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年的觀察感悟

飽經戰患動亂,提筆寫下生活感受。。。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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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肥皂缸

(2009-12-03 05:51:13) 下一個

 

          一隻肥皂缸             劉振墉

                         故事梗概)

 

鄉下祖屋空關了二十多年,現在有人想買,一百多年前造的房子,早已東倒西歪,人家主要是看上了這塊宅基地。在賣出之前,我專程回去看看,想當年忍饑挨餓的日子,總算有祖上傳下來的這所房屋,得以避風遮雨,實在心存感激。房前屋後巡視過一遍後,在臥室牆角落裏發現了一隻玻璃肥皂缸,帶到城裏後,孩子們都覺得好笑,我說,你們不知道,它背後的故事,足可以寫成幾萬字的中篇小說呢。

話說民國初年,蘇州桃花塢住著一戶人家,前後六進的大宅院。主人錢老爺,五十多歲,長須飄飄,是當地金融界的大亨。膝下有三子一女,女兒最小,視同掌上明珠。

小女蘭蘭,已過及笄之年,上門求親的富家子弟不少,她本人偏偏看上了一個江北小夥子。這個年輕人倒也是出身書香門第,才華出眾、風度翩翩,不但贏得小姐芳心,還深得錢老爺子的器重和全家人的好感。

婚後就住在女方家,第二年生了個胖兒子,按舊風俗,跟著父親姓梅,取名梅堯。結果,倒黴的事接二連三地發生。

小孩還沒過周歲,做父親的卻一病不起,丟下了孤兒寡母。等小梅堯長到三歲的時候,按照舊時大戶人家的風俗,年輕的單身媽媽帶著兒子,到婆家去守寡。那天從蘇州開出兩條木船,一條船上住人,另一條船上裝滿了十幾隻大箱子,是梅堯媽的全部家當,為的是到鄉下長期居住。除了帶給長輩、妯娌、親友的禮品外,全是梅堯媽的嫁妝和日用品。其中有隻玻璃肥皂缸,元寶形,淺綠色,邊緣的花朵上燙(貼或鎦)著金,這時也裝在船上某隻箱子裏。在江北岸停靠時,專程來接的三叔抱著小孩立足不穩,一頭倒入江中,水手們立即跳下去拉上來,卻已經吃驚不小,而且是個不詳的兆頭。小船從大江進入河汊,不到幾個時辰,就到了目的地。

十幾年前,梅家在當地算得小鎮上有名的大戶。老爺子是帶“頂子”、有“功名”的,雖然隻做了兩任七品知縣(因此人們稱他為“大令”),卻在外麵當了三十多年的官差。知縣大人的父親老老爺子,多年前就在鎮上開了一片店號叫梅萬順的雜貨鋪,生意做得紅紅火火。不要說在小鎮上,就是在縣裏,也算得上有“麵子”的人家。十幾年前,做了一輩子生意已年過八旬的老老爺子壽終正寢,雜貨鋪無人打理,隻好將店麵盤給別人經營,改店號為萬順泰,不再姓梅了。沒過幾年,剛逾花甲的老爺子又一病不起。人們常說,官場上隻有兩類人,一是貪官、二是傻瓜,這位“大令”老爺大概屬於傻瓜之列,遺產隻有老老爺子留下的兩處帶店麵的住宅和十畝簿田,還有這位縣大爺收藏的一大堆古籍、碑刻。兒子們雖都讀了不少子曰、詩雲,寫得一手好字,也略會一些畫畫、篆刻、寫詩填詞功夫,可都換不到飯吃,又不能(也沒本事)放低身段像祖父一樣做買賣,難得找到文牘工作,大部分時間失業在家,隻好坐吃山空,成了典型的破落戶。

梅堯的父親排行老二,與老四是一母所生,所以分家時合在一起,也不過是一處帶店鋪的住宅,六七畝農田,古書、拓片,還有兩箱官老爺坐堂穿的袍子、馬掛,官靴,以及帶頂子的帽子。四叔剛年過二十,已娶妻生子,當家作主。梅堯母子回來,叔叔也不提財產分配的事,隻是在一起生活。江北這裏吃飯以雜糧為主,大米成了珍品,吳語與江北官話溝通上也有一些困難,不過漸漸地也就逐漸適應。婆家的經濟情況,比預期還要窘迫得多,過不到兩三個月,叔父叔母就不斷的說窮。梅堯媽媽識相,拿出私房錢來貼補家用。一年多以後,苦日子實在熬不下去,再加上弟弟、弟媳的臉色難看,在一起過日子矛盾重重。 就丟下全部嫁妝及日用品,帶上兒子和一箱細軟,回到蘇州娘家去也。我家與梅府是隔壁鄰居,我的母親隻比梅堯媽年齡小幾歲,又都是從外地嫁過來的,有較多的共同語言,成了朋友。這隻肥皂缸,就是她臨走時留下的贈品這一。

再回到娘家,在大家庭裏,其地位和處境可以設想,不過隻要錢老爺子在世,大樹下總能乘風涼。過了四五年,錢老爺過世了,兄弟們又分別在上海、杭州等地從事銀行、郵政工作,於是賣了大宅院分家。梅堯媽隻好在蘇州城裏找了兩間平房,帶著兒子,節衣縮食地過起了小市民生活。兒子在學校讀書,倒也聰明好學,懂事、聽話,梅堯媽有一些私房,又有一手刺繡功夫,有時也能換得一些柴草錢,所以小日子還算安穩。可是沒過幾年日寇入侵,快要初中畢業的梅堯,就在日本兵占領蘇州前夕,跟著年長的同學,隨撤退的抗日軍隊逾走離家逾遠。在一個收容流亡學生的學校讀過一年多後,又跟隨同學們一起入伍打日本。

梅堯在軍中一直從事文字工作,為人溫文爾雅,優柔寡斷,不善交際,根本不適合軍隊環境,所以多年後才升到少尉司書。幸而部隊在大西北,遠離抗日前線,沒有經曆炮火的洗禮。熬到日寇投降,趕快脫離軍隊回到蘇州,八年抗戰,音訉全無,現在不但能活著再相見,而且還帶回來一個新婚媳婦,梅堯媽喜出望外。

梅堯從小讀的是教會學校,英文功底好,順利地在上海做進出口生意的貿易行裏,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就在虹口公園附近租了房子,將母親接來,從此安居樂業,小孩兩年一個,一口氣生了四個。外貿行工資高,太太是護士出身,家務事之餘為病人上門打針,收入亦豐,此時真算得上小康之家,幸福美滿。

對私改造後,梅堯所在的貿易行合並到國營外貿公司,成了國家幹部。五九年內部審幹,隻因為梅堯在抗日戰爭時期參加過國民黨軍隊,盡管他已從事外貿業務十幾年,富有工作經驗,仍然被清洗,帶薪“下放原籍”,被送到了蘇北鄉下。他大概沒有想到,相隔三十多年後,又回到兒時曾經到過的父親老家。原來有十幾間店房與住房,現在僅剩下三間,叔叔以代筆書信和刻圖章為業,每日三餐,離不開老酒與牛肉,終日醉醺醺的,倒也是神仙過的日子。從道理上講,屋上每兩片瓦,有梅堯的一片,牆上每兩塊磚,也有梅堯的一塊。然而此時叔父堅持:“這是我的家”,還幾次訓斥他:“籍貫為什麽不填蘇州?”連臨時借住都不準,唯恐住進來以後再也趕不走。

好在當時是人民公社時期,生產隊有庫房,放著農具和口糧、種子,派社員看守,不但要記工分,還難免連偷帶拿。安排梅堯看倉庫,既解決了他的住宿問題,又是個保證不偷不拿的義工。庫房隻是簡陋的窩棚,還能躺得下人,梅堯一住就是五六年。

太太一個人在上海,既要照顧年老的婆婆,還要教養四個兒女,再外出打針賺幾文貼補家用,十分辛苦,梅堯一直心中有愧,對不起太太。十幾年裏,兒女們的吃穿、讀書、就業,成家,全是太太在操勞。過了一年,兩年,十幾年,當太太提出離婚時,梅堯二話沒說就簽字同意。離婚後各人的生存狀態並無改變,隻不過從前的梅太太在外麵有了男朋友。離婚的事瞞著鄉人,梅堯成年不回上海,別人很奇怪,常常問起,他又不便解釋。過了幾年,梅太與男友結婚,一起移居香港,兒女們也一個個的跟著媽媽改姓張,去了香江,隻有二女兒仍然姓梅,堅守在上海,與老祖母相依為命,心裏牽掛著江北的父親。

開始平反冤假錯案後,二女兒跑了好多的機關衙門,但梅堯不是右派,不是曆史反革命,不是壞分子,沒有判決書或處分決定,也就無單位肯出麵處理,一拖再拖。有一天正在小街上漫步時,一個冒失鬼騎著自行車撞倒了他,路人扶起來時,他還說:“沒事,沒事”。回住處後感覺頭疼乏力,別人勸他回上海,於是第二天乘火車回到上海家中。頭疼頭昏更加嚴重,女兒陪著到醫院一查,說是“蛛網膜出血”,趕緊住院掄救,昏迷幾天後,終於脫離了人世間的無邊苦海。他本人不知道,此時落實政策,允許將戶口遷回上海的公文,已經發往江北了。

梅堯媽此時已八十開外,靠著孫女照應,日日盼兒子回歸上海。不幸的是,老太太耳聰目明,什麽事都清清楚楚。丈夫去世時,自己才二十三歲,兒子是唯一的精神支柱,現在看到兒子已先她而去,傷心至極,飯越吃越少,話也不願說了,不到一年,也就無疾而終。

等處理完祖母的喪事後回到家中,梅堯的二女兒覺得非常疲憊。日子過得真快,在不知不覺中,熱熱鬧鬧的大家庭,現在隻剩下自己一個人,已經是個快四十歲的老姑娘了,躺倒床上,淚水怎麽樣也止不住,被角濕透了一大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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