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54)
糞便貴如金
·劉振墉·
不知從哪個朝代時起,我的家鄉每戶人家都要有一個茅廁。有的人家將茅廁建在後院,但最理想的還是造在巷口、街頭、路邊,偶而會有路人光顧,這可是外快。故而在要道口,三、四個茅廁擠在一起是很平常的事。茅廁隻是一個圓筒形的磚砌糞池,上搭草棚。如廁者或站或蹲在糞池邊,不習慣的人有如臨深淵之感,難免膽戰心驚。假如你看到有村民急匆匆地,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家趕,最好別打攪他。很可能他是由於內急,而要趕回自家茅廁方便。非不得已時,他們不願在野外或別人家的茅廁就近解決,所謂“肥水不落外人田”也!
每年冬春兩季,天麻麻亮時,你會看到有人一手拎竹筐,一手拿鐵扒,在田頭、路邊、河坎尋尋覓覓。這些人是拾糞的,或稱為“拾狗屎的”。多數是些十幾歲的男孩,通常出自一些最貧窮或最勤儉的人家。他們踏著霜凍,雙手通紅,哆哆嗦嗦的,運氣好時,一個早上也許能拾得半筐糞。
抗戰勝利後,我進縣城去讀書,除驚訝於城牆之厚、樓房之高(兩層而已)、電燈之亮和收音機匣子之神奇外,對城裏廁所之講究也甚為感慨。這些廁所不但有磚牆瓦頂,還用上好木材做成坐凳,擱在糞池上麵。從平地走上腳踏板時,必須跨上一級台階,故而在我們學生中,廁所又有“一步樓”之雅稱。當時縣城裏大、小巷口、路邊多有廁所,甚至有兩個並肩而立者。進出城門時,常遇到農人們肩挑車拉,將糞便運往城外。
從六十年代初起,我客居江蘇揚州謀生,一住近四十年。揚州是個古老而又衰落的小城,家家都備有傳統式樣的馬桶,當地人叫做“馬子”。每天天剛亮,就有農民拉著糞車在巷子裏轉悠。主婦們將馬桶放到門外,農民即將糞便倒入車上的大木桶內,這稱為“倒馬子”。這些糞便的收集者與供應者,往往是多年的老關係,有不成文的合約。晚秋初冬,醃鹹菜的季節到了,農民就將大棵頭的青菜和雪裏紅送到居民的家門口。少則五、六十斤,多則百餘斤,作為對提供有機肥料者的酬謝,稱之為“馬子菜”。當然,在飯桌上,在吃著可口的水鹹菜燒蠶豆或雪裏紅炒肉絲時,還是不提馬子菜這個俗名為好。
六九年的某一天,我們這夥臭老九(知識分子〕被送到大運河工地,與農民工同吃同住同勞動。河灘上排列著一個個用蘆葦搭建的工棚,每個工棚住四、五十人,其中約七、八成是農民,通常他們是同村人。每個工棚附近都放著一、兩個尿桶,有專人負責管理。儲運糞肥的船就停靠在不遠處的河汊裏,待聚積到一定量後,就將小船搖回村裏去。
每到夜晚,在漆黑的曠野裏,會有幾盞風燈在閃爍。這對於深夜裏急需大便的人來說,無異於霧海裏的航船見到了燈塔,人們向著亮光匆匆走去。那裏是一個人字形擋風棚,而且必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大男孩在燈下打盹。見有人來,他就掙紮醒來,遞給你一張草紙。便池實際上僅僅是挖出的一個地坑,如廁者離去後,男孩隨即將糞便掏出另放。第二天他將地坑填平,挪塊地方另挖坑重新開張。所以,這些“肥料收集站”反而較幹淨而無強烈異味。
千百年來,一代又一代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夫農婦們,可以說絕大多數人一輩子也沒有見到過黃金。可是他們對糞便的珍惜,卻不亞於富人們之於黃金珠寶。因為,在肥水—收成—溫飽這個農民的生命鏈條中,糞便成了一個重要環節。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沒有一個莊稼人敢疏忽大意的。
糞便在糞池裏發酵一段時間後,被運到地裏去施肥。農民們在莊稼的根部或按適當的間距挖出一個個小坑,將水肥或幹肥輕輕地倒入坑裏,再用土將坑覆蓋填平。如此施肥,太陽曬時不會被蒸發掉,雨水淋時不會被衝走,而能為植物慢慢地吸收。
然而,這種以人畜糞便為主要肥料來源的農業,生產率很低。盡管農人們嘔心瀝血地經營,與他們終生相伴的,仍然是無奈和辛酸、貧困和饑餓。出於親身體驗,我是不相信有什麽“農家樂”的。曆來以此為題材的詩、詞、畫和樂曲,難道不都是“圍城”外的文人們寫的嗎!
八十年代以後,由於化肥的大量使用,糞便的肥料功能逐漸減退。於是,糞便貴如金的現象也將成為曆史,而留在人們的記憶裏和談笑中。隨著農業技術的進步,產量提高了,多數農民終於可以吃飽,能夠“年年有餘”了。我現在雖身居域外,去國萬裏,卻時刻關心著中國農民的命運,為他們生活的每一點改善而欣喜。因為,我是從他們中走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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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登在 1999 華夏文摘 cm9908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