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五植樹:栽一棵“香格裏拉”樹
原文載於:“我眼中的香格裏拉“ 作者趙鑫珊蜂鳥注:省視自我:不懂藏語的話,是很難理解藏族同胞中閃光的地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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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中的香格裏拉“ 作者趙鑫珊
當人類把天然林中的第一株大樹砍倒在地,文明便宣告開始了;當最後一株被砍倒在地,文明即宣告結束。
過去,我也見過山,但從沒見過像香格裏拉這樣長年積雪、海拔6 000米以上的世界級山峰。
過去,我也見過峽穀,但從沒有見過像香格裏拉這樣被切割成2 600米深的世界級大峽穀。同它的壯觀、險峻相比,美國科羅拉多大峽穀(切割深度僅2 143米)畢竟是小巫見大巫。
其實,迪慶高原本就是青藏高原的一個組成部分。香格裏拉的雄偉山脈,是著名橫斷山脈的中段或腹地。境內海拔在4 000米以上的山峰就有百餘座。當我乘坐越野吉普深入高原腹地,來到一個非常險要的埡〔埡(yā)〕兩山之間可以通行的狹窄地方。口的時候,車內儀器顯示了海拔高度:4 300米、氣溫僅12 °C(我知道上海是38 °C以上)。我們下車休息,活動一下四肢。幸好,我沒有高山反應。在我們麵前是一座高聳入雲的雪山,估計有5 000米以上。周遭是一片原始的寧靜、莊嚴和肅穆。同這種氛圍相比,世界上一切大教堂、大寺廟所營造出來的氛圍都是小肅穆、小莊嚴和小寧靜。攝製組的民族文化顧問嘎吐薩(摩梭人)對我說:“麵對這樣的雪山,你不信仰一點什麽,那是不可能的!”我點了頭,深表同意。
這時候,攝製組的另一位民族問題顧問胡忠文(普米族)口中念念有詞,正用手拾起一塊石頭往一個金字塔形狀的小石堆放上去。我知道,這是藏民的風俗和宗教信仰。這小石堆叫“瑪尼堆”。當人們過埡口,翻過一座大山進入另一座大山的時候,要放一塊小石頭到堆上,以表示敬山神,保佑自己平安。
在藏民心目中,萬物都有神靈。山有神,河有神,大樹也有神。人們為了蓋屋,需要砍倒一棵樹,必先跪在地上祈禱,向神陳述不得不砍伐的原因或理由,請求樹神原諒自己的過失(聽到這個細節,我非常感動。我認為這是藏傳佛教的精華)。
其實,世界各大宗教的起源都是針對人性中的惡那部分而來的。人的欲望分兩類:第一,為了生存,需要向大自然索取一些生活必需品;第二,超過必需品的其他東西,都是奢侈,侈糜。──把人的欲望分成這兩類,並適度地規定這兩者的界限,既發展經濟又保護生態環境,是進入21世紀香格裏拉要把握、堅持的最高文明哲學準則。我正是為了探求這一準則才來到迪慶藏族自治州的。
香格裏拉人敬畏自然神的傳統令我叫絕。比如禁止把衣服隨便掛在樹枝上即其一例。在飲山泉或在小溪旁邊飲水時,務必要用雙手把水捧起來喝,以表示對水的一種感恩。在飲酒之前,先要用右手中指蘸一下,然後把酒滴彈向蒼天,表示敬天;再蘸一下,然後把酒滴彈向地,表示敬地;再蘸,彈向身後的山(香格裏拉前後左右都是山),表示敬山神;最後蘸一下,用中指點在自己的前額,按我的理解,這是向自己、向自己的生命負責。
我讚賞這一風俗。我決心把這種酒文明帶回上海。今後,在我飲酒的時候也要像香格裏拉人用右手中指分別蘸酒四次,為的是提醒自己,提醒人在大自然中的真正地位。
人不是大自然(山川動植物)的主宰,他僅僅是其中一個環節。人隻有敬畏大自然的生態平衡,敬畏大自然規律,敬畏大山、大河、大樹和野生動植物,人才能繼續在這個地球上生存下去。我認為這才是香格裏拉的最高精神,也是我堅持的地球文明哲學。
在瀾滄江畔茨中村大峽穀,我們在藏民家住了十天。那裏真是名副其實的“開門見山”。居民把前後兩座普通的山也稱之為神山:東山叫“納魯卡”,西山叫“阿圖伯蒂”。每年過年,藏民身著盛裝,載歌載舞,舉行宗教儀式,表示對山神的無限敬畏。
對登山隊,當地居民十分反感。他們不允許有人把他們世世代代崇拜的山峰踩在腳下。20世紀以來,先後有英國、美國、日本和中日聯合等四支登山隊試圖征服卡格博峰(6 740米),結果均以失敗告終。1991年,17名中日登山隊員遇難,被列為當年全國十大體育新聞之一。
有人悄悄告訴我,在一登山隊第三次向主峰衝擊的前一天,上百名藏民在山前舉行祈禱儀式。登山隊以為是在為自己祝福,祝登山成功,其實是在暗地裏詛咒登山隊的行為,因為他們褻瀆了山神。
藏民的禱詞大意如下:神啊,我們祖祖輩輩信奉您,您現在該顯靈了!因為有人想把您踩在腳下……
聽到這一絕密,我不禁拍手叫好。我堅決站在香格裏拉人的一邊,反對現代人藐視大自然,處處以主人的傲慢態度去征服大自然。
以藏民為主體的香格裏拉人對迪慶森林局多年來的所作所為也視為大逆不道。據當地藏人告訴我,自1964年國家從東北調來六個伐木隊,開始大規模商品材生產以來,斧頭、鋸子所到之處,原始森林大片倒地,野生動物越來越少,日益引起香格裏拉人的不滿。他們常以伐木隊為敵,暗地裏破壞伐木隊的設施和生產工具,甚至掀翻他們的運輸車。
聽到這些自發保護原始森林的舉動,我深表讚同。因為8月上旬,正是長江中下遊洪水肆虐的日子。長江上遊所有林業局(當然包括迪慶一個國營森工局、四個州縣木材公司和七個木材加工廠在內。目前香格裏拉森工係統職工有2 000多人)的顯赫成績都同今年這次大洪水有因果關係。
因為大方向、路線一錯,幹勁越大,罪過也越大。每年采伐量越大,裸露山體麵積越大,輸入長江的泥沙量也越大。長江一旦成了第二條黃河,那便是整個中華民族的大悲劇。
我們在瀾滄江畔住了多日。那洶湧的江水呈土紅色,使我吃驚,因為泥沙量太大。金沙江流經迪慶州,至四川宜賓這一段,稱之為長江上遊。據估計每年流入金沙江的泥沙在6.4億噸。這些泥沙淤積在下遊河床、湖泊,引發出洪水便是必然惡果。看來,香格裏拉決不是也不可能是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因為我們隻有一條長江,她的天然林和山地植被的命運決定長江中下遊幾億人的安居樂業。香格裏拉的要害不在她的工農業總產值增長了多少倍,而在天然林保護、造林綠化和森林防火等方麵的工作做得出類拔萃。希爾頓①〔希爾頓〕英國作家。著有《失去的地平線》一書,描述了香格裏拉安寧祥和的社會。在他的小說裏沒有也不可能指出這一點。因為“生態環境”這種意識隻是最近30多年才形成的。藏民對大樹的敬畏盡管是出自藏傳佛教的哲學教義,但它同生態環境保護準則卻是一致的。的確,佛教哲學有不少環保思想,我以為這是香格裏拉可以為當代地球文明作出積極貢獻的地方。
這才是我眼中的香格裏拉。什麽都要定位。個人的一生、一個城市、一個地區和一個國家,都有個定位問題。50年代我們試圖把北京建成一個重工業基地便犯了定位的錯誤。
香格裏拉定位決不是大力發展采礦、木材采運與加工和紙漿製造等現代工業,而是在整個自治州建立一個具有世界水準的國家公園。也隻有這樣,長江上遊金沙江段的天然林和植被才能得救,保護下來。──這一設想,是我考察香格裏拉之後的一個重要結論。
後來,在同有關人士神聊的過程中,我得知就在今年6月27日至7月1日美國大自然保護協會在考察了迪慶州的自然風光之後,有意同我們國家合作,打算在迪慶高原共同建立一個世界級的國家公園。這一計劃無疑是香格裏拉的最佳定位,它使我也鬆了口氣:這是為長江不會成為第二條黃河的積德積善、造福子孫後代的綠色工程。因為宜昌以上的長江上遊(包括香格裏拉境內的金沙江)森林植被才是維護生態平衡的主體。
迪慶香格裏拉國家公園的建立如果得以實現,2 000多名伐木和木材加工工人統統轉為護林、造林工人,那才是中華民族的一大福音。也隻有這樣,香格裏拉的動植物多樣性才能持續保持下去。要知道,這裏曆來有“高山動植物王國”和“藥材寶庫”的美稱。
首先要做到的,是不再砍一株天然林。要把每棵天然大樹之神請出來,並深入人心。其實樹神已經顯靈。對長江中下遊地區的懲罰便是。再有,據我沿途粗略觀察,香格裏拉境內公路一遇上雨天即有大小塌方、泥石流發生,也不妨看成是樹神在顯靈。因為山地森林、植被遭破壞,雨水從裸露山體衝刷下來便挾帶著大量泥沙。據我所在茨中村60歲以上老人說,50年前,瀾滄江兩岸的高山都有天然林覆蓋。由於多方麵原因(如人口增加),天然林被砍伐殆盡,山坡上種上了玉米,結果時有泥石流衝毀村寨的危險。這還不是樹神在顯靈?我知道這種說法是原始迷信,但這是好迷信,它能抑製住人的無法無天。
大自然懲罰人類,報複人類,同“樹神顯靈”是同一事物的兩種說法。盡管這後一種說法帶著一點宗教色彩,但更生動、具體,能為廣大人們接受,並變成行動。
在藏語中,“香格裏拉”原是“心中的日月”這個意思。這個叫法很好,既有自然神的宗教色彩,又有詩意和浪漫情調,而且它淵源於迪慶藏語的方言“香巴拉”(Shambala)這個古老詞匯,意即人神相通、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境界。
我想,如果長江上遊地區能保持“香格裏拉”的原義和哲學精神,那末,這次洪水就不會發生。
我忘不了茨中村的大峽穀。那夜半的月,總是叫我想起希爾頓在小說中多次描寫到、並為之激動的“藍色月亮峽穀”。
在我眼裏,香格裏拉既是一個有形的地理概念(她應是雲南省西北角整個迪慶高原),又是指一片人與人、人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安寧土地、理想境界。
願中華大地,願21世紀整個地球,都成為“香格裏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