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55)
我是文物的破壞者 劉振墉
文革前一年，階級鬥爭的弦愈抓愈緊，我已經感覺到政治的風雨將要來臨。暑假回老家時，首先跟母親招呼：我要將堂屋裏的宮燈拿下來。母親也知道外麵的形勢緊張，所以隻說了一聲：隨你。
我家堂屋正中間，掛了四盞宮燈，掛上去的年代已經無法考證，估計是在十九世紀末，祖父混到一官半職的時候。中間的臘燭從來沒點過，或許也是十九世紀的古董。燈是正方形，四麵鑲嵌有彩色玻璃，高約近半米。我所以要先拿它開刀，是因為它太過張揚。任何人走到我家天井裏，就能看到這些燈，如果堂屋的格子門開著，街上的行人都能看得很清楚。在本鎮上，好像還沒有第二家，高高的掛在那兒，顯得很突出，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
我爬到桌子上，剪斷掛繩，將燈取下來。到了地麵上才看得清楚，框架是木頭榫接的，不知是什麽木料，色黑中透黃，質硬而脆，我輕輕地一腳踩下去，框架就斷裂散架了，我收攏起來放到灶後去，成了頂好的燒柴。沒有了宮燈，房子就顯得空蕩蕩的了。母親一直站在旁邊看著，自始至終沒有講一句話。
在祖父的遺物裏有一本照相本，是漢冶萍公司的紀念冊，裏麵有一二十張黑白照片，全是一寸和兩寸的。在照片上，有拖辮子的滿清官員，有洋人，有各種機器。當時我看著這本像集，實在想不出它有什麽用處，留著很可能召惹是非，於是將照片撕下來扔掉，留下了空白冊子。
漢冶萍公司是清朝末年開辦的大型鋼鐵企業，包括漢陽鐵廠、大冶鐵礦、萍鄉煤礦。早期是張之洞創辦，一九零八年起由盛宣懷主持。由於我的祖父與盛宣懷相熟，有可能是從盛處得到的這本相片集。
現在我每次看到這本殘損的空白相片冊時，心中都在罵自已：愚昧無知！
上代還傳下來一支七星寶劍，當然是工藝品，沒有開過刃。劍身長約六十多厘米，寬約五六厘米。劍身沿中線均勻分布著七個黃星，圓形，直徑約五六個毫米，是很淺的淡黃色，所以這七個星看上去並不顯眼。星與劍身結合平整緊密，毫無間隙，不知當時的工匠是怎樣鑲嵌上去的。劍把和護手都是黃銅的，劍套(劍鞘)是皮的，一麵嵌了表麵兩顆有蠶豆大的紅寶石。
令人意外的是，這把劍從不生鏽。幾十年來，劍一直擱在套房裏的書架上，套房特別潮濕不透風，所以藏書生了許多蠹蟲，但是將劍身抽出來總是閃閃發亮，毫無鏽蝕現象。在光亮處會看到劍有波浪狀花紋，我初以為是捶打的痕跡，但用手撫摸時又覺得光滑如鏡。
文革破四舊時，我突然想起這把劍，就寫信給還住在老家的母親，要她趕快處理掉。後來聽她老人家說，扔到屋後的河浜裏了。現在屋後的河浜已經填成了一條大路，也許一百年後或五百年後，人們施工時又挖出了這把寶劍，但願它那時候仍然能閃閃發亮。
（原發表於世界日報2020-01-07“上下古今”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