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世界離獨裁隻有五天
(2009-01-17 10: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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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熊培雲:世界離獨裁隻有五天
今日世界,多數國家都已經實現了政治民主化,而尚未實現民主化的國家也正在試圖從“後極權”的坑坑窪窪中走出。許多人可能會認為,當曆史翻過黑暗的一頁,過去那個血腥而愚昧的時代將一去不複返了。然而,真的可以高枕無憂了麽?世界離獨裁有多遠?35歲的德國導演丹尼斯•甘賽爾(Dennis Gansel)透過他傑出的電影《浪潮》(Die Welle)給出了一個驚人的答案——世界離獨裁隻有五天。
1. 納粹速成班
汽車搖搖擺擺,車外人來人往,影片《浪潮》在一片輕鬆而熱烈的搖滾音樂中開場。這是一所普通的德國中學,主人公賴納•文格爾(Rainer Wenger)是該校一位老師。不巧的是,今天他被告知自己喜歡的“無政府主義”課被另一老師搶先一步,而且事情已毫無回旋餘地,文格爾隻能硬著頭皮在接 下來的“國家體製”主題活動周上主講他並不喜歡的“獨裁統治”。故事就這樣圍繞著接下來的一周展開:
星期一。
文格爾來到教室時,教室裏一片自由散漫的氣氛。顯然,文格爾並不適應這個課堂以及他將要講的課。“如果我是你們會去上無政府主義的課,而不是聽這倒黴的獨裁統治。” 這是他的開場白。當他將“Autokratie”(獨裁統治)寫在黑板上時,學生們仍在看閑書、發短信,東倒西歪,以至於文格爾不得不停下來希望大家“給點反應”、“好歹這一周要打發過去。”然而,就在大家七嘴八舌、漫不經心地討論獨裁統治時,文格爾陷入了深思。顯然,他並不相信學生們所說的“納粹已經遠離我們了,我們德國人不必總帶著負罪感。”或“獨裁統治不可能發生在今天,因為沒有民眾基礎。”課間休息後,文格爾讓學生重排桌椅和座次,他準備做一個試驗,讓學生們體會獨裁的魅力。文格爾說,獨裁的主要特征就是“紀律性”。通過口頭投票,最後文格爾成為課堂上的“元首”。接下來他要糾正大家的坐姿,而且發言時必須站立,必須尊稱他“文格爾先生”,不服從者可以退出。
星期二。
文格爾再次走進教室時正襟而坐的學生們向他齊呼“早安,文格爾先生”。“紀律鑄造力量,團結鑄造力量。”這節課,文格爾要求大家站起來像軍人一樣踏步,“感覺所有人都融為一體,這就是集體的力量”。而且,踏步的另一個目的是,一起將樓下的“無政府主義課”踩在腳下,“讓我們的敵人吃天花板上的灰”。顯然,通過這種集體行動,文格爾試圖給“獨裁班”的學生們一種優越感——“無論表現怎樣,我們這個班也比樓下的‘無政府主義班’要好”。接下來,文格爾與學生們一起討論是否需要穿著統一的服裝,最後大家一致同意將一種廉價的白上衣與牛仔褲定為他們的“製服”。
星期三。
課堂上,隻有女生卡羅繼續穿著她的紅上衣,其他學生都如約穿上了白襯衫。製服使卡羅陷於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她仿佛不屬於這個集體。上學路上,她的男友在說她“自私”,而現在文格爾幾乎無視她的存在,同學們也不和她討論,並視之為異類與不合作者。有人建議給班集體取個名字,最後“浪潮”從“恐怖小組”、“夢想家俱樂部”、“海嘯”、“基石”、“白色巨人”、“核心”等名字中脫穎而出,成功當選。紅衣 女生被冷落,她提出的“變革者”無人響應。這節課還定下了“浪潮”的標誌。當晚,“浪潮”成員開始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張貼他們的浪潮標誌。
星期四。
在“浪潮”組織中獲得歸屬感的成員們的創造力也被激發出來。課上有人動議,既然每個團體都有自己的手勢,浪潮也應該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手勢。這是一個右手在胸前劃波浪的手勢。越來越多的學生加入“浪潮”,並以是否做這個手勢與他人劃分界線。甚至連卡羅年輕而玩世不恭的小弟弟也加入進來,甘願為“浪潮”把門,凡不能做浪潮手勢的人,都不許進學校。卡羅越來越覺得情況不妙,她奉勸文格爾立即中止這個遊戲,因為他“已經控製不住局勢了”。
星期五。課程接近尾聲,文格爾希望大家將參與“浪潮”的體會寫下來。文格爾激進的教學方式同時受到來自校方與家庭的越來越大的壓力。因為情緒失控而掌摑女友卡羅的馬爾科後悔不已,乞求文格爾能中止這一切,並指責這所謂的“紀律性”不過是法西斯的一套。文格爾知道,一切該結束了。現在需要的隻是一個如期漂亮的結尾。當晚,所有浪潮成員都收到文格爾發來的一條短信:事關“浪潮”的將來,周六12點務必在學校禮堂開會。
星期六。
學校禮堂。文格爾讓學生關閉了禮堂。在選讀了幾篇學生們關於“浪潮”的體會後,文格爾發表了一番振奮人心的演講,並煽動學生們將其間提出異議的馬爾科揪上台來。在一片“叛徒!叛徒!”的高呼聲中,馬爾科被爭先恐後的學生們舉到了台上,以接受懲罰。事情本來到此為止,接下來文格爾要告訴大家的是,“我們現在做的就是法西斯當年做的”,並宣布獨裁實驗結束,“浪潮”從此解散!然而,不幸的是,事情並沒有按著文格爾的意願發展下去。狂熱分子蒂姆拔出了從網上購得的手槍,乞求文格爾不要解散“浪潮”。“浪潮”是他的第二生命,他絕不允許背叛,即使文格爾也不成。
電影由此進入高潮,蒂姆槍殺了一位同學並在絕望中吞槍自盡,重重地倒了下去。這就是“浪潮”的故事,或者說是一個“納粹速成班”的故事。它速成亦速朽,然而一切順理成章。
2. 蒂姆是一個隱喻
《浪潮》是根據美國加州帕洛阿爾托市克柏萊(Palo Alto Cubberley)高中發生的真實曆史事件改編。那是在1967年4月的一節曆史課上,一位學生向老師羅恩•瓊斯(Ron Jones)提了個問題,“為什麽德國人聲稱,對於屠殺猶太人不知情?為什麽無論農民、銀行雇員、教師還是醫生都聲稱,他們並不知道集中營裏發生的慘劇?”對此,瓊斯不知道如何回答。之後他決定,大膽地進行一項實驗。他要重建納粹德國,一個微型的納粹德國,就在他的教室裏。他想讓他的學生們親身體會法西斯主義,不僅體會其恐怖,也體會其魅力。而且,不出瓊斯所料,正如《浪潮》所表現的,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這一實驗中,陷入一種難以自拔的狂熱,而且告密成風。
五天以後,當幾百名學生在禮堂裏伸出手臂向瓊斯致以崇高的“浪潮”問候禮時,你首先能想到的,或許正是裏芬斯塔爾在《意誌的勝利》(1934)中記錄的德國人向希特勒歡呼的場麵。不過一切還好,瓊斯最後控製了局勢,戛然而止——“我們差一點就成為了優秀的納粹。”
在最後的聚會上,瓊斯接下來給學生們播放了一部關於第三帝國的影片:帝國黨代會、集體、紀律、服從,以及這個集體的所作所為:恐怖、暴力、毒氣室。瓊斯看著一張張不知所措的臉。最初的那個問題得到了回答。
相較瓊斯的教學實驗來說,《浪潮》的結局顯然更富戲劇性,殘酷的陡轉讓你不得不認為導演甘賽爾從《死亡詩社》的結尾中獲得靈感。盡管這種劇烈的衝突招致一些批評。但在我看來,狂熱者蒂姆(Tim)的出場,恰恰是《浪潮》區別乃至超越瓊斯教學實驗之關鍵所在。我甚至認為,從影片所要達到的思想高度來說,《浪潮》的主人公與其說是文格爾,不如說是蒂姆。蒂姆性格內向、不善交流,少有成就感,在學校更是經常被人欺負,被人稱作“軟腳蝦”。也許是這個原因,他一直希望周圍能有幾個“兄弟”。為此,他經常給其他男生送些小恩小惠,並在後者近乎鄙夷的目光中討好說:“是送你們的,我們是兄弟。”然而,事實上,沒有人把他這個窩囊鬼當兄弟。對於為什麽加入“浪潮”,每個成員都有自己的理由。
顯然,對於蒂姆來說,“浪潮”更意味著一種夢寐以求的力量,就像他後來握在手裏的手槍一樣。文格爾的介入與“浪潮”的成立,顯然給 一直處於“校園底層”的蒂姆的生活帶來轉機。而且,他竟是那樣全心全意,甘於冒險犯難。為了製服,他焚毀了家裏所有名牌上衣。製服的確給蒂姆帶來一種神奇的力量感。當他被欺負時,他開始試著反抗,而與他同穿製服的“浪潮”成員也走過來保護了他。因為浪潮的存在,蒂姆感覺自己不再是一條蟲,而是一條龍的一部分。在噴塗“浪潮”標記時,他不顧危險爬上市政府大樓。他不僅用假手槍嚇退了尋釁鬥毆者,甚至自告奮勇要為“元首”文格爾的保鏢,弄得文格爾莫明其妙。
蒂姆誠心誠意地想維護“浪潮”的堅固,要光大它的榮耀。在他看來“浪潮”就是他夢想中的帝國,而文格爾先生就是能為他引領未來的領袖。了解了蒂姆的這種近於迷狂的心理,就不難理解為什麽他最後會拔槍。從中也不難發現,在類似“浪潮”的組織中,加入組織的過程,實際上也是一種互相綁架的過程。它提倡以組織的名義消滅異類,卻不允許成員主動退出,因為主動退出對於組織而言是一種不可控的行為。文格爾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浪潮的利益代言人。當他像趙匡胤一要被手下皇袍加身,他隻能應允,而不能主動退出。
伏爾泰說,“人人手持心中的聖旗,滿麵紅光走向罪惡。”荷爾德林說,“總是使一個國家變成人間地獄的東西,恰恰是人們試圖將其變成天堂。”一個人信仰烏托邦並非惡,真正的惡是這種烏托邦被賦予魔力,從而具有進攻性。顯然,在《浪潮》中,蒂姆更像是一個隱喻,被革命喚醒的怪獸,被科學家創造的弗蘭克斯坦,抑或其他。“浪潮”使蒂姆獲得了“新生”,他的成長遠遠超出了文格爾所能控製的範圍。組織之我的成長,同時意味著個體之我的消亡。
3. 通向奴役之路
“納粹速成班”不僅為觀眾展示了一個微縮的納粹德國,也清晰地呈現了這些學生如何通向奴役之路。與之同時進行的是個體被集體化如何被異化。在第一節課上,當被問及“獨裁統治的基礎是什麽?”學生們回答包括意識形態、控製、監視、一位元首等等。同樣,高失業率與社會不公、通貨膨脹、政治信用破產、民族主義等等,這一切都有利於獨裁的誕生。不過,這都是一些從書本上學來的知識,當這一切變成一種日常的和風細雨時,“浪潮”成員們似乎都失去了警覺,而是沉醉於他們的同誌友愛和共同理想。
在《浪潮》中,觀眾幾乎可以看到所有有關獨裁的典型元素:沒有原則的集體主義,泯滅個性、消除差異的製服,對異己的隔離與言論自由的取消,一個元首,替罪羊,光天化日之下類似黑話的手勢,煽動性的反政府演講,利他名義下的強迫,對未來利益的許諾,標榜團結的儀式,歸屬感等等。而且,“浪潮”不僅是一個平等的集體,也是一個健康的集體,站起來回答問題首先是“為了促進血液循環”。星期六的會場上,當文格爾指責馬爾科是受女朋友唆使的“叛徒”時,旁邊一位女生稱馬爾科“已經被傳染了”。在他們看來,誰反對浪潮誰就是瘟疫。隻有擁護“浪潮”的人才是健康的。為了維持這種健康,文格爾在演講中指責德國在全球化過程中成為輸家,政治家根本是經濟的傀儡。“當我們把自己的星球一步步推向毀滅的時候,那些富人卻在一旁摩拳擦掌,建造空間站,還想從高處來欣賞這一切。此時此地,我們要創造曆史。從現在開始,浪潮將席卷全國,誰阻止它,浪潮就將它吞噬。”也正是這個原因,覺醒者馬爾科被當作敵人要被浪潮清除、吞噬。
關於為什麽加入並沉醉於“浪潮”,文格爾選讀了學生們的部分感想:“這幾天的生活十分有趣,誰最漂亮,誰成績最好都不重要,‘浪潮’讓我們人人平等。出身、信仰、家庭環境都不重要,我們都是一場運動的一分子,‘浪潮’讓我們的生活重新有了意義,給了我們一個可以為之奮鬥的理想。”“從前我總是惹事生非,‘浪潮’讓我投身於一件有意義的事,這就足夠了。”“如果我們能夠相互信任,可以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我願為此重新做人。”然而,這種平等,正如托克維爾在1848年的一篇演講中所提到的:“民主擴展個人自由的範圍,而社會主義卻對其加以限製。民主盡可能地賦予每一個人價值,而社會主義卻僅僅使每一個人成為一個工具、一個數字。民主和社會主義除了‘平等’一詞毫無共同之處。但請注意這個區別:民主在自由之中尋求平等,而社會主義則在約束和奴役之中尋求平等。”
顯而易見,浪潮尋求平等的過程,實際上也是一種通向奴役之路的過程。正如文格爾最後打開謎底時所說的:“你們還記得我曾經問過的問題嗎,獨裁統治是否會實現,而我們現在正在做的,就是法西斯主義。我們自以為高人一等,比別人優秀,我們將所有反對我們的人排隊在這個集體之外,我們傷害了他們,我們不知道還將會發生多麽嚴重的事情。”
“浪潮”本是個中性詞,當它成為一種暴力,便成了吞噬一切的惡。
4. 人性沒有終結
納粹黨徒阿道夫•艾希曼被抓回耶路撒冷審判時,一個問題困擾著許多人。“艾希曼以及其他千百萬名參與了猶太人大屠殺的納粹追隨者,有沒有可能隻是單純的服從了上級的命令呢?我們能稱呼他們為大屠殺的凶手嗎?”著名的極權主義研究專家阿倫特發現了一種基於日常服從的惡。也就是說,艾希曼之所以惡行累累,不是因為他本性惡,而在於他在一種惡的體製中“盡職”,而這種盡職的背後,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甚至還是一種美德。
為此,美國心理學家斯坦利•米爾格拉姆(Stanley Milgram)在1974年做過一個很著名的實驗:請一批實驗誌願者在一群實驗組織者——心理學家們的監督下,考察一群被實驗對象的單詞記憶能力。每個實驗對象的身體被聯接到一根電擊棒上,電擊棒由誌願者們操控,被實驗對象每次背錯一個單詞,誌願者就要對他進行電擊一次,電壓強度逐次提高15伏,最高達到300伏。實驗過程中,很多被實驗對象在高壓電流的刺激下,反複掙紮,發出慘叫,請求停止試驗,當時情形如同夢魘,按照一般人的邏輯,目睹被實驗對象的種種掙紮,很多誌願者會一定會停止電擊,放棄實驗。然而事實是,所有誌願者中隻有很少的人停下來,其餘全部完成了實驗,也就是說,對被實驗對象都實施了電擊,最高達到450伏。也就是權威在場時,人們會服從權威,即使作惡,也不會覺得有什麽心理不安。
當民主政治在全球攻城奪池、遍地開花時,弗蘭西斯•福山認為人類曆史“已經終結”。在福山看來,自由民主製度是“人類意識形態發展的終點”和“人類最後一種統治形式”。然而,即便如此,誰也不能打保票說,人類可以坐享民主之成,從此一勞永逸,因為“人性沒有終結”,因為任何製度都不如人性古老,亦都比人性更早消亡。
無論是獨裁,還是民主,抑或是其他形式,皆出自人性。否則,我們今天就不會屢屢讀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新聞。比如2008年4月13日晚,昆明某高校發生一起內衣丟失 的小事,激化成一樁惡劣的校園暴力案件。10個女生圍住另一位不停毆打,有人向她頭上澆淋吃剩的方便麵湯,有人在她臉上用眉筆寫字。更為惡劣的是,甚至當著男生的麵,這些人強迫這位女生脫下褲子暴露下身,並用手機拍下施暴與受辱的照片和視頻……誰能想象,這些惡正是被視為善與美的象征的女人幹的。我曾經說,沒有底線地合群,人類會走向瘋癲。每個人心目中都住著一個暴君,每個人都是獨裁的種子,也都有灌溉獨裁的潛力。隻要條件成熟,這一切難免會與一種惡的集體主義裏應外合,長出獨裁的惡之花。世界離獨裁隻有五天。讓我們回到1967年4月克柏萊中學的那場試驗。就在試驗結束之時,羅恩•瓊斯對他的學生說:“和德國人一樣,你們也很難承認,竟然做得如此過分,你們不會願意承認被人操縱,你們不會願意承認,參與了這場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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