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54)
萬般無奈之下,我隻好去求助姨父、姨母。姨母家在如皋城外二十多裏,是一家小地主,由於時局動蕩,我去時,看到她們家處境已經很拮據了。姨父、姨母商量後,在深夜裏,將房間地麵的幾塊羅底磚挖起來,下麵是一個個倒扣著的瓦缽,搬出瓦缽,就看到一卷卷的銀元。取出兩卷給我,其餘的放回,將瓦缽與地磚回複到原來的狀態。我就將這二十個銀元兌換了交注冊費,才得以繼續讀書,並享受師範生的公費待遇(吃飯不要錢)。
姨母沒有生養過小孩,於一九五零年去世,姨父另娶女人,生了個兒子。雖然我們已經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是我還是惦記著姨父對我們家的幫助,一九五七年冬天,我特地去看望他。此時已經曆過天翻地覆的變化,村上十幾家大小地主們的住宅,在土改中全部拆毀,姨父一家三人在村外搭起的棚屋裏居住。
姨父是忠厚無用之人,但他的父親卻精明能幹,據說在水運碼頭西河灣,開了一家雜貨店,賺了不少錢。他偏愛小兒子,也就是我的姨父,讓上麵的四個兒子都“出宅”(分家時,離開原來住宅,另覓新居),將精心修繕過的住宅留給小兒子,自己也就依靠小兒子養老送終。很顯然,地磚下的銀元,是老人家偷偷留給小兒子的私房錢。隻有這二十個銀元被我派了用處,其餘的都在土改中,落到別人的手裏,枉費了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從五十年代後期起,直到八十年代姨父去世,我都在每年的年底,匯去二、三十元人民幣,另寄上二、三十斤糧票。在那鬧饑荒的兩三年裏,他們村上人一個個的生“肝炎”死了,包括姨父的二哥和侄子。姨父家三人卻躲過了這場劫難,我寄去的錢和糧票,或許起了些作用。
姨父還是很自覺的,平時並不訴苦叫窮,隻在遇上特殊困難時,才寫信來求助。比如拖欠了農業稅,公家人要來捉他家豬;兒子生了二胎,沒交足超生費,計生辦要來扒房子;以及孫子要交學費等等,我隻好立即匯錢過去。最令人辛酸的一次,他托人寫信告訴我,文革時眼睛被打傷,什麽都看不見了,不能參加勞動,隻能推著石磨轉圈圈,省幾角糧食加工錢。想到城裏醫院去看看,能不能恢複一點視力。我看了非常難過,要知道,在農村裏,一個失去勞動力的殘疾人,難免要遭受家庭暴力。雖然我寄去了治病的錢,但他去城裏眼科查了,被醫生完全回絕。
直到八十年代,由於消化道大出血,在公社衛生院裏,姨父的苦難終於熬到了頭。他的兒子來報喪時,特別告訴我,已經做好一口棺材,底板用的是花旗鬆。唉!臨去世還戴著“地主份子”的帽子,睡在棺材裏,即使有花旗鬆做靠背,又有什麽意義呢?
【2022年12月16日,世界日報“上下古今”】
我曾寫過一篇文章:“三十個銀元的不同命運”供參閱(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22018/201209/1752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