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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牙齒總要死去(小說)
那時候我剛剛從學校畢業,由於之前沒有相關工作經驗,廣東話又不夠靈光,因此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牙醫助理的工作。即便起薪隻有最低的十六塊錢,對我來說,也是一筆非常可觀的收入。我終於可以從地下室濕冷的房間搬出來了。
趙小姐是我工作之初認識的最早的一批客人之一。
趙小姐給我的印象深刻,因為她看起來溫文爾雅,笑起來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從客戶資料看到趙小姐的實際年齡我幾乎不能相信,她散發出來的氣質青春純淨,好像隻有四十幾歲的樣子。
她跟我自稱趙小姐,我也不便多問她的婚姻,何況我們也隻能在洗牙開始之前閑談幾句。我隻知道她是老移民,不過近些年才從台灣搬到多倫多居住。
我能感覺出趙小姐很喜歡我。第一次見她時她說我看起來跟她的女兒很像。她偶然得知我也叫安吉拉,跟她女兒同名時,欣喜至極。她女兒在多倫多大學畢業後回到台灣去了。你知道,年輕人……趙小姐衝我輕輕一笑。
我也跟著微笑,表示明白。
你看起來不像大陸人。有一次趙小姐對我說,像日本人或者韓國人。看我不太明白的樣子,趙小姐笑著解釋說,沒有別的意思,隻是覺得你笑起來非常純淨。這種笑容在大陸人那裏非常少見。大約是你很年輕的緣故。趙小姐後來加了這樣一句。
不止一個客人曾經誤以為我是日本或者韓國人。我總是認真地跟他們糾正。隻是趙小姐的話,讓我有一點異樣的被恭維的感覺。她是那麽高雅清新的女人,被她誇讚,想來是她真的這樣認為的吧。
在偶然得知我的母親已經不幸去世之後,趙小姐注視我的目光總是有一種母性的溫柔。你知道,我有時候看到你,總有一種恍惚,好像你就是我的女兒。你媽媽很幸運,她有你這麽一個乖巧懂事的女兒。
我聽得感動。這種話我不是沒有聽過,但是從趙小姐嘴裏說出來,總是顯得格外真誠,她對我而言,有一種天生的親和感。而她好像也並不隻是嘴上說說,趙小姐每次來診所都會特地帶一點小禮物給我,有時候是一個可以放在辦公桌上的小花瓶,有時候是一盒精致的小點心。
趙小姐非常注意牙齒健康,總是每半年非常準時地出現在診所進行牙齒清洗。她的牙齒看上去既飽滿又整齊,像一顆顆閃亮的珠貝。我有一次好奇地問她是不是做過牙齒矯形,趙小姐略有得意地一笑,回答說,沒有,是天生的。我這才相信,有些人就是這麽幸運,完美到牙齒。
以趙小姐的年紀,她幾乎還沒有生過蛀牙,讓我覺得像個奇跡。她的第一顆蛀牙修補手術是在我們診所治療的,那是一個非常小的牙洞。除此,她就沒有蛀牙了。
或者我這樣說並不準確。趙小姐其實還有一顆蛀牙。
我是在她第三次來洗牙的時候發現的。那顆有蛀蟲的牙齒在她的下排靠後的位置,牙齒表麵沒有任何齲壞,蛀眼在牙齒側麵與另一顆牙齒相擠挨的地方,若不注意很難發現。但是當醫生的口鏡探進趙小姐的口腔裏探照時,我一眼就看到了那顆蛀牙。
那次醫生給趙小姐的牙齒檢查清理完畢之後,趙小姐笑著順口問,這次沒有蛀牙吧?她半年前剛剛在我們診所做了第一顆蛀牙修補,還心有餘悸的樣子。
我正打算著手準備醫生做蛀牙修補的用具,忽然聽到醫生的話,沒有蛀牙,非常完美。這樣說著的同時,醫生還衝趙小姐做了一個OK的手勢。
我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麽,醫生的眼睛就從鏡片後向我嚴厲地射過來,讓我不由自主地噤了聲。
我不知道醫生是不是不巧沒有看到那顆蛀牙。按理說,一個有多年牙醫經驗的人犯這種低級錯誤的可能性不大。或者是他剛才忙於清理牙齒而忘記了?無論如何,我知道一點,在客人麵前,以我的身份,直截了當地指出醫生的錯誤是非常不明智的舉動。我決定等趙小姐走後再跟醫生私下提及。反正那個蛀牙看起來還不是很嚴重。何況趙小姐這麽注意保護,拖延治療一點時間是不會有什麽問題的。
那天送趙小姐出門時,我還特意叮囑她,要她一定要注意經常用牙線清潔牙齒。誰知道呢?或許她會在清潔時自己發現那顆蛀牙。
趙小姐走後,還有別的客人緊接著需要清洗或者治療,一直到那天下班時分,我才有機會跟醫生單獨在一起。
醫生……我剛開口,醫生就一反平常的和藹模樣打斷了我的話,聲音嚴厲而不容反駁地對我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是,你應該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你的工作是幫助醫生順利完滿地完成他的意圖。僅此而已。他語氣重重地加上了最後四個字。
我愣在那裏一會兒,然後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麽,他是看到了那顆蛀牙的,我心裏暗想。
那之後有一年的時候,趙小姐還是按時出現在診所門前,每次見到我也還是那種母親般溫柔的目光,親切地喊我的名字,遞給我她精心準備的小禮物。我卻心裏漸漸生出越來越濃重的不安:醫生始終也沒有告訴趙小姐,她的口腔深處,光潔完美的牙齒表麵下,有一顆蛀牙。
我每次對著趙小姐欲言又止,心裏拿不定主意究竟該不該告訴她這個秘密。或許我還是該聽從醫生的話,相信他的判斷。醫生看起來文質彬彬,並不像那種為了錢不擇手段的醫生。
我暗暗祈禱,人心並沒有我想象得那麽壞。
隻是我的擔心還是如約到來了。
那天,還不到趙小姐半年清洗牙齒的時間,她突然出現在診所,一臉憂色。
我有一顆大牙齒很痛,平常不覺得,隻是早上用涼水漱口的時候,痛得鑽心。我想應當是又一顆蛀牙吧?趙小姐依賴地看著我。
我心慌起來,但是極力掩飾。是嗎?上次清洗的時候好像還沒有發現?最近吃甜食吃多了嗎?
或許吧。我有一位舊友從台灣來看我,捎來一大堆兒時我喜愛的甜食。趙小姐心無芥蒂地說著,還不忘從手提袋裏拿出一包台灣小吃送給我。
我心裏越發不安了,不知道一會兒醫生會怎麽圓這個謊言。要知道,趙小姐一直在我們診所按期進行牙齒護理,出現這樣的事,醫生是有責任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醫生在麵對趙小姐時異常鎮定。他仿佛第一次看見這個蛀牙,然後他拿著趙小姐的X光牙片,很遺憾地對趙小姐說,牙齒齲壞太厲害,可能已經傷及牙神經了,最好做根管治療。
我漠然聽著醫生的說辭,心裏為趙小姐非常難過。我知道,其實可以不必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趙小姐驚恐地把頭轉向我,問我醫生說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需要做根管治療,做根管治療會不會很痛。隻做簡單的牙齒修補不可以嗎?除了冷水刺激,她的牙齒沒有任何異樣感覺。
那一刻趙小姐目光那麽無助,像一個毫無主張的小孩,我忽然很想抱住她跟她說對不起。
可是我什麽都沒有做。我隻是輕聲安慰她,不痛的,要相信醫生,醫生給出的方案是最好的方案。我希望我的聲音可以撫慰她。
她最終選擇了相信醫生,做了根管治療。這種治療的手術費用要比一般的補牙手術貴十倍。
我知道這筆錢對趙小姐來說或許並不是一筆了不起的支出。我隻是為那隻將要死掉的牙齒感到遺憾,它本來可以存活得更久一些的。
那天事後,我扶著因為打了麻藥有點暈眩的趙小姐走到診所門口,終於忍不住對她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
趙小姐抽出手來輕輕拍拍我扶著她的手背,看著我,還是那麽純淨溫柔的目光,對我說,沒什麽的,一顆牙齒總要死去。
她那寬解的語氣,好像需要安慰的是我。
一顆牙齒總要死去。
我在趙小姐走後一直回味著這句話。起初是酸澀的感覺,後來漸漸的,我感到錐心的疼痛:我心中有一顆牙齒,仿佛就要死了。
第二天,我從那個診所辭職,再也沒有回去。
當然我再也沒有遇見趙小姐。
假如我還有機會遇見她,我想我會對她說,謝謝她挽救了我的一顆牙齒。
即便一顆牙總要死去,能夠晚死一些時候,對那顆牙齒來說,就是成倍成倍的幸福。
也許根管是最終的解決途徑,但是這期間有時間的一段差距。決定這段時間差的,既有醫生的水平,更有醫生的良心。
有良心有水平的醫生。。。的確值得讓人仰視。
我原來的診所要給我做4個根管,我逃了。在另外的診所一個也不用做。當然現在6年以後,我才做了一顆牙的根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