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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荒唐的婚訊(小說)
這不是平常的一天,這一天是我父親的冥辰,即使我父親去世二十幾年,每年這一天我還是會身不由己地陷入悲傷。這種情況下,你就可以理解我乍然接到我母親的電話,說她要結婚的消息時我有多麽震驚了。
“我要結婚了!我也不知道會是哪一天!不過我就要結婚了,或許幾個月,或許明天,或許今天晚上他就會來找我,跟我結婚!想不到我八十歲了還能交上桃花運,哈哈……”
我母親的話說得語無倫次毫無條理,但語氣輕快,充滿著幸福的味道。我的頭皮先是一陣發麻,以為是母親出現了幻覺,再聽下去,她好像一切正常,除了這個消息本身不正常。
那天母親完全沒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在夜裏十二點該有的萎靡不振,她的聲音裏都是興奮,滔滔不絕地跟我說那個人,說他的種種好處,甚至說到他是守護她的神,說她前生應當就遇見過他,總之不知道是什麽緣分,這輩子他一直在等她尋找她,他都還沒有結婚……那種三生三世十裏桃花的仙界愛情故事此時從我的老母親嘴裏說出來,莫名的滑稽和怪異。
我抱著電話的手臂快麻木了,大腦早已經停止轉動,隻有一個念頭在我木脹脹的腦袋裏盤桓不去:要麽是我瘋了,要麽是我母親瘋了!
你一定會判定是我瘋了,自己的母親要結婚聽起來應當是件好事才對,我這種阻攔的態度你會很容易把我想成那種自私自利的子女,為了財產等等原因寧願讓自己的父母孤老,也不讓他們尋找適合的伴侶。事實不是這樣的,你聽我細細說來,說完了我猜你肯定也會認為這是一個荒唐的婚訊。
我用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簡單說,我母親在手機微信上遇到了一個自稱師傅的整天發布雞湯文視頻的男人,這個男人有一張沒有皺紋的臉孔,五六十歲的聲音,發布的內容則是乍看仿佛有一百歲的智慧,細細品讀又會覺得那不過是不知從哪裏抄襲來的一堆假大空的話(當然這是我的看法,我母親對他的那些視頻是截然不同的評價),翻來覆去顛來倒去地說來說去,一句話可以拆分出一萬句廢話來,一萬句廢話又足夠他製造出幾百個無用的視頻來,總之在我眼裏完全沒有價值,但是在我母親眼裏,他就是文曲星下凡,兼她的護佑星在世……師傅麽,不就是各個角度都比徒弟高明,卻又會毫不吝惜地保護自己徒弟的嘛!
你可以一眼就判斷出,我母親被他的那些低劣的言辭徹底洗腦了,成為了他的時下流行的那種死忠粉,對他的話言聽計從無一不點頭稱是,他的話對我母親來說就是聖旨,也可以說是天條。假如你看過電影《周處除三害》裏的那個師傅和他的信徒,你就會理解我在說什麽了。
既稱為師傅必有其不可捉摸的高明之處,他的高明在於他的字字句句都說在了我母親的心坎上,比如,“你是世間少有的好女人啦,你是獨一無二的美好存在啦,你是善良和智慧的神秘合體啦,你是我遍尋紅塵而不得的人間絕美啦……”哪個女人不喜歡這種甜言蜜語,哪個女人能拒絕得了這種恭維?
所以你大概也能理解我母親為什麽完全找不著北了。我母親年青時生活在嚴肅到嚴苛的時代,拒絕一切花言巧語的欺哄和誘騙,其後漫長一生都生活在正派端莊的環境裏,沒有情情愛愛苟且存在的空間。即使我父親是個浪漫的藝術家,但我母親一直秉持的修女般的正派貞潔把我父親的浪漫輕易就殺死了,我父親在家中連個輕浮的玩笑都不能對我母親開,我母親認為那樣有損她的尊嚴。
就是這樣一個我母親,在她八十二歲的時候,忽然決定要接受這個以前會被我母親形容為臉皮比城牆厚的男人通過視頻向她發出的種種赤裸裸的示愛:“我怎麽能拒絕他呢?我又不是鐵石心腸。就是鐵石心腸麵對著他的真心實意也該軟下來了!”我母親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在視頻上的那些話都是真心實意,而且是隻對我母親一個人告白。
我母親發過來的截圖上那個男人看著隻有五十歲不到,跟我母親相差了不止三十歲,即使如此,別拿這當理由跟我母親說這樁婚姻不可能,是天方夜譚——我母親覺得她是可以製造任何神話的天上人,而這自然是她的那位世外高人的師傅說的,他說我母親本是天上的仙子,是落入凡間的精靈……我母親對他的這番話深信不疑,並且由此判斷他也一定是從天上下來的神仙附體,不然他怎麽知道我母親是從天上下來的仙子呢?
我啼笑皆非地聽著我母親漏洞百出的話,不知道該怎麽讓我母親從她的完全閉合的邏輯循環裏走出來。我判定我母親已經走入思維的死胡同裏了,她在那裏發現了一份天造地設的良緣。
果不其然。我把這個問題從心裏揪出來擺放在桌麵上問我母親,我母親甜蜜一笑,“年齡不是問題。他要是就是認定我了要跟我結婚,他不在意我的年齡,我有什麽好在意的呢。”
我猜到了這個地步,那個男人如果是二十八歲,並且跟我母親說一句,“我是上天派來愛你保護你的,我要跟你結婚……”我母親一準兒會心甘情願並滿懷歡喜地做他的新娘。
“不是已經有了二十八對八十二的愛情先例了麽?要說十九對九十一的愛情也不是沒有存在過……男人可以,為什麽女人不可以?”這是我暗自揣測的我母親的內心答辯。
“他了解我太深刻太全麵了!從來也沒有一個人這樣看透我!八十多年了這是頭一個!你是我女兒你能看懂我嗎?你看懂我的部分連連他看到的百分之十都沒有。你爸爸也不能看懂我,跟他比差遠了!這樣懂我的人,我怎麽可能拒絕他……”
我母親的話裏有斬釘截鐵的冰冷,我竟不能再向前靠近她一步了。她的四周都是那個男人,他的名字好像叫亦柏,我母親說要是結婚的話我不用叫他爸爸,叫他貴人就好了。(我母親竟然連我怎麽稱呼他都想好了……)。那個叫亦柏的男人不知何時用他的喋喋不休重複了千百遍的讚美詩般的歌頌詞語把我母親的靈魂團團包圍住了。我再說任何否定的話都是誹謗他,是不了解我母親,是阻撓我母親的幸福……我隻能住嘴了。
然而我母親是我的母親,我不可能置她於不顧在我意識到這是一個荒唐的騙局的情況下。但是我發現我又實在無計可施——這個男人擒獲的是我母親的靈魂。
那天我母親跟我打完電話告知我她隨時有可能結婚之後,我豎起了最靈敏的警犬的鼻子,一口氣翻遍了我母親發給我的那個男人的所有視頻,看到最後幾乎要吐了,這種肉麻到腳趾甲的集世間所有美好的讚美聽一遍還可以忍受,聽幾百遍……我的天,真會讓你得了厭食症!
真奇怪我母親怎麽能夠忍受得了,隻能說是愛情的力量了。我母親認定了那些是愛的告白,而且是隻針對她一個人的。可是我明明看到了他的視頻下有無數個老太太的留言(隻能是老太太,年輕姑娘對他的臉應當沒有興趣),清一色的表達是:“我聽師傅的。”“師傅您真是我的大恩人。”“師傅是世上第一了解我的人。”“師傅說的句句是箴言。”“隨時跪迎師傅。”……
且不說這些老太太的話語都是帶著一眼可見的被洗腦的痕跡,毋庸置疑的是,我母親有一個龐大的情敵團,我母親應當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的江湖經驗太少。
我把這個發現馬不停蹄告訴我母親時,我母親隻是淡淡一笑,“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他這麽好這麽出色,當然會有很多老太太喜歡他。”我母親悠然淡定的語氣下顯露著一句沒有說出口的充滿驕傲的話:“即使有一萬個老太太喜歡他,我也是他唯一喜歡的那個萬裏挑一的老太太呀!”
我就隻能語結,沒法再繼續說下去了。
接下來我幾乎天天兩三個電話打給她,不能直接問她的婚訊,隻能旁敲側擊:他有沒有發什麽新的視頻?他有沒有新的告白?有。我母親立即會津津有味地給我講他又說了什麽,無非還是那些你是最美的女人,你是天下最偉大的母親,你是世界上光芒萬丈的存在……
就是這樣最最簡單毫無含金量的恭維話,把我母親收買得服服帖帖。我想我平時對母親的讚美還是太少了,我忽略了母親內心的需要。假如我平時就跟母親說這些甜言蜜語,母親就不會被這些洗腦的話控製了思想吧。但是,我的甜言蜜語能夠跟愛情的甜言蜜語比擬嗎?我終究是一個女兒,當這些話語來自一個並不反感甚至滿心傾慕的異性,它們能夠發生的作用是我的同樣話語的作用的千萬倍吧?
我能看出來的是,母親已經完全沒有分辨能力了。是常年的孤獨吞噬了我母親的分辨能力嗎?我隻知道,現在除了等待那個叫亦柏的男人有一天像天神一樣從天而降降落到她麵前來娶她,我母親再沒有別的期待了。她不再是一個八十幾歲的老婦人,而是變成了一個滿懷柔情的少女。我從來也沒有聽過我母親說話的聲音裏會有了婉轉和嬌媚,那是遲來的性別魅力,我母親一生都在極力擺脫這些妖冶的品性,但她現在卻會毫不羞恥地說,“我是女人啊,一輩子都需要愛啊,老了其實更需要愛呀!”聲音裏竟然有了一波三折的軟糯。
有一次母親忽然對我幽幽地說了一句,“你離我那麽遠,我身邊沒有人啊。他要來跟我度餘生,我怎麽可能拒絕呢?”僅僅這一句,瞬間瓦解了我內心積聚起來的嘲諷和看笑話似的輕浮。
我啞口無言地聽著,心裏毫無對策,並漸漸湧起一種濃重的悲哀。
我母親是缺愛的。人生在世誰又不缺愛呢?隻是母親現在忽然看透了很多事似的,敢於大聲說出自己的需要了,這是讓我目瞪口呆的改變。二十幾年前我提議找一個男人代替父親來愛她的時候,被她兜頭痛罵過一次,那之後我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現在是母親自己要求愛了,用母親的話說,我離她太遠了,我不可能時時刻刻陪伴她,而她需要有人愛她。
母親的覺醒會不會太遲?我忽然希望那個叫亦柏的男人,真的能夠發現我母親性格裏的迷人之處並且愛上她,哪怕隻是詞語上的愛也是對我母親心靈的滿足,她畢竟已經八十幾歲了……
這樣提心吊膽地過了半個月,有一天母親向我發來一張她的照片,她自己拍攝的自己的臉,那張臉上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莊嚴到近乎聖潔的神情,那是被愛情籠罩的臉,強大的愛情從她的眼睛裏放射出來,有了神聖的內涵和奇異的光彩,我母親的臉幾乎是熠熠發光的了。當然也或許這都是我的錯覺,或許是母親當時身處在那個彩燈的世界裏的緣故。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我母親不同了——我的母親真的在戀愛,即使是隻有一個人的戀愛!
現在輪到我每天惶惶的,我怕哪一天母親的結婚夢忽然破滅了,我怕她從夢中驚醒過來,怕她自己意識到當初她向我宣告的是一個多麽荒唐的婚訊,怕她意識到自己以為的愛情不過是自己陷入了詞語的深淵的單戀……
那時我該怎麽麵對我母親呢?確切地說,我擔心我的母親該如何麵對她自己內心那個忽然巨大的空洞呢?那是本來被一份激蕩的超越時空的愛情填滿的地方。
我越想越替母親悲傷,越替母親悲傷越感到一種恐懼——為什麽不可以渴望愛情呢,即使母親已經八十幾歲?可那個叫亦柏的男人,明明隻是向著千萬個老太太發出同樣的無聊的視頻罷了,說到底他隻是在賺錢而已,但是誰知道有多少跟我母親一樣孤獨的老太太就此陷入了對愛情和婚姻的渴望中了呢?是什麽讓那些老人僅僅看一些粗製濫造的視頻就陷入了想入非非的世界裏去了呢?
我有時候會憤恨那個亦柏,他簡直是個情感騙子,到處賣弄他的苦大仇深的臉、淺薄的智慧和誇誇其談的深情,真該去撕開他的畫皮!隻是一想到母親那張發光的臉,又不禁悲從中來。
“神啊!”我現在每天晚上睡覺前的祈禱是,“讓那個荒唐的婚訊成真吧!”
我是真的這樣祈禱的。
嗯,老了更需要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