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蘭階:日俄戰爭見聞錄
1904年(甲辰年)爆發了日俄戰爭,戰場設在中國的領土上,受害最深的就是中國人民,這種不平的事沒有比這更嚴重的了。呂鏡宇先生、盛宣懷先生,還有沈仲禮、任逢辛、施子英幾位先生,發起成立了紅十字會,為的是救助奉天(今遼寧)地區的百姓。他們邀請我出關,我推辭不掉,就帶著幾個朋友一起北上。
當時中國還沒有紅十字會,臨時也難以正式成立,所以我們就暫時借用“萬國紅十字會”的名義開展救援。戰爭開始後,整個遼東半島都成了戰區,地方廣闊,災情嚴重,辦事非常困難。而最麻煩的地方在於:運送資金和糧食時,必須先跟日本和俄國方麵交涉妥當,才可以行動;就連普通出行,如果沒有事先交涉清楚,也不能坐他們的火車。那時我們的主權已經喪失,心中怎能不痛?
我在奉天工作了十幾個月,親身經曆了各種危險和困難,眼見外國軍隊踐踏我國土地,殘害我國百姓的種種情形,我都一天天地記錄下來,積累成了兩卷手稿。希望能讓同胞們了解一個國家不能軟弱,否則人民將受盡苦難。這正是我們中國人必須上下齊心、自強不息的原因。
今年春天,裴伯謙同年向我索看那些記錄,我到處尋找,卻發現原稿不見了。隻好憑記憶,把還能回憶起的一些事情寫下來作為回應,但可惜這僅僅是原記錄的一小部分罷了!
1913年秋天, 三湖(注)蠖慵自識。
光緒三十年(1904年),日俄戰爭爆發。呂鏡宇、盛宣懷兩位尚書,與沈仲禮、任逢辛、施子英三位先生一起創辦了“萬國紅十字會”,以救助戰區百姓。當時我正擔任直隸地區的特用知縣,應邀出關,協助辦理分會的事務。
在五月初四那天,我到北京去外務部申請中、日、俄三國的通行護照。不料護照送到後,我發現上麵寫著“遼河以西”幾個字,這樣的限定範圍根本無法使用,於是請求將“以西”兩字改為“一帶”,使範圍更靈活一些。 外務部的官員卻說,這句話是日本方麵要求加上的,不方便更改。後來我親自到日本使館去核實,並請他們查看護照內容。結果發現,護照底稿上的“遼河以西”四個字,其實是外務部自己加上去的,根本不是日方要求。原來這幫官員既不懂地理,也分不清東西方向(注:遼西當時是中立地帶,遼東才是戰爭主戰場,我們紅十字會當然必須前往遼東)。這件事耽誤了我們很多工作。由此我才明白,外務部之前屢次在外交事務上失敗,其實都是自己造成的!
五月底,我從天津出關(指離開天津往關外地區),第一天到了山海關,第二天下午抵達溝幫子,換乘火車後,當晚到達新民府。由於護照的問題,不能越過遼河進入戰區,隻好暫時住在新民府分會,負責處理一些護送難民的事務。 當時正好是增子固中丞(即清朝官員增祺)擔任新民府的地方長官,多虧他給予指示和支持,我的工作得以順利進行,沒有耽誤。
七月份,我又轉移到溝幫子繼續按常規開展工作,但心情一直鬱鬱不暢,總覺得不安。夜裏經常聽到隆隆的炮聲,有時還能看到東南方向不斷閃爍的電光,大家都說那就是日俄交戰的地方。 我想到當時局勢的混亂,看到百姓陷入戰火之中、家破人亡的悲慘景象,內心極其痛苦,憂慮得難以自控。
十月中旬,總會來電讓我前往遼東一帶。我於是將溝幫子分會的賬目結清,交由魏、許兩位先生接手處理。之後,我帶著幾位朋友搭火車前往營口的西岸。剛要過遼河,忽然炮聲震耳、子彈如雨,在我們頭頂上呼嘯而過,這才知道日俄兩軍正在牛家屯交戰,而此地距離戰場隻有五裏多遠。
牛家屯是日本設立的軍糧倉庫,據說裏麵存放的軍糧價值三百多兆日元,是全軍命脈所係。前方是鞍山站(屬海城縣),遼陽、奉天等地都駐有日軍主力部隊。左側有遼河作為天然屏障,遼西為中立地區,按理說俄軍不可以越界。
但沒想到,俄軍大約有八千人,打探到牛家屯隻有幾十名日本守軍,就從新民屯渡過遼河,違反中立協定,向牛家屯進攻。當時土匪馮麟閣恰好帶兵經過,雙方激戰了兩個多時辰。 日軍急忙發電報求援,但最近的援軍距離還在百裏之外,根本來不及趕到。如果俄軍真能衝過來,守軍寡不敵眾,肯定全軍潰敗,糧台也將被毀。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日軍急中生智:就在附近招募了六百多名勞工,每人發一元洋錢和一根黑木棍,頂在肩上,裝作拿槍的樣子,來回穿梭。幾十名日軍也假裝開火,不停放槍。牛家屯的圍牆不過齊肩高,一旦俄軍衝進來放火燒糧,日本整個東線的作戰能力就可能被毀滅。 俄軍遠遠看到這麽多人“扛槍”準備迎戰,以為自己偵查出錯了,竟然不敢繼續進攻,還懷疑探子報告虛假,就把偵查兵殺了。直到日軍從蓋平方向的火車開來,隻打了一輪槍,俄軍就傷了幾十人,隨後撤退了。
雖然這個戰果可以說是“天意”,但歸根結底,還是靠人力與機智所致。日本天皇得知此事後震怒無比,認為這樣一個極其重要的糧台,竟然隻派幾十人看守,倘若出事,後果不堪設想。天皇大發雷霆,主將大木也無言以對。 於是日本方麵突然異想天開,竟然誣陷海城的王令理堂和遼陽的陳牧鬆泉等十幾名書差,說他們與俄軍通信、泄露情報,才導致這次俄軍犯境。他們被押送到大連(青泥窪)審判。 當時袁宮保(袁世凱)與日方交涉,將王、陳兩人保釋回來,但那些書差已經被槍決了。後來我在天津與陳鬆泉先生相見時,他還不知道自己曾被牽連其中的詳細經過。
當王令理堂和陳牧鬆泉被日軍逮捕時,增子固將軍曾發電報,請袁宮保(袁世凱)派人處理這件事。恰好通永道晏誠卿觀察(清代對“道員”的尊稱)來到天津,袁宮保便與他商議,挑選一位認真負責、吃苦耐勞的人選來辦差。他聽說我當時正在蓋平,就決定由我就近擔任處理。於是緊急發電邀我到天津。 我當時並不清楚是何事,匆匆趕到天津。一見觀察,他就說:“讓你代理海城縣官職,你覺得怎麽樣?”我說:“能代理這樣的大缺(重要職位),非常感激,但有三件事還需仔細考慮。”。 他問是哪三件事?我回答說:
**第一件事:**日俄兩國為爭東北之地,花了幾百兆銀子,戰死幾十萬人,是為了中國的領土打仗的嗎?這說得過去嗎?從長遠看,東三省恐怕最終也不會是我們中國的了。
**第二件事:**我是奉旨特選的“班補人員”,隻要到省裏報到,就可以補上一個缺。如果我去代理海城縣,將軍(指增子固)一定會把我長期留在奉天地方任職,這樣我正式的補缺就遙遙無期了。
**第三件事:**海城縣雖然是個大缺、地方富庶,如果我想借這個位置撈錢,每年能拿上幾萬兩銀子;可我有良心,絕不肯做那種事。但如果不撈錢,反而每年還得倒貼一兩萬兩,我自己根本負擔不起。
我再三考慮之後,覺得自己還是不適合,就隻好辜負了袁宮保的好意。觀察聽完,也覺得我說得有道理。
營口分會臨時借用了幾間房子作為落腳的地方。當時局勢非常緊張,風聲鶴唳,謠言四起,朋友們整日低聲議論、夜不能寐,人人神情憔悴、可憐兮兮。 我安慰大家說:“我們紅十字會是來從事人道救援工作的,兩國交戰不會故意傷害我們。現在營口前麵是大海,左邊是遼河,這裏是個四麵受阻的絕地,了解軍事的人都不會來這裏爭鬥。大家應該放寬心,好好辦正事。”然而朋友們當中還是有人半信半疑。大概是因為義務感終究比不上對危險的擔憂——這也是人之常情。
當年俄國人打著“還遼”的旗號,取得了旅順的租借權,並修建鐵路貫通旅順到哈爾濱,與西伯利亞鐵路相接。沿線各站修建得寬敞堅固,明顯不是短期駐用,而是有“久借不還”的打算。 而日本人早就把遼東看作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現在被俄國搶走,自然怒火中燒,兩國矛盾也因此日益激化,最終爆發戰爭。
日本人很狡猾,先從貔子窩(今遼寧普蘭店東皮口鎮)登陸,占據了海城、蓋平等地,並從中間切斷了俄國修建的鐵路,甚至在各個車站架設炮台,阻止俄軍通行。 俄軍總司令此時還在旅順,進退不得。他們竟然想出一計:打著我們紅十字會的旗號開火車、揚紅十字旗,從日軍防線通過。等到日本人察覺時,列車已經開遠了,追也追不上。這一招真是夠奸詐的! 後來日本人就此事向中國提出交涉,但最後也沒有什麽結果。
山東人劉壽山,是個性格豪爽、有俠義風範的人。他在蓋平(今遼寧蓋州)開設“海號”商行,與俄國商人有生意往來,買賣做得很不錯。 1900年庚子事變(義和團運動)期間,義和團進入蓋平,懷疑劉壽山勾結俄國人,便將他關進黑牢,準備處死。恰巧俄軍進入蓋平,當地俄商察覺此事後,向俄軍司令請求釋放劉壽山,並派了四名俄兵保護他。
俄軍進城後,軍紀敗壞,肆意搶掠三天,無所不為。劉壽山不顧個人安危,四處奔走救人,成功保護了不少無辜百姓。他還和俄兵協商,在夜間將幾百名年輕婦女從城牆上吊出逃生;又請求俄軍司令開城放出數千名老弱百姓。這一係列行動救了無數人性命,功德之大,世人無不稱頌。 後來日軍占領蓋平,又把劉壽山抓了去。但一聽到民間輿論紛紛稱讚他的義行,便立即將他釋放,並任命他為區長。我後來抵達蓋平,所托各項事務由他辦理,安排得井井有條。
當時日軍實施海上封鎖,不準船隻通行。我們紅十字會籌集的糧食原打算用火車從營口運來,走旱路約180多裏,運輸費用非常高。劉壽山建議我改為海運,並親自與日軍交涉,成功租用了幾隻船,將糧食運到望山(注:望山位於蓋平和複縣之間,晴天可望見泰山,因此得名——不過我在望山廟裏住了幾天,卻始終沒看到泰山)。 用海路運糧,不但讓難民方便得多,還節省了逾一萬串銅錢的運費。劉壽山不僅膽識過人,而且多次為本會立下大功,實在令人敬佩!
在關外(東北),一個官員的地位比內地還要顯赫。蓋平縣有位中舉的“孝廉”(舉人),人雖身穿官服,卻凶殘如虎。 蓋平縣出產蠶絲,每年價值約三百萬元,家家戶戶養蠶,而養蠶所需的主要飼料就是“椿樹”。因此,誰家若有萬株椿樹,就如同擁有侯爵的家產一般顯貴。 這位孝廉的鄰居有一千多株椿樹,被他強行霸占為己有。鄰人痛苦哀求,跪地求情,請求把其中五百株“送”給孝廉作為壽禮。孝廉卻說:“這些樹本來就是我的,你何必‘送’?”鄰人又增至八百株求饒,孝廉仍然不肯讓步。 這位鄰人走投無路、心如死灰,最後憤而將孝廉刺死,自首承擔罪責。他的行為雖有過激之處,但其遭遇也令人同情!
蓋平縣靠近海邊,土地貧瘠,氣候寒冷,不適合種桑樹(用於傳統養蠶)。當地人改用椿樹葉來養蠶:蠶長到半寸左右,就被放到椿樹上任其自然結繭。雖然這種蠶絲顏色偏黑、價格便宜,但在山東、直隸一帶賣得很暢銷,俄國商人也有收購。 能將貧瘠之地變成有產值的良田,這是實業發展中很值得提倡的方向。 我後來調任廣昌縣(位於居庸關以內),那裏氣候與蓋平相近,到處是山地,同樣不宜種桑。我當時正計劃請劉壽山幫我購買幾萬株椿樹,用火車運到淶水,再往山區運送,同時雇人培訓百姓種植和養蠶技術,希望借此在當地推廣實業、改善民生。 不料後來在新樂任職期間,因長輩去世,我遵守守喪禮節回鄉(稱“奉諱南旋”),沒能把這件事做成。至今想起來,我都為未能完成此誌深感遺憾與愧疚。
當時的東三省巡撫周玉帥(即周馥),得知我們紅十字會的護照無法通過遼河,感到非常遺憾。他致電總會,說可通過在北京的德國男爵司肯多福與日方交涉,想辦法疏通。 等這位德國人來了總會,我們一起商議具體實施辦法,敲定了薪資、夥食、翻譯等費用,還籌措了戰地開銷的銀兩,並派許文卿與兩位翻譯陪同其出發。 在北京協商了一個多月後,日方終於同意讓他通行至營口。誰知這位德國人卻突然開始擺起架子,自命“奇貨可居”,竟然電報總會,要求將關外分會所有成員都歸他節製、聽他指揮。 總會見我此時早已深入到營口以北數百裏之地,斷然拒絕了他的要求,並將他辭退。 但為此人籌措的薪水與差旅費,早就花掉了不少,最後卻一無所成,實在令人失望。
1905年正月初七,我從蓋平出發前往海城,途中經過青石關。這是一處兩山對峙的險要關口,中間隻有一條窄道供火車通行。 正好遇到幾千名日軍也在這段路上行軍,我們的人夾雜在他們當中,來往擁擠、非常不便。我便吩咐車夫繞道走摩天嶺,雖然要多走二十裏路,但安全一些。 (查資料得知,東北有三個摩天嶺:一在鳳凰城,一在遼陽,一在蓋平與海城之間。這一處土名叫“巴嶺”,說的正是我們繞過的這段。) 那天夜色昏暗,我內心也很警惕。忽然看到一團高約二尺的黑影,頭戴紗帽,從車旁掠過,人和牲口都嚇了一跳。到了大石橋,已是晚上十點多,客棧都住滿了,我們差點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我問路人剛才看到的那東西是什麽,大家都說是“山神”。是真是假,我也弄不清楚。
到了二月下旬,海城和蓋平兩地的賑濟糧食發放工作已經完成。我打算從營口前往遼陽。 但遼河一帶有日軍駐防,檢查極其嚴格。沒有日本都督簽發的護照,根本無法通行。 我早上八點鍾就到了日軍都督府,翻譯牧野說,都督要到九點半才上班,叫我到時再來。他隨後離開了。 我等了一會兒,直接見到了都督,但語言不通,隻能靠寫字溝通。我寫道,我是去遼陽賑災的,請給我簽發一張大船護照和一張個人護照,以便順利通行(因為沿途水路設有關卡,沒有船隻護照船就會被扣,沒有個人護照人也無法通過)。 都督便命令一位事務員寫好兩份護照,加蓋印章交給我。我向他道謝,正準備離開,牧野剛好回來。 牧野一見我拿著護照,就說:“船的事不行。”我問他為什麽。他回答:“我們日軍有八千人要去遼陽,船都不夠用,怎麽能給你用?” 我把已經簽發好的護照拿給他看,他看了一眼,臉紅不語,轉身離開。這事讓我再次感受到日本人的虛偽和刁鑽,真是可見一斑。
1905年三月,我抵達遼陽之後,隨即前往首山埠等地查看災情。(注:首山即首陽山,山勢不高,山上有一座供奉伯夷、叔齊的廟宇,山石崖壁上還有一塊大手印。) 現場的情形慘不忍睹:屍骨遍野,房屋全毀,幾乎無一完好。在東鄉稍微還能看到幾間房屋,地下還挖有一丈多深的地道,是當地人為了躲避炮火而修建的避難所。
當時有一位英國醫生白大夫,是由本會另一位英國會員魏伯詩德邀請來的。白大夫到遼陽已經好幾個月了,卻始終沒有親自下鄉考察,隻聽一些教會信徒的說法,就輕率地斷言遼陽“並無災情”。 如果照他這樣說,那我們紅十字會完全可以不設分會、不賑災了。我隨即向總會及其他相關地區電報,詳細說明了遼陽的實際災情。 白大夫得知此事後,到分會大吵大鬧。我冷靜地對他說:“我是紅十字會會員,電報是我職責內的事情,我有權獨立發電報。隻需據實報告災情輕重,為何非得先征求你的意見呢?”白大夫聽後無話可說。 不久,魏伯詩德前來問我:“白大夫說這裏沒有災情,您又說災情嚴重,到底哪位說得對?” 我說:“您來了正好,不妨親自下鄉查看一趟,就能分辨真假。” 後來魏伯詩德走訪鄉間回來,緊緊握著我的手說:“您是個好人!”我笑著回答:“白大夫也是個好人,隻可惜他沒親眼看到災情罷了。” 魏伯詩德返回營口之後,立刻致電總會和袁宮保(袁世凱),稱讚我辦事踏實可靠。
我到了遼陽十多天,日軍對我並不怎麽熱情接待,大概是因為我身份上屬於中國官員。他們一聽我是“官”,就有戒心,使我深感委屈,不禁長歎。 想到以前在天津認識的一位老朋友鄭永昌(日本人號吉甫),他是鄭成功的後代,曾擔任日本駐天津領事——(戊戌政變時,正是他放走了康有為)。現在他在營口開設了一家“成功洋行”,專門為日軍供應物資。 我便將遼陽的情況寫信告訴他。他馬上致信日軍司令,為我擔保,說:“此人雖然是官員,但賑災已有數十年,從未私取一文。”日軍司令這才改變態度,對我禮貌有加——我去時設酒招待,我走時不論風雨都親自送出大門。 但他們還是不允許我前往前線戰區。翻譯對我說:“炮火無情,您何必親身涉險?”我回答:“我們紅十字會做的是救人之事,不親到戰地,怎能救人?” 經過幾天交涉,對方才答應:隻要我加入日本赤十字社,佩戴他們的會徽,我方紅十字會徽仍可佩帶,持有他們頒發的執照,無論是士兵還是軍政司見了都會致禮,也就可以通行無阻了。 我說:“你們日本也有很多人加入我們中國的紅十字會,我加入你們的赤十字社又有什麽不可以?”於是我領取了會章和執照各六份,還給我的妻子和女眷一份。 沒想到我們自己的一些會員卻因此反感,說我這樣做“形同入教”,感到不認同。我寫信向總會匯報此事,總會電複表示讚成支持。 等我把遼陽的事務處理完畢,準備前往他處繼續救援時,日軍又不放行。我於是將多餘的會章和執照分發給其他會員,這才暢通無阻。但為時已晚,已經耽誤了好幾個月。
我們設在遼陽的分會,原本是俄國人留下的醫院,地方非常寬敞。門內西邊有五間屋子,供工作人員辦公和休息。後麵四進廂房,用來收容受傷士兵和平民,總共有八九百人。 當時瘟疫盛行,很多人早上還好好的,晚上就死了。幾位外國醫生都不敢來分會,還勸我們趕緊離開。 沒想到我們十幾個人,上上下下,在那裏住了好幾個月,卻平安無事。
一次大雨之後,院內積水達一尺深。我指揮開溝排水,結果發現地下埋著許多頭骨——原來俄軍戰敗時焚燒屍體,隻把頭顱埋在地裏,打算將來帶回俄國安葬。可戰事久拖,歸國無望,這些頭骨就永遠埋在異鄉土地上。想到這一點,實在令人感到悲慘無比。 於是我與地方官商量,將這些遺骨集中,移至城外高地,擇地厚葬。
遼陽的本地士紳官氣十足,講排場、重身份。我們紅十字會的分會設在城東偏僻之處,離州署有三裏多遠。我為了節省經費,每天步行往返。有些人見了就嘲笑我,說:“你很快就要補上正式官職,身為大老爺還步行,不太體麵吧?” 我回答:“現在這裏物價奇高,雞蛋一個就要兩角,表芯紙每張八文,連稻草每斤都賣到百文以上,甚至運稻草的火車運費和運綢緞一樣貴,真是聞所未聞。如果我每天乘車,一個月下來至少得花一百兩銀子。這都是公費,我若省下這些錢,可以多救幾條命。你們不但不感激,反倒譏笑我,良心何在?”
日軍不像俄軍那樣搭帳篷住宿,到處擠占民房(而俄軍在撤退時還把老百姓的房子燒掉,免得日軍使用,害得百姓無家可歸、露宿風雨、生不如死)。 日軍更是強行將老人孩子趕出屋子,把成年男子留下做苦工,對婦女肆意侵辱,無惡不作。老百姓去向司令部控告,也沒人理會。
俄軍在駐紮時,吃的用的都是就地采購,多少還能給百姓帶點收入。而日軍卻把所需物資都從本國運來,用的軍費高達數千萬銀元,全都是以“軍用手票”支付,從一角到百元不等,強迫百姓收下流通(整個遼東一千多裏地,沒有一角現洋)。誰敢拒絕就被吊打,甚至打死,慘無人道。 關外百姓一向淳樸,很多人明知戰區危險,卻也無法逃避或不敢逃走。在戰火之下被輪番蹂躪、哭訴無門,讓人痛心不已!
我最多隻到過戰場前線三四裏之地,不是怕死,而是因為家中還有老母在堂,不便輕易涉險(當時毛實君方伯也囑托我:“你有老母在家,不宜親身冒險。”)。 但我也見過一些外籍紅十字會員坐在車上觀戰,有的還被炮火擊傷。
據說日軍打仗時奮不顧身,哪怕前麵明知會死,也爭先恐後往上衝。因為日本對陣亡軍人會給予撫恤,連子孫後代都可享世襲榮祿,社會也會尊敬他們;而若逃跑,就是千夫所指,終身潦倒、難以立足。所以人人爭死,戰無不勝。 例如俄軍在首山埠曾駐紮五萬兵力,修有炮台,並設置了鐵絲網防線,長兩三裏、寬兩丈多,立著大木樁,拉著粗鐵絲,上下布滿一尺多長的鐵刺,還沿網架設火炮,看起來幾乎無法突破。 日軍僅兩萬人,其中百餘敢死隊員爬上鐵絲網被刺死,其餘士兵就踩著他們的屍體衝過去。俄軍也毫無辦法。俄國炮台隻能橫向發射,不能向下打。日軍就像蛇一樣貼地前進,前人倒下,後人繼續衝,等他們到了炮台下,俄軍的炮已無法攻擊,於是炮台被攻陷。 雙方激戰三天三夜,槍聲不斷,甚至短兵相接。據說這一戰共死亡七萬餘人,俄軍隻剩一千多人,日軍也僅剩數百,卻仍無退意。最終俄軍敗退至遼陽(首山埠距遼陽僅二十裏)。
俄軍敗退後,在遼陽城內外埋了許多地雷炸藥。有一次因大雨引發電流,引爆了炸藥,半夜轟鳴如雷。所幸那時路上無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我與軍政司商量對策,雇工人找來幾十根粗木,兩端套上鐵環,用長繩拉動,像滾木碌碡那樣拖著走,這樣才引爆了不少地雷。 但就在州署花廳西偏的一棵大樹下,還留有幾枚炸彈,至今(寫作時間)仍無人敢動。
當時關外土匪橫行,以馮麟閣、杜立山、金萬福等人為首,手下往往帶著幾千到上萬人,在各地流竄騷擾,百姓深受其害,生活無以為繼。 這些土匪頭目手下分支很多,其中有個叫吳雙樹的,年紀很輕,長相也頗為俊朗,卻專門從事擄人勒索,案子積重難數。 那時,沈叔瞻(名金鑒,浙江湖州人)暫署遼陽知府之職,設法將吳雙樹捉拿歸案。在審問過程中,吳對各項罪行都坦然承認、毫不隱瞞。 後來沈又追問他一樁特別嚴重的案子:騰螯埠搶劫案(注:騰螯埠距離城裏幾裏遠,是當時影響最大的一次劫案)。吳卻笑著說: “父母官(他自稱是罪人,稱沈為父母官)太糊塗了!我認下的案件就已經夠砍好幾個頭了,還要問騰螯埠幹嘛?如果廚房裏剛好有酒菜,就拿來給我吃了。” 說完,又自嘲地補了一句: 雙樹我不過才二十出頭,再過幾年,不知要浪費多少錢、害死多少人。不如現在就把我處決了,也就幹淨了。” 說完,就徑直走出衙門口,準備接受處決。他那種視死如歸、不畏生死的態度中,頗有幾分豪氣。 隻可惜他從小缺乏教育,走上歧路;若能得到正當的引導和修養,或許能成為國家有用之才。這實在是令人感歎和惋惜的事。
從遼陽回營口走水路,最快也要四五天,如果能搭乘日本軍用火車,一天就能到。但當時軍務非常緊張,火車專門運送軍隊和糧草,像我們這樣的人若想搭車,必須由本州政府發出正式照會。 我原計劃在七月十六日出發,便在十四日那天去州署,請求辦理文件。十五日那天,我又去見沈叔翁(沈金鑒),他說火車站的站長小山今晚會來,可以安排見麵談談。 那天酉時(傍晚),小山果然和一位名叫佐佐木盛一的朋友一起來了。佐佐木原是蓋平軍政司的翻譯,能講多種語言,以前和我交情很深。老友重逢,我們握手暢談,倍感親切。 席間說起火車的事,小山說:“我今天剛剛卸任,已經向新站長交接,也打了招呼,安排你們搭車沒有問題,請劉先生放心。” 十六日早上,我和幾位朋友到火車站,小山已經在站前等候。他說:“我昨晚回來時,新站長已經休息了,原本打算早上再談,誰知他清晨就進城了,不過很快就會回來,不會耽誤你們上車。”說完便急匆匆離去。 我一個人在車站外來回踱步等候。這時,佐佐木看到我神色焦急,便請我上樓,擺酒招待我。他見我神情疲憊、手裏還拿著申請表,說:“你放心,等時候到了我一定親自送你上車。” 不久後我們一起下樓,小山也趕回來了。他陪我一起走到火車站月台上的高地,從這裏可以遠遠望見州城,約有四裏多遠。沿路都看不到一輛火車。於是他陪我一起到車務處,對裏麵的人說:“這位先生是來辦理紅十字會事務的,現在要回營口,請盡快給他開票。等站長回來我們再詳談。” 我終於順利上了火車。這時還有人私下批評我說:“你怎麽臨時才來辦車票,太倉促了。” 我忍不住回應道:“你們知道其他分會的人手眾多,還有日英翻譯陪同,有時也照樣被日軍為難;而我這裏,帶的人不過寥寥數人,書記、翻譯全由我一人兼任。一路上遇到兵丁、土匪,全靠我親自周旋應付,所受委屈辛苦,不足為外人道。” “就像今天這件事——你們在接待室裏多麽舒服,而我一個年老之人,卻要在站台邊奔波徘徊,不知費了多少周折才得以上車。我們一起共事已有一年多,連你們都不能體諒我,那還談什麽別人的理解呢?”
注一;三湖指高淳的石臼湖、固城湖、丹陽湖。在附近聚居的劉家人,自稱“三湖劉氏”。
注二:此處日軍指揮官名字可能有誤
注三:此處椿字應為柞字。柞樹、柞蠶、柞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