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54)
當潮水快要到達高位時,母親和我就用小木桶打滿了水往家裏拎,倒到天井中的水缸裏。通常拎過八九趟後,就開始退潮,河岸邊又濕又滑,就不適宜於再去打水了,這時一個水缸已經裝滿。長江水的含沙量比人們想象的要高得多,所以打上來的水是渾水。將碎明礬倒入水中,用棍棒攪拌,使水在缸中旋轉,泥沙成絮片狀逐漸沉到缸底。如果不用棍棒攪拌,泥沙將沉積在缸壁上,勺水時就會“沉渣泛起”。
我家天井裏有一條陰溝直通小河,潮位高時,常有螃蜞通過陰溝到達天井,有的甚至能爬到堂屋裏。螃蜞形狀像蟹,但隻有硬幣大小,多毛無肉。隨著潮水進來的螃蜞到處都是,可惜沒有魚!
小河岸上原來長滿了蘆葦,後來母親沿斜坡將其開辟成三級梯田,每一級寬度隻有半米多。冬天種下蠶豆,直到收獲都沒有潮水。下半年種芋頭,因為芋頭不怕水而且喜歡水。當高潮時芋頭即使受到了滅頂之災,退潮後會生長得更加旺盛。
沿小河往南三四百米,是一條大河,也是如皋與靖江兩縣間的界河。界河向東約四公裏,就到了江邊上的張黃港。河兩岸有一米多高的河堤,其實它是從前疏浚河道時挑上來的泥沙。所有通江的河道,由於潮水帶進來的泥沙逐年淤積,要定期“挑河”,才能保持航道通暢。不過由於連年戰爭,從我記事起,這條河就再也沒有挑過,河床也就越來越淺,隻有幾次看到過運貨小船乘漲潮進來,擱淺在岸邊,要等下趟漲潮時,才能退回到江邊去,平時就隻能看到捉魚的老鴉(魚鷹)船了。
河南岸有一家窯貨店,院子裏放著一些大缸小缸,壇壇罐罐;北岸有一家木材行,十幾根杉木豎在屋後。不過在我剛記事時,這兩家店就已經生意清淡,最後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據說在從前舟楫通暢的和平年代,常有從宜興裝窯貨的大船停靠在窯貨店門口;木行從江西采購的杉木,紮排沿江漂流,直至木材行沿河下交貨。
我的小學在界河南,上學放學,每天至少有四次要走過界河上的“西板橋”。遇上漲潮的時候,眼看著潮水從東邊湧過來,不到十分鍾的功夫,水麵就漲到了原來的兩三倍,河水快淹到岸邊。我一向膽小怕水,不會遊泳,木板橋又沒有欄杆,橋麵往往殘缺,看到腳下洶湧的潮水,常常會產生恐懼感。
大約是在1945年的秋天,有一天漲潮的時候,從上頭漂來了十幾個大鐵桶,見過世麵的人說,那是汽油桶,每個裏麵都裝有幾百斤的汽油。這些大鐵桶,在水麵上載沉載浮,有時還翻滾轉圈,被潮水推著一路西行。顯然,這些是新四軍從江南采購的軍用物資,竟然能想到利用潮水的力量運進去。
到了上世紀的五十年代,長江沿岸的各處河口,紛紛建起了水閘,潮漲潮落,也就僅僅存儲在老一輩人的記憶裏了。
(原發表於北美世界日報2020-02-6“上下古今”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