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54)
洗澡這事兒 ·劉振墉· 住在美國的公寓裏,全天有熱水供應,衛生間有浴缸,所以任何時間都可淋浴或泡澡。我每年回國一段時間,家裏也裝有熱水器可以淋浴,洗澡極其方便。但在從前,冬天洗澡對我來說,卻是個難以解決的問題。 兒時住在農村集鎮上,隔五六戶人家就是浴室,俗稱澡堂子。入冬開張後,門口掛個燈籠,以示當天正在營業。其實,澡堂子一旦開張,就不宜間斷,停一兩天再升火,所費柴草得加倍,故而整個冬季總是天天開張的。由此,鄉人中流行了一條歇後語:澡堂子的燈籠——天天掛,用以形容不間斷的事物。我從未在這家浴室洗過澡,因為沒錢。冬天身上癢時,就乘中午燒一盆熱水,脫下上衣用熱毛巾擦。 1947年冬天,我是在如皋師範度過的。學校沒有自來水,更無熱水,實在難受,就打一桶井水,在太陽底下快速地擦身。 五十年代初在泰州時,要洗澡有個方便的場所,就是老虎灶。通常在小隔間裏有個大木盆,付二分錢人民幣,業主打給一桶熱水就能痛快地洗個澡了。 蘇南地區的經濟、文化較發達,洗浴設備較好。在張家港的塘橋一戶商家,看到過家庭浴鍋。占地約兩平米的小間,支了一口大鐵鍋,燒熱了水供一家人洗澡,一個個地洗,大概先後得“論資排隊”了。聽說這是當地小康之家的標配。 六十年代在江蘇句容,各生產大隊,通常在空地造兩間草房為浴室,由生產隊輪流使用。哪隊輪到時,派人帶柴草去燒水,全隊男女老幼都能洗個澡。 在五十年代,軍人生活還比較艱苦,營房裏少有浴室。1951年我住在南京作廠的西營房,洗澡時整隊步行五六裏到湯山溫泉。那裏的大棚能容納一兩百人,浴池裏的泉水不斷地流淌,清澈見底。泡溫泉雖然痛快,但回到營地又是一身汗臭了。 1952年冬,我被補充到炮十九團,駐地在南京紫金山北麓的朱莊營房。紫金山的南側平緩,而北坡陡峭。因為營區無洗澡設施,我與同伴隻好每周一次繞行五六裏到孝陵衛洗澡,回程時抄近路,從無梁殿前右轉,沿山脊經過幾處名人墓地,再小心地從陡坡下到山腳,就快到營房大門了。我們團部有個會計,見他時時歪著腦袋,別人告訴我,他是在南京工人文化宮洗澡時,被淋浴的熱水燙傷了,康複得很慢。我猜想他是第一次洗淋浴吧!不過,到這時我對淋浴是什麽東東,還毫無所知。 1952年早春,我們四個南方兵被派遣到山東即墨的步兵100師去。即墨城已經有二千多年的曆史,而且近海,又有鐵路從旁邊經過,到青島不過三四十公裏,理應是個繁榮的縣城,但卻令人大失所望。街道兩旁全是低矮的平房,有的還是泥坯房,開張的店麵很少,市麵極其冷落,跟蘇北的農村集鎮差不多。當時我們到處找浴室想洗澡,找遍全城也找不到,問當地人才知道,根本就沒有公共浴室。我一直很納悶,是不是當地的人都不在外麵洗澡?或者人們冬天根本就不洗澡?步兵100師是由原膠東四旅改編,絕大多數是本地人,也許沒有洗澡的要求,南方人就難以忍受了。 1953年初,我隨所在的炮三師師部進駐福州東北郊的新店,這裏原來是二十八軍的軍部,卻沒有浴室,要洗澡得到市區去。 泡溫泉差不多人人都喜歡,可惜的是,溫泉往往藏在深山,遠離都市,普通人難得享受。南京湯山溫泉名聞遐邇,南京人若想去享受一番,先得奔波三十多公裏。福州溫泉卻在市區,好比是在家門口,這可是福州人的福氣! 福州的鼓樓區溫泉路上有家“大眾浴室”,1953年初我曾多次光顧。大眾浴室分樓上、樓下,樓上是雅座。樓下大池麵積約二十平方米,座位就在浴池的周邊,脫下衣服走過幾步就可以下池了。樓上所謂雅座,隻有洗浴池是單間,座位也是在公共的大堂,不過每人有一張竹椅,旁邊有個簡單的掛衣架,提供一條大浴巾和一塊毛巾。進入單人浴室,要向上跨一大步,麵積小得隻有一個多平方米,有一個浴池(無淋浴)和一張狹小的骨牌凳。浴池是長方形,深約一尺多,大半在地麵下,用水磨石砌就。安靜清潔,洗浴時間不限,溫泉水盡用,就是費用太貴。洗大池每人五分錢(舊人民幣五百元),雅座浴資三角,竟然是大池的六倍。我的住處附近有家餛飩店,一大碗餛飩才五分,洗一次澡要花掉六碗餛飩的錢,何況我的津貼費一個月才一塊三角,所以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奢侈了。不怕人笑話,我完全是出於虛榮心和好奇心,才光顧過雅座一回。 在福州泡溫泉,最輕鬆、最舒服,也是最省錢的,是泡郊外的田間溫泉。經人介紹,我們在城北郊區,距市政府不遠處,找到農田中間的一家浴池。浴池是用磚頭砌的,麵積有三間房子大。全毛竹結構,蓬頂蓋的是竹席,四周是竹片編的籬笆,沒有一根鐵絲、鐵釘,真的是“全天然”。有個老頭看守,有人來時就過來收錢,每人兩分錢(舊幣200元),然後就離開了,沒有任何服務。看得出浴池裏的水在不停地流淌,可知水流量不小,水質透明,這些水最後流向稻田裏去。我們幾個年輕人泡在溫泉裏天南海北地閑聊,常常忘記了時間。在浴池裏,有星星點點的光線從棚頂竹席的孔隙間投射進來,也能從竹片籬笆的縫隙間,看到遠處的農舍和行人,不過棚裏麵較外麵暗,又遠離村莊和大路,無須擔心“春光外泄”。 從1953到1955的兩年,我住在朝鮮江原道的深山老林裏。由於森林覆蓋率較好,棚屋前的涓涓細流終年不斷,為我們的洗臉漱口擦身提供了方便。入冬後水溝表麵雖然結了半寸多厚的冰,冰層下仍有水在緩緩流淌,我們仍然可以在此洗臉漱口,但洗澡擦身就太冷了。 有一次我和老陳閑逛時,發現後勤部門在一處工棚裏鋸木板,用從卡車上卸下的發動機帶動機鋸,大汽油桶裝了大半桶水代替水箱。機器停工時,汽油桶裏的冷卻水正好溫熱。我和老陳立即抓住機會,先後在桶裏擦洗一番。此時氣溫在零下十幾度,得飛速地脫去棉襖棉褲內衣跳進熱水桶裏。至於濃重的汽油味,渾濁的水,這些都顧不得了。 1955年初春,部隊即將撤回華東,我參加十幾人的先遣隊提前半個月回國。一到安東(丹東)住下,首先要辦的事,不是下館子、看電影,而是找浴室洗澡。在浴室還遇到一件趣事,當我們脫光衣服臨下浴池索要浴巾時,才被告知,由於對抗細菌戰,浴室不提供浴巾,得各人自備。處境尷尬,隻好用剛剛脫下的內衣或內褲充當浴巾。到現在我都弄不明白,到底有沒有細菌戰這回事? 1955年底,我終於脫下軍裝,轉業到城市工作,享受到都市文明,洗澡也就不成其為問題了。 現在的人,談起居住條件,離不開一個量化指標:幾衛幾浴?差不多家家都有一個甚至兩三個浴室。各家各戶的太陽能、電、煤氣熱水器日漸普及,要洗澡如此方便,公共浴室理應失去存在的理由。美國的確是這樣,但中國的公共浴室,還承擔著特殊功能。 我每年回國小住,總是迫不及待地到附近的公共浴室去,隻是為了擦背和修腳。先在溫水裏泡十幾分鍾,然後躺在長條凳上,搓背師傅手按海棉或絲瓜絡,用力在全身搓,從頸項一直擦到腳板底,碎麵條狀的汙垢物從身上往下掉。真難以相信,我的身上竟然附著這麽多髒東西。修腳實出於無奈。我與另一半晚年相互剪腳趾甲,避免彎腰屈腿的痛苦。幾年前老伴棄我而去,從此我盡可能求助於浴室裏的修腳師傅。每次從浴室出來,輕鬆、舒暢、愉悅,幸福感油然而生。 街頭巷尾的公共浴室,還是老年人和基層勞動者的休息場所。在浴池邊上,常看到有老人躺著一動也不動,也不知睡著沒有,真佩服他們對於悶熱和異味的耐受力。大堂裏的浴客,多是洗完澡的,躺在那兒喝茶、抽煙、聊天,也有的在呼呼大睡。每天在浴室裏耗三四個小時的大有人在。當生意興旺,大堂裏快要滿額時,服務員就會向早來的顧客們頻頻送上熱毛巾,老顧客也就心知肚明,趕快穿衣走人。 長江邊上的揚州,自古就是消費型城市,尤以服務業著名。“揚州三把刀”,指的是菜刀、理發刀、修腳刀,但不是指刀具本身,而是其所屬的餐飲業、理發業、浴室業。揚州人又有懶名在外,即所謂“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就是早上坐茶館,晚上泡浴池。 在揚州,公共浴室越開越多,檔次也年年升級,越開越豪華。這是因為,浴室還承擔了一項新的職能:交際和應酬。無論是考察、評比、參觀、檢查,甚至探親訪友。如果是上級機關來人,都得誠惶誠恐地招待;兄弟單位來人,也要熱情接待,下次你去人家參訪時,才能得到投桃報李。除了尋常的吃喝玩樂,還有項特殊的招待內容:請你洗澡。受官場風氣影響,民間的談買賣、簽合同、辦婚禮、過生日等等,也有將洗澡列入活動內容的。 我曾經應邀光顧過郊區的一家中級浴室,洗浴區有兩三百平米,溫水池、熱水池、桑那、鹽浴、衝浪、按摩等,還有好多設施與服務,說不出名字也猜不透內容。洗浴中間,可以換上寬鬆的衣服,到茶室坐在沙發上喝茶、看電視;也可以到自助餐室吃點心,有二三十種食品供選擇。我當時的感覺是:這不是神仙過的日子麽! 至於市區的高檔浴室,以及門口有保安的神秘會所,內部享受如何不敢妄言。記得有一家高級浴室門口,曾豎立過一塊看板,上麵有八個大字:“太太放心、領導放心”。至於放心什麽它沒有說,大概算是新時代、新社會的新謎語吧!
≡≡≡ 新 ≡ 語 ≡ 絲 ≡≡≡ (NEW THREADS) 2019/07(第三〇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