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說)
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暑氣消了,秋涼還未起,散步的人們也已經回去了各自的家。空氣中氤氳著花草的芬芳氣息,河水在腳下緩緩流淌,月光層層疊疊地流淌在上麵,溫柔、靜謐,恰到好處的清涼,偶爾一隻打盹醒來的青蛙撲通一聲跳入水中……
這是一個美好的世界。假如此刻有多情的詩人站在這條河邊,一定會大聲吟誦讚美詩,比如“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他使我的靈魂蘇醒……”
此刻,她就站在河邊,記憶裏恍惚浮現出一幅與眼前情景相似的畫麵。那是多久以前,她和她的戀人相擁在夏末夜晚的河邊,空氣也是這般沁涼,月色也是這般溫情,他情不自禁在她耳邊用抑揚頓挫的好聽的男中音給她背誦這段《聖經》上的詩篇。他是個狂熱的有神論者,真摯而纏綿地熱戀著她。在他的影響下她也幾乎相信上帝的存在了——生活那麽美好,美到不可思議,除了上帝在發揮作用,還有什麽能夠解釋這一切的如此完美?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在此刻又想起這些往事。這些往事已經被擠壓進一個薄薄的空間裏去,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淡薄,薄成一個隱約的不甚真實的夢。她分不清哪一個是真實的,過去,還是現在?很多時候她甚至都不記得她是誰了,此刻居然想起他的名字,他——戀人的名字幾乎從她嘴裏脫口而出。那是一個潔淨的帶著儒雅清香氣息的名字,曾經很多個夜晚她在心中絕望地默念著他,一遍遍回想著當初他們在一起的甜美來麻醉自己,直到她的記憶被血淋淋的現實徹底刷新。現在她又想起他了,然而她的嘴卻不肯吐出那兩個字——她的嘴髒了。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下意識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又幹又澀,有著隱隱的不潔淨的味道。她不想回憶她的嘴唇,那被他讚美為世界上最美麗的嘴唇,被他像啜飲花瓣上的清露般小心翼翼親吻的嘴唇,如何被那個男人粗魯地蹂躪——豈止她的嘴唇,她的全身上下,他愛護眼睛般愛護著的她的每一寸肌膚,都被那個混蛋蹂躪過。
“混蛋!混蛋!混蛋!……”
她所受過的教育讓她不會罵人。然而一想起她遭遇過的淩辱那股怒奔的岩漿就要衝出她的胸腔——假如憤怒可以爆炸多好,像炸彈那樣爆炸,炸死那個淩辱她的人,那些同謀淩辱她的人。隻要能夠複仇,她不在乎同歸於盡。如果她手裏有刀,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這些混蛋剁成肉泥!一想到這些她就覺得自己快瘋了,甚至已經瘋了——她是個毫無用處的女人,憤怒不能變成炸彈,她從來也找不到一把刀——她對強大的罪惡毫無還手之力。
假如她此生有機會再遇見他,她的腦海再次閃出那張遙遠的曾經親愛的麵孔,不,當然不是為了愛情重遇,她心中早就沒有這種念頭了,何止沒有這種念頭,她曾經擁有過的一切美好的想象和憧憬都煙消雲散。生活早就湮滅了她頭腦中浪漫的想法,她活成完全的另外一個人了——全部的念頭隻有兩個字:“逃”和“死”,她怕有一天連這兩個字都從自己的頭腦裏消失。假如果真有相遇的機會,她隻想像上帝那樣高高在上又淡淡地告訴他一個真理:不,這個世界上沒有上帝,從來都沒有上帝。
並非她胡說,她親身試驗過。在那些日子裏,她幾乎無時無刻不祈求上帝的出現,祈求上帝垂憐她,救她脫離魔掌。她呼求上帝的名字那麽虔誠,那麽迫切,以致自己都被感動了。然而自始至終,連上帝的半個影子也沒有出現。有一天她醒來,忽然醒悟,她被騙了,被整個世界欺騙了——哪裏有什麽上帝,上帝無非是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用來操控別人的一個工具罷了!她看清楚了,在這個世界裏,有些人活得不如一隻牲口,連求死的機會都沒有,隻能生不如死。從此她什麽也不相信了——包括她從前在學校裏學習愛戴的那個號稱愛民如子的政府。政府?不如一個屁,還有股臭氣說明它存在。
她懷抱裏的嬰兒醒了,輕輕地蠕動著小身體,把她從思緒馳騁處拽回到現實中。就著月光,她看見女兒的小拳頭高高地舉起來,小嘴巴發出了嬰兒咿咿呀呀的訴說——她餓了。她每次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吃奶。她意識到自己想的太多,她該趁女兒熟睡的時候完成她的決定——那樣對女兒來說,痛苦會少一點。
女兒哼哼著還在扭動身體,她知道她要急了,她不能讓她哭出聲。於是她快速躲到身旁的大樹背後,坐下來,解開衣襟,把自己塞進那個嗷嗷待哺的小嘴裏,女兒立即就安靜了。
那熟識的貪婪的吸吮,那嬰兒的小手對她身體輕柔的撫摸,都給她莫名的安慰和滿足。這是她掉進魔窟之後唯一的安慰。女兒那麽嬌嫩、柔軟,香甜。她每次看見女兒的樣子就覺得自己要融化了,她覺得她可以為了女兒妥協,在魔鬼的世界裏堅持著活下去。然而魔鬼的世界哪能如她所願。那個混蛋撕毀當初她為他生下一個孩子就放過她的協議,他要她再給他生個兒子才行。她徹底絕望了,再也不想忍受任何屈辱。從那時起,她就下定死的決心。她逃不了,有了女兒更不可能逃。除了妥協就是死。她寧願選擇死。她要帶著她的女兒一起死。她不能把女兒單獨留在這個世界上。這個世界太醜陋了,這個世界不配擁有天使。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的母親從前總是誇她是個天使,說她是世界上最甜美的女孩,她的母親是那麽愛她。
“媽媽!”她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想到這將是她最後一次呼喚母親,她早就流幹眼淚的眼睛裏仍是泛出了晶瑩的淚光。她從她原來的世界消失之後,母親一定急死了。母親一定到處找她,瘋了一樣找她。她幾乎看見母親拉住一個個跟她年紀相仿身形相近的女孩的手查看她們是不是她的樣子,她一定問遍了每一個可以問的熟悉的或陌生的人,她一定頭發急白了,眼睛哭花了,一定滿臉都是滄桑的皺紋——她見過一張尋找丟失的女兒的母親的照片,那個母親麵目無光失魂落魄的模樣深深印進她的腦海裏,讓她既欲哭無淚又得著些許安慰——母親一定也滿世界這樣找她,隻不過找不到她罷了,世界這麽大,人這麽多。
也說不定母親早就已經死了,換作她,她一定會急死難過死傷心死。想到這裏她忽然覺得輕鬆——相比在這個地獄般的人間煎熬,死了挺好。母親真要是死了,她死了之後就能見到她了。這樣一想,她更安心了。
女兒的吮吸慢下來,她吃滿足了。她輕輕搖晃女兒,極輕極輕地哼著小曲,她希望女兒快點沉睡。她需要抓緊時間。
為這次死,她籌劃了很長時間,不能夠再失敗了。上一次她沒經驗沒能死成。當時正好趕上枯水季,她跳進去的那眼井水太淺了,淹不死人。他們把她抓回去,好一頓暴打。那個混蛋恐嚇她,若是再跑,就打斷她的雙腿。她知道他說得出做得到。曾經她瘋狂地用牙齒反抗他,他在警告她她不聽之後立即就找人來幫忙把她的牙齒一顆一顆地拔除了。一邊拔還一邊惡狠狠地罵,“你是我買來的!不給你好看你就不知道我是誰!我再叫你咬人!”他猙獰的樣子就是惡魔的樣子。
她第一眼看見他就覺得他是魔鬼。她從喝下一瓶礦泉水睡醒後就看見了他,看見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最初她總覺得這是自己做的一個噩夢。頭兩天她全身的青紫都是自己掐的,她想把自己從噩夢中掐醒。她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虛幻的夢的深淵裏——所有的都是噩夢,完全陌生的環境,完全不相幹的人,暴打,強暴,用鐵鏈拴住。最多的時候她的身上套了五個鎖頭,兩隻手,兩隻腳,加上脖子。若有五匹馬拉向不同的方向,她就可以被五馬分屍了。他怎麽不五馬分屍她!她情願被五馬分屍。
後來她才慢慢知道,原來她身邊有很多同樣做著噩夢的女子,要麽是一瓶水,要麽是一記悶棍,要麽是輕信……她們便從一個世界掉進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到處是混蛋的世界,從前做噩夢都做不到的魔窟。
她經常會聽到附近村子裏同命相連的姐妹有逃跑不成被抓回來打個半死的事。她們這些人中有人真的瘋了,有人裝瘋,沒瘋的在想著下一次怎麽逃跑…...她也聽說過河裏淹死人的事,也有不幸沒被淹死結果被抓回去打斷腿的事,不過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這條河在哪裏。她的一個稍微有點交情的朋友神秘兮兮地跟她說過,“聽說啊,那條河裏的女屍可以堆出一道堤壩。”那個女人說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那個女人脖頸上的鐵鏈勒出的傷痕那麽深,以至於她隻顧得緊盯著她的脖子和她灰漠漠的左臉頰上那道深深的刀疤,她想到了自己身上一定也是布滿同樣的傷痕,她完全忽略了女人話中的意味。
一段時間之後這個女人也死在了河裏。她才想起她曾經對她說過的話。沒有人知道她是被打死,還是自殺。反正也沒人在意,就像河裏淹死了一條無主的野狗一樣。她們這些買來的女人本來也無名無姓,說起來都是冠以男人的名字,誰誰家的。
女兒已經睡熟了。她站起來,輕輕活動了一下腿腳,女兒動也沒動,已經睡得很沉了。她低頭親了親女兒,抬起頭來,又忍不住低下頭去親。這柔軟的散發著甜奶香的小小的嬰兒,此刻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愛的人。一直以來她都很少親女兒,她怕自己的嘴會弄髒她,更怕親吻她柔嫩的肌膚會讓她變得軟弱——她要親手殺死自己的女兒,這麽可愛的女兒——她怕自己會退縮。
終於她狠了狠心,把嘴從女兒的小臉頰上移開。她重又仔細檢查了一下自製的嬰兒背巾的鬆緊和位置,確保女兒睡得舒服,更確保無論怎樣的情況下女兒都不會離開她——她們死了也一定要在一起,讓所有看見她們的人都知道,她們是心連心的母女。
接著她小心地騰出一隻手從褲兜裏摸索出一個網袋,向河岸下坡走了三五步,那裏有一堆石塊。這是她一個月前開始一點點往這裏搬運的石頭。她把網袋攤開,一塊一塊地往裏裝石塊,石塊大小剛好被網眼兜住。她的動作又謹慎又嫻熟,一會兒那一堆石塊就都移進了網袋裏。她用一隻手拎了拎,大約三五十斤。她把網袋斜背到一隻肩膀上,然後一隻手托住女兒向旁邊的橋上走。
走到橋中偏南的一側,她停下來。她早就探聽好,這裏水最深。她背著石頭,一手緊緊護著女兒,一隻手抓住橋的護欄,並沒有特別費力就翻過了橋欄。幸好她還年輕,還翻得過護欄。上一次翻護欄是什麽時候?大學裏的時候?
這些隻是一個閃念,她沒有放縱自己繼續想下去。她就要解脫了,翻過生不如死這道欄杆。站在狹窄的橋邊沿,她又掂了掂肩上背著的石頭,這些足夠讓她娘兩個多沉在水裏一段時間,足夠她們被河水緩慢地衝到下遊去。等被人發現時,她們一定已經死了。
沒有任何留戀,她甚至沒有再最後看一眼這個美好的夜晚,她心裏唯一想的是:這一次處心積慮的死,她們一定會死得萬無一失。想到這裏她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一個微笑,笑容還沒有完全展開,她便飛身向下一躍......
隨著沉悶的撲通一聲,河麵上的月光碎開一圈,幾個泡泡冒上來之後,不消幾個眨眼的功夫,水麵很快就合上,恢複了原來的平靜——仿佛剛剛隻是調皮的小孩兒往河裏投了一片碎瓦片。
夜晚還是先前的樣子,晚風升起來了,習習地吹著,月色撩人,沁人心脾的花香在風中流淌,蛙聲此起彼伏地呼應著,整個世界恬然而靜謐。她是那麽無聲無息,仿佛她剛剛不曾出現在這裏,她的痛苦也不曾攪動過半點這裏的空氣。這個世界從前是、現在是、將來仍是這麽美好,美好得讓人想發自內心地吟誦讚美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