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我正在江蘇如皋的鄧莊小學讀二年級,班上有個同學是小尼姑。鄧莊小學的北麵二裏許,有座稍具規模的尼姑廟,廟裏有十幾個尼姑,莊以廟名,這個村莊就跟著叫做“尼姑庵”。在我看來,這些尼姑本質上是農民,每天都能看到她們在地裏勞作。由於出家人要念經,要畫符咒,需要一定的文化,所以將小尼姑送到學堂來學習。
在上學放學的路上以及在課間休息時,有同學欺侮小尼姑,比如碰一下,或者拉一下她的衣服,甚或輕輕喊一聲禿驢等等。剛開始是個別最調皮的學生,膽怯怯地惡作劇,漸漸地膽子越來越大,參與欺侮小尼姑的同學也越來越多,最後發展成群體行為,比如五六個人一起拉長嗓子喊:小尼姑—禿驢—,也有時幾個人圍成一圈,你拉書包,他扯衣服。這是個漸進的過程,前後大概有幾個月吧,小尼姑哭過幾回後,就不再來上學了,畢竟那是個隻有七八歲的小女孩呀!
五年級有個姓洪的女生,父母親本來是在如皋城裏做茶葉生意的,鬼子兵打來時逃難到鄉下,原來是投奔娘家的,娘家也窮,就借住在鄉公所裏,等到局勢穩定下來後,男主人又中風了,看來城裏也沒有固定資產,於是就留下來成了真正的難民,生活上不得不依賴別人的接濟,同時承受著周圍的歧視。成人的歧視是隱晦的,小孩子就坦率多了。
曾聽見有人在這女生後麵罵“野種”或“窮鬼”,她裝作沒聽到;有同學向她身上扔皮球,她當作別人是無意的,不予理睬。欺侮一步步升級,直到有一天,當她上學快走到學校後門時,有人將門關起來,她進不了學校很著急,就爬我們三年級教室的窗子,剛爬到上半個身子到了裏麵,下半個身子還在外麵時,突然衝出一夥原來躲藏著的同學,奪過她手上的書包當玩具扔,當球踢,也不管這個女孩怎麽哭,怎麽喊“給我!給我”,打鬧了足足有十幾分鍾。
這些同學年齡都在八九歲到十三四歲,本應是些天真無邪、幼稚可愛的孩子,怎麽會這樣呢?在這個學校周圍有四五個村莊,住著幾百戶姓賈的人家,附近的大中小地主,差不多都姓賈。而且這個學校的創辦人都是姓賈的紳士,日常經費開支又要依靠賈氏祠堂的收入,所以姓賈的孩子認為,外姓的孩子是野種,是窮鬼,是來沾光的,被欺侮也是理所當然了。姓賈的裏麵也有窮有富,而地主更占少數。不難發現,那些最調皮的、最活躍的、最會欺侮同學的學生,往往是地主的兒女們。
人們常說“人之初,性本善”,這些小孩,出生沒多少年,就被社會這個大染缸沾汙了。
這兩件事情,給我留下深深的印象,以至於影響到我以後對地主、對土地改革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