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54)
如皋師範與束榮鬆校長
劉振墉
江蘇省立如皋師範學校,創辦於1902年,據說是全國第一所公辦師範學校。它位於如皋縣城內東南角的冒家巷,與著名的古刹定彗寺隔河相望。學校大門正上方有“如皋師範學堂”六個大字,大小約一尺見方,刻在六塊方石板上。據說其中如皋二字是末代狀元張騫的手跡,師範學堂四字,則為著名書法家鄭孝胥所寫。石刻陳舊,刻製年代應在鄭氏投偽滿當漢奸之前。學校主體建築是平房,各進之間有回廊相通。另有西北大樓(實為兩層小樓)做學生宿舍,西南大樓(更小的兩層樓)樓下是音樂教室。校舍雖經過整修,還是顯得很殘破。
學校分為高師、簡師,分別相當於高中和初中,從四七年起,招收普通初中班,到四八年底學生有五六百人。老師全是中年以上的老教師,有豐富的教學經驗,並且都有大學畢業的學曆。經曆八年抗戰,在滿目瘡痍的江蘇北部和中部地區,算得上是一所名校了。
一九四七年夏天,正好我小學畢業,當時家庭經濟狀況已陷入絕境,甚至常常斷炊。有一個往來密切的同學,家裏開中藥店,店裏訂有一份“申報”,我常常到他家店裏去看。他父親大概覺得我“孺子可教也”,就主動的資助了一些錢,我才有盤川從去報考如皋師範。
由於師範生有公費,可以解決基本生活,所以鄰近各縣的失學者和應屆畢業生紛紛來報考,簡師的考生中,年齡有超過二十歲的。幸運的是,我榜上有名,陰錯陽差,卻被錄取在初中部。讀普通中學不但要交食宿費,還要交學雜費,而師範生卻是完全公費,所以我必須轉到簡師部,才可能在這所學校待下去。
校舍的最後一排三間平房是辦公室,東邊一小間掛著“校長室”的牌子,有個又瘦又矮的中年人坐在裏麵,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進出的人都喚他束校長,我知道隻有找他才能解決我的難題。看他一個人在低頭辦公,我在窗外走廊上走過來,走過去,好長時間後才鼓起勇氣闖進去。我結結巴巴地,好不容易才把意思表達出來,隻感到心在突突的跳。束校長弄明白我的要求後,很同情地寫了張便條給教務處,這樣我才順利地辦好入學手續。我那年十四歲,性格內向懦弱,孤身一人第一次從鄉下進城,從小又沒有與生人打過交道,更不用說進見大人物了,像這樣的勇敢、果斷和魯莽,平生就僅有這一次。
辦公室正中大間,大桌上放有多種報紙,還有美國新聞處簡報,牆上張貼著布告、通知等,是教職員的公共活動場所,有學生去看報,也無人幹涉,所以我常在此瀏覽。有次看到一封台灣教育廳給束榮鬆校長的複函,大意是說,你去年介紹來的青年,都已有安置;目前全台國小教職均已滿員,不要再介紹畢業生來台等等。當時就感覺到,束校長對學生還是很關心愛護的,印象也就更好了。這件事記得特別清楚,因為當時我看到此信件不是手寫的,而是仿宋印刷體。我大吃一驚,覺得台灣真先進,連一封信都要用鉛字排版印刷。直到六、七年後,見到了中文打字機,才恍然大悟,當年我這個鄉村少年,多麽孤陋寡聞,真是個老土。
如皋師範早已停辦多年,抗戰勝利後,束榮鬆被任命為校長。他首先在泰州複校,招聘了一批高學曆有經驗的教師,就地召生辦學,四七年遷回如皋原校址,四八年底,又帶著大部分師生,再遷校(其實是流亡)到常熟。三年多來雖然顛沛流離,學校卻學風嚴謹,教學秩序井然,辦學精神可謂堅韌不拔。在五、六十年代,如皋、如東、海安、東台、薑堰等地的小學骨幹教師,很多是出自束榮鬆的門下,對這些地區的教育普及功不可沒。
當時內戰打得正激烈,社會上的經濟活動似乎已完全停滯,財政已徹底崩潰。在這樣的環境下,束榮鬆校長常親自跑教育廳,不知他用什麽辦法或通過什麽關係,竟然能要到錢來維持我們幾百口的一日三餐!師範生的生活當然是極苦的,住的是幾十人的大通鋪,窗戶上沒有玻璃,蒙上紗布或舊報紙,風還是往裏鑽,晚上冷得縮成一團。不供應熱水,一年多的時間裏,沒有用過一次熱水,口渴了自己吊井水喝。吃的是紅糙米,還摻著不少砂子。記得早晚吃粥時,每桌一碟羅卜幹,另有半塊腐乳沒法分,就搗爛了與羅卜幹拌在一起,讓每塊羅卜幹都沾上一絲腐乳味。中飯通常一桌有兩碗青菜,豆腐和肉是難得見到的。不過每天一幹兩稀,還能盡我們吃,已算得上是奇跡了。我雖然在這所學校隻讀了三個學期,但對於當時的校長束榮鬆還是頗有好感的,不管怎麽說,在那樣的特殊時期,他畢竟讓我們填充了肚子。
如皋師範的師生幾百人,跟隨束校長從如皋到常熟,千辛萬苦,擔驚受怕。可是才住下四個多月,就遇上了改朝換代。據說有一個多月時間,無人過問,衣食無著落。正好鄰近的蘇州革大,無錫的蘇南公學,以及常熟建設幹校等軍政學校大量招生,許多人為了生活出路,紛紛前去入學。真是禍兮福兮,全是天命,這些同學,其中很多人原來卻是三青團員和國民黨員,正因為害怕共產黨,才跟隨學校“流亡”到常熟,五十年後卻成了享受離休待遇的“革命老幹部”。不知其中有沒有人會想到,正是束榮鬆校長,給他們提供了這樣的機遇。
在以後的曆次政治運動中,有些人聲稱,是“集體”加入三青團,以及“被迫”隨學校集體流亡等等。為了在政治運動中過關,實在情有可原,但與事實略有出入,我要為這位“反動校長”(網上檢索,束榮鬆名字前,必有這項頭銜)辯解幾句。
四七年秋天的一個早晨,我剛進教室坐下,聽到有人喊:“要參加三青團的來領表”,因為我坐在第一排緊靠講台,感覺到有表格不斷地從頭上傳過去。過了幾天,可能是下午,又有人通知:“參加三青團的到中山堂宣誓”,一陣風似的出去了許多人,全班五十多人,仍在自習的隻剩下十幾個。到了四八年底,城外不時炮聲隆隆,局勢已很危急,如皋師範決定遷往常熟,師生自願報名。在他們大批人馬動身以後,我才離開如皋城,回到已離別了一年半的家鄉。說束校長強製學生加入三青團,或強製師生流亡到常熟等等,均不是事實。
要說他思想“反動”,倒也事出有因。他不具備政客的素質,能說一套做一套,或者腳踏兩條船。束校長曾在紀念周上公開宣稱,自己是國民黨培養出來的,要忠於黨國。他大聲警告師生,不得有任何違法行為,否則後果自負。學校裏又發展了大批三青團員和國民黨員,設有訓育處,有軍事教官。又邀請駐軍整編師的師長和政工處長來演講,這些做法,在當時人們都覺得不合適。江蘇中部這塊地方,十多年裏,一直是國、共、日汪三方爭奪的拉鋸地區,戰爭不斷,知識分子裏麵,早就流行“給自己留後路”、“誰也不得罪”的策略。而束生於斯,長於斯,不但沒有學到這點生存訣竅,卻橫衝直撞,最終讓自己走上了不歸路。
其實束榮鬆本質上還是一介文弱書生,在校期間,並沒有聽到有任何同學和教職工被捕或被拘的事。在學校管理上也有寬鬆的一麵,比如學生中流傳著各種傾向的讀物;任課老師在課堂上離開書本發牢騷,語文老師丟掉課本,全部教古文等,都沒有人來幹預。俗話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何況束也不像敢於造反的人。新政權如果能給他留下一條性命,束榮鬆不失為辦學能手,定能為新社會作出貢獻。
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是風雨如晦,大廈即將傾覆的特殊時段,幾乎人人都在脫身自保,假如束校長在從省廳領到經費後,把錢裝進自己的口袋裏遠走高飛,管他幾百名師生是死是活。這樣,第二年可能就不至於落到在故鄉(江蘇薑堰)陳屍荒野的悲慘下場。束校長堅守崗位,實為坐以待斃,是腐迂?是愚鈍?還是對政治鬥爭的殘酷性認識不足!
在我的心目中,束榮鬆算是個有強烈事業心的能幹的校長,可惜生不逢時!
生不逢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