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印象散記
2023年秋天,我回中國看望母親時來回都在台北轉機,因為是一個人的行程所以多了很多自由,當然也多了很多擔心:我已經二十年沒有自己單獨行動過了,別說孩子們擔心,我自己都有點不習慣。不過回去卻是必須且迫在眉睫的一件事,現在想來那次單獨行動,除去了卻了一樁心事,台北算是最美的收獲了。
我記得飛機經過十五個小時抵達台北的時候是早晨五點多鍾,填寫入關表的時候我還想的是隻是進去取行李……誰知那位和藹的女士看著我的電子機票說,“你下一班飛機是在鬆山機場。”
WHAT?當時立即驚出一身汗,腦海中驀地響了個驚雷就是那樣。
再瞪大眼睛看機票——為什麽我從來也沒有看到SONGSHAN這幾個字呢?看來我隻是對方塊字異常敏感,除此隻要是字母,哪怕是以拚音的形式出現我也會心不在焉地看錯。其實全因為我孤陋寡聞,隻知道台北有桃園機場,不知道台北還有個鬆山機場,(為什麽我看過的那些小說或者文章裏提到的都隻有桃園機場?),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害處,我是知道了。~
真該好好感謝那位女士,她對我的一臉土相和傻相竟然沒有半點瞧不起,始終如一的和藹可親地解答了我的幾個問題,自然是問她鬆山機場有多遠,怎麽過去方便,打車可以用信用卡嗎……
幸好那天入關的人少,想著時間很充裕,我磨磨蹭蹭地排在最後一位。
即使考慮到各種意外情況預先留出了將近十個小時的非常充裕的停留時間,(這裏可以看出多年沒有單獨行動的我多沒有自信又多渴望萬無一失了),我還是馬不停蹄地取出行李,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樣以為就在這個機場裏轉機那樣悠哉遊哉了,我需要立即趕到鬆山機場去,不立即的話萬一發生點什麽把我滯留在桃園機場或者趕去鬆山機場的半路上怎麽辦?腦子裏太多劇情的我也深感痛苦,這世界意外太多太讓人沒有安全感了。
我幾乎是逃出了桃園機場,事先打聽好的機場大巴肯定是不敢坐了,找來找去等來等去要浪費多少時間,直奔計程車位置,我倒是沒有忘記那位海關女士的話,上車之前先連問兩遍司機師傅可不可以刷加拿大的信用卡,(其實自從知道我需要到鬆山機場轉機的時候我心裏就淚流成河了,因為我的萬無一失的行程安排裏根本沒有打算出桃園機場,自然就沒有準備任何台幣,機場裏是可以刷信用卡的,這一點我倒是做功課弄清楚了),司機師傅一再點頭,我才放心了。
跟孩子們這麽多一年一直是一起打計程車,我已經習慣了帥氣十足地打開前門一屁股坐到司機旁邊去,這一次連孩子們都一再提醒我:媽媽,你自己坐計程車的時候千萬不要坐到前麵……不過回國期間我還是習慣性地犯過幾次錯,結果一路真是提心吊膽……很像有一次我坐在一位穆斯林司機師傅邊上,他說起他們的教義是不允許女人露出胳膊更不可能露出大腿,他們認為這是女人輕浮的表現,而我那天正是短衣短褲胳膊大腿一齊露著,那是盛夏天,車裏開著冷氣,我卻一陣一陣出汗,偏偏那次是我們坐過的最遠的一次路途,兩個多小時。那一路的如坐針氈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刺得慌……這是題外話了。
其實坐到司機旁邊的好處是,大家聊天非常方便,而我是非常喜歡跟司機師傅說話的人。我一直認為司機師傅是一個城市的展示窗口,通過司機師傅可以看到一個城市約略的大致風貌,道行深的司機師傅就像一本行走的城市百科全書,內容龐雜無所不包。所以無論走到哪裏,隻要不影響司機師傅開車,我都會抓住時機跟對方聊天,往往所得頗豐。
台北師傅自然是不能被我放過了,我對台北有那麽多的好奇,隻是我坐在後車座上,一路上要勞煩他大聲地跟我說話,還怕我聽不清時不時扭著頭,讓我既覺得他體貼又覺得自責,擔心影響他安全開車……但是我很幸運,遇到的司機師傅多半都很愛講話,台北這位師傅也是如此,即使我有時候為了他的行車安全主動閉嘴保持沉默,但是他卻會主動跟我打開話題——他知道我是從加拿大繞遠路初次來到台灣的,知道我是大陸人,知道我年紀比他小兩歲,拋夫棄子一個人時隔五年跑回來看望母親(當然要告訴他母親房子燒了我是專程回來給母親修整房子的,這句話一出口,他的態度對我立即親切了不少),他也肯定知道我不是壞人甚至有點文化……僅僅這些就足夠他滔滔不絕跟我講了一路。
出了機場的第一印象是清新,綠意很快撲麵而來,這是我第一次踏足台北,但不知為什麽給我的感覺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可能是我們之間語言沒有任何障礙,情感理解沒有障礙,我們還長著一模一樣的麵孔……這種親切感是除中國之外都無法給我的感覺,但是在台北我找到了這種親切的感覺。語言和麵孔,還有身邊環繞的建築風格甚至城市麵貌園林布局透出的文化底蘊,都會讓我的身心感受到親密還是疏離,而發出對這個城市或者國家是接受還是拒絕的信號。
司機師傅一路給我介紹,這裏是新市區,為了緩解台北市中心的住房和人口壓力而建築的新城,這裏的房價要比台北市中心便宜一半還多……這些是日據時期修建的(時間久了不記得說到啥了),於是引出關於日本的話題。他告訴我,台灣的鐵路和學校很多都是日據時期修建和開辦的,日本投降後他們離開了台灣,但是他們修建的鐵路和開辦的學校卻留下來了。這就是為什麽台灣人對日本人並不反感,因為日本人對台灣並沒有做什麽壞事,而是帶來了福利,火車一響黃金萬兩,而教育是百年大計,日本人給台灣人建立學校讓他們接受教育,這是造福台灣人的好事,台灣人感謝還來不及,為什麽要恨日本人?
對這一點,我的一位朋友給予證明,她是在台灣長大,中學被送到國外讀書,但是她自己賺了錢之後第一個想去的國家就是日本,據這位朋友說,日本人對台灣人非常友善,台灣人在日本是受到親切接待的。所以她即使後來去了很多北美歐洲國家,但是最喜歡的還是日本,她迄今為止去旅遊次數最多的一個國家也是日本。
我曾經自問過,如果語言相通的話,日本人是不是也會給我親切的感覺?不知道。我還沒有去過日本。不過二十年前我有過一位日裔的語言課老師,女性,老實說,她給我的感受不太好,我曾經為了2008年中國能否成功舉辦奧運會用磕磕巴巴的英文跟她發生過爭執,她那時(2003年)明顯得瞧不起中國,認為北京是沒有能力辦好奧運會的。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中國其實有能力做成想做的事。不知道這麽多年過去了,她是否已經改變了對中國的看法。
說遠了,說回那位司機師傅。他五十出頭,像我印象裏的台灣人,相貌平和文質彬彬,說話也語氣情緒平穩謙和,讓人放心。他對日本的好感是顯而易見的,而他解釋了之後我也覺得可以理解,他出生在台灣自然接受的是台灣的曆史,而台灣的曆史上沒有日本人的血腥記錄,卻隻有日本人對台灣人做的開化啟蒙的好事,他為什麽要不喜歡日本人甚至要恨日本人呢?
我想,對同一個國家的不同的情感反應,應當就是我們各自身受的曆史影響在發生作用吧。
不記得怎麽說起來了,司機師傅說他現在生活也不容易,他有兩個妻子,跟前妻離婚了但是他還要出撫養費,他們沒有小孩。第二位妻子年輕,他們的小孩剛7歲。對他的年紀來說,孩子的確有點來得晚了。不過孩子任何時候來都比沒來好。他說台灣這幾年經濟不太好,從上學的小孩子數量少了很多可以看出來,大家都不愛生孩子了。這一點倒是跟大陸很相像。
說到台灣經濟這兩年不太好(其實這兩年世界上哪裏的經濟又好呢?),又說到中國大陸對外商投資政策的改變,這種改變極大地影響台商到大陸投資的熱情和積極性,很多台商紛紛撤資或者轉移投資了。我問他轉移到哪裏去了?他說多半是轉到東南亞國家去了,越南老撾緬甸……那裏歡迎台商,並且給予優惠政策。不像大陸,台商在那裏雖然能夠賺到錢,但是錢卻因為大陸的新政策而轉移不出來。我們的家在大陸之外啊,要養家啊,怎麽可能不把錢轉出來而隻能在大陸消費?司機師傅的一個親哥哥就曾經在大陸辦過企業或經商之類,現在已經轉移走了。
然後又說到台灣的政治。司機師傅說了很多,說政治觀點,說選舉投票。我問他他會去投票嗎?他說會啊。“台灣是我們每個人的啊,我們關心台灣的發展啊!”這一句就讓我肅然起敬,台灣人覺悟這麽高。繼續問下去才知道,他的父親曾經擔任過裏長,大概職位跟街道辦科級幹部差不多,曾經挨家挨戶宣傳鼓勵大家去投票去關注台灣的政治發展。老實說這方麵我是完全空白,我對台灣的政治了解很少,隻能豎著耳朵聽。但是司機師傅真是熱心耐心地跟我講解,讓我很感動。不知道這種特別的友好是不是因為我是大陸人的緣故。
一路聊得興起,快到鬆山機場的時候,司機師傅甚至動員我跟著他的車繼續環遊市中心……我也想,可是看看計價器上跳動的數字就不敢了。從桃園機場到鬆山機場大約四五十公裏花費了1300多台幣,後來回程的時候我膽子大了選擇坐機場巴士,費用則隻有130台幣,十倍的價錢,跟我在上海倒換兩個機場的經曆一樣,計程車費用都是機場間直達大巴的十倍。
司機師傅跟我說鬆山機場是當初蔣介石為了方便接待外國政要專用的機場,我後來查了一下,鬆山機場是日治政府時期日本人修建的,機場規模不大,但是因為算在市中心所以四周有風景可看。
我有兩件行李,一件大箱子托運,一個小箱子可以攜帶上飛機,但是都不小,我不可能到處拖著箱子走。機場大廳裏有可以自己存放行李的密碼箱,可惜我沒有台幣不能購買。於是去人工服務台。倒是很便宜,不論大小一件行李記得是30台幣,可以存放3個小時。
見到了機場心裏就踏實,把兩個箱子存好我就一身輕了。於是輕輕鬆鬆走出機場,不過在十字路口還是茫然地站了一會兒,心裏著實掂量了一下:我是個路盲,我手機沒有開漫遊,沒有導航可用,也沒有想到事先下載地圖……但是想起一位朋友剛學會開車時說過的話,“我這麽聰明,開車左轉不行,但可以右轉啊,一直右轉一直右轉,就開到家了……”她是畫了一個圈,我也可以這樣效仿畫圈。
於是出了機場一直順著路右轉,邊走邊看。九月中旬的台北早晨氣候很好,不涼不熱,空氣濕潤,街道上開始飄著飯香,那種飯香是那麽熟悉,是隻有人口密集居住的城市才有的煙火味道,像北京舊城那些板樓間的飯菜味道,連那些居民樓的樣子也跟幾十年前北京的樓房很像,一點破舊不那麽入時中透出樸實溫暖厚重的人間世情。
走到一家早餐小店,看著畫的廣告圖片比較誘人,想點一個台北風味的早餐,可惜被告知不能用信用卡。。。事先我的那位台灣朋友還跟我說台灣應當都可以用信用卡的,結果並不是。一路打聽可以用信用卡的地方,直到相遇一家麥當勞,還是麥當勞親切,刷信用卡就可以吃飽,不然隻能走回機場才能吃到東西了。
那天因為是初到台北,而且心裏還惦記著下一班飛機,所以我沒敢走出去多遠就一路左拐著返回機場了。準備進入機場大廳的時候回身看到正對著機場大門的一條綠意盎然的大路,立刻被吸引住了。
看路牌叫敦化北路,那條路是我見過的城市中心最漂亮的一條馬路,又寬又綠又美,人行路跟主車道之間左右兩旁各有一個寬敞的隔離公園,公園裏時有座椅出現,高大的樹木遮天蔽日的感覺,走在路上完全不用擔心被太陽曬到。很多樹都仿佛有一百歲似的,身上四處垂下幾百根胡須般的枝條。我對這種極有特色的樹好奇極了,懷疑是榕樹但是不敢肯定。可惜路上行人不多,一個瘦瘦小小的老太太直搖頭,我懷疑她聽不懂我的普通話。後來遇見一個高中生樣子的女孩,問她,她說這叫榕樹。哇,榕樹這麽美這麽高還能長這麽壯觀,我讀過黃河浪的《故鄉的榕樹》,隻記得情感很美卻一點不記得樹也這麽美。後來我特地查了一下榕樹,榕樹長壽,可以輕輕鬆鬆活一百年,有神樹之稱。弄清楚了樹的名稱我這才戀戀不舍地返回機場,但是心裏記下了這條美麗的路和這些美麗的榕樹,想著回來的時候一定要好好地在這條路上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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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如期回到台北鬆山機場,買好了去桃園機場巴士的票,還是在人工台存了兩件行李,我就到敦化北路還願了……不過這次我的隨身背包裏多了一本厚厚的《戰爭與和平》的上卷,我在西單圖書大廈買的,行李箱裝不了了,我隨身背著準備在飛機上讀。所以這一次,《戰爭與和平》這本頗有意味的書陪著我遊逛台北。
一個人的旅遊就是隨性任性,我可以愛停下就停下,想走哪兒就走哪兒,就那樣走走停停直到把敦化北路走到頭。看看手表還有時間,於是就問一位正在打掃衛生的老先生,附近繁華的或者著名的景點是哪裏。老先生停下手裏的工作,側頭認真地想了想,對我說,那就是國父館了。我一下子來了興致,問國父館在哪裏。他說在忠孝東路。不遠,走路二十多分鍾吧。
我擅長走路,對於陌生的城市尤其喜歡用腳去一步步丈量它。車輪子滾過的不算,我以為隻有用自己的腳親自走過了那裏的土地,就算我一定程度上擁有過那個城市。但是我忘記了我那次每一步向前都是前所未有的探索,而且是我一個人,而且我還背著一本厚厚的《戰爭與和平》。
未知的路程總是顯得很遙遠,奔向國父館的那一路,因為我毫無頭緒而感覺很漫長。幸好雖然沒有手機導航,但是鼻子下麵有嘴,我可以問路。因為不確定我真的是一路問過去的,幸運的是所遇見的台北人都非常友好,即使我一口的標準普通話(顯而易見的外地人),卻沒有受到任何冷遇怠慢,有一位長相非常甜美的台北姑娘因為不確定甚至還親自用手機幫我搜索位置,溫柔耐心地給我指點,我覺得這種被禮待的溫暖感受甚至勝過了我在北京問路。
老實說台北人完全沒有國內一些大城市人的冷漠傲慢,相比而言,他們顯得非常誠懇樸實,那種禮貌待人的教養是骨子裏透出來的,你看著他們會由衷地想:這就是我的親人啊,這就是我的失散多年的姐妹兄弟,他們和我們一樣勤勞善良,一樣努力認真地生活,在我們之間其實沒有海峽,沒有距離,更不該有戰爭。
我現在不記得都看過哪些建築逛過哪個門店了,相片在手機裏懶得去翻,但是那種親切的印象卻是清晰深刻的,那裏的人樸實無華,那裏的商業欣欣向榮,那裏的生活井然有序,我們有什麽理由去改變它打亂它甚至破壞它?
不,請讓它如它所是吧!
就那一樣一路打聽著奔到了忠孝東路上的國父館,讓我震撼的是,堂堂國父館竟然沒有人把守沒有門票不需預約,大門敞開任何人都可以隨時進入參觀,沒有人盯著你查看不需要掃臉,而內在的東西同樣神聖莊嚴……你會深深地感受到一點,就是自由,還有一點就是做主人的感覺,被尊重。
國父館我是匆匆忙忙地走馬觀花了一下,因為時間不夠,我還需要趕回機場,機場大巴的時間不能錯過。往回走的時候才知道我走出去很遠,後來查看從鬆山機場到國父館走路要五十分鍾左右。敦化路上的路口都很寬,所以一個紅燈簡直能等七八十秒,對趕路的人來說真可以說是漫長的紅燈。
我是一路狂奔回到機場行李寄放處的,不過還是超出了將近十分鍾,本以為要多付一倍的價錢,沒想到那個年輕帥氣的工作人員很好脾氣地對我說了一句:“下次注意別再晚了。”竟然沒有多收費用,真是暖心極了,懷疑是我背的《戰爭與和平》給我帶來的好運氣。
坐在去桃園機場的大巴時,夕陽正西下,暮色漸漸升起,黃昏裏的台北在我的眼裏綠意暗下去,多了一點點愁容,然而還是溫和親切——這是我的台北,有我的先人和族人在這裏埋葬的台北,希望它一直平靜安好下去,而我還會再來。
握個手 :)。
哇,好久好久不見了。:)握個手,我也想過退休去台灣。:)希望兩岸領導層有智慧和平解決政治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