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寫下一些塵事,留下一點影子。也許世界都忘記了,至少自己還記得自己。(原創所有,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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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棉襖

(2021-08-28 09:49:22) 下一個

幸福的棉襖

 

愛兒今天13歲了。

時間是怎麽流淌過去了的呢?那個小小的女嬰,胖乎乎的小手親昵地伸向我,緊閉著眼睛在睡夢中用柔軟的小嘴尋覓我,好像我是她整個的世界;或者她還是三四歲,留著童花頭,黑白分明的眼睛驚恐地望著一群因為她可愛而團團圍住她的大學生,使勁兒地往我懷裏鑽,仿佛我的懷抱可以把所有陌生人隔絕開;或者她八九歲的時候,那時候她還很瘦小,穿著我在前門大街給她買的旗袍,金黃色的,原白色的,拉著我的手往天橋上跑,嘴裏喊著,“媽媽看,車河!”愛兒知道我喜歡看俯瞰北京夜晚下湯湯泱泱的車河,她便也跟著愛了……

那麽多可愛的時辰裏的可愛的愛兒,緩慢又疾速地滑入我那敞開的記憶大門之中……

 

從愛兒小時候我看向現在的遙遙無期,到現在回望當初的瞬間感,其實此時的心境是可預見的。然而一切可預見的成真時,依舊是深深的不舍與感喟。在時間的流逝麵前,智慧毫無用處。

那些過去的我們都流逝到哪裏去了呢?而今天的我們又將流逝向何方……

愛兒總是跟我說,媽媽,你不老啊,一點都不老。怎麽可能。我的最小的孩子都已經長成少女了。而我惦念的尊敬的長輩們都一個一個地消失了。這就是生命的意義所在嗎?死死生生,一代一代地更迭。眼下的我,恰好處在中間承接的最苦澀的地帶。

關於生命,愛兒已經看得比我都清楚了。“不要難過啊媽媽,人就是這樣啊,就是會慢慢變老,然後死去。”愛兒會一邊輕輕揩去我臉上因為失去親人的淚水,一邊喃喃軟語。她已經懂得安撫我的悲傷了,我的遙遠的來自中國的悲傷。她快要長成我的精神的依靠了。

 

我聽過很多很美的情話,而最美的卻來自愛兒,她遠比哥哥們愛我更持久更體貼也更細膩。當男孩子們都移情別戀電腦遊戲的時候,愛兒仍堅定不移地陪在我身邊,哪怕我常常走神,常常心不在焉。“你在哪兒啊媽媽?”愛兒常常這樣問,並不期待我的回答。愛就是陪伴,即使被陪伴的那個神思遊蕩在遠方。她知道我在我不在的地方。那裏隻有我一個人能夠抵達。但她依然陪著我。“我很愛你啊媽媽,我很愛你。”聽起來像我在他們小時候哄他們的四字經。

有一個女兒的另一個好處是,可以相互不嫌肉麻地灌迷魂湯似的不遺餘力誇獎對方,又因這真誠的誇獎來自同性而顯得珍貴。我總是說愛兒長得很好看,她在我眼裏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小女孩。愛兒就問我,漂亮和好看哪一個更好。我說當然是好看,好看會給人舒服的感覺,舒服是深及心靈的一種感受。而漂亮隻是浮表的愉悅,容易隨著被發現的性情上的不可愛而消逝。好看的人則多伴著可愛的性情,愈看愈好看。愛兒就記住了,她再不說我漂亮,隻說我好看。我笑她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了,我都這麽老了,不好看了。愛兒問,“那該怎麽誇你呢媽媽?”我說優雅。愛兒想了想,堅持說,“不媽媽,優雅有點老了,我還是覺得你好看。”

 

愛兒誇我好看總是給出具體的說辭,顯得她的誇獎極為誠懇。“媽媽,你的眼睛好美,鼻子也又直又長,嘴唇也好看。”愛兒會說我從沒有在母親那裏聽到的讚美,“不過我還是最喜歡你的眼睛,很好看的雙眼皮(內雙的雙眼皮在愛兒眼裏比外雙更好看),不大不小,不長不短,關鍵是非常真實,非常有溫暖。”我就笑起來。愛兒是被網絡上那些修飾後的冷美人倒了胃口,回過頭來才覺得真實和溫暖就是美吧。

愛兒最近發現了我臉頰上的一個酒窩,甚至還發現我嘴角有一個小梨渦。這麽多年,她從來沒有注意到我臉上的酒窩。我的酒窩很深,可惜隻在說話時才有,笑的時候倒沒有了。所以曾有朋友說,她愛看我說話。愛兒像發現新大陸,直點頭,“媽媽,你說話的樣子的確很好看啊。”從此以後,我說話時臉上的酒窩就住進愛兒的眼中了。

愛兒喜歡聽我說從前的事,我的過去,我的朋友,我的祖先。“你怎麽會這麽多故事啊媽媽。”愛兒會一臉羨慕向我抱怨,“媽媽,我的一生好無趣啊!”我大笑,十三歲也可以說一生嗎?十三歲的生命當然隻有簡單的故事,以後自然會有很多豐富有趣的人和故事。然而我又希望愛兒的一生都這麽簡單下去。簡單就是幸福。

 

疫情在家,愛兒不止一次跟我說她的中文進步了,因為現在有更多時間跟我說話聊天了。我給愛兒讀我從前的日記本上謄抄的十五歲時寫的作文,那是一篇得分很高的作文,被當時的朋友嫉妒。我讀愛兒靜靜聽,讀完她就大叫,“媽媽,你寫得太好了!我複述不了但是你讀的時候,我都能聽懂,也能聽出那些句子都非常美,寫得非常好。你該去發表啊媽媽。”得知並沒有發表或者參加比賽時,愛兒替十五歲的我遺憾極了,“媽媽你真該拿去發表。那時候你才十五歲啊,就能寫那麽好。”這讓我想起張愛玲的“成名要趁早”的話,想來看似安靜柔弱的愛兒也有隱藏著的野心。

“媽媽你的確有寫作的天賦。”最後愛兒以一副見多識廣的專家的模樣肯定地結論。我笑死了。愛兒不知道真正有寫作天賦的是張愛玲那樣的,十七歲時就可以寫出“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麵爬滿了虱子”這樣的名句。我畢竟沒有那麽蒼涼。

 

即使已經長大了,愛兒仍總是會主動投進我的懷裏,我抱著她,她就還是那個小小的孩子,我就還是那個大無畏的年輕有力的母親。有時候我也會趁機去親親她的甜美芳香的臉,她的臉還是那麽細膩柔軟,小孩子才有的稚嫩臉龐。有一次我丈夫看到了在一旁酸酸地大叫,“哎呀,吃豆腐了吃豆腐了,媽媽吃你豆腐了!”愛兒在我懷裏羞赧地一笑,軟軟地回複爸爸以開脫我:“沒關係,豆腐同意了。”

看上去還是小孩子的愛兒卻有著極其懂事的一麵,讓我很多時候感覺她真像我的小母親。每當愛兒看我忙來忙去,尤其疫情以來,單單每天隆重的三餐都讓我疲倦,更不要提再加上各種各樣的事。我隻要稍稍顯出累的樣子,愛兒就會第一個發現,催著我去休息。或者幫我做按摩,她小的手賣力地擠壓揉捶著我的時候,疼痛和疲憊都會不翼而飛。愛兒甚至為我克服了對針頭的恐懼,有一次耐心地為我酸疼的後背放了幾十針血,讓我想起當初我也是愛兒這麽大的時候給頭痛的外婆放血的情形……那一刻我忘記了疼痛也忘記了時光流逝的迅疾,心底的念頭隻有一個——我真幸福。

 

前些天我給愛兒看微信群裏同學發上來的一張舊照片,那是2002年,我剛結婚時的一次聚會留影。那裏麵的我,眼底有隻有我自己知道的那時的哀傷。但是愛兒看到卻說,“媽媽,你沒有變模樣,但是,那時候你看上去很有力量,你現在比那時候疲憊好多,很累的樣子。說完愛兒伸手摸摸我的臉,你在我們身上花的時間精力太多了媽媽,你該更愛你自己一些。”

我聽得心底一軟。

十三歲的孩子已經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麽?我十三歲的時候有愛兒這麽敏銳嗎?可以確定的是,那時候我對母親沒有這麽甜蜜。假如沒有愛兒做對照,我大概永遠也意識不到,我從沒有對母親說過這麽暖心的話,從沒有給予母親愛兒所給予我的這麽多的愛——我和母親之間的愛是疏於表達的愛。有一個溫柔體貼的女兒多麽幸福,我欠缺著母親的。

可惜有些遺憾終生難以彌補,我再也回不到少年時候的自己。所以即使已經意識到那些遺憾,我也隻能更多地去愛自己的女兒。我不是個好女兒,但願我可以做一個好母親,把沒有給予過母親的那些同性之愛都給愛兒。隻能如此了。如此也最好——我幸福的同時,讓愛兒更幸福。願她日後想起自己的母親都是滿滿的快樂和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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