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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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帖:不上書架的書

(2007-03-08 08:34:12) 下一個
不上書架的書
馮象 發表時間:20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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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向來買書不多,大約是少年遠行,長期居無定所的緣故。德國諺語:搬家三趟,如遭火燒。書最重,每次搬家都不得不“處理”一批。與其忍痛割愛,不如不買,我想。於是就越發依賴圖書館了。但是昨天數了數,家裏居然擺了七隻書架,而且插在那裏的書好些還嶄新的沒畫過杠杠,沒插字條,沒讀過!真是慚愧。再檢查一遍,書桌上下、沙發周圍、茶幾、窗台、廚房、廁所……處處是書的領地。這些沒能上書架的書,卻都是翻閱了的。這樣看來,書架反而是為那些不常用或無須讀的書設計的了。  

有個編輯朋友問,哪些書對我影響最大,希望談談,向讀者推薦。我想,根據上述觀察,一本書對我的影響大小,與我“親密接觸”的程度,不妨以它離開書架的時間長短,跟我書桌上那兩盞台燈的距離遠近來定。所以我現在坐回書桌前麵,就手邊堆著的書一一看去,覺得可以舉出四本來同讀者談談體會,即《史記》、《共產黨宣言》、《聖經》和《神曲》。  

《史記》  
中國古人的文章,最令我仰慕的要算太史公的“無韻之離騷”了(魯迅語)。什麽時候開始讀,記不得了,大概在初中一年級,“文革”開始之前。因為“文革”爆發,先父即被“揪出”遊鬥隔離審查,上海社科院和華東師大的造反派輪番抄家,信件手稿通通抄走,書櫃全部貼上封條,而那本《史記》選讀是沒有被沒收或封存的。我上山下鄉去雲南的前一日,獲準見父親一麵。紅衛兵將他押回家來,在主席像下開批判會,要我同他劃清界線。我未吭聲。臨走,父親說了幾句廣闊天地好好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話。但當他聽說我行囊裏除了紅寶書、赤腳醫生手冊之外,還有魯迅、《史記》和英語詞典,即麵露欣慰之色。後來知道,他在“牛棚”裏常默誦《報任安書》激勵自己:“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我對太史公的偏愛就更深了,尤其欽佩他忍辱負重,發憤“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那種“倜儻非常”的人格。但那本選讀,卻早已不知被誰借走或遺失了。1998年返北大講學,沈昌文先生陪同至國林風書店瀏覽,見新複刊的《中華活頁文選》中有《報任安書》並《太史公自序》一輯,頓時往事一一來到眼前。回到上海,立即係圍裙撣灰理書,從書架上取了一套父親用過的上海文瑞樓版《百五十家評注史記》帶來美國。從此又得以隨時受教於太史公了。  

《共產黨宣言》  
我在雲南鄉下自學英語和法語,每月將作業(翻譯和作文)寄到杭州,請我的姨夫王承緒先生批改。姨夫曾留學英國八年,精通數門外語。他雖然戴著“反動學術權威”等好幾頂“帽子”,但抄家批鬥之餘,尚能“改造使用”,做一點翻譯工作,故可以當我的啟蒙老師。我那時用的英法文詞典和讀的原著,都是他贈送的。我一頭鑽進外語裏去,中文就受了影響,信也寫成“洋腔洋調”的了(母親語)。父親在囹圄中得知,建議我對照中譯本,學習(恩格斯親自校對的)英文《共產黨宣言》。一對照,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語病,同時也十分佩服馬列編譯局的專家們。不過《共產黨宣言》還給我一個重要啟示,就是形象化的理論語言的感染力。或者說,理論作為信仰,其真正的成功和詩歌小說是一樣的,也在於打動讀者的情感、良知,進而支配他的想象力。“文革”後期,父親的戰友、同學和師長陸續“恢複工作”,我去各地拜訪他們。在他們身上,我常能感受到馬克思主義的信仰的力量,從而理解了他們:學生時代為什麽奔赴延安、投身革命;為什麽屢遭迫害,甚至家破人亡,仍然無悔;仍然願意如果重頭再來,還是走這條荊棘叢生的道路,一定還犯同樣的“錯誤”。  

《聖經》  
我初學外語時,文學興趣在18世紀-19世紀小說、法國象征派及英美現代詩。但稍稍深入,即看到《聖經》對西洋文藝的巨大影響,遂開始研讀《聖經》,並對古典語言(拉丁語、希臘語、希伯來語)產生了濃厚的學習興趣。考進北大西語係讀研究生後,專業定在中古文學;中世紀文獻多與基督教有關,故《聖經》是必修的科目。從此各種版本的《聖經》高踞案頭,幾乎天天翻閱。中文《聖經》最早也是在父親的書架上翻見的,出國後收集了幾種,但從未仔細讀過。直到入耶魯法學院,有朋友在神學院學習,拿中文《聖經》來找我討論,才發現內中舛錯不少,包括誤譯漏譯和語言風格上的問題。耶魯的神學院和哈佛不同,是培養牧師的。中譯本的理解使用,對於那位朋友便是很實際的問題。後來在香港工作期間,也有道內友人提出這個問題。《聖經》的原文是非常樸素、聖潔、雄健而熱烈的,到了中譯本裏,卻成了半文不白、詰屈聱牙的“洋涇浜中文”。這和《聖經》譯本在西方各國的崇高的文學地位恰成對比。因此萌發了重新譯注《聖經》的計劃。《聖經》是人類有史以來流傳最廣讀者最多的一部書,也是支配我們這個世界的強勢文明的源頭經典之一。我以為,讀者從求知的立場出發,讀一讀應該大有益處。  

《神曲》  
有一陣子,我熱衷於譯詩,各種語言各個時期的詩,隻要喜歡的都試一試。先父曾請上海外國語學院方重先生批閱。方先生是翻譯大家,功力極深,往往改一兩個字,一行詩就生動了。我對他翻譯的陶淵明和“英詩之父”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和《特羅勒斯與克麗西德》尤感興趣。後來我的北大碩士論文和哈佛博士論文寫的都是喬叟。喬叟早年到過意大利,深受但丁、薄迦丘、彼特拉克的影響;所以到哈佛不久,但丁和意大利語便排進了學習日程。過完大考,遊曆歐洲,特意追尋喬叟的足跡,訪問了但丁故鄉佛羅倫薩。但丁之吸引我,不僅因為他是“天堂大門為之打開兩次”的偉大詩人(《神曲•天堂篇》15:30),還因為他的藝術風格與中國人的情趣氣質和文學傳統相距甚遠,例如個人化的喻指象征、寓崇高於簡樸的敘述以及對語詞的複義/複調效果的追求。故而百讀不厭。據報道,北大西語係田德望先生譯注的《神曲》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田先生早年留學佛羅倫薩研習但丁,晚年不顧癌症纏身,傾十七年心血鑄成此偉業。功德無量,實在是知識界一大福音。  美國商學宗師奧地利人杜拉克(Peter Drucker)博士今年94歲。神態舉止看似八十,開會聽他作主題報告,敏銳通達恍若盛年,方悟得“人生四十才開始”這句話什麽意思。會上有人問他可有長壽秘訣,他頓了頓,道:讀書。我每五年把莎士比亞全集從頭至尾重讀一遍。會場上鴉雀無聲,接著就一片讚歎。  

我希望每三年,將《神曲》重讀一遍。  

二○○三年四月於鐵盆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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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雲林 回複 悄悄話 你想好了每3年讀什麽,每5年讀什麽嗎?我從來都是沒有計劃的人,突然間覺得這部書很好,就形影不離。跟熱戀一樣。每每過幾年再翻看那本曾經讓自己那麽瘋狂的書都找不到半點痕跡,自己就會很迷茫,曾經,真的那麽喜歡過這本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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