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年的觀察感悟

飽經戰患動亂,提筆寫下生活感受。。。UH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大哥曆險記

(2015-12-17 13:05:28) 下一個

大哥曆險記                

 ·劉振墉·                  

大哥劉振垠,至今已去世五年了,我現在將過去與他聊天時,聽他講過的兩次危險遭遇記下來,算是紀念,也是為我國苦難的年代,留下幾枚記憶的碎片。

大哥原就讀於江蘇省靖江縣弘毅中學師範班,那是共產黨領導下的敵後抗日政府辦的一所學校。一九四四年底畢業時,隨即加入了抗日隊伍,從事財經工作,他那年十六歲。最初的工作的單位叫做“江海公司”,是靖江縣政府的商業機構,其職能是將蘇北的農副產品賣到江南去,同時將江南和上海的工業品販運到江北來,以滿足抗日根據地的軍民需要。提到公司,人們往往聯想到大招牌、大樓,和坐在辦公桌後的白領,戰爭環境中的公司卻是另一番景象。四五年初春,有人帶我到江海公司,駐地在靖江東北邊的農村,分散住在農民家裏,我看到有人在辦公事,也有人在洗衣服,還有人在淘米洗菜,大概並沒有正規的上下班製度,更沒有看到成堆的賬冊和嗶卟作響的算盤聲。

大約是四五年的春夏之間的某一天傍晚,大哥與另一同事,二人正行走在長江邊上,與下鄉的一小隊汪偽軍撞上了,當時已經無路可退,隻好溜下江堤。兩個人爬在一條被雨水衝刷出來的凹漕裏,還好有一些蘆葦幫助隱蔽。偽軍是看到他們下堤的,就在堤上來回喊話:“我看到你們啦!不出來要開槍啦!”接著乒乒幾槍。但偽軍並不知道對手有沒有武器,所以也不敢冒險下堤,就這樣一直僵持到天黑下來,偽軍撤回據點,大哥他們二人才爬上江岸。幸而當地距同伴家沒幾裏,地形也熟,就摸黑到他家吃了一頓晚飯,然後連夜回到公司駐地。

幸運的是,當時兵士都是用的單發步槍,子彈又很珍貴,所以隻是虛張聲勢地偶爾開幾槍,如果換成現在,機關槍、衝鋒槍幾百、幾千發的子彈掃出去,性命就難保了。大哥那年十七歲,正是現在孩子們讀高二的年紀。

大約是八十年代初的一天,大哥要我帶一封信給某人,是托他為別人辦件事的。我很奇怪,平時自己再重要的事也不肯求人,今天怎麽啦!後來得知,靖江有位姓馮的找到大哥,要爭取其準兒媳婦畢業分配時回原籍。原來當年與大哥一起躲在江灘上逃過偽軍搜捕的,就是這位馮君,為了這生死與共的情誼,還有那非常環境時的一餐之恩,不得不為之求人幫助。

四六年秋後內戰爆發,國民黨的軍事力量占絕對優勢,全麵占領了蘇中地區。靖江縣機關開始時轉移到如皋西部,被衝散得七零八落。一天江海公司也被衝散了,大哥和另一人,流落在季家市以東的如皋地界,四麵八方全是敵軍和還鄉團,隨時都有被捕的可能。

要理解當時當地環境之險惡、之血腥,需要知道“還鄉團”是怎麽回事。抗戰勝利後進行土地改革,政策從二五減租轉為沒收地主土地以及生活資料,甚至在“鬥地主”時辱罵、摳打,在這種衝擊下,靖江和如皋等地,絕大部分的地主逃往蘇南及周邊的國民黨占領區。國民黨任命了各地的縣長、區長、鄉長,組織起流亡政權,成員主要是逃亡地主。這些人拿到委任狀後,隨即招兵買馬組建武裝力量。他們在流亡地生活艱難,天天想打回老家去,所以這些人是發動內戰的最積極分子。

四六年秋內戰正式爆發,國民黨軍隊開來的同時,逃亡地主們以占領者的和勝利者的姿態回到家鄉,得到了報複的機會,顯得特別瘋狂和殘暴。區鄉武裝自稱“自衛隊”,共產黨將這些軍政人員統稱為“還鄉團”,不少老百姓也跟著這麽說,因為比較形象,當事人也不特別反感,這稱呼要比“蔣匪”、“共匪”文雅多了。各區建有大據點,大部分鄉有小炮樓,星羅棋布,密如蛛網。還鄉團骨幹又多數是本地人,路熟人頭熟,躲過他們的眼睛很難。當時又無所謂法律、法庭、審判,誰手上有槍就有權殺人,所以聽到說某人被殺了,或者附近某地有屍體,沒有人驚訝,根本不當回事。此時共產黨的地方幹部,無論是脫產或不脫產的,甚至基幹民兵和普通民兵,被殺、被捕的很多,或者被逼自首。幾年前新四軍東進到這裏時,高舉抗日旗幟,廣大群眾特別是青年知識份子熱烈響應,其實很多人當年選擇的是抗日,而不是共產黨,現在卻不由自主地成了“共匪”。

在這樣險惡萬分的環境中,大哥他們二人,在包圍圈中幾天,最後是怎樣逃出去,成了漏網的魚,這些細節我不清楚。不過我知道一點,就是他們是兩條大魚、肥魚,因為兩人腰上都圍有一圈腰帶,裏麵全是金銀首飾戒指等值錢的東西,是公司金庫的重要部分,如果被還鄉團捉到,就等於抓到兩個財神爺了。

他們找到組織後,隨單位穿過了薑曲海封鎖線,到達東台、大豐地區,雖然生活更艱苦,但要安全多了。那一年大哥十八歲,正是現在年青人剛剛離開父母,去大學報到的年紀,而大哥這時候已經曆過許多家庭貧困的苦難和戰爭的艱險了。

在這裏要特別講一下薑曲海封鎖線,那是指從薑堰經曲塘到海安的一段,長度不過三十幾公裏。內戰爆發後,新四軍主力撤往江蘇北部和山東,蘇中地區城鄉為國民黨勢力全麵控製,地方幹部損失慘重。為了減小損失,就將大批行政人員撤退到通揚運河以北的東台大豐等地,那些地方比較偏僻落後,地廣人稀,國民黨的控製能力較弱。薑曲海線正是北撤的必經之路,國民黨方麵進行了嚴密封鎖。群眾中廣泛流傳說,共產黨幹部夜裏想通過,國民黨軍隊就用機關槍掃,每夜打死的人,那是成片成堆的,等等,越傳越神秘,越傳越恐布。隻要家裏有人在共產黨的隊伍裏,家家都知道有這麽一條封鎖線,聽到薑曲海三個字,必定要側著耳朵細聽的。如果能有人帶來消息,說看到某人已到達台(東台)北,家人就會感到寬慰,如果一直得不到消息,家裏人就擔心,會不會被打死在薑曲海封鎖線上?終日提心吊膽,心神不安。因為我們家與外界聯係較少,聽不到大哥的或好或壞的消息。母親在家,長年處於饑餓狀態,又不知兒子是生是死,承受的精神壓力何止千鈞?沒有被壓垮實屬萬幸。

到四七年底形勢有了變化,北撤的共產黨人員開始向薑曲海封鎖線南滲透,回到原來的地區打遊擊,也就帶來一些消息。母親在家,隻要聽到某地有遊擊隊活動,就拐著小腳走去打聽,希望能聽到兒子的消息。其實是無意義的行為,因為聽說那個村莊上有遊擊隊,等你找去時,人家早轉移了。即使遇上了遊擊隊,想想成千人的北撤大軍裏,大哥隻是個無名小卒,能有幾個人認識他?所以多次空跑,但母親還是堅持一次次下鄉打探大哥的下落。 事有湊巧,一次母親遇上了遊擊隊的哨兵,並被帶去見他們的領導人。原來這天碰上的是如皋縣政府,見她的正是縣長張繼中。張繼中當然不認識我大哥,但還是詳細詢問了母親的處境。當時我在外地讀師範,與家裏少有聯係。家裏除母親外,還有十一歲的妹妹和年近八旬的祖母,屬於破落戶,隻有一畝半耕地,有幾間店麵房可以出租,但由於處在戰爭拉鋸地區,時局動蕩不定,也就沒人來承租經商了。經常斷炊,祖母曾因饑餓和絕望而上吊(救下來了),生活已陷入絕境。張繼中得知這種情況後頗受感動,特地發給我母親幾鬥糧食以救急。靠這幾鬥糧食,在春荒時期救了一家人的性命。所以我母親十分感激,生前常常念叨說:“張繼中是好人!”因為當時處於戰爭的遊擊環境,我大哥又隻是鄰縣的一個普通幹部,張繼中完全是出於同情心,實在難能可貴。

直到形勢好轉,北撤人員南歸的後期,才確知大哥安然無恙。

(附言:還鄉團之瘋狂、殘暴已如上述,現在回頭看看,共產黨的土改政策的過激也有因果關係。設想如采納孫中山的“耕者有其田”原則,給地主們以“出路”、“活路”,就不至於有80-90%的地主逃亡出去,結下深仇,成了死敵,以至於相互殺戮,流的都是中國人的血。經過了五零年的“鎮反”,封建的土地製度消失了,地主階級也從肉體上被消滅了。過激的政策一時痛快,卻後患無窮,要舉例證明,俯拾皆是。)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一師是個好學校 回複 悄悄話 這就是階級鬥爭,你死我活。你殺過我的人,我也要殺你的人。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