利的那個隆冬之夜,也是他這樣抱著她,那一夜,他們擁有了彼此。
  現在,他們年華的青春不再,但心卻還是那種溫柔激蕩的感覺,終於梅爾低下頭,
深深地吻在奧拉的唇上。
 ......
  隆冬時節到了,一八二四年到了,梅爾迎來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起義者們
要把領袖的桂冠給他帶上。
  盡管他明確表示拒絕“總司令”的頭銜,但他會去努力。
  未來的日子,在米梭龍激昂,他將領導全希臘的自由戰士,為自由希臘而戰鬥——
正是這幾個月他的功勳卓著打動了希臘同誌們的心:別看梅爾是個詩人,有詩人貫有的
那種既浪漫且奔放的個性,但在戰鬥中,他是絕對縝密而冷靜的,而且不失大膽與勇敢
果決,不過最可貴的是,他調和自由希臘戰士內部矛盾的本事絕對一流。
  他要啟程赴米梭龍激昂了——以後他會在米梭龍激昂度過很長的一段時間,作為領
導,或許不需要總是親上戰陣、躍馬揮戈,但會有更多更複雜的工作——當然,在大的
會戰之中,他也必須親自馳騁疆場。
  他肩上的擔子更重了——甚至,在決定去米梭龍激昂之前,梅爾做好了生與死的兩
種準備。
  ——對於將軍而言,馬革裹屍戰死沙場雖然不免悲壯,但又何嚐不是他們最好的歸
宿呢?
  隻是梅爾知道,自己是來求自由求生存而不是求死亡的,因為事業未成,更因為他
還有奧拉、還有女兒西婭在等他,他還有這個家值得他留戀,當然,他也沒有忘記,他
在英國的另一個女兒,艾娃,他記得,麗齊說過,等艾娃十六歲時,可以讓她來看望他
這個父親。
  所以,他希望自己和最大多數的人都能活著完成使命。
  “奧拉,你跟我去米梭龍激昂?”當梅爾這麽問奧拉時,他覺得不過是象征性的一
問,奧拉怎麽會不去呢?
  出乎他意料的是——奧拉搖頭了,很肯定地說:“不去。”
  “為什麽?”梅爾詫異地問,“我會很長時間都在那兒的。”
  “你去,我當然支持你去,但我自己不去。”奧拉堅持說。
  “你是我妻子,”梅爾也執拗地說,“我需要你。”
  “前線不可以帶家人的。”
  “我沒讓你上前線,隻希望你能在米梭龍激昂。”
  “我知道,”奧拉輕輕推開梅爾擁抱她的臂膀,低聲地說,“但我更希望為希臘做
點事情。”
  “在米梭龍激昂不成麽?”
  “不成的,”奧拉搖了搖頭,“米梭龍激昂的一切是圍繞前線作戰的——梅爾,我
問你一個問題,你捫心回答。”
  “什麽?”
  “除了力氣,論品格、智慧、才能,我是不是比你差?”
  “當然不是。”
  “是啊,我認為你是男人裏的佼佼者,可我也不是女子中的弱者,既然我們的能力
相當,就證明女人一樣能在戰爭與和平的發展裏成就偉業,”奧拉看著梅爾,目光裏充
滿了堅決,“梅爾,我知道你需要我在你身邊,幫助你,我可很需要你,但女人不僅僅
是男人背後的妻子和兒女的母親,女人也有能力,甚至是有義務做許多其他的事情的,
你說是嗎?”
  梅爾點了點頭,但還是說:“那在米梭龍激昂就不行了麽?”——他還是希望說服
奧拉跟他走。
  “米梭龍激昂是一切圍繞前線做戰,論武力,女人實在是不適合上前線的,”奧拉
平靜地說,“在那裏,除了照顧你,我還能做什麽?而在這裏,我的工作剛剛開始,我
還可以繼續做很多,做很多事情,盡力幫助希臘獲得獨立。”
  梅爾隻好沉默了,奧拉不跟他走了,他來為希臘而戰,而希臘卻從他手中奪走了奧
拉,奧拉不是一般眼中隻有丈夫和孩子的那種女人,這他早就知道,也正愛她的這點不
平凡,但這會他真的希望奧拉隻是他的奧拉,跟他走,天長地久。
  但希臘占據了奧拉的心——這一次他未離開,更沒有背叛,但是她自己,自覺自願
要離開他了,雖說原因和理由都不同,但離開畢竟還是離開。
  他會很久很久見不到她,見不到女兒西爾維婭可愛的小臉,聽不到她喊他“梅爾”
她喊他“爸爸”了。
  他走上前一步,摟住奧拉,奧拉本來站得筆直,但看了梅爾一眼——梅爾的眼中有
很濃烈的無可奈何和眷戀,她還是身子一軟,靠在了他的懷中。
  “奧拉,”梅爾無限傷情地問,“這是愛情的結束嗎?”
  “不、當然不是,”奧拉輕輕地說,“我怎麽會不愛你呢?這個就算是愛情的冰封
吧——到了春天,自然會解凍。”
  “什麽時候是春天?”
  “和平獨立的時候,”奧拉也伸出手,摟住了梅爾,“你還記得我們約定的嗎?去
美國,買塊地,自給自足,撫養兒女,等到兒孫滿堂,還作白頭夫妻。”
  “當然記得,”梅爾點了點頭,說,“怎麽可能會忘記呢?——隻是要等很長很長
的時間呀。”
  “這段時間雖然不在一起,我們都不會寂寞的,”奧拉說,“我們都會有忙不完的
事情,尤其是你,你還要領導這場鬥爭呢!——噢,隻是梅爾,你千萬別忘了,以你的
性格,在戰時領導也就罷了,你作不了和平時期的獨立希臘領袖的——這倒不是因為你
不是希臘人的緣故。”
  梅爾點了點頭,說:“這我清楚,我個性還是偏激,容易在巴爾幹這種複雜的地方
處不好周邊混亂裏的國與國關係,特別是和英國、法國、奧匈帝國這種大國,我實在是
很驕傲不肯低頭的,這可能會害了這個國家——管他呢?我又不在乎那種榮名,我們去
美國,找個半鄉鎮半村莊的地方定居好了——希臘自有希臘人去管理。”
  “恩,”奧拉輕輕地在梅爾麵頰上親了一下,說,“我等著。”
  “不夠。”梅爾笑著說。
  “什麽不夠?”
  “吻——”
  梅爾說完,低頭重重地吻在奧拉的唇上,吻了許久都不肯放開——天明他們就要分
離了,他上前線,她留在這裏繼續一貫的工作。
  “以後你會來看我嗎?”
  “會的,隻要有空,我一定去,”奧拉目不轉睛地看著梅爾——過了今夜,我要隔
多久才能再見到你?“或許我還會帶西婭一起去。”
  “唔,你可不能再剝奪我作父親的權力了,”梅爾笑著說,“我作你丈夫的權力都
被你剝奪掉了。”
  奧有點歉疚地微微一笑,低聲說:“以後補償給你。”
  “我記住了,”梅爾毫不客氣地說,“等以後會讓你加倍愛我的。”
  這一等要等多久?一年、兩年......誰知道呢?戰爭的事情多難說啊——要是、要是
不幸戰死,那豈不是要等到來生去了。
  梅爾擁著奧拉,靜靜地站了很久,怕她站累了,也怕外麵太冷她受涼,就擁著她回
去,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坐下。
  “我上前線,你不耽心哪。”他半開玩笑地問。
  “耽心,”奧拉把頭靠在梅爾肩上,低聲說,“耽心死了——可我總不能不讓你去
吧,希臘需要你去,同誌們也需要。”
  “真不愧是斯巴達母親的女兒。”梅爾讚了一句——奧拉是雅典人,成長在雅典,
但她的母親,卻是來自伯羅奔尼撒半島的斯巴達。“夠狠。”
  “可惜送上前線的不是我的兒子喲,”奧拉為了調節一下氣氛,故意說,“不然,
我也遞給你一麵盾,對你說:‘要麽拿著他,光榮地成為英雄回來,要麽就躺在上麵回
來。’”
  “好啊。想占我的便宜!”
  梅爾伸出手在奧拉頸項間咯吱了起來,直到奧拉笑著討饒才住手。
  “梅爾,你上次來希臘去過溫泉關嗎?”提起斯巴達,讓奧拉想起了她斯巴達祖先
的偉業。
  “當然去了,”梅爾忘不了溫泉關,更忘不了溫泉關的偉業和古希臘詩人西奧尼德
斯關於溫泉關的著名詩句,他低聲地吟道,
  “旅客、請轉告斯巴達人
   我們在此長眠
   遵從他們的命令。”
  “梅爾,我的祖先很了不起。”奧拉很激動地說——三百勇士抗擊四萬大軍,全部
壯烈犧牲而且是犧牲在前胸而不是後背。
  “你的國人現在也很了不起,”梅爾由衷地說,在戰場上,他看到一批又一批年輕
的希臘人為了自由倒在了他們深愛的土地上——毫無怨言地倒下了,“我會向你證明,
你的丈夫同樣了不起。”
  “我相信,”奧拉看著梅爾,抬頭在他臉上印了一下,“不然就不愛你這麽多年,
追著你到處跑了。”
  奧拉的話把她和梅爾都喚回到了他們初戀的美好時光,十三年多了,就要十四年了,
時間過得那麽快麽?蘇尼阿懸崖、雅典衛城、薩拉密斯灣、馬拉鬆平原......海浪、朝陽、
落日、星空......徜徉、詩篇、情語、擁抱......
  曾經的美好讓他們暫時忘卻了離別的傷情。
  可是,窗外,天已經開始發白了,他們也沉默了,隻是靜靜地依偎著。
  當東方開始變得鮮豔,奧拉看著梅爾說:“梅爾,我真舍不得你走,”說著她的眼
淚流了下來,“可你必須要走了。”
  “好奧拉,別哭,我也舍不得你,”梅爾捧起奧拉的臉,給她擦幹眼淚,“我們很
快會再見麵的,你會來看我的,是嗎?”
  “噢,”奧拉點了點頭,還是伏在梅爾懷中,抽抽噎噎哭了起來——我舍不得你、
舍不得你去赴死啊,我親愛的、親愛的梅爾......
  梅爾什麽都不再說,隻是緊緊地、緊緊地抱住奧拉。
  黎明的太陽還是升起來了。
  梅爾吻別了奧拉和女兒西婭——小小的西婭不知道父親就要上前線了,還是甜甜地
一聲一聲叫著“爸爸”,叫得梅爾和奧拉本就傷情的心更亂了,當女兒的小身體緊緊地
貼在他懷中,女兒的兩隻小手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女兒的小臉緊緊地貼在他臉上,輕
輕嫩嫩地喊他“爸爸”的時候,梅爾用了最大的努力控製住自己的眼淚,而奧拉早已是
淚流滿麵。
  終於,梅爾把女兒交在奧拉手裏,轉身躍上了馬背,絕塵而去。
  但很快——一陣馬蹄踏起的塵煙,他又轉了回來,奔到尤未離去的奧拉麵前,躍下
馬。
  “怎麽了?”奧拉問。
  “唔——再吻我妻子和女兒一次。”梅爾看著她,說完就張開雙臂把她們母女兩人
一起抱在懷中,先親了親女兒粉嫩的麵頰和額頭,然後偏過頭,逼開女兒,深情的吻滑
過奧拉的額頭、眉眼、麵頰,落在她柔軟的雙唇上。
  這一吻,對他是——天-長-地-久,還是一瞬間?!
  梅爾很不舍得地終於還是放開了奧拉和女兒。
  這一次,梅爾沒再回來,他義無返顧地走了,背影和馬蹄所揚起的煙塵都在奧拉眼
裏消失了。
  梅爾又走了,離開了奧拉,這一次他走,不是為了什麽情變,而是為了情摯——為
了愛自由愛希臘而走了。
  米梭龍激昂,還有同誌們在等候他,在那裏,他將經曆他人生中最重要也最輝煌的
一段曆程。
  而她——她奧拉,她也要奔波轉戰,自由希臘不是夢,是理想,但為了實現這個理
想,他和她,他們所有人都還要經年努力才行!
  “梅爾,我等你奏凱歸來。”奧拉喃喃地說,梅爾早已不見了,可她還站在原地,
望著他離去的方向。
 ......
  米梭龍激昂以最熱烈的方式歡迎了梅爾.阿當.諾艾.蒙羅男爵的到來——他的天才、
他的英名和他的詩篇早已被他們傳為美談——尤其是他熱烈呼籲希臘獨立的辭章,而他
在意大利的奮鬥過程、他在英國因為支持了盧德工人運動而被迫出走異國他鄉,這些也
深為他們所知。 
  他的同誌們不在乎他那被本國貴族們吵得沸沸揚揚的所謂醜聞惡名,隻在乎他——
他們為有他來領導而歡呼,在一片歡呼聲中,梅爾的生命梅爾一生的渴望與理想進入了
頂峰——帶著他們,這些把信任和希望交托給他的人們,踏上一條雖艱難卻充滿希望的
奮鬥征途。
  米梭龍激昂,我要在這裏續寫雅典的輝煌、斯巴達的輝煌、奧林匹斯的輝煌、裏奧
尼達的輝煌。
  希臘!我誓死為你而站!!
  冬天的冷風,吹打著梅爾的心,他心中,勇士的熱血在沸騰,激起了他重又年輕的
萬丈豪情。 
 ......
  米梭龍激昂條件十分艱苦,在前線指揮部,衣食住行和工作條件都很差,但梅爾雖
然一向過得是很舒適的生活,倒也甘之如飴,他開始了沒日沒夜的超負荷工作——一想
到自己肩上擔著希臘人的希望,他就沒法不拚命工作——何況,戰爭才隻是個開始,需
要做的正多,在日夜不停地工作裏,他休息的時間是越來越少了,每天都是到夜深人靜,
才疲憊不堪地把自己扔到行軍床上。
  ——唉,如果奧拉在我身邊......可是每天他還在等奧拉來看他,每每到了夜深人
靜,他迷迷糊糊進入短暫睡眠之前,總會思念她、思念年幼的女兒,他等她們來,等得
都望眼欲穿了。
  與土耳其的交鋒算不上順利——不過還算可以了,畢竟實力對比比較懸殊,這個,
梅爾和同誌們都能很清醒地意識到,現在的土耳其,實力雖然因為上個世紀與俄羅斯人
的不斷交鋒而變得衰弱了,但畢竟還是個大國,一個崇武的大國,而他們,憑有限的人
力物力,現在就與之大規模陣地交鋒是必敗的,隻能是一次又一次小規模交兵,運用戰
爭策略,盡=力在各個方向上打擊土耳其人,使他們疲於奔命。
  ——勝利是不會得來容易的,更不可能一蹴而就,平日慷慨激昂的梅爾在戰場上十
分冷靜理智的。
  他知道自己不能疏忽,不能辜負了希臘人的希望——還有他的奧拉,奧拉的希望。
  冬天在冷冷地延續著,在難得的空閑,麵對枯澀的天地,梅爾會想起卡蒙和他最具
煽情動力的《西風》中最激動人心的詩句:
  “把我當作你的豎琴吧,有如樹林,
    盡管我的葉落了,那有什麽關係,
   你巨大的合奏所振起的樂音,
 
   將染有樹林和我的深邃的秋意,
    雖憂傷而甜蜜,啊,但願你給予我,
   狂暴的精神,奮勇者啊,讓我們合一。

   請把我枯死的思想向世界吹落,
    讓他象樹葉一樣喚醒新的生命,
   哦,請聽我這一篇詛咒似的詩歌,
 
   就把我的話語,象是灰燼與火星,
    從還未熄滅的爐火向人間散播,
   讓預言的號角通過我的嘴唇,
  
   把昏睡的大地喚醒吧,要是冬天
   已經來了,西風嗬,春日怎能遙遠?”
  卡蒙,我在跋涉著我們共同的赫拉克勒斯之路,你在天上可看見了,卡蒙,要是現
在我是和你並肩作戰,那該多好啊?
  春天什麽時候到?奧拉,你可還好,你此刻在哪兒?
  從各地奔赴來前線的誌願者越來越多了,這使得他們的力量開始進一步增強——這
裏麵也有奧拉的功勞吧,但,奧拉,他的奧拉,為什麽卻象是石沉大海一樣,連音信都
沒有呢?
  戰爭的硝煙烽火,又怎麽剪得斷我對你的思念呢?你可還好?你在哪兒,你難道忘
了我?
  暗夜中,對奧拉和西婭的思念讓梅爾睡不找,他瞪著天花板胡思亂想著。
  梅爾忽然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忙得都忘記了,去年、前年的這個日子,在意大
利的快樂時光,都是奧拉和他一起度過的,他會有大早就得到奧拉“生日快樂”的真心
祝福!
  今天,他沒有聽到那熟悉的聲音的祝福,可他並不後悔失去那段日子——奧拉說的
對,如果一生隻是那樣度過,他今後會後悔,他最後的熱血豪情一定要奔放在自由與獨
立的事業中,奔放在反抗壓迫的戰場上,他是梅爾.蒙羅,不屈的梅爾.蒙羅。
  今天,他三十六歲了,一個說老不老,說年輕可也不年輕的歲數。
  他又點亮了燈,坐在桌前,拿起了紙和筆——好久沒寫什麽了,還象個詩人嗎?他
搖了搖頭——奇怪,希臘人為什麽和別人對搖頭和點頭的理解不一樣呢?對於這個,據
說連更東方的印度中國人都是和我們一樣的呀?他們真是奇怪,怪不得當初剛認識奧拉
時她總是先搖搖頭,又點點頭的。
  “......
   我的日子飄逝在黃葉裏
   愛情的花與果都已流失
   隻剩下回憶、悲哀和潰傷
   猶為我所保持!
   ......”
  為何要寫得這麽傷情?他自己都不知道,久久以來他的心為慷慨緊張所充滿,早沒
了文人這種悲秋之歎,何況這麽寫,又置奧拉於何地——奧拉對他永恒般的愛情,何曾
改變過分毫?!
  他失去她了嗎?應該是沒有吧,奧拉說過,現在是冰封時期,等希臘的春天到了,
等破冰成融融春水的時候,一切都會改變,他們又會在一起,還有女兒西婭,他們會到
陌生的新大陸去,過全新的生活。
  還是寫一點慷慨悲歌之句吧,梅爾暗暗歎息。
  夜好靜,同誌們都安息了吧——窗外,獵戶星座已經偏西了,再過不了多久,啟明
星就會升起了。
  梅爾扔下筆,又把自己扔在了行軍床上,好累、好累喲......
  三十六歲,真的不算老——可是他卻有強烈的要耗盡了的感覺——他一直是很喜歡
體育運動的,他那能橫渡達達尼爾海峽的身體原本是很棒的,但這些年的不顧一切的消
耗,尤其是在意大利,“芬特”歲月和為《烽煙》煎熬的日子,他的身體已經衰弱了不
少。
  甚至——他沒讓任何人知道,昨天他差點暈了過去,當時他裝作被絆了一下,踉蹌
一下又站穩了,可是那時他的感覺是心慌氣促,眼前天昏地暗。
  他太累了——米梭龍激昂條件這麽差,工作強度卻又那麽大。
  唉——
  “ 讓我象天鵝一樣歌盡而亡
   我不要奴隸的國度屬於我,
   幹脆把那薩摩斯的酒杯打破。”
 ......
  死本不足辭,隻是與奧拉白頭偕老的承諾呢?女兒西婭的未來呢?
  兒女柔情總會時不時牽絆了梅爾那顆本來鐵石不顧英雄的心。
  前天,他發現自己又開始咯血——以前在意大利曾經出現過,後來已經好了毛病,
當然他沒讓同誌們知道,他事實上就是他們的領導,他不能倒下,更不能慌亂了同誌們
的心。
  更經常的——以前也有過,現在更頻繁,他覺得自己的心狂跳得難以控製,這讓他
總是處於一種極度的亢奮狀態,讓他一天可以工作十八個小時的大概就是這種亢奮吧,
可他也會覺得自己駕馭不了自己,承受不住常常想幹脆就撲倒在地上,再也不用起來算
了......
  他不敢、也不甘,他還有責任,戰爭與和平的重任,還有對奧拉和西婭的承諾,他
必須堅強地活著、活著——如卡蒙讚他的“更有的還活下去,跋涉著荊棘之路,”他不
能倒下去的。
  ——可我的身體,就真的變得那麽差了嗎?梅爾暗想,是啊,這麽多年了,一直不
在乎、根本就不在乎,覺得自己年輕,沒問題,太忽略了。
  以前,安東尼奧大夫總是告誡他們——他、奧拉、卡蒙和安妮,說他們太過亢奮,
太過緊張,太過節奏快,不是長壽之道,應該學會自我調節,因為人的身體總數是個常
數,用完了就完了——而他們消耗得太大太快。
  而他們總是笑笑,還是不在乎——身體是什麽,實現理想和表達情感的工具,是靈
魂的暫時載體而已。
 ......
  梅爾的作戰室沒有任何裝飾,簡單的屋子裏有的隻是一張張大大小小的作戰地圖,
掛的鋪的擺滿了一屋子——希臘各個地方的都有,尤其詳細的是與土耳其人交鋒的地點,
每當不親上前線時,梅爾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是在這裏,在這些作戰地圖之間逡巡,思考
下一步的方案策略。
  外麵已是早春時節,可現在的梅爾,他的一顆心已經完全是戰士的而不是詩人的了,
自三十六歲生日那夜的詩章以後,他連筆都不再提了,更沒有心思觀看柳黃花開,該做
的事情都忙不過來——他恨不得一天掰成兩天使。
  努力還是很有成效的,響應的人更多了,開始有大大小小的勝利出現在他們麵前,
雖然還不足以對土耳其人構成致命打擊,但長此以往堅持下去,他們會撤走的。
  而周邊各民族,看到希臘的獨立日見成效沒,也紛紛進入了他們的反抗高潮——這
就更給希臘人信心了。
  時間,當然,這需要時間——應該來說,不久我們就可以組織相當規模的會戰了,
人員、武器都能跟得上的。
  梅爾沉思著——會戰是必然的一步。
  不過想到會戰,他又有一點悲哀,因為那樣傷亡會更大——他已經看到了,一茬一
茬的年輕人,在槍林彈雨裏倒下了,就象割韭菜一樣齊唰唰地倒下了,有希臘人,也不
少土耳其人,雖說土耳其人是壓迫者,可梅爾是有理智的,土耳其的人民並不渴望戰爭,
他們和巴爾幹的各民族一樣無辜,有罪的——是那些挑起戰爭、侵略戰爭以從中獲得權
力和其他好處的戰爭販子。
  嗬,世界曆史的一直到底是什麽?為什麽世世代代,從來都是愛和平、反對戰爭的
人多,卻總是幹戈擾攘、征戰頻仍,為什麽無論怎麽努力,年年月月,都是被壓迫者多
於壓迫者,或許人民將來會更強大——但誰能喚醒他們的力量呢?又如何能引導這強大
的力量向曆史的正方向發展呢?
  希臘、巴爾幹,沉默忍辱了那麽多年了——兩千年了,先後在羅馬、東羅馬、奧斯
曼土耳其人手下忍辱,今天她會站起來麽?
  而歐洲、非洲、亞洲呢?今後又會怎麽樣?世界戰爭與和平、人類進步與自由,要
到哪一天才能實現,等一千年、兩千年麽......
  “又跑題了,”梅爾暗暗嘲笑自己,把思想和目光全部收束到地圖和他自己用各色
的木塊擺布成的戰陣上來。
  “奧斯丹斯,”梅爾喊了一聲他的助手副官,“請你幫我倒一杯咖啡,越濃越好,
什麽也不要加。”
  明知道濃咖啡對身體沒好處,不過為了提神,也沒別的辦法了。
  一會兒門就推開了,有人輕輕走了進來,梅爾沒回頭,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自
己布的戰陣上了。
  他端起奧斯丹斯剛剛端來的杯子,一口氣全喝完了——怎麽又是茶呢?——他是更
喜歡喝茶,可是已經和他說過多少遍了現在他隻喝黑咖啡,綠茶太清淡了,不足以提神,
他很久沒有那個胃口了。
  不過他隻是皺了皺眉,什麽也沒說,繼續擺弄著——把他的戰陣在桌子上變換著,
——這樣麽?不對,不能讓他們和土耳其人的精銳部隊正麵交鋒,要避開,那麽、那樣
呢......行嗎?引敵人進入然後伏擊他們,這倒是個好辦法,但一來敵人如果不上當,
怎麽辦?二來引誘的人能逃脫嗎?
  似乎也不妥當、怎麽辦呢?
  “媽媽,爸爸為什麽不理我們呢?”
  一個細細軟軟的天籟之音,一下子衝破了梅爾混亂的頭腦,他猛地抬起頭來,手中
拿著的木塊摔掉在地上。
  麵前站著奧拉,她懷中抱著小小的西婭,母女倆兩雙晶亮的眼睛——一雙深情、一
雙好奇——都在凝視著他。
  “奧拉——”他大喊了一聲,推開麵前擋道的桌子,衝過去,一把把奧拉和女兒都
緊緊抱在了懷裏,“你來了、你來了......”
  “是的,我來了、我來了......”
  “奧拉、奧拉......”
  “梅爾、梅爾......”
  梅爾的吻,雨點般的落在女兒和奧拉的臉上,奧拉也不停地親吻著梅爾——他們分
別得其實不算久遠,才兩個月吧,卻怎麽感覺象天長地久那麽長了呢?
  奧拉終於來了,來看他了,還把女兒西婭也帶來了,終於又聽到了奧拉深情地喊他
的名字“梅爾”,終於又聽到了女兒天籟般細細軟軟的聲音喊他“爸爸”了,梅爾激動
得難以自製。
  好久違好久違的愛情喲,好久違好久違的天倫之樂呀。
  “西婭長大了不少呢。”過了很久,梅爾和奧拉才從重逢的喜悅中恢複了平靜,梅
爾從奧拉手中抱過女兒,憐愛地逗弄著。
  “是啊,你都兩個月沒見到她了,小孩子長得快著呢。”奧拉微笑著說,看著梅爾
和西婭。
  “爸爸,我想你——”一歲多的孩子對父母是最天然的親情聯係,西婭信任地依偎
在梅爾懷裏,摟著父親的脖子。甜甜地說。
  “爸爸也想你喲!”梅爾看著女兒的大眼睛——形狀象他自己的,顏色卻是母親遺
傳的,那明亮的光是他和奧拉共有的。
  梅爾輕輕地把臉貼在女兒的小臉上。
  “噢,疼——”女兒細細地叫了一聲。
  “疼?!”梅爾詫異地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又好幾天沒刮臉了,趕快抬起了
頭,正好看見奧拉在看著他,看著女兒,就笑了笑,問她:“你在想什麽?”
  “想——當年,你喜歡抓住我的手吻我的指尖。”
  梅爾看著奧拉,微微一笑,也想起了當年,那時喊疼的是他——當然是故意喊給奧
拉聽的,因為奧拉有好長的指甲。
  梅爾記得,奧拉的手指甲很快就剪得短短的了——現在呢?
  梅爾輕輕地放下女兒,一歲多的小西婭已經可以走得不錯了,雖說還有點搖搖擺擺,
她立刻活潑潑的走到父親當備用工具堆放在屋角的木塊前,坐下,把那些紅紅綠綠的木
塊當玩具玩了起來。
  奧拉和梅爾都看著女兒,很久才回過頭來,彼此相視一笑——梅爾握住奧拉的手,
抽出她的食指,送到唇邊——哈,她的指甲還是那麽短的。
  他親了親她的指尖,又忍不住摟住了她,附在她耳邊,低聲地說:“以前我真傻死
了,早就該帶你走,娶你的了——”
  “現在也還不遲啊。”奧拉溫柔地答。
  “是啊,”梅爾騰出右手,輕輕抬起奧拉的臉——奧拉瘦多了,他憐惜地說,“你
瘦多了。”
  奧拉也伸出手,捧起梅爾的臉,無限憐惜地說:“你也是。”
  我們都太累了,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兩人都輕輕歎息了一聲——是啊,強寇
未滅,何以安枕?
  奧拉看著梅爾,良久,她微微仰起頭,唇輕輕觸碰在梅爾的唇上,梅爾就勢擁緊了
她,深深地吻住她。
  這份親昵的感覺,對他們,仿佛猶在昨日,又仿佛隔了那麽久遠、久遠。
  他們的唇很久才分開——奧拉被梅爾吻得都有點喘不過氣來,伏在梅爾懷裏,喘息
著。
  “你看。”梅爾低聲說。
  “什麽呀?”
  “看西婭。”
  奧拉轉過頭去,女兒正用一雙大大的黑眼睛,好奇地看著她的父母,奧拉的臉“唰”
地一下紅了。
  “不用臉紅,西婭現在還不懂,”梅爾打趣地說,“以後就不行了,免得她有樣學
樣,就不妙了。”
  “怎麽,你還會揍她啊?”
  “揍她——哪裏,揍敢偷吻我女兒的小子。”
  “哈!”奧拉笑了,“梅爾喲,將來誰要想作你的女婿,可真是不容易。”
  “那當然了,先別管他過沒過我女兒那一關,他就得先過她老爸爸這一關,”梅爾
毫不客氣地說。
  奧拉的臉微微沉了一下。
  “怎麽了?”梅爾關切地問。
  “沒什麽,”奧拉微微搖了搖頭,說,“你還記得嗎?很久以前,有人說過要把兒
子給你作女婿的。”
  “記得——是卡蒙,唉......快兩年了,”好快啊,卡蒙去世,快兩年了,“不知道
安妮和比昂、貝思怎麽樣了?”
  奧拉低低地歎息了一聲,火熱的戰爭歲月,漸漸地丟掉了背在她背上的老父之死未
能盡孝和未能阻止卡蒙赴死這兩重十字架,可是一旦提起——她充滿幸福的此刻還是沾
染了濃濃的悲傷,卡蒙、如兄長般待我和我待的卡蒙喲......
  “等這裏事情完了,不管我們去哪兒,都要先去意大利看看安妮和比昂、貝思。”
她低聲地說。
  “當然了。”梅爾慢慢地點了點頭——在他四處奔波,既充滿抬舉讚譽、又充滿惡
毒攻擊的歲月裏,與同樣遭遇的卡蒙,是今世裏最真誠的患難知己——隻是,我真的不
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完希臘的戰爭歲月。
  梅爾的心想到這裏,有一點惶惑和悲傷了,可他怎麽能讓奧拉知道他的這個想法呢?
她也很累,瘦得下巴都尖了,怎麽能讓她再時時替他耽心呢?——一切我盡力而為吧,
他對自己說。
 ......
  夜色很濃重了,沒有槍聲炮聲喊殺聲,這裏還是很安靜的,是烽火歲月裏難得的安
靜,由於奧拉的到來而耽誤了半天工作讓梅爾覺得自己很失職——今晚和同誌們例會的
時候,他還是很認真很仔細的。可同誌們反倒都了解他的心情,畢竟誰都是有血有肉有
心有情的,若來的是他們的妻女,他們可能早就心不在焉了,何況,誰都知道,梅爾實
在太累太累了,能讓他稍微休息休息是再好不過的——可惜他們都勸不動他的——她如
果能多待一兩天就好了。
  當梅爾回來時,西婭已經躺在父親臨時為她準備的小床上睡著了,梅爾親了親女兒
紅馥馥的小臉女兒的臉由於被子蓋得太密實有點出汗,他輕輕為女兒抹去臉上的汗意,
然後吹滅了蠟燭,拉著奧拉的手,並肩走到屋外。
  涼涼的早春的風,冷冷的天上的星,看不到銀河是春夜星空最大的遺憾,可獅子星
座藍白色的主星也還是很美麗的,梅爾和奧拉都十分讚賞又十分痛惜的拿破倫.波拿巴就
是出生在黃道的這個星座屬下的日子:八月十五——聖母升天節。
  有時候看星空時,梅爾和奧拉不僅會討論天文星象,也會說一些和占星術星相術有
關的東西——這種最初源自古代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算命術十分誘人。可是奧拉卻總
是很氣憤自己的生日——十月二十一,再晚三天就進入了她極喜歡的天蠍座了,卻偏偏
鬧了個在占星術裏屬於弱座的天平——真讓人氣憤,但梅爾卻總是笑著說:“天意、真
是天意啊!你看,你要是生到天蠍座,咱倆個也許就沒有這個緣分了呢!”
  “是啊,你是最強的你當然得意了!”奧拉憤憤地說——梅爾倒是很強的寶瓶座的
生日,唉......
  “啊,什麽強弱的那些都是胡說八道的,奧拉哪點會不如我呢?”每當奧拉為此不
高興,梅爾就會哄她,“不過有緣是肯定的,你看你十月二十一,我是一月二十二,都
是差點就跑別的沒緣分的星座裏去了,一定要出生在這兩個星座,肯定是咱倆個天意有
緣。”
  “你當然比我強了,”奧拉還是憤憤地說,“不然我死氣白賴地非要跟你跑東跑西
到處走啊。”
  “真冤枉,最後到底是誰上門求誰的。”梅爾故作委屈的說。
  ——他們還是很喜歡各種知識的,科學的和所謂偽科學的(梅爾堅持一定要加上偽
字,因為他認定今天的科學所能解釋的隻是事實真理一個極小的部分,而這個自然其實
奧妙無窮,又怎麽解釋得全,解釋不了就說是偽科學未免武斷。)在意大利時,常常是
通宵達旦地看這些書,討論、甚至爭得不可開交,當然,還少不了一樣固執的卡蒙和安
妮兩人。
  真是難以解釋——這個自然、這個科學、這個人類的存在,難以解釋——怪不得連
牛頓那樣偉大的科學家最後都那麽篤信宗教,還荒唐地推算這個宇宙不過是六千四百歲,
當一個人窮一生精力都不能解開一個規律時,便隻好相信一切是神的創造了。
  我們現在還年輕,不算糊塗,但將來呢?會否如此,其實我們現在隻是暫時沒工夫
想這些了而已——卡蒙不是早早的就從一個無神論者墮入了斯皮諾薩哲學的網中嗎?
  好久沒有心情討論這些問題了——當現實的東西太難做太勞神時,人肯定會忽略這
些玄奧的——不過提起來梅爾和奧拉還是感到氣憤,那就是外界總說他們是一群浪漫主
義者,說所謂浪漫主義者必定藐視科學和理性——胡扯!
  這些想法在他們望星空時轉瞬即逝。

  梅爾喜歡寒夜,奧拉也是,因為他們認為在寒夜裏、星空下,呼吸冰冷而清新的空
氣,看星空大地,心會變得開闊無比,所有的人世悲歡、成敗榮辱,仿佛都變得不存在
了一般。
  “我要表揚表揚你,”沉默了好一會,奧拉說,“你工作很有成績啊。”
  “那當然了,不能是白努力吧,”梅爾自豪地當仁不讓,“不過你們做得也很不錯
的。”
  “謝謝領導誇獎。”奧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她所屬的組織,雖然不是直接上
前線的,但算起來,也在自由希臘的麾下,所以梅爾還是算她的領導的。
  “那可不敢當。”梅爾趕忙搖頭遜謝,又問,“你什麽時候回去?”
  “明天一早。”
  “明天就走啊!”梅爾好失望啊——這些日子來的勞累、成敗之間的緊張與激越,
病痛和疲憊,在奧拉帶著西婭出現的那一刹那都消失得幹幹淨淨,隻要她在他身邊、在
他懷中,一切都會好的、都會好,可她隻來這麽短暫就又要走了麽?又要讓他一個人麵
對這個冰冷困難的世界麽?
  “是啊,你的工作和我的工作最重要,”奧拉輕輕地抱住梅爾,低低地安慰著他,
他很失望,這她當然知道——她自己又何嚐不想和他多共處兩天呢?但現在的確不是兒
女情長的時候,“你看,我才來半天,你就......我怎麽好再耽誤你的工作呢?”
  梅爾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奧拉說的都對,但是,唉!背在背上的,是全希臘人
的希望,這個擔子好重,而長路又那麽難走,怎麽可以歇息呢?因為一旦歇息了,就更
不願走了。
  “再說——”奧拉安慰梅爾說,“梅爾,我們今後有的是時間——我們可以天長地
久的。”
  “天長地久......”梅爾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天長地久,會嗎?剛才消失了的那種
被抽空的感覺又回來了——他極力克製著自己——以後的承諾變得不太可靠起來,天長
地久,感情本身已經天長地久,但人的廝守呢,能否有白頭到老的機會?
  戰爭講不起人情,不會因為他是梅爾或者她是奧拉就,子彈炮彈就格外留情,小心
著不碰到你了。
  天長地久不一定,但此刻我擁有你,卻是一定的,梅爾輕輕點了點頭。
  “回去休息吧。”奧拉說。
  “舍不得。”梅爾答,“想多多和你在一起。”
  “別太累了。”奧拉關心地說,“夜很晚了,再說我明天要走,你也還有很多事情
要做的。”
  “好吧,”梅爾不情願地回答,看奧拉站了起來,他低聲對她說,“別動,讓我抱
你回去。”
  奧拉看著梅爾,很溫柔地笑。
  梅爾橫抱起奧拉——他最喜歡這麽著抱她,一直都喜歡,這感覺真好,可是今天他
感覺不太好,他有點累。
  光線實在很暗,奧拉沒有看見此刻梅爾的臉色有多蒼白,在後方的她,雖然也很忙
碌,但畢竟不象梅爾在前方條件這麽差,氣候這麽壞的米梭龍激昂過的日子的艱苦,何
況,梅爾的工作強度那麽大,那麽不要命。
  梅爾什麽也沒說——他不能讓奧拉為他耽心。
  他抱著奧拉慢慢走進了他簡單的居處。
  這裏不如意大利的小樓庭院——更比不上奧拉在雅典的家舒適,但隻要他和她在一
起,這裏就是他們的天堂,這裏是苦、生活是累、工作是忙碌,戰鬥是艱難,但隻要我
還能擁有你、或者感覺到你的愛,這一切,我都甘之如飴......因為我愛你,也愛這個
世界。
  世界的和平、人類的未來、大地的愛和我的希臘呀——這些主題雖然太大太遠,但
我、我們都是愛得真真切切、實實在在的。
  象當初第一次擁有奧拉一樣,梅爾躺在奧拉身畔,一件一件解下奧拉的衣飾,最後
緊緊地擁住了她依舊溫軟的身體。
  借著灑入屋子的淡淡月光,他看著奧拉秀美的臉,柔聲地說:“我愛你,奧拉!”
  “我也是。”奧拉看了看梅爾,他的目光真明亮,在暗夜中都是——然後她習慣性
的將頭靠在他的臂彎與胸膛之間。雙臂卻緊緊地摟住了他。
  梅爾卻不滿足地抬起奧拉的臉,看著她,微笑著,看了一會,他深深的吻就落在了
奧拉的眉眼、麵頰和雙唇上了。
  ——與你在一起,我真幸福、真幸福!
 ......
  奧拉走的時候,梅爾向指揮部請了假去送她。
  他左手拉著她的手,右手抱著女兒,一家人慢慢地走到指揮部門口,那裏停著一輛
馬車將送奧拉和西婭回雅典。
  走到馬車邊,他們停住了腳步。
  她看著他,什麽也沒說——乍相逢,就別離,他們都覺得既開心又傷情,可是有什
麽辦法呢?
  “誰叫我們沒生在幾百年後呢?”梅爾傷心地自嘲。
  “別難過,梅爾。”奧拉無力的安慰連自己都安慰不了。
  女兒西婭雖然不知道什麽叫離別,卻抱住父親的脖子,哭喊著“爸爸”不肯放手,
女兒軟軟的小身體抱在梅爾微微顫抖的手中——他也舍不得放開,女兒的眼淚沾濕了他
的臉、他的脖子,他的心、奧拉的心。
  最後還是奧拉強行抱走了女兒,把她安置在馬車裏。
  “你多保重,”安置好女兒,奧拉又跳下車廂,在車廂門邊,梅爾看著她說,“多
保重,一切自己當心。”
  “你也是。”
  “什麽時候喜歡說‘也是’了,”梅爾為了緩解一下悲傷的氣氛,開玩笑說,“昨
夜......”
  “簡單啊。”
  “噢......”梅爾輕輕地握住奧拉的手,又想起了當年,抽出她的食指,放在自己唇
邊,輕輕地親了一下。
  “還這麽年少浪漫。”
  “和你在一起永遠都是。”
  “我該走了,再見。”奧拉抽回自己的手。
  “還來看我嗎?”
  “或許——有時間一定來。”
  “我等著——恩......吻我一下才許走。”
  “喔,好吧。”奧拉輕輕地用雙手握住梅爾的臉,仰起頭,迎向了他,梅爾低下了
頭,捕捉住她那柔軟的雙唇。
  “真不想鬆開你。”
  “我該走了,再見!”
  “等你再來。”
  “一定!”
  “照顧好自己,照顧好西婭。”
  “好的,你也自己多當心,再見!”
  “再見——”
  奧拉登上了馬車,鬆開了梅爾握著她的手的手,馬車啟動了,車窗邊,梅爾看到了
女兒滿是淚痕的小臉,和奧拉深情凝望著他的黑眼睛。
  “殉道者”三個字刹那間那麽沉重地閃過——多奇怪,殉道者與浪蕩子居然可以劃
上等號,這讓劍橋的高才生都迷惑不已。
  奧拉的馬車絕塵而去,分分合合的日子,什麽時候才可以結束呀?梅爾不禁問自己,
什麽時候才可以長相廝守啊?
  突然,一陣天昏地暗的暈旋又襲向了他,他勉強地咬牙忍著站著,一動也不能動,
等他眼前恢複清明時,奧拉的馬車早已不見了。
  回去吧,還有那麽多事情在等我去做。
 ......
  春天真的到了,嫩綠的春天本來是梅爾最喜歡的季節,可他現在不僅無心欣賞,甚
至無力欣賞。
  他一直在勉強工作著,工作是頗有成效的——雙方的實力對比差距進一步減少了,
而同誌們的自信卻越來越強了——梅爾和指揮部的全體相信,組織第一次會戰的時機已
經到了,他讓他們相信了——隻要堅持地努力下去,很快他們就會看見成功的曙光。
  另外,恰倒好處的宣傳,使得希臘人不屈不撓的鬥爭開始為全歐洲所知,他們得到
了歐洲所有愛好自由獨立愛好希臘文明的人的支持與同情,每天都有人從西邊過來投軍,
而本土的利劍本土的士兵就更不用說了。
  梅爾看見了自由希臘的希望,但他也看見了絕望——對自己的絕望——他隱隱感覺
到,自己可能快要不行了,他時時常常感到眩暈、頭痛、無力、脈搏急速跳動,又輕又
浮,還時有寒熱的感覺,隻是,他始終沒讓周圍的人知道他在生病,他始終抱病參加工
作和奮不顧身參戰。
  他對醫學不算太外行,他知道這是發熱病的先兆——恐怕是沼澤熱吧,在米梭龍激
昂這麽差的條件下,這病是......唉......
  未完成的剛看見希望的事業,未寫成的嘔心之作《烽煙》,尤其是我的奧拉、我的
西婭,我真的真的就要和你們永別了嗎?不、不、我不要這樣,我要堅持下去、堅持下
去——尤其是我現在正在組織的會戰,那是第一次,是至關重要的,我一定要做好,不
能失敗。
  他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春天到了,盡管外麵霪雨霏霏,但鮮嫩的春天到了,一
切都會好起來的,是吧?
  今天他計劃和從各處前線回來的幾位同誌還有這裏的同誌們會議一下,總結一下前
一階段的工作,規劃一下下一階段的戰略部署,尤其是具體部署會戰的每一步。
  奧拉的哥哥艾俄羅斯本來也是要來的,不過他所在的地方的戰局發生了一點變化,
勝利招來了大批的土耳其人,他必須和他們繼續周旋。
  不能再拖延了,該去了——梅爾咬了咬牙,把桌上的兩杯濃咖啡一口一杯喝幹了,
推門出去——唉,怎麽腿就象是灌了鉛一樣沉,不行,我要振作起來,他命令自己打
起精神。
  在他的作戰室外的小會議室,他仔細地聽完了剛回來的人的報告,一邊腦中急速
地轉著下一步的策略,和他腦中本來已有的步驟對照著、修改著——現在的策略執行
得還算穩妥,大致可行,可以再繼續一段時間,這次會戰,大約需要把現有兵力的一
半左右部署進去——還是要加緊集結力量,一是人手,二來還要到俄羅斯和西歐去多
購買一些武器,這樣,大約再過一年左右,我們就可以土耳其人大規模交鋒了,現在
是關鍵時刻,一步也不能走錯。
  還有,自從起義以來,各地的自己反抗組織也風起雲湧發展了起來,梅爾覺得他
和同誌們應該盡可能的把這些自發的武裝力量統帥到自由希臘的旗幟下,這可是一股
不小的力量,集結起來,統一領導、分兵作戰,這個他準備當作今年的主要工作中心
之一——不比會戰的重要性更低。
  聽完他們的匯報,梅爾又沉思了一會,把自己的想法再急速過了一遍,覺得大體
無誤了才一條一條說了出來。
  其他的人也根據自己的判斷分別述說了自己的見解。
  大家圍繞著一張大作戰地圖,擺弄了半天梅爾的自製模型——爭論得十分激烈,
不過大體上還是同意梅爾的分析的。
  隻是他們光顧了爭吵,誰也沒發現,梅爾的牙是越咬越緊了。
  “我想這樣應該是比較完備了——其他的我們現在也不可能設想到,戰場的事情
不可能有一定的,隻好到時隨機應變了。”當他放下最後一塊代表土耳其軍隊的木塊,
掃視了一下周圍的人,發現他們基本沒有什麽異議的時候,梅爾責備自己居然有一種
如蒙大赦的感覺——他的意誌夠堅強,但身體畢竟是獨立於意誌之外的。
  他看了看那幾位從各地來的同誌,說:“你們應該立刻回去,最遲明天一定要出
發,把會戰需要的兵力進早集結,剩餘不參加的也要按計劃部署,”又轉向另一位同
誌,說,“你明天出發,去和後麵的人聯係,讓他們配合我們,盡可能多的集結各地
的自發反抗力量,爭取和我們一致行動——大家還有什麽意見沒有?”
  等了一會,看大家紛紛點頭表示了同意,他才說:“那麽大家現在可以走了,分
頭去做自己的事吧。”說完他站了起來,對門口站著的奧斯丹斯喊了一聲,“奧斯丹
斯,跟我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當然是去最近的地方看看情形,奧斯丹斯應命而去——這個年輕的助手
是個一點就透的聰明人物,是可造之材,梅爾很喜歡他,當然對他要求也很嚴格,雖
說有文人的一些特性,但梅爾對戰爭的一個特點在經曆了“芬特”起義以後已經十分
了解:即使戰爭本身的目的是自由平等,但戰爭之中上下統帥必須層次分明,如心使
臂、臂使手那樣才可以很好的協同作戰,所以他雖然一向待人寬和,但卻主張治軍以
嚴。
  軍隊裏絕對不容許我行我素,服從是必要的——連我自己也不容例外,對於會議
的結果,無論同意與否,都必須執行,現在,梅爾很清楚他不是詩人梅爾.蒙羅,他是
戰爭的指揮者,他要向把希望與責任賦予給他的希臘人負責。
  “好,我先告退了。”梅爾輕輕點了點頭,示意了一下——他希臘文說得很好,
很地道,但這個動作習慣卻還是改不過來,好在同誌們反倒習慣了他。
  這時他感到自己幾乎邁不動步了,他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想往前走,卻猛得
隻覺得眼前一陣天昏地暗,一陣寒熱傳遍他全身,不禁讓他控製不住自己地打起了寒
戰,天旋地轉之間,他再也支持不住自己,兩腿一軟,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他模模糊糊聽到同誌們的幾聲呼喊,然後很快就徹底失去了知覺,也不知道他們
怎麽七手八腳把他抬了回去,又馬上找來了軍醫波西斯大夫。
  軍醫隻是很簡單地為他檢查了一下,就冷冷地宣布了一個另所有在場的人都很痛
苦的消息——隻有昏迷的梅爾自己不知道。
  “我很抱歉,先生們,”波西斯大夫本身也很敬重他們的這位指揮官,所以他的
聲音聽起來很低沉,“蒙羅男爵得的是沼澤熱病,而且,我相信,他其實已經病了一
段時間,看來我無能為力了。”
  梅爾從昏迷中醒來——頭還是很昏沉,可能在發燒吧而且渾身無力,心跳急速得
他禁不住要喘息,而且一陣一陣寒熱象電流在他體內亂躥。
  看來我真的是不行了,不用聽醫生的診斷結果,我是得了熱病了,唉,梅爾有一
點心灰意懶地閉上了眼睛,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他喊了一聲:“奧斯丹斯。”
  應聲入內的不是奧斯丹斯而是他的另一個助手。
  “奧斯丹斯呢?”
  “先生,他去雅典了。”
  “他去雅典做什麽?”
  “去請夫人,這是會議的結果。”
  唉,梅爾歎息了一聲,他叫奧斯丹斯,就是為了告訴他別把他病重的消息告訴奧
拉,但他已經走了,而且雖然他不想奧拉知道,但他的生命快到頭了,他難道就不想
見奧拉嗎?
  他又無力地閉上了眼睛,揮了揮手,示意副官出去。
  門輕輕地在副官身後關上了。
  “奧拉、奧拉怎麽辦,西婭呢,西婭又怎麽辦?”一陣又一陣刻骨銘心的刺痛伴
一陣強過一陣的眩暈,逼得他的心一陣陣的痛,天哪,奧拉怎麽辦,女兒西婭怎麽辦
呢?
  他還沒帶他們去新大陸,沒能正式娶她呀,但這些還不算重要,重要的是,沒有
了他,她怎麽辦啊?女兒呢?才一歲多的女兒,這一輩子,背著無父孤兒和私生女的
名義,可怎麽辦哪?天哪、天哪,她們怎麽辦呀?他狂亂的心無法安定下來,為他的
奧拉和西婭設想一個未來——一個沒有了他的未來,直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又讓他昏昏
沉沉睡了過去。
  我的生命就這麽要到頭了麽?我的桀驁的、虔誠的、不幸的又是最幸福的生命就
要終結了麽?
 ......
  忙碌了一天的奧拉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中——嫂子愛吉知道她是個不會照顧自
己的人,就把她母女都接到了自己家裏,把西婭和自己的女兒們一起照顧,表姐妹們
倒也處得很開心,奧拉也就可以一門心思做自己的事情。
  梅爾他們的決策還沒有傳達到,不過奧拉和這裏的同誌們憑他們的敏銳已經完全
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已經開始著手行動,今天就是為了這個才商討到很晚。
  奧拉推開客廳的門,愣了一下,這麽晚了,愛吉沒有睡,奧斯丹斯來了,都坐在
客廳等她——是梅爾讓他來的麽?
  “你好。”她不失禮節地問候了奧斯丹斯,盡管她實在是累得不想動了,然後她
才在愛吉身邊坐下。
  愛吉輕輕地握住奧拉的手,關切地望著她。
  “夫人,您好。”奧斯丹斯尊敬地站起來向奧拉行了一禮。
  “請坐下說話,”奧拉示意了一下,看奧斯丹斯坐下以後,才問他,“是梅爾讓
你來的嗎?”
  “我是來接您去米梭龍激昂的。”
  “為什麽?”奧拉的心一緊——梅爾是不會輕易讓她去的,她緊張地問,“他出
了什麽事情,受傷了麽?”
  “蒙羅男爵——”奧斯丹斯看了看奧拉,咬咬牙說,“波西斯大夫說他得了沼澤
熱,病得很重。”
  “什麽——”我聽錯了沒有,奧拉看了看奧斯丹斯,又看了看愛吉,“梅爾......
得了熱病?”
  愛吉含淚點了點頭,天哪,是真的?
  梅爾、梅爾......你怎麽了、怎麽了呀......奧拉顫顫地站了起來,愛吉趕忙也站了起
來,扶住她,擔憂地看著她。
  奧拉衝愛吉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耽心,然後她轉向奧斯丹斯,說:“奧斯丹斯,
我們現在就走。”
  “不行,夫人,我們隻能明天早上走,”奧斯丹斯拒絕道,“夜裏我沒法負責您
的安全。”
  第二天。奧拉換上男式的騎馬裝,和奧斯丹斯一起,向米梭龍激昂飛馳而去,她
沒有帶女兒西婭——愛吉答應帶著她隨後就走,讓她先行,因為心急如焚的奧拉是無
法帶著女兒緩緩坐車而行的。
 ......
  波西斯大夫還在為梅爾用藥,但梅爾知道自己已經是藥石無效——藥石不過暫緩
他的生命罷了,他心裏很清楚——他沒幾天了。
  日與夜對他都不再重要了,同誌們天天都來看他,他還是很關切地向他們詢問情
況,甚至常常強撐著自己,不管不顧地到作戰室和他們討論、部署會戰,但每次都是
筋疲力盡地被扶了回來——他還想盡自己的最後一分力,而同誌們卻誰也舍不得他再
如此掙命了。有時候梅爾會很失望:到底沒能走完這希臘獨立戰爭,那還不如就戰死
沙場、馬革裹屍的好。
  唉......去年,何等意氣風發而來,現在,卻躺在這裏等死。
  他昏昏沉沉地閉著眼睛,熱病折磨得他已經渾身無力了,這時,一點點的沁涼傳
遍他全身,讓他的頭腦也清醒了一些。
  他知道是誰來了,他握住另外一隻細小的手——這隻手,如今也粗糙了許多,不
再如過去那麽細膩柔嫩了。
  “奧拉......”
  “梅爾......”他聽到了她微帶顫音地喊聲。
  曾幾何時,他在拉文那墮落得酗酒時,正是這樣一雙手給他帶來了同樣的沁涼,
那時他還有力氣一躍而起,擁抱她、親吻她,但現在,他隻能這麽無能為力地躺著,
拉著她的手。
  “奧拉......”他喃喃地喊著。
  “梅爾......”
  他睜開了眼睛——奧拉的臉,由模糊而漸漸清晰,她哭了。
  “別哭,奧拉......”他伸出手,為她把眼淚揩幹,“我會好的,會好的。”
  奧拉拚命地點著頭,忍住淚。
  波西斯大夫正好這時來了,他衝奧拉點了點頭,走過去為梅爾檢查身體——這幾
天他天天上午正點來,但也隻是盡人事、聽天命了吧,雖說醫家有割股之心,但疾病
從來就很少聽醫生的。
  奧拉退到一邊,焦急地看著醫生和梅爾。
  “醫生、梅爾,他怎麽樣?”等醫生站起來,奧拉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問。
  “小姐,噢,夫人,”出於對梅爾本人的尊重,波西斯對奧拉改了稱呼,“我們
出去談談好嗎?”
  梅爾看了波西斯一眼,搖了搖頭說:“何必呢?我自己的病自己也很清楚,你們
就在這裏說好了?”
  “好,夫人,”波西斯轉向奧拉,嚴肅地說,“先生的病的確很危險,能不能治
愈隻能看運氣了,醫生不過是盡力而已。”
  奧拉機械地點了點頭。
  “夫人,我們盡力吧,”波西斯看了一眼奧拉,說,“我什麽也沒辦法擔保。”
  奧拉咬緊了嘴唇,梅爾伸出手,握住奧拉的手,奧拉的手在抖,手心裏全是沁涼
的汗。
  “夫人,先生的體質本來是很好的,隻是這幾年他太累了,一直就沒有得到很好、
的休息,尤其是在希臘的這大半年,唉,”波西斯歎息了一聲,接著說,“夫人,我
並想責備您,但先生作為一個進取心很強的男人,的確會忽視對自己身體的關注,可
夫人您,作為女人,是不該忽視的——事到如今說已經遲了,如果先生體質能好一些,
抵抗力強一些,就不會病到這個份上了。”
  奧拉傻了,她呆呆地望著波西斯,張了張口,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梅爾感到她的手抖得厲害。
  “請您回去吧,”梅爾對波西斯指了指門口,“我請您回去。”——他一般不會
對醫生這麽無禮,但波西斯的話,卻無異是直射入奧拉心房的一顆子彈。
  波西斯行了一禮,低聲說:“我很抱歉,也許不該說這些,夫人,我並不想指責
您,我——隻是很遺憾!”他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奧拉、奧拉......”梅爾連喊了幾聲,奧拉都沒有應答,她隻是癡癡地、癡癡地
站著,發著抖。
  我害死梅爾了,是我沒照顧好他,也是我勸他來希臘的,天哪、天哪,我怎麽才
知道,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不僅要和他比翼齊飛,還要照顧好他的身體呢?我怎麽
才知道啊?啊~~~~~
  “奧拉、奧拉,你怎麽了?”梅爾掙紮著站起來,但是一陣眩暈,他又不支地躺
下了,“奧拉、奧拉......”
  “梅爾——”奧拉喊了一聲,兩腿一軟,撲倒在梅爾身上,嚎啕大哭起來,“梅
爾......”
  “別哭,奧拉,”梅爾無力地安慰她,“這不能怪你的,你我都是這樣的人,我
們不是總是說身體不過是個載體,思想的載體,感情的載體,他說你忽視我,我自己
又何嚐在乎自己的身體,我也沒很好地關心你呀。”
  “不、不......”奧拉拚命地搖著頭,說,“我不好、我不好.......”
  “唉——”梅爾長歎了一聲,“奧拉,我實在沒有力氣來勸你了,隻是你別哭,
好不好?你要把我的心都哭碎了——”安東尼奧的警告又在梅爾耳邊響起,當時真的
覺得他多此一舉,常常是他和奧拉。卡蒙和安妮都一笑置之,但他的話就要一一應驗
了。
  卡蒙已經亡故,我也要到頭了——身體啊,本身是不重要,但我們都忘了,這個
載體沒了,思想和感情又要寄到哪裏去?
  奧拉收住淚,抬起頭,看著梅爾,那目光還是讓梅爾心碎——我怎麽能離開你呢?
我怎麽舍得離開你呢?
  第三天,愛吉帶著西婭來了,看到自己即將成為無父孤兒的女兒——梅爾心如刀
割,他勉強自己起身了,逗弄了女兒半天,女兒並不知道父親已經病重——她還太小,
不懂父親的沉痛、母親的傷悲,隻是笑得很開心,直到愛吉舅媽強行帶走了她。
  “西婭,和爸爸媽媽說‘再見’。”愛吉強笑著哄西婭。
  “爸爸再見、媽媽再見。”西婭嘟著嘴說——她還沒和爸爸媽媽玩夠。
  看著女兒的小身體牽在愛吉手裏蹣跚離去,梅爾的眼前一片模糊,這恐怕是他最
後一次見到女兒了——才一歲多的西婭,就要沒有父親了。他轉頭看著奧拉,奧拉也
在看著他,他張開無力的手臂抱住了她。
  他的眼淚、她的眼淚,流在了一起——我的奧拉,我的女兒西婭呀,我走了、你
們可怎麽辦呢?
  很久、很久他們才收了淚,奧拉扶梅爾躺下,坐在他床邊陪著他。
  “明天,讓愛吉帶西婭回去吧,女兒小,身體弱,別過了病。”梅爾輕輕地說——
他舍不得見不到女兒,但女兒的身體畢竟更重要。
  奧拉點了點頭。
  “奧拉,我死後,你好好照顧西婭和自己,”梅爾轉過頭,不敢再看奧拉的臉,
“你——你自己,你還那麽年輕,要是能碰到另一個愛你你也能愛他的人,你就嫁給
他,好好過下半輩子,好嗎?”
  “不,”奧拉毫不猶豫地回答,“梅爾,你不會死的,你忘了,你說過,你要帶
我和西婭到到美國,買一塊地,組一個家,作白頭夫妻的。”
  “我又要食言了,我真是個不守信義的家夥,”梅爾轉過頭,他還是想看著他的
奧拉,哪怕是淚眼對淚眼,“你也不要再騙自己了,是啊,我也不想死,可是,不可
能了,奧拉,你別哭,笑一笑——我喜歡看你笑的樣子。”
  梅爾自己先笑了笑,奧拉也跟著笑了笑,但兩個笑都笑得滿是淒涼味道。
  “梅爾,你那麽勸我,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是你也別騙自己了,”奧拉低聲說道,
“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再愛上別人了,我要能愛上早就愛過了,也不會那麽多年見不
到你還始終隻愛你,不過,你放心,記得安妮說過的話嗎?”
  梅爾點了點頭,卡蒙去世以後,安妮悲傷欲絕,但她說,她還有兒女、還有卡蒙
的事業、卡蒙的詩篇,她會堅持好好活下去。
  “我放心。”梅爾點了點頭說。
  可我怎麽可能放心呢?梅爾癡癡地望著奧拉,奧拉也癡癡地望著梅爾。
  “奧拉,你還記得嗎?”梅爾喃喃地說,“我第一次見到你,第一次愛上你,就
是在希臘的春天啊。”
  奧拉含淚點了點頭:“我當然記得,你當時不肯說愛我,也不肯吻我。”
  “當時真傻,”對青春年少的回憶讓一抹微笑升上梅爾的唇角,“早就該帶你走,
娶你了——唉,十四年了呀!”
  ——不然,這十四年,我們會很幸福很幸福的。
  奧拉看著梅爾,梅爾微笑著,握住奧拉的手,抽出她的食指,放在自己的唇邊吻
了吻。
  十四年前,初戀時光,這是他們最熟悉最親切的動作了,眼淚又迷糊了奧拉的視
線,可是她卻微微笑著。
  十四年了,十四年,快到奧拉生命的一半時間了。
  十四年前,也是希臘的春天,才高桀驁的少年和青春聰慧的女孩在蘇尼阿的初遇,
簡單而浪漫的短暫相戀,之後多少次的分分合合,成敗榮辱,仿佛一幅幅畫麵閃過眼
前,終於這一切都要結束了——
  還有,蘇格蘭的童年時光,傷心失意的母親的麵影,哈羅公學的日子,劍橋的日
子,漫遊的歲月,慷慨的演講,艾娃的藍眼睛,四麵敵意的日子,麗齊冷漠訣別的臉,
卡蒙和安妮,貝琳達和早夭的不曾見過的女兒,阿裏雅娜和“芬特”的歲月,威尼斯
的船歌號子,拉文那的樹林黃昏,比薩的斜塔——還有他帶走奧拉的佛羅倫薩郊外的
小橋流水......
  他又記起了他的故鄉蘇格蘭的阿伯丁舊城和那巴爾格尼的橋——算我的故鄉吧,
我童年成長的地方和母親的家,還有那首動人的蘇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或
者叫做《舊日好時光》。
  梅爾的心在回憶裏充滿了哀傷。  
  年少的桀驁輕狂的梅爾不在了,談笑怒罵、慷慨激昂的青年梅爾也不在了,而今,
剛剛步如成熟的中年,已經冷靜理智了的但卻更加果決、勇敢和堅韌不拔的梅爾,也
快要走了,舍下未盡的事業、未完的詩篇、舍下他深愛的奧拉,深愛的女兒西婭,走
了......
  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啊,奧拉在心中狂喊,她半跪半坐在梅爾的病榻邊,依偎
著梅爾——要是可以,我替你去死也無所謂——梅爾,我最愛的梅爾,你活下去啊,
活下去啊,梅爾......
  梅爾看著奧拉,發出一聲無可奈何地長歎,閉上了眼睛,轉過頭,沒讓奧拉看見
兩行大顆的淚水從他眼角滑落......
  上天,你給我一個奇跡,好不好,你讓梅爾活下去,盡管帶走我,好不好?奧拉
全身心地祈禱著......
 ......
  梅爾還是很快地就去世了。
  但是日子還要繼續,戰爭也還在繼續,希臘人民悼念梅爾,歐洲的許許多多人也
為這位英年早逝的天才灑了一掬熱淚,但人們悼念他的方式是繼續走他的奮鬥之路而
不僅僅是哭泣流淚。
  當一個異國人為了自己民族的獨立與人民的自由而奮鬥到死的消息傳開,仿佛給
全希臘人注射了一支促進劑,風起雲湧的起義席卷了巴爾幹大地,而歐洲的進步人士
也給了他們更多的支持——終於,一八二九年,四麵楚歌地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宣布給
予希臘王國以自由獨立!
  但這一切,為之獻出詩篇、熱血和生命的梅爾.阿當.諾艾.蒙羅卻再也看不到了——
若是天地有靈,或許會告訴他,告慰他的英靈吧。
  “讓我登上蘇尼阿的懸崖,
    在那裏,將隻有我和那海浪,
   能聽到彼此的低語飄送,
    讓我象天鵝一樣歌盡而亡,
   我不要奴隸的國度屬於我,
   幹脆把那薩摩斯的酒杯打破。”
  他實踐了自己對希臘和希臘人們“歌盡而亡”的承諾,卻帶著一顆遺憾傷情的心
無奈地走了,帶著對他至愛的奧若拉.海德克內斯和女兒西爾維婭無限的牽掛永別了這
個人世,永別了他三十六年短暫、波瀾壯闊卻又起伏坎坷的人生。
  人們還會記得他、他的奮鬥、他的詩篇、他的一切一切......甚至有朝一日(那是
在一百四十五年以後了)他的祖國英國也消釋了對他多年的偏見而把他作為一個偉大
的詩人來看待,在代表英國詩人榮譽的西敏寺的詩人角為他樹碑立像——不知他可會
魂歸故裏一遊......
  但那是許多年以後的事情了,他也未能蓋棺定論——隻有曆史才可以給輝煌以輝
煌,給桂冠以桂冠,他、卡蒙、西捷在世界的詩壇、在人們心中,終於也帶上了阿波
羅給予的達芙尼之冠。
  許多許多年,始終有人記得,他們的動人詩篇、他們短暫而慷慨悲歌般的一生,
他們天才的預見力和不屈不撓的奮鬥征途,他們反叛的勇氣、他們和壓迫者不死不休
的決鬥!
  “我的一生是一場戰鬥!”蒙羅男爵如斯說、如斯做。
 ......
  一八三零年的春天到了,這是獨立希臘的第一個春天。
  奧若拉.海德克內斯靜靜地躺著——她的生命之燈也快要熄滅了,她隻能從拉開的
窗簾看到外麵的春天。
  春天,梅爾最愛的季節、她最愛的季節——永別了,春天,我總算是見到了自由
希臘的春天。
  梅爾死後,奧若拉如他一樣更加奮不顧身地投入了戰鬥——她如烈火一般燃燒了
自己的生命,又在希臘取得勝利以後,耗盡最後的力量,把《烽煙》的最後一章《曠
野神約》寫完了,最後她歌盡而亡的日子也到了——一場簡簡單單的病就擊倒了她的
生命。
  她靜靜地躺著,梅爾那熟悉的麵影在她麵前晃動著——二十年前,春天她結識了
他,六年前,春天他永別了她......
  她曾經絕美的容顏雖然未曾枯槁,但卻已經失去了動人的光澤,她散亂的短發也
枯澀無光——而她那頭長發,那柔軟濃密如褐色閃緞一樣的長發,那梅爾的手無數次
滑過、穿過、撫摩過,那梅爾的唇無數次親吻過、觸碰過,那梅爾的言語和目光無數
次讚美過的一頭長發,在梅爾去世的時候,被她剪斷了、燒成了灰,陪著梅爾在地下
長眠了。
  而今,女兒西爾維婭繼承了她的美麗的長發。
  “姑姑,你怎麽不說話呀?”守在她旁邊的西婭已經七歲了,是個聰明美麗的小
天使——隻是她不知道,眼前這個疼愛她、關心她的姑姑,就是她的親生母親,而她
的親生父親,正是那大名鼎鼎的梅爾.蒙羅——幼年的往事,在幼小的她沒有了任何的
記憶。
  奧若拉的手撫摩著女兒和她年輕時一樣的長發——女兒的長發和眼眸的顏色,臉
的輪廓是她的樣子,但女兒的五官,盡管線角要柔和得多,卻分明是梅爾的遺傳。
  “梅爾,你原諒我吧,女兒還沒長大,可我堅持不下去了,”奧若拉暗暗地流淚
了,西婭乖巧地伸出手為她揩去眼淚,“更要讓你原諒我的是,我沒有讓女兒知道你
我才是她的親生父母——梅爾喲,你會怪我剝奪了你作父親的權力嗎?可你知道嗎?
西婭作為你的女兒,在希臘是會得到人們的尊敬和寵愛的,隻是這並改變不了她孤兒
和私生女的雙重身份,這對她是太殘酷了——還是讓她以哥哥和愛吉的女兒的名義生
活下去,那樣,等她長大了,她會得到一個普通女人幸福平安的一生的,梅爾,你原
諒我了嗎?”
  “梅爾,我相信你不會為這個責備我的,因為你也愛西婭,你也知道這樣對西婭
最好,我相信,哥哥和愛吉會象愛親生女兒一樣愛西婭的。”——梅爾死後,奧若拉
經過反複思考抉擇,咬咬牙將女兒西爾維婭的姓氏改成了海德克內斯,將她的身份也
換成了艾俄羅斯和愛吉的女兒,由於她和西婭的存在本來就隻有梅爾最親密的戰友才
知道,漸漸的,這個事實被塵封了,希臘人們並不知道他們敬愛的蒙羅男爵最愛的兩
個人是他們的同胞活在他們之間。
  隻有一次,一八二七年的時候,奧若拉奉命到英國去公幹,為了讓西婭見識一下
她父親的祖國,她帶上了女兒——名義上的侄女兒。
  在英國她見到了麗齊和艾娃,麗齊一眼就看出了這個孩子其實是奧若拉和梅爾的
女兒——她和他們實在太象了。
  當時,十二歲的艾娃聽說她從希臘來,就問她是否認識她父親,問她她父親到底
是個什麽樣的人。
  “你父親是我認識的最好的人,”奧若拉心碎地說,“最了不起的天才。”
  現在她對這個天才一生的至愛也到了盡頭。
  “姑姑別哭。”西爾維婭懂事地親了親她的含淚的麵頰。
  “西婭乖,聽爸爸媽媽的話啊。”她柔聲地說。
  “奧若拉,”愛吉看了看奧若拉,又看了看西婭,她最了解奧若拉的心,奧若拉
臨終前,是多麽希望聽到西婭再喊她一聲“媽媽”呀,“我們告訴西婭吧。”
  ——奧若拉一生,有三個稱呼是最親切的:父親喊她奧若,梅爾叫她奧拉,在女
兒西婭小的時候,她會親親地喊她“媽媽”——可這三個稱呼,在她生命之燈燃盡的
時候,卻一個也聽不到了。
  奧若拉搖了搖頭,說:“永遠別告訴西婭——你答應我,愛吉,我謝謝你,梅爾
和我都謝謝你和哥哥。”
  西婭,你的確有個了不起的父親,但更重要的是,你應該有自己的完全獨立不為
父母所累的生活。
  愛吉點了點頭,牽過西婭的手,放在奧若拉的手心,奧若拉握著女兒的手,看著
女兒稚嫩的臉,幽幽地歎息了一聲。
  “可惜見不到哥哥了。”艾俄羅斯作為自由希臘運動的領導人之一和戰場上的勇
將,最近很忙很忙。
  梅爾,你的詩我寫完了,你的理想也實現了——希臘已經獨立,你知道了麽?啊,
我要見到你了麽?我還能見到你麽?你在哪裏呀?
  “你到那裏也不會孤寂,
   相信人們都對你熟悉,
   你一世光陰匆匆流逝,
   人心卻不會與你分離,
   我們幾乎要忘記哀挽,
   隻含妒謳歌你的運氣,
   任時日清明還是陰霾,
   膽氣詩歌都雄遒壯麗。

   生來配享人間的福分,
   你氣勢磅礴、出自名門,
   可惜早早迷失了自己,
   摘殘一段花樣的青春,
   用慧眼關照人間萬物,
   同情一切奮進的雄心,
   贏得絕代佳人的愛戀,
   詩歌的格調獨特無倫。

   你奔走不息、性情奔放,
   陷身意誌不堅的羅網,
   你和法律和社會習俗,
   發生如此強烈的碰撞,
   終於崇高的思想意識,
   激起毫無雜質的膽量,
   你一心成就豐功偉業,
   然而卻未能如願以償。

   誰如願以償,問得傷心,
   命運對此也諱莫如深,
   在這萬分不幸的時日,
   萬家沉默著血淚淋淋,
   ......”
  奧若拉低低地吟誦著,這不是她寫的——她對梅爾是沒有挽歌可寫的,正如卡蒙所
說——“沉痛若撰寫則實在荒唐“,她給梅爾的,是哀傷、沉痛和隨他而逝的她的心和
她的愛。這是不久以前,她和梅爾都很喜歡的日爾曼詩人沃爾夫岡.歌德寫給梅爾的挽歌,
他寄給了梅爾在希臘的朋友,艾俄羅斯看到了,就抄給了奧若拉。
  奧若拉記下了這首挽歌——梅爾死後,挽他的詩歌不計其數,但奧若拉覺得隻有這
個最好,歌德同時還說,要把他《浮士德》裏永恒的詩歌和奮鬥的象征歐富良用來代表
她的梅爾.蒙羅——他心中“當時最偉大的天才。”
  奧若拉有時會傻傻地念這首挽歌。
  這讚譽太過分了,歌德先生,梅爾不配的——當他們來希臘前,梅爾就收過歌德的
祝賀信——奧若拉一直就很奇怪,以歌德的詩名才氣,怎麽會對一個比他小將近四十歲
的晚輩如此推崇,連梅爾自己也沒有明白——尤其是,平心而論吧,他的詩寫得比梅爾
的好。
  如果我們也能活到他的歲數,或許可以超過他吧——以前梅爾常常這麽說,唉......
  “江山世代就孕育才人。”不錯啊,梅爾已經去世了,卡蒙和西捷更早地就去世了,
寫這首詩的人,他的生命也快到頭了吧,可世界還會有新的成敗榮辱、人才天才......在
曆史裏,一切都是變的,或許不變的隻有——
  我愛你,梅爾!
  奧若拉又睜開了眼睛,目光瞬也不瞬停留在女兒西婭的臉上——西婭,媽媽祝你永
遠幸福,她顫顫地從脖子上取下那串血紅的寶石,想給西婭帶上,卻沒有那個力氣了,
愛吉接過,給西婭帶上了——西婭,那是你父親給我的,我把這個當成你父親惟一的遺
物留給你了。
  “西婭,過來。”她低聲地說,小女孩貼近了她,低下了頭,奧若拉伸出手,輕輕
地撫摩著西婭的臉,又費力地親了親她的麵頰。
  “姑姑、姑姑,”西婭也仿佛知道了這是疼愛她的姑姑在和她訣別,她喊著她,開
始哭起來,“姑姑!”
  “別哭......西婭......乖......”奧若拉低聲地說,“聽爸爸......媽媽......的話,啊!”
  西婭哭著點了點頭。
  然後奧若拉她把西婭的手交在愛吉手心裏,又閉上了眼睛。
  梅爾啊,我還能見到你麽?
  我們在哪兒相會,是天堂、地域,還是來生——無所謂,隻要能見到你,地域也無
所謂,不過,還是來生吧,還是來生吧——
  天堂太虛無飄渺、地域太殘酷,我不要這種無喜無憂地所謂永恒相伴,我隻要有來
生,來生生活在和平的國度,遇上你、愛上你,和你一起生活、一起工作、嫁給你,和
你白頭到老——
  來生啊,你還會認得我嗎,你還會帶我走嗎?......來生啊,我們愛一輩子,白頭偕
老可以嗎?
 ......
  奧若拉又勉強睜開眼睛看了女兒一眼,掃了愛吉一眼,西婭,你永遠幸福、永遠幸
福啊......愛吉、哥哥......
  我......走......了......
  她閉上了眼睛,沒有再睜開——眼前仿佛又出現了梅爾的臉,在世代輪回的時間裏
召喚她,梅爾的臉,熟悉的親切的臉,那夜空裏的星一樣明亮的眼睛和那慣有的自信的
微笑......
  “奧拉,你來了?”
  “梅爾,我來了.....”
  “姑姑、姑姑......”最後聽到的一聲,還是女兒的呼喚,可惜她喊的不是“媽媽”。
奧若拉永遠地失去了知覺。
 ......
  奧若拉沒有葬在她祖先的墳塋裏,可她也不能躺在梅爾的身邊——世人不知道,她
雖然沒有哪個名義,卻是梅爾.蒙羅真正的惟一的妻子。
  依照她的遺囑,她手中握著女兒的一綹長發,在熊熊的火焰裏化盡了絕代了姿容和
才華,而她的骨灰,由女兒西爾維婭——盡管她什麽也不知道——親手灑在了梅爾的身
旁。
  願魂伴——我最愛的你;
  願再相會——我最愛的你;
  願生生世世——我最愛的你。
 ......
 ......

  記不起,
   那悲情往日的點滴細微,
  飄逝到了哪裏,

  卻還是
   不相忘,一任時空變幻,
  哪怕生生世世,

  長相憶
   那從始至今的鏤骨銘心
  和這情癡情至。
 ......
  林站在夜色茫茫的窗前,想念著遙遠的雷,而她的手指,卻還是撫摩這那本她不知
已翻過多少遍的書:
  梅爾.阿當.諾艾.蒙羅所著的《烽煙》。
  音響裏飄傳著低沉哀傷的歌聲:
  “等遍了半生終於等你到達,等到青春終於也見了白發,
   倘若能摸撫你的雙手麵頰,此生終也不算虛假。

   久違了經年即將醒的夢呀,你還願帶我走嗎?
   藍色的太平洋隱沒的紅太陽,是否喚起了你的回答?

   纏綿了多年以後的時差,你還能認得我嗎?
   我不能讓自己再裝聾作啞,沉默地表達代價太傻。

   遠似孤獨冰冷的西伯利亞
   遠到今生飄零浪跡天涯
   遠到了經年後的恩情揮灑
   傳言戀曲有這種說法。

   久違了經年即將醒的夢呀,古老得象個神話,
   我不能讓自己與時間掙紮,讓我揭曉這傳世問答——
   讓這戀曲有這種說法!......“
  林輕輕地哼著,她並不熟悉流行歌曲,但這首歌,和其他的一些《穿過你的黑發的
我的手》、《你的樣子》和那首她最熟悉的《追夢人》,卻能每每讓她流連吟唱,動情
不已。
  多熟悉的歌啊,象梅爾.蒙羅的詩。
  多熟悉的感覺啊,象雷擁抱我的溫柔......
  啊,那若有若無的隔世的慕戀,那真真切切的今世的情緣,梅爾啊,我對你的感覺
可真,雷啊——
  很快、很快,我們又會再見、再見在加利佛尼亞的小城,可我還是好想念你呀——
你可還好?
  雷的話語,梅爾的詩行,交織在她的腦海裏——有一點點混淆一點點不清晰,但梅
爾屬於時間的過去,雷卻屬於現在和未來,拋開那個隻有感覺而攪不清楚的過去吧,今
生的一切是真實的:今生的事業是網絡,今生的愛情是雷,幸福的我,什麽都擁有了,
擁抱著父母的愛、蕭的友情,還有你、你喲,雷,我願——
  跟你走——
  天長地久——
  何須說出口——
 ......


雲槎手記:終於,本故事裏,前世,奧若拉與梅爾所唱的一曲愛情悲歌在我自己的歎息
     傷情裏結束了,由於他們的個性與時代,這是一個我作為作者無法為他們挽
     回的必然的悲歌——即使天從人願,他們走過那場戰爭,來到美國,他們還
     是會一樣拚爭的,因為當時的美國,廢奴運動已經開始,還有西部拓荒和剛
     剛開始的女權運動,他們不可能置身事外的,因為他們就是他們,他們會一
     直奮鬥到死或者老到沒有血性為止的——或許他們年輕而去,反倒為我自己
          心中的他們留下了一個永恒的美好吧。
     今世的故事——林與雷的故事,他們浪漫的情緣即將開始,或許這會是一個
     美好的故事有一個完滿的結局,因為我們的時代畢竟變換了,而且所謂今世,
          本來就是對前世夙命裏不幸的一個補償——所有相信的人其實都是這樣的,
          隻不過有時候我們以宗教的名義來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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