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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被浪花驚起
不知道是生活的瑣碎堵塞了懷念的通道,還是流水的衝刷過於淡薄無情,有時候陰鬱的時候,我準備了一種回憶的情緒,卻發現什麽都回憶不起來,仿佛過往空白了。
想來時間可算得上強力漂白劑——假如不時時玩味一下從前,從前的事就會一直下沉,直至沉寂在記憶的底部,再不被憶起——將過去已遠的事漂洗得一清二白,像沒有發生過那樣。
隻在有時候特殊的時候,一塊偶然的石子投過來,才會在驚起的浪花的光影裏看見一些依稀往事,牽牽連連地帶出很多舊的影子來,多半也是因緣所致。
那天哥哥問我,你還記得S嗎?他父親快九十歲了,自己在養老院住著,頭發全白,但仍健步如飛。
我的腦海裏便出現一個須發全白的老人,精神矍鑠地追趕汽車的鏡頭,唯一那張被白色須發包圍的臉孔,漸漸地,卻是S多年前的眉眼。
S是哥哥最早的同學。他們從一年級開始就是好朋友,一直到後來我們搬家轉學,他們之間的情誼也沒有稍減。不過有將近二十年時間,他對我來說隻是一個熟極了的名字——我的哥哥那時認為我很醜,將我嚴密地排斥在他的朋友圈之外,仿佛跟人說我是他的妹妹便會給他丟臉似的。及至後來哥哥很樂意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們時,我卻對那些人興致缺缺了。
第一次真實地見到久仰其名的S的場景,頗為戲劇,以致我忘懷了與很多人的初見,卻獨獨記得那一幕。
那是九十年代中後期的某年,我已經留京工作,距離我聽到他的名字整整二十年之後的那年大年初一,我跟哥哥騎著車子去親戚家拜年。
在一條行人車輛不多的巷子裏(幸好行人車輛不多),迎麵有一個人騎著車子過來。哥哥在前麵,先喊出了他的名字:S!他往我們這邊看,眼神掃過我,一個歡喜的表情還沒有綻放開來,自行車在雪地上突然一偏,他便全身仆倒在地。偏偏那天地上又出奇的光滑,結果他像趴在一塊滑雪板上,飛快地向我們滑來,不偏不倚,恰恰停在我的腳前(那時我已經從自行車上跳下來,驚訝又擔心地看著他失控的命運)。
等他安全停下來,他那滑稽的趴著的姿態快讓我崩潰了——我要費多大力氣壓下去喉嚨裏幾欲噴薄而出的狂笑啊——臉上還要做出淑女樣的端莊表情,仿佛他是站著而不是全身趴地來到我麵前。
那真是絕無僅有的初見畫麵。要是被鏡頭記錄下來就好了,是會讓我笑一輩子的一刻。
S最初把我差點誤會成哥哥的女朋友,等到弄明白,他的眼裏都是難以置信——不知道哥哥在他麵前把我描述得有多醜。
S卻是長得非常好看的男孩,乍一看很像乖乖虎蘇有朋,不是後來的蘇有朋,是那個年代流行的小虎隊裏的蘇有朋,樣子還沒有完全長開。他的身高不高,偏瘦,跟稚氣幹淨的模樣倒是相稱。
那天見麵之後,S就開始在我家出現了。他樣子乖巧,嘴巴又極甜,每次又必換著花樣帶各種好吃的零食來。我父親自不用說了,連一向挑剔嚴肅的母親也換上了滿臉的和藹可親——母親甚至開始喜滋滋地掂量有這樣一個女婿是多好的福氣了。
平心而論,拋開其他,S對待女孩溫柔體貼極了。那十幾天裏,S幾乎每天晚上都準時來,一待就待到過了夜裏十二點,有時候淩晨一點他也想不起來回家。
父親母親一見他來,親切地招呼一下便迅速消失了,唯有哥哥自始至終陪伴著我們——他那段時間剛巧有一個很重要的考試,但他卻選擇了犧牲自己(這是有記憶以來,哥哥為我犧牲的唯一一次)——他當朋友行,當妹夫不行。他就像個小孩,沒長大。哥哥非常坦率地表明他的態度。
我那時才知道,原來對一個人的評價是根據立場來變換的。
我隻覺得好笑。二十年了,這個人好像一下子從地底下冒出來,在我眼前晃動,即使擺臉色他也不介意,或者完全看不出來。年輕的時候我多麽習慣於擺臉色,我的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幾個大字:生人勿近。
那個假期不長,過了十五我就要離開。S那時也已經開工了,他問我什麽時候回北京,他會到車站送我,他的公司離火車站很近。我說不麻煩了,我自己走習慣了。這是實話。除去第一次上大學,父親把我送上火車,之後多少次都是我一個人坐車到火車站,在那裏孤孤單單等候列車到來,省去了很多離別的傷感。
那天像往常一樣,我一個人在火車站大廳等車。那時夜已經深了。在熙熙攘攘的陌生人麵前,被莫名的憂愁包圍著,卻格外自在。忽然看到一個人來到我麵前定住。卻是S。那張娃娃臉在川流不息的陌生人群裏,於我有幾分親切,也隻有幾分而已。
S從藏在背後的手中拿出一大板漂亮的香蕉,那個年月那個季候,香蕉好像並不便宜。
要是換作別的女孩,大約接下來會是溫情一刻。可是多麽不幸,S麵對的是我,年輕時那個看到有人想靠近就想更遠地逃離的我。
我是那麽冷漠斷然地幾句話把S趕走了,仿佛他的出現是一種粗魯的打擾,連香蕉也不想要(我一直不習慣接受男孩子的東西),後來S說我不留下香蕉他就不走,才不得不遂了他。
現在回想當時畫麵,在四周陌生人麵前,我是多麽讓S下不來台啊。然而那就是那時的我,對待所有試圖靠近的男孩的方式。
再後來每次回去,我都盡量避開與他相見。既知無意,便不留情——那時我是這樣處事的。而他跟哥哥二十幾年愉快的情誼因為我終究有了一些陰影。
就果然再沒相見。
其實也遠遠地見過一回。那是父親去世火化那天,我在返回去的路上,透過車窗看見殯儀館外的荒地上,S和他的家人圍作一圈燒紙——他的母親也在那幾天離世了。
一晃十七年多,中間又發生了諸多的事,我幾乎快完全忘記他這個人的存在了。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也長成了蘇有朋後來的樣子。
假如當年我懂得迂回地處理,大約現在還會是朋友。不過是朋友又怎樣呢,我的很多的朋友都淹沒在時間的洪流裏了。
於他,隻是想起初見會微笑。也僅僅微笑一下,轉瞬這微笑就會熄滅在生活的漩渦裏,如所有並不那麽重要的人,所有並不那麽重要的事。
忽然又想起S也快五十歲了。
時間真是消磨的碾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