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藝術家的史詩
(2005-10-26 18:1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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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藝術家的史詩
by 楊煉
曲磊磊的作品《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詩》,把他創作中始終貫穿的某些因素推到了極致。這裏,我第一指的是他對人生和人性處境的深刻關切;第二,是不停建立自己藝術觀念和形式的努力。進一步說,對於“人”的關注,內涵了“為什麽”的問題──藝術,是否僅僅是一場遊戲?藝術形式之“新”,是否應當是它內涵之“深”的延伸和呈現?如果是,“新”到什麽程度才算抵達了那個“深度”?──“為什麽創作”和“怎麽創作”,終於又合而為一。
把中國藝術(特別是古典藝術)理解為“無人”的,並以此來與西方傳統中的人性追求相對比,是一個極大的謬誤。造成這個謬誤的原因之一,是人們太習慣於根據表麵的“題材”作出判斷,卻忽略了“人”在藝術中真正存在的方式。中國古詩中,屈原當然是“有人”的。但如果僅把那理解為他的悲憤投江,這個“褒揚”又成了貶低。他的“人”,純粹存在於《天問》、《離騷》、《九歌》那一係列傑作的輝煌創造力中,而與那些傳記傳聞無關。同樣的道理,中文古詩又常常由於它們歌詠自然而被認為是“自然的”,但仔細考查一首“七律”的形式吧:那些“平仄”堪稱立法,把一首詩在視覺、聽覺、詞性等等方麵的美感逐一規定,那個人類最古雅精美的傳統究竟是“自然的”還是“極度人為的”?中國傳統山水畫,確實與西方繪畫的單點透視不同,但它是“多點透視”,而非“無透視”。藝術家可以不追隨外在的“邏輯”(如果有!),而以“分身法”在自己選定的每個點上觀察世界,又最終把各種印象歸納於一幅作品中。“人”在這兒,不是鎖在肉身之內的凡夫俗子,而是“千手千眼”的藝術觀音!曲磊磊的作品也是“有人”的,作為當代中國藝術家,他的道路更加複雜坎坷:他得從一個“無人”或“非人”的處境開始,通過對人的追求去獲取藝術的真諦;又在藝術形式的建立中,把“人”的內涵發揮到極點,直到突破國界、文化、語言、時間、甚至一塊石頭堅硬的表麵,把這追求寫成一部史詩:一個藝術家的史詩。
研究當代中國藝術的人們,一定會引用“今天”和“星星”這兩個詞。那是七十年代末的北京,大街小巷都被全國來的“上訪”人群擠滿了。北京西單“民主牆”,是這些文革中受盡冤屈而又投訴無門者,唯一發泄不滿和尋求同情的地方。那兒,也是我們這些年輕詩人、藝術家出沒聚集之地。一些小團體組成了。各種各樣的油印小冊子貼到了牆上。一種震撼:個人默默忍受的痛苦,其實又是和億萬人相通的!陌生的人們被命運的同感融為一體。一個簡單的句子:“用自己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感覺”,已經和空氣中充斥的宣傳汙染和政治謊言劃清了界限。當我們不約而同的把那些既無感覺又無思想的政治“大詞”清除出詩歌,它堪稱我們的第一個小小的詩論。那時,甚至查禁的壓迫、逮捕的威脅、被列入黑名單的恐懼,都加入了“反抗的詩意”。我至今記得:一頁《今天》從手搖油印機滾筒下慢慢印出時,湧進心裏的激動、莊嚴、甚至某種神秘感。畢竟,這是我們自己的作品啊!也是在這本雜誌上,我初次結識了磊磊的作品。他為詩歌所做的一幅幅線描插圖,至今不失其清新純美:一條柔軟環抱太陽的女性手臂;一滴晶瑩垂掛成地球的淚水;一個男人蹣跚步向落日的背影……不是用另一種口號反抗官方的口號,而是對自由之夢的細膩觸摸,並訴諸於久違了的中國古典繪畫的線條之美!好的藝術,總是以自身的“存在”去建立標準、淘汰劣作的,與此相比,任何批駁辯論的文字都顯得薄弱。我們在學藝之初,已經記住了這個道理。
現在是二零零四年,中國和世界,以不同版本演出各自的戲劇。中國藝術家的名字,已走出了國際藝術展上珍稀動物的階段,不少甚至頗有“走紅”之勢,特別是當他們學會玩文革之類“紅符號”的遊戲之後!我在一九九七年“卡塞爾文獻展”和二零零零年南韓“光州雙年展”上,都以“偽造的成功”為題,討論了這種所謂“成功”的危險:其一,它是對西方藝術判斷標準的毀滅:試想,安迪·沃霍爾之後,哪個藝術展會接納一位如此簡單地玩“文革宣傳畫+可口可樂商標”的西方藝術家?但為什麽對一位中國人標準就不同(降低)了?這種“優待種族歧視”所傷害的,難道不正是人們據以判別作品優劣的標準本身?其二,它也是對中國真正藝術的威脅:當如此“快捷方式”大行其道,誰還有必要忍受工作室裏的沉默和孤獨?當一點中國政治和文化的土特產,加入一點西方時髦科技的佐料,就能迅速烹調成一鍋“後現代”雜碎湯,且令評論界津津有味、藝術家名利雙收,誰還能安守探索者的清貧?更可怕的是,當血淋淋的政治苦難被安上商標大肆叫賣,那些苦難真正的受害者卻被忘了。他們的痛苦被賣了,成了“中產階級藝術家”和“異國情調偽藝術”的一道裝飾!對我來說,那種對遙遠別處的“政治關注”是虛假的。“中國”、“伊拉克”就在每個人腳下。對任何“別人”的關注,必須落實到對自身現實的反思中。也隻有這樣,你才真正承擔反思(以及反抗)的後果!正是在這裏,曲磊磊的《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詩》才體現出意義:他拒絕廉價的誘惑,而把焦點鎖定在“人的處境”上。這裏被描繪的“每個人”都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他對“人性”理解的深度。是這個“根”,支撐了這部作品的內在空間,並給了它存在的理由。
《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詩》,是曲磊磊自七十年代末“星星”時期以來,一係列作品持續發展的結果。八十年代中期,當我們層層反思中國的曆史和文化──特別是二十世紀中西文化衝撞造成的極度意識混亂──他的繪畫“兵馬俑係列”,通過把自己的肖像畫入支離破碎的兵馬俑群像,傳達出曆史的沉重和個人覺醒的力量;八十年代後期,曲磊磊移居英國,加入了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次大規模的擁有文化自覺的移民潮。在西方謀生之不易,給“自我”這個曾經空洞的口號,注入了實實在在的內容。同時,這一代所體驗的“文化衝突”,又決非生活方式之改變那麽簡單,那是一個人精神追求的斷裂與重構!這個過程無非有兩種後果:一是追求的結束,無論是幹脆放棄還是以瞄準市場泛濫“製造”的方式;二是麵對斷裂,把過去“太中國”以至不夠深刻的思考,加深到直逼人性普遍處境的地步。也就是說,繼續向前走、向深處走,直到走出一條自己的路來。幸而,曲磊磊選擇的是後者。他出國後的作品,堪稱多種多樣,從中國水墨、西方油畫,到字加畫的拚貼都有。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二零零零年展出的“手”係列,那應當稱為《史詩》的先聲:展廳中,“手”既是主題,又是形式。粗壯的、纖細的、伸展的、緊握的、青春美豔的、飽經滄桑的、揮舞呼喊的、啞默無言的……手的表情、言辭、靈魂,襯著淋離的色彩和斑駁如斷簡殘碑的漢字,給觀者一種直穿曆史而出的打擊。這還不算,眾“手”中央是一座裝置。曲磊磊在英國海灘上,偶然發現一種黑色卵石,其上有白色花紋酷似英文字母,他就以此拚成了“手”作品的主題:“曆史在沉默中浮現”。這點睛之筆,猶如被周圍眾手高高擎起,把作品的內涵突顯到每個觀者眼前!
由此可見,《史詩》之出現,有深刻的必然性。在對精神內涵的拓展上,磊磊又突破了他在“手”係列中還隱約可見的中國隱喻,這裏的“人”是真正普世的人。那一張張肖像,從西藏女人到英國農民,從911紐約世貿中心的死者到中國四川彝族姑娘,從諾貝爾獎得主到倫敦街頭的老乞丐……如此不同又如此相同:每個人都是一個普通人;但每個普通人都有一個絕不普通的內心;那組成了一部部波瀾壯闊的史詩。那些臉,猶如時間之手的一尊尊雕刻,既罩著命運的陰影又透出生命的光輝。仔細看去,每幅肖像下,又能讀到一行文字,那是被畫者的話,磊磊讓它們靜靜“浮現”在背景中。於是,我們直接聽到了一個個鬼魂似的語音,老乞丐說:“你必須向所有人乞討”;西藏女人說:“我這輩子就做一件事,求佛把我變成男人”;英國家庭主婦說:“盡我所能保持所有事物的平衡”;中國作家說:“內心是唯一的方向,我要走到自己的極端”……石頭也又一次開口了。我們再次見到,嵌有天然白色字母的黑卵石拚出“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詩。”大自然中最能與時間抗衡的石頭,一經人手的觸摸,也加入了我們的世界,揭示出普通人生內包含的沉甸甸的史詩內核!
在看慣了─看膩了各種以“新”作招搖的藝術時裝秀之後,我們都已學會了:別上當,先等等,看是否用不了多久,“新”的表皮下又會露出“空洞之舊”?但《史詩》經得起檢驗,它的形式之“新”,完全建立在內涵深度的支持上,因而有真正的“必要性”。換句話說,它采取獨創的形式,是因為古今中外沒有一種現成的“定式”或“套式”,能被用來表達“這個”自己的感覺──它不得不“新”!這種原創性,體現在它既綜合、又超越各種藝術的能力上。它是觀念藝術──整件作品中,浸透了對政治處境、社會現實、民族異同、文化比較的思考;包括曆史,一個統稱的“曆史”和每個活生生的卻又常常是隱身的人的關係;包括藝術史,什麽是“現在的”藝術?什麽是“過去的”藝術?藝術之內有沒有“進化”可言?由此,它已突破了一般社會學的層次,進入了對時間和空間(存在之本質)的思考:肉和紙的“速朽”與石頭的“不朽”間,究竟有沒有區別?有,區別在哪裏?沒有,它如何達成?等等。它也是裝置藝術──作品完全建立在對整體空間結構的設計上。根據場地環繞懸掛的肖像畫,圍著中央“點題”的石塊組合。幽暗的室內,燈光和專門作曲的音樂配合,每分鍾聚焦於一人(一畫),那一瞬,我們幾乎能看到和聽到他們的內心世界!最後,燈光通明、音響大震,人們的關注點集中到石頭上,那“無人之人”宣敘著“無辭之辭”!它當然又是繪畫藝術──每幅肖像,在專業者仔細審視下,都是對源遠流長的中國文人畫的創造性繼承。這裏有東晉顧愷之的“傳神”;有南朝宗炳的“以畫悟道”;有宋代蘇、米、黃倡導的“文人畫”;有徐悲鴻的“素描為一切繪畫之基礎”,磊磊的立意、構圖、運筆,就是在技法上也經得起最嚴格的檢驗。此一舉至關重要,它重建的是藝術的信用,建立在藝術家的手藝上!與之相比,藝術展上觀眾們那句話:“這就叫藝術呀,我也能行!”已經判別了一件贗品!它也可以擁有行為藝術、多媒體藝術等等名稱──畫家自己和被畫者們,都在同一個“行為”創作過程中。一個個地找,一個個地畫,一個個地采訪,都是一種紮紮實實的“形式”,遠比當今大多嘩眾取寵的“行為藝術”有份量得多!“多媒體”則體現在音樂作品的有機組合與因特網的參與上。《史詩》的空間,通過網絡延伸到無限大,使每個接觸到它的人、每個被自己的一生其實是“一部史詩”所點醒和震撼的人、每個由此開始重新思考自己人生定位的人,都被包括進來,成為這件作品的一部分。《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詩》,包容、敞開、交織、重組各種藝術語言,直到建立起唯一的語言:它自己的藝術!
什麽是“東方”?什麽是“西方”?什麽是“傳統的”?什麽是“現代”的?這些看似複雜糾纏的問題,對真正的藝術家來說,其實又根本不是問題。哪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人在文化上是“單一的”?我們從來在組合。更開闊的視野,意味著更強有力的組合。《史詩》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案例,讓我們分析,是什麽樣的“人生”思考,在對表達提出要求?又是什麽樣的藝術形式,令作品輻射出的能量,遠超出藝術家構思的預設、甚至一切抽象的定義?正如曲磊磊在某處說過的:“集半生之悟,把概念放在一邊……生還之路,是把握心裏那個真正的自己。”這就是中國古人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現代版吧。當代藝術的泥沙俱下、眾說紛紜,不是在否定應當有一種藝術判斷標準,恰恰相反,是在肯定對那個標準探求之必須!在一切已信息化的二十一世紀,那個標準不能龜縮、依托於某種土特產式的文化特性(CULTURE─IDENTITY),畫地為牢無異於自欺欺人。另一方麵,又必須警惕“異國情調”的廉價誘惑,在“政治正確”的庸俗──甚至“官方”──口號下,把對標準的放棄當作了對它的建立。其實,好的藝術中,從精神到語言的“個性”從來觸目。其內涵和形式間的“必要性”,使它們永遠呈現出一種樸素單純(注意:不是簡單!)。就像考試中遮去考生的名字,隻根據考卷判分,讓作品本身那些“不可替代”的因素說話,比眾多政治的、學術的“理論”都可靠。因為潮流會改變、時裝要脫下,曆史千變萬化“人”麵對的,還是赤裸裸的自身。藝術的同心圓,依然圍繞著我們對自己的追問這個圓心。
《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詩》就是一個同心圓。文化的、曆史的、國際的、本地的、一代人特有的、某個人個別的因素,滲透、匯合成曲磊磊手中的豐富血脈,又通過他一次性顯形。這也是一個人。眾多人中的一個。他輕輕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個藝術家的史詩。
COVE PARK,SCOTLAND·
二零零四年七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