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靈魂(小說)
——你最終會發覺,你走過的路不在人間,它隻存在於你的內心。
1,
沒有誰會預料到這一生都會遇見什麽人,發生什麽事。然而正是這些人這些事組成了我們豐富的一生。在我看來,因為這樣的難以預見,人生就是美好的,悲傷或苦難都不足提。
我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赫曼的情景,即使不確定後來會發生什麽,那一瞬間我以為,我的人生踏上了一個奇妙的旅程。
一身白衣的赫曼站在五月天裏,身後是杏花紛落的疏影,離他很遠我也能聞到一種芳香,那不單單是杏花的芬芳,還有散發自赫曼身上的氣息,他襯衣的潔淨,笑容的潔淨,甚至一頭白發都散發著潔淨的氣息。那仿佛是隻有滄桑曆盡沉澱下無窮智慧的老人才具有的醇厚的靈魂的香氣。
沒錯,就是靈魂的香氣。他站在那裏,我仿佛看不到他的軀體,我看到的是一顆靈魂,因為接近生命的尾聲而溯流返回河水源頭,在那裏經過了徹底的洗滌,發出五月杏花一樣的香味。
“嗨,你看起來像一首詩。”這是赫曼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一下子笑了。這句開場勝過我聽過的所有句子。
現在想那時我應當正在腦海裏拚寫零碎的詩句。
“你知道嗎?你簡直不像一個人類,更像是一顆靈魂,在風中流浪。”這是赫曼對我說的第二句話。
赫曼說“在風中流浪”這一句的時候,他極其自然地抬頭看了看天空,視線在那裏停留了一個世紀那麽長。他好像忘記我的存在了。
我卻沉陷進他的話裏。
太詭異了,不是嗎?我們同時想到了一個詞:靈魂。
我從不與人提起靈魂。這在一定程度上簡直是一個讓人羞愧的詞語。我們是在無神論的教育中長大的一代人。靈魂,聽起來總有迷信的成分。
可是我多麽想跟人談談靈魂,尤其年紀漸長,我覺得它就在我的身體裏,非但完全不受我的操控,我甚至深受它的困擾。它有任性的脾氣和飛翔的本領,當它感覺到委屈,它輕易就拋棄我了,仿佛待在我的身體裏會玷辱它。
難道此刻我是靈魂嗎?
我低下頭看到自己的身體,斜臥在草地上身體的影子。這是我。靈魂是沒有影子的。它比我孤獨。
可是後來赫曼仍然堅持說那一刻我是靈魂而不是人類。
“當你獨處的時候,你是完全不一樣的樣子。”赫曼指的是我不跟我的丈夫傑森在一起的時候。
我做出一個非常驚訝的表情。
赫曼聳了聳肩膀,“的確是這樣。我已經觀察你很久了。”
我也學著赫曼無奈地聳了聳肩膀。的確很久了。赫曼說我們已經做了十年的鄰居。可是之前我幾乎沒有見過他。
“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赫曼綻開一個調皮的笑容。他這樣笑的時候根本不像一個八十五歲的老人。
我想或許真如赫曼所說,那些時候我真的是以靈魂的模樣存在的。那些無人在我身旁的時候。
“一個七歲的小女孩。”赫曼說出我的靈魂的年紀。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七歲。我想一想,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2,
如果真的有靈魂存在,我想它應當是七歲那年出現在我的生命裏的。
那是我第一次進入學校,規規矩矩坐在教室裏。我的班主任是一個非常和藹的老師,講課應當也非常生動。不過,若是跟窗外的樹木、小鳥、藍天、白雲、甚至微風相比,她顯然是失色的。
我的身體沒有選擇地坐在課桌前,心思卻在教室外。風沙沙地吹拂著樹葉,小鳥間或鳴叫幾聲,即便是知了的呱噪聽起來也很悅耳,我極力辨析著那仿佛一成不變的蟬聲,它們在說什麽?還有白雲,它們悠閑自在,不需要雙手背在身後屁股像釘在板凳上那樣一動不動,它們不顧我的挽留,在窗前停留一會兒就遊走了。它們把我也帶走了。
那好像是第一次,我發現即使我身子坐在教室裏,另一個我卻好像在雲朵上,飄在藍天裏。
從那之後我常常看到另一個我,我看到它時它不在我的身體裏,仿佛我的身體是它的囚牢。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看到它,又無比確定,那是我。
“又走神了!”母親常常這樣責備我。
於是我收回神思。知道了我看到的那個我,是我的神。母親說那是一個人的元神,要守好。人若是死了,元神也就散了。我想母親口中的元神就是如今所謂的靈魂了。
“當你感到痛苦的時候,靈魂便得以顯現。”很多年後我看到這個句子就想起我曾經看到的那些個自己。
我不知道靈魂隱藏在身體的什麽部位。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到它。而每當我做著我不喜歡做的事情,身體仿佛在一個籠子裏被束縛著的時候,我的靈魂就會清晰地出現。
它的出現是以離開我的身體的方式讓我看到它,似乎這樣才能夠向我表達它的不滿。好像我身體裏的某個地方有一扇靈魂可以來去自如的窗口。而它對著我顯現的永遠是童話故事裏精靈的模樣,背上有一雙我永遠也不可能長出的靈活有力的翅膀。
我問過我的丈夫傑森,他有沒有這樣的一個靈魂。
傑森像看幽靈似的看我,“靈魂?翅膀?沒有過。從來沒有過。你是被魘住了,出現幻覺了吧?”
所以我猜想,或許那些飛出去的靈魂隻是我的想象。我隻是一具平凡的肉體,肢體健全,嚴絲合縫,全身沒有一個傷口,從這樣一具完整的身體裏怎麽可能飛出去什麽,還有一雙翅膀,而且不知何時它又會從天涯海角回到我的身體裏。這聽起來的確很像童話故事看多了之後的編撰。
靈魂真的存在嗎?靈魂是一成不變的嗎?我的靈魂怎麽可能才隻有七歲?我有一係列的問題想發問赫曼,但是我忍住了。我最關心的是赫曼說的另一個問題。
我在我丈夫身邊是什麽樣子?不在他身邊我又是什麽樣子?
那天赫曼並沒有立即回答我。他沉穩地笑起來。笑容閃爍出一位老人從容不迫的智慧。這是我不具備的優雅,至少內心中並不具備,不論我外表看起來多麽漫不經心,好像他的回答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你真的是一個小女孩,而不止是看起來像。”赫曼的一句話讓我清楚我的偽裝已經被他卸掉了。
對一個八十幾歲的老人來說,我確實是一個人生還未啟航的小孩子。他可以從各個角度俯瞰我的幼稚。
幸好赫曼並沒有讓我等太久。
第二天他再次站在杏花樹前遠遠見到我時,像熟悉很久的人那樣徑直走到我麵前。
“你在你丈夫身邊是個女人,僅僅是個女人,身上捆著無形的繩子;獨自一人時,你是個精靈,鮮活優美的精靈。雖然有時候你看上去那麽憂傷。”
當赫曼用一種近乎夢幻的詞語和溫柔的語氣說出這番話時,我幾乎被誰一下子掐緊了脖子。
太過分了!這個人太過分了!他怎麽可以這樣描述我。我簡直要怒氣衝衝了。
可是同一瞬間,我的靈魂被他的話擊中了。它毫不理會我的隱私被人偷窺去的尷尬,像遇見知音一樣急於衝出我的喉嚨和眼眶,它想對赫曼說,你怎麽看得這麽準確。
那天除了謝謝再沒有說什麽我就匆匆離開了。
轉身的一刹那,我的眼淚唰地墜落下來。
3,
那是三年前的一幕了。
我始終沒有向赫曼解釋那天為什麽我那麽沒有禮貌地匆匆離開。我想我不需要解釋什麽。赫曼都知道。
當赫曼毫不隱諱地袒露暗中觀察我好久了,並且一語中的說出我在婚姻裏的狀態,那個時候我就知道自己麵對的是一位真誠而敏銳的老人,歲月增加給他的隻有越來越剔透的智慧。
對這樣的老人,任何解釋,遮掩或者謊言都是多餘。這就像站在死亡的鏡子麵前,生命不需要額外的修飾。活著就是活著,無所謂怎樣活著,並且會讓人由衷覺得,活著就好,不論苟且與否。
智慧地年老下去,這是一件多麽幸運的事。或許這是我作為局外人的看法。就像所有局外人看待自己身處局外的那些情境。
我以為我欺騙了自己便可以欺騙世人,沒想到連一位異族的老人都沒有騙過去。當然不可否認,從某種意義上說,赫曼是一位與眾不同的老人。
後來,相熟很久之後的後來,我才知道赫曼真正的名字應當是赫夫曼,而我已經習慣了叫他赫曼,他絲毫不以為忤。
“到了我這個年紀,已經沒有什麽在意的了。每一件事都讓我愉快。發自內心的愉快。它們提醒我,我還活著。連死亡本身也讓我覺得愉快。我知道它隨時會像親人一樣到來。”赫曼看著我,談論死亡像談論蒲公英花開了那麽輕鬆隨意。
我想他的從容應當不僅僅是歲月贈予。他有一顆沉靜寬容的靈魂。
赫曼是猶太人,德語是他的母語,年幼時跟隨父母逃亡到加拿大。他從事過很多職業,不過他最喜歡的是做詩人和小說家。他送給我幾本薄薄的冊子,兩本詩集,幾部小說。我懷疑他是像很多我認識的中國人那樣自費出版的。
我在接受那幾本書時想起了赫曼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你看起來像一首詩”,不由笑了。的確隻有詩人才會那樣跟一個陌生女子搭訕。隻不過已經老去的赫曼恰到好處的語調和沉穩的神態沒有讓我感覺到絲毫輕佻。
“沒有人可以輕鬆忍受不幸福的婚姻。沒有人。”赫曼很肯定地說。他的眼光落在那幾本書上。
赫曼有過三次婚姻。其中第二任妻子是一位有中國血統的女子。我猜測,赫曼年輕時的故事應當在這些文字之間。
也許赫曼需要一個聽眾。也許我年老以後看到重蹈我的人生覆轍的年輕人,也會像赫曼一樣身不由己,急不可待地大聲說出我的經曆和看法。
但是現在,我還沒有足夠老。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的婚姻絕大多數都是錯誤,那麽我和傑森,我們的錯誤其實不值一提。隻是人不可能每時每刻都想到身外廣袤博大的世界,於是眼前的小小錯誤就容易放大成一整個世界。
我始終沒有對赫曼談論過我的婚姻。雖然我的婚姻狀況對赫曼而言已經再明了不過了,我知道他依然懷抱好奇。他想知道更多。這是人之常情。
隻是對我而言,我願意自己消化那些哽喉的石塊,如果我的人生注定要把這些難以下咽的石塊當作生活的營養賜予我。我需要自己磨礪出屬於我的珍珠。不論多麽艱難,又需要曆經多少時間。
即使共同度過了十三年,至今我仍不能確定,嫁給傑森是不是我此生最大的一個錯誤。
赫曼讓我驀然落淚的那天,我剛剛跟傑森吵了一架,確切地說,不是吵,我不喜歡爭吵,是忍受,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忍受傑森的無理取鬧,起因僅僅是一個煮熟的雞蛋。
每當傑森無理取鬧的時候,我的靈魂就跑得遠遠地,它把我一個人扔在一個極其冰冷的深井裏,甚至做出各種幸災樂禍的鬼臉。
它還長著一雙翅膀,不過,我看得出來,它老了。至少在那些不愉快的時候,它顯現的樣子很蒼老。
這不是我要的婚姻。這不是我要的丈夫。我把傑森暴躁的聲音關在耳朵外,對自己說。一切可以重新再來嗎?
你沒有選擇了!我的靈魂向我冷冷地拋出這麽一句。
4,
我並非沒有選擇。一個成年人隻要活著就有權利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隻要不放棄這種權利,就會有選擇。
我的婚姻的蜜月期很短。有很多年,幾乎從結婚開始,我就生活在搖擺之間,一直追問自己,要不要行使選擇的權利。
若非遭遇背叛或者家庭暴力,那些能夠鐵定了心意堅決從一個婚姻裏抽身離去的人,和那些埋葬了所有掙紮念頭一心一意而且知足地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人,在我眼裏都神奇得不可思議。
身處婚姻之中,我的頭腦裏始終充滿了各種糾結,矛盾,思想的叛亂和動蕩。有時候我的身體會在極度憤怒中試圖衝出婚姻的門檻,靈魂卻在身後拖曳著我阻攔。有時候一瞬間絕望的靈魂會生出打碎那個禁錮它的物質世界的欲念,它像暴風雪一樣席卷著我,恫嚇著我,而我的身體卻像死去了一樣一動不動。
生活像磚塊一天天堆積著,我是壓在最底下的一張紙。我能撼動我靈魂之外的整個世界嗎?
而與赫曼初遇的那段時間,正是我婚姻的最低潮期。
在那段時期,我自認為我的靈魂和身體經過漫長的糾纏終於達成了一致,我的婚姻會隨時解體。我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
就在赫曼讓我落淚的第二天,我和傑森又發生了一次爭吵。
那是我們結婚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僅僅因為我主動告訴傑森,我給我的一位認識了兩年的網友發了一張照片,他一直支持我寫作,提出想看看我的樣子。我本是略帶得意地告訴傑森這些的,我的文章有追隨者了。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傑森猛地摔碎了手裏的咖啡杯,二話不說轉身去切斷了我的網絡連線。
“我讓你寫!我讓你寫!我看你還能不能上網!”傑森衝我怒目圓睜。他發起怒來就像一頭危險的野獸。因為了解他的脾性,我一直盡量不去觸動他脆弱易怒的神經。
可是那一天,他的反應太激烈了,完全越過我可以忍受的底線。我感覺我的頭發都立起來了。我要氣瘋了。
傑森,他是個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這個被嫉妒和瘋狂的私欲完全占有的瘋子!他總是這樣試圖操控我,仿佛我是他的一隻木偶。他以為切斷網絡我就是一個乖乖聽話的妻子了嗎?為什麽我不可以有自己的愛好?為什麽我不可以有自己的朋友?為什麽成為一個人的妻子就要被如此捆縛?連給普通網友一張照片的自由都沒有,而他卻拿著我的照片向他的朋友們四處炫耀我的美貌。
我已經做出了太多退讓,斂起鋒芒做一個人妻應有的溫順模樣。可是無論是誰的妻子,我是人,活生生的人,沒有人可以忍受被這樣囚禁。傑森明明知道,寫作現在是我唯一的快樂。網絡是我朝向這個封閉的小家庭之外的世界的呼吸。他以為這樣就可以拿捏我。
我要瘋了!我想起赫曼說的話,“你在你丈夫身邊是女人,僅僅是女人,身上捆著無形的繩子。”現在傑森把繩子捆到我的脖子上去了。
離婚!我要離婚!我要離婚!我要離婚!
當我不可遏製地大哭著喊出這幾句話時,婚姻在我心裏便徹底碎掉了。
如果一個人一生要經曆幾次死亡般的打擊,在那一刻,對於我來說,我的身體和靈魂同時死去了。
在那一刻,我可以什麽都不要。不要世界。不要生命。不要我的兩個孩子。我隻想要自由。
我隻想我自由。死了也要自由。
我的歇斯底裏的大哭把馬修和邦妮驚醒,他們哭叫著一臉驚恐地撲進我懷裏。
被我嚇壞的還有傑森。他從來沒有看到我這個樣子。我想那一刻被暴怒和絕望同時占據的我看起來一定像魔鬼。他以為我的溫順是天生的。他以為我已經失去了反抗的能力,馬修和邦妮是傑森認為可以挾持我的砝碼。
傑森的確有理由這樣認為。馬修和邦妮哭著撲進我懷裏的瞬間,我從死亡的墓地開始返回人間。他們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不舍得傷害的人,寧願傷害自己也不願傷害他們。
傑森在我極力止住自己的哭聲安撫馬修和邦妮的時候,竟然瞬間熄滅了他的怒火,低著頭把我的網絡連線恢複了原狀。
即便如此,第二天我還是一言不發把寫好的離婚協議書推到傑森麵前。這是我們結婚以來第一次麵對一份離婚協議書。
“我知道你不愛我。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可是我愛你。在這個世界上我隻愛你一個女人。我知道我昨天做得過分了。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傑森看都沒有看那張紙,一臉悲傷地跪在地上對我說這些話的樣子讓我想起我們剛剛結婚時候的那一幕。
5,
我相信每一個女孩在走進婚姻開始一個女人的漫長旅程的時候,對未來都懷有無限憧憬。即使如今世俗法則發生了變化,人類對於未來的期待與想象從未削減。
我是懷抱著這樣的夢想走進婚姻的。世界紛紜繁華,可是我隻想要屬於我的一生一世,即使平淡如水,我也甘之如飴。
這並非空話。相對於現代人的奔放,傳統的含蓄和古樸更適合我。我用二十八年的光陰捍衛了自己的處子之身,我想以最潔白無瑕的開始慢慢度過平凡的一生。這一點我相信在同我結婚之前,傑森是完全明了的。
傑森並不是我傾慕的那類男子,不過他看上去善良幹淨。當他深愛我而我還不能完全愛上他時,傑森向我求婚。他說他等不及了。他感覺到這一生他都不能失去我。
而我那時正身陷人生的沼澤裏,亟需一場翻天覆地的改變來拯救自己。我知道我已經失去愛的能力了,如果傑森能夠接受,我願意去嚐試愛上他。這是一個極為苛刻的條件,傑森為了我接受了。
我的確努力過。我甚至感受到了那美妙的愛情的味道,真正的愛情的味道,來自兩顆心的互動與顫栗。這與我僅有過的那一次愛情不同。那是一個人的愛情,刻骨銘心,卻極度孤獨。
我甚至還記得我們剛剛結婚的那些日子,短暫的日子,即使那些日子實際上還被父親去世的陰霾籠罩著,每一個朋友都說我看起來美極了,那是愛情的光照。一顆心終於安穩地放進另一顆心裏時,它自會發出一種灼灼光芒。
我想我就要真的愛上傑森了,從此開始我夢想的婚姻生活,心心相印,天長地久。如果不是那一天,他脫口說出我想都沒有想過的事。
那是我跟傑森一次旅行的中途酒店。我曾經怨恨傑森選擇在那樣陌生的城市向我說出真相,讓我無依無靠地承受毀滅的打擊。後來我又慶幸,幸好那是一個陌生的城市一生隻住一天的無名酒店,它讓我的痛苦找不到可以回憶的地方,不必一次次去經曆往事再現的折磨。
在那家酒店,傑森向我坦白,他說了謊,他並不是處子之身,他在遇到我之前,一直在風塵場所尋歡。他沒有想到,在二十一世紀,還會有女孩為了新婚之夜等候二十八年。他覺得他必須向我坦白,求得我的原諒。
我想傑森並沒有想到這個真相對當時的我有多麽嚴重的摧毀力。
就在那一瞬間,我長久追求的堅信的執守的和後來為傑森為我以為的幸福婚姻所做的一切努力收獲的隻有最無情的嘲諷和摧枯拉朽的打擊。
我的人生被傑森毀掉了,他讓我變成了一個笑話,我再也不會擁有我向往的完美的人生了。當我在那張一生隻睡了一次的酒店的床上哭得力氣全無像個死人一樣時,我心中隻有這一個念頭。
那個本來是歡樂之夜的夜晚,變成了災難之夜。傑森整夜跪在我的床前祈求我的原諒。
“你怎麽這麽傻。”傑森後來不止一次地這樣說我。
我是傻。對於生活從來都認真到傻。我可以倒背如流地背誦普希金的那首《假如生活欺騙了你》,我卻從來不認為生活會欺騙我。
可它真的欺騙我了,騙得我很悲慘。
6,
如今我已經無法描述出那一晚經曆的死滅性的打擊。痛苦是唯一不足道的事。因為那些我以為永不康複的疼痛被漫長的時間治愈了。
我隻知道,我對人生抱持的一切華麗不實的憧憬在那一晚倏然落幕。
我的靈魂在天花板上冷冷地看著我,沒有一句安慰的言語。後來它幹脆逃到窗外去了。它逃走後那個酒店的房間更荒蕪了,荒蕪得像一片墓地,被我嚇到的傑森本能地跪在床邊,仿佛在親手送我離開這個我不願意存在的世界。
我記得那個夏日的夜晚月色特別皎潔,之前我跟傑森還約好沐浴完一起到酒店的豪華露台去賞月。我再也沒有跟傑森一起做過這件事。
當我死人一般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腦子裏什麽都不能想,又好像什麽都想到了。我想起剛剛去世的父親,他在臨終前親手把他心愛的寶貝交到傑森的手裏。父親在看著此刻的我吧,他應當什麽都知道了。我該怎麽辦?
我又想起為自以為的愛情所做的那些可笑的努力,命運為什麽給我如此犀利刻薄的嘲諷。難道我不可以憧憬一份無瑕的愛嗎?難道我不可以憧憬一份平凡卻完美的生活嗎?
即使我的靈魂裏刻著命運給我的傷痕,我一直生活在簡單的生活裏。一個適齡的單身女子身邊怎麽可能沒有圍繞的目光。可是當我堅定地想要把最美好的自己奉獻給生活時,拒絕那些誘惑就輕而易舉。
好像無一例外,所有執念最後遭受的都是斷裂的命運。生活像一個喜愛惡作劇的孩子,它把一切我自以為是的美好撕碎了給我看。它擊打著我,像一柄無情無義的鐵錘。
或許這一切是對我草率結婚的懲罰。我明知道占滿我心房的隻有宗瑞還沒有愛上傑森的時候就答應了他的求婚。
當傑森願意為自己曾經的謊言付出代價,把離婚與否的決定權交到我手中,我沒有下定最後決心的時候,傑森的母親去世了。
傑森請求我一同去為他的母親送葬,這將是他對我最後的請求。
我同傑森一起回到他的故鄉。在那裏我看到了貧窮的真實模樣,看到了一張張因沒有機會在知識的深海裏遊弋而蒙著厚厚一層微風無法吹去的蒙昧的臉孔,看到了生命再次脆弱的消逝,傑森的母親隻做了我短短幾個月的婆母,我還記得她對我那些生澀卻極力試圖表達的疼愛,看到了傑森對他弟弟妹妹的溫柔安撫和慷慨擔當,也看到了獨自一人從那樣的環境裏爬出來的傑森的痛苦和孤獨。
傑森曾經有過一個結婚為目的的女友,他曾經懷著跟我一樣的美好憧憬去對待那個女孩,沒有做出任何侵犯的舉動,最終卻被女友無情拋棄。這讓他陷入痛苦不能自拔,以致去煙花之地尋求解脫和安慰。
命運讓他遇到我,他本能地意識到我將是他的救贖,他依賴著我,為了得到我不惜欺騙。
我可以拋棄他嗎?再次將他推入茫然和無所適從之地,任他自暴自棄。我的靈魂反複在深夜裏拷問著我。
我們都走在一條孤獨的路上。傑森先天的家庭環境注定了他的粗糙的成長,他的內心不可能得到細致與妥帖的照料。他的靈魂還沒有長出智齒,無法顯現與飛翔,當挫折來臨的時候,他很容易滑入沉淪的深淵。
在我的身體想從傑森身邊絕然離開時,我的靈魂用它的信條牢牢地止住了我:我不可以讓一個人因為誠實遭到懲罰。
7,
那一場把我的內心洗劫一空的真相的大火以我最終的原諒和接納停止了。我和傑森回到正常婚姻的軌道上去,無風無浪地前行。我們絕口不再提那件事。一切看似平靜地平息了。
這對傑森來說是一種挽救,從此開始了他真正意義上的人生,並始終一心一意地愛我,無論這種愛是否包含著病態般的占有的理念,也無論這種愛傳遞到我這裏,被他天生的性格和後天的修養打了多少折扣以致扭曲,甚至麵目全非。
而我知道,對我來說,這是我的煉獄。我想傑森並不能想象我獨自一人承受了多少折磨,那些被他擊落的理想的碎片在我吞咽它們時又是如何戕傷我的心。
我的靈魂從未有過地陷入孤獨。一種比我遠遠地愛戀著少年戀人宗瑞時更可怕的孤獨。那是一種破滅的孤獨。我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清理幹淨那些碎片,直到它們變成靈魂深處一小片淡褐色的雲煙。
更重要的,我清醒地知道,我回不去了,我回不去那個我滿懷希望期盼自己享受愛情開啟完美婚姻之旅的那個路口。我無法再像愛戀一個男人那樣愛戀傑森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傑森為他荒唐的過去所不可避免要承受的另一種方式的懲罰。
我曾經一心追求完美。當我放棄宗瑞時我的愛情殘缺了,當我進入婚姻,婚姻從一開始就殘缺了。我不知道那個主宰我命運的神想借此告訴我什麽。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是傑森的母親用她的死冥冥中幹擾了我本已下定的決心。就像當初的父親,用他的即將離世讓我篤定的不入圍城的執念慌亂起來。
“你太天真了,性格又太過耿直,這樣的人難以見容於世。不過你有一顆善良端正的心,這是一個人最好的護身符。我也就放心了。”
這是父親在去世前躺在病床上給我的一封家書,像是一聲綿長的歎息流進我心裏。
我終究不能無視已知自己去日無多的父親無聲的期盼。我是他在這世上不能放下的牽掛。阻止不了父親的生命杳如煙花般消逝,但是我可以給他安心。這是我唯一可做的。
我曾經問過自己,明知父親要離世,我有選擇嗎?選擇不結婚。
我想我有。我可以選擇不結婚。我可以選擇堅持自己的堅持,罔顧他人,即使這個他人是我的親生父親。
是什麽讓我選擇了順從父親的心意,在明知道自己沒有愛上傑森的時候而跟他結婚,用一生的幸福做賭注隻為了讓父親安心離去?
我一度認為自己可能真的是出於恐懼和軟弱,像我曾經冷眼觀看別人做出的那些我難以理解的決定一樣,我以為他們是恐懼和軟弱。漫長的人生讓我知道,那是一種出於本能的愛,被重重世俗的灰塵蒙蔽,像陽光、春風、空氣和水對萬物的愛一樣,因毫無意識彰顯而更為動人。
愛會讓人內心柔軟,不計世人眼中的對錯,放棄堅硬無情的原則和執念,隻遵從自己的心。那時我的心隻有一個念頭:滿足彌留之際父親的心願。無論這對我而言是不是一種委屈。
有沒有委屈的人生嗎?在我的人生法則裏,沒有。無論別人處在我的位置上或許會選擇過怎樣一種精彩的生活,我和我的靈魂交替著決定了我的一生。
假如沒有選擇的智慧,至少要有擔當的韌性和毅力。這是我堅守的,也是我之所以是我。
就像這些年我在婚姻中的忍讓和溫順一樣。傑森與我並不相配。十多年的婚姻我早已清清楚楚地看到這一點。但是我依然願意收斂起自己張揚的個性,像一個溫柔的妻子那樣去對待他,就像我溫柔地愛我的兩個孩子一樣。我想給馬修和邦妮一個和美的家。我想給他們一個完美的人生的開端。除非實在忍無可忍,我不介意自己內心深處儲滿不得不忍受的委屈。
我想也許我沒有智慧,但是我有愛。愛給了我忍耐的力量。
就像當年我接受傑森荒唐的過去,不是因為愛情,是愛,對一個生命的愛,哪怕是一個有過汙點的生命。
但是那天,看著再次跪在眼前請求我原諒的傑森,回想他前一晚幾乎扼殺了我的呼吸的瘋狂舉動,我還能夠再愛他一次嗎?
我悲哀地查看自己的內心,發現他好像已經用光了我對他的愛。
8,
我沒有收回那張離婚協議書。像每一個長期忍受的婚姻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一樣,這一次傑森是真的觸動到我忍受的底線了。他可以有性格上的缺陷與修養上的缺失,這些我都可以包容。沒有人是完美的。我也有我的種種問題。但是他那樣完全置我的自尊於不顧,讓我對他失望透頂了。這是一個我根本挽救不了的人。我甚至懷疑當初我就該斬釘截鐵地結束這段婚姻,絲毫不該顧及傑森的心情和境遇。
看我始終冷漠地沉默著,傑森知道我去意已決。平日裏爭執若是我生氣了,傑森會厚著臉皮哄我一下,而我也總是會很快軟化下來。我不喜歡繃著臉生活。無論心中多少苦悶,我希望孩子們看到的都是我的笑臉。一張笑臉是化了妝的心情。笑久了,不愉悅也好像真的就淡了散了。
傑森默默地把那張協議書拿走,過一會兒重新擬定了一份協議書簽好字遞到我眼前。在傑森的協議書裏,他放棄了一切,孩子,房子,車子以及我們銀行賬戶上的所有存款。
我常常取笑他把那些存款看得比他的命重。這是事實。傑森一向嗜財如命。這個觀念的養成跟他小時候貧窮的生活分不開。“你沒有嚐過貧窮的滋味。”傑森總是這樣為他自己辯護。
我的確沒有嚐過貧窮的滋味。我所有品嚐的貧窮都是嫁給傑森跟隨他到國外生活識得的。這也是很多日常小矛盾產生的根源。我的家庭造就了我的物欲淡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不知人間疾苦”,這是傑森冠給我的罪名。當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富裕之後,我很看不慣傑森依然錙銖必較地生活。傑森則嘲笑我是生活在浮華世界裏的人,為了所謂的品味和情調盲目揮霍金錢。
傑森重新擬定的那份離婚協議書讓我堅定的決心一下子鬆動了。因為我知道,他是向著我交出了他的命。
一直以來,我沒有人可以訴說婚姻的苦悶。每一個人都認為我婚姻很幸福:丈夫寵愛,兒女雙全,生活無憂。沒有人知道我在婚姻裏割讓出去的那些與自由有關的領土,更沒有人知道那些隱秘的痛苦,連我的母親也沒有察覺到蛛絲馬跡。
所以當我拿到傑森的離婚協議書的第二天打電話告訴母親我要離婚時,電話那端的母親完全呆住了。母親的第一反應是傑森做出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我說沒有。
母親的聲音立即嚴肅起來,追問是不是我做了什麽對不起傑森的事。沒有。結婚十年多,我雖然沒有給他甜蜜的愛情,但是我給了他作為丈夫能夠擁有的驕傲和尊嚴。
“那你為什麽要離婚?”母親的聲音簡直變成了責備。
自由!自由!我透不過氣來了。我不要被傑森那樣控製和束縛。任何人都不要妄想那樣控製和束縛我。我要我可以決定我自己。隻是這些是不能夠對母親說的。為自由而離婚,這在母親眼裏一定是個笑話。
“孩子呢?孩子怎麽辦?”母親的口氣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宣示一個答案。“你忘記了嗎?你當初是怎麽哀求我不要跟你爸爸離婚?”
“我管不了你了。你自己看著辦吧!”母親掛斷了電話。
我對著一片嗡嗡忙音的話筒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那一刻我忽然知道我為什麽會向母親打電話了。那與其說我是在告知母親,不如說我是在向母親求助。我想讓母親更深地刺痛我。
因為那天早上,一夜沒睡的傑森帶著滿臉倦容對馬修和邦妮說,“這是爸爸最後一次早上送你們上學了。”
已經初解人事的兩個孩子立即驚嚇大哭。“我們要你爸爸!我們要你!我們不要別人做我們的爸爸!”
其實那時我並沒有給他們換別人做爸爸的念頭。我想我一個人也可以帶大兩個孩子。
孩子們撕心裂肺的童稚哭聲輕而易舉地擊潰了我。
傑森的那份協議書,我最終沒有勇氣落筆簽字。
9,
這次離婚的未遂,是我的婚姻乃至人生的穀底,從那之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古人說,禍福相倚。我一直心有敬畏地領受古人的智慧,它們像遙遠夜空的星星,不經意便容易忽視。隻有靜下心來,向著天空尋覓答案,它們就才會在你眼中溫情地閃現。
在那最壞的境地裏,我的靈魂不停拷問我: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
雖然為了孩子,我暫時遏製住內心想往自由的狂瀾,選擇留在搖搖欲墜的婚姻裏,不過,長期以來對傑森種種陋習的容忍因達到了極限而一朝渙散。婚姻的廢墟之下,一直被我壓抑著的自我的個性像春天裏經過漫長嚴寒而急於破土的芽苗,開始強烈反彈性的生長。
如果內心裏我曾經因為傑森的過去,無論是他的荒唐,貧窮還是他的自卑而對他產生憐憫,那麽現在我該憐憫的是我自己。
我意識到長期以來我對傑森的容忍其實是病態的,就像他個性裏的剛愎自用,脆弱缺乏韌性,以及容易自暴自棄在我眼裏是病態的一樣。我一直把他當作一個性格有缺陷還沒有完全長大的男人來忍讓,因著他對我的愛而縱容他對我的種種限製,希望求得家庭表麵的安寧。
我忘記了,我也是一個人,一個有著自我無法跨越的邊界的人。我的生命同樣需要成長,我的靈魂需要更深邃的呼吸,而不應在傑森以愛的名義的束縛下窒息而死。
那些獨自深刻反省和咀嚼所經曆的生活的過程是痛苦的。當它們被我徹底消化掉,有些什麽從我靈魂上卸下去了。我感到內心從未有過的清澈和解脫。
以致有一段日子不見的赫曼看到我,意味深長地微笑,“我的小女孩,你好像變了。發生了什麽事?”
我微笑不語。這顆銳利的靈魂,他有一雙探測儀的眼睛。
“它們不見了。哪兒去了?”赫曼眼睛裏有狡黠的笑意和好奇。
我知道他指的是捆綁在我身上的那些無形的繩子。
我解掉它們了。沒有人再能捆住我,除了我自己。
我的婚姻從那裏開始邁入另一個境地。生活表麵上看風平浪靜。我依舊是一個勤勞的妻子溫柔的母親,把持著家庭之船的行駛方向,那是安寧和幸福的彼岸。但是在生活如鏡的水麵下,那另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的能夠絕然轉身離去讓傑森從內心裏開始感到恐慌。他知道我是一個倔強的女人。但是當我寧肯放下一切也要離開他追求自由的時候,他才清楚意識到,我究竟有多倔強。
那一刻要失去一切的恐懼讓他徹底清醒:他麵對的這個柔弱的女人,有他鎖進牢籠也囚不住的靈魂。
10,
我從傑森那裏拿回的第一個權利是可以自由上網寫作。
在此以前傑森雖然也會鼓勵我寫作,但是他從不讚同我進入網絡世界。他認為網絡上的人形形色色,我太單純容易上當受騙。
哪裏有那麽多壞人呢。在我有限的現實的一生中遇到的皆是凡人,沒有聖者,也鮮有大惡之人。我把傑森的這個理由當成了他限製我自由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後來,很久以後的後來,我不得不承認,傑森是了解我的。
赫曼曾經問過我,“你有情人嗎?”
那時我已經完全折服於赫曼的敏銳。赫曼總是第一個發現我的細微變化的人,甚至一切還隻不過是在萌芽狀態。他就像一麵隱於暗處可以照出靈魂的鏡子,當他走到我麵前,我就會清晰地看到自己靈魂的模樣。
我想也許僅僅是因為在他百無聊賴的晚年生涯中,對人世消除了愛,也消除了憎恨,隻剩下愉悅的接受。他又恰好處在一個合適的距離,可以在我毫無察覺之時不動聲色地觀察我。而我其實並不像我自以為的那麽善於遮掩,或者當我獨處的時候,真實的我的靈魂幾乎一絲不掛地完全呈現在天地之間。而這一切,被赫曼,這個最接近上帝的智者盡收眼底。
不過赫曼這樣問我時,我還處在不能誠實地麵對自己的時期,更不要提對赫曼誠實。
我當時用半是疑惑半是受冒犯的眼光回答他的問話。
赫曼依舊習慣性地微笑著聳聳肩膀,用他可以化解一切誤會的優雅的聲音解釋,“你知道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我隻是看到你這麽快樂為你開心。你在這裏出現十年了,從來沒有這麽快樂過。”
我隻是微笑著接受了赫曼的解釋,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我很希望現在赫曼還可以向我再次提問那個在他心裏已經有了答案的問題,“你有情人嗎?”
我自然知道赫曼在這裏所指的情人不是傑森,是另一個人,我的婚姻之外的另一個人。
我想若是現在,我會先回問他一句,網絡上的情人算嗎?
我不確定赫曼是否懂得網絡情人的定義。不過我會向他耐心解釋:這是這個時代新出現的事物。就是那種從未謀麵,也許一生都不會相見,這樣的兩個男女,或者說這樣的兩顆靈魂,他們在網絡的虛擬世界裏相遇發生吸引,產生情感,甚至在情感渴望的巔峰,用文字滿足彼此身體的迫切需要。
我想赫曼會用他那一雙沉靜如深潭的眼睛專注地望著我,耐心地聽完我的解釋,用他優美清澈的靈魂深深思索,然後給我一個嚴肅的答案:“我想算吧。我想這算是情人。”
然後他又會滿懷迷霧般繚繞的好奇,像個豁然發現了新世界的天真孩子一樣問我,“你的意思是,你有一個這樣的網絡情人是嗎?”
我會遲疑,然後下定決心似的回答他,是的。
我的回答會讓赫曼和我同時陷入沉默。那一刻我的靈魂不在我們之間。我想赫曼也是。
然後我會在赫曼開口提出更多問題之前,搶先淡淡地說一句,不過,他已經死了。
11,
我想象丹尼爾如果聽到我設計的這番話,他一定會從經年久坐幾乎成為他身體一部分的電腦椅裏跳起來大聲反對:“你怎麽可以詛咒我死!”
他的頭發兩鬢斑白,身體的活力大部分被歲月帶走,靈魂裏他夢想的那個帝國尚未完全建立,讓他看上去依舊富有年輕好勝的意誌力。
這是我腦海裏的丹尼爾。
我想我會笑著對丹尼爾說:死並沒有那麽可怕。每個人最終都會死。如果在我死後,我的名字和容顏以及我說過的話還會出現在某個人的腦海,我會把這當作一種懷念。
丹尼爾當然沒有死。他不可以死。他要好好活著。這是我最後給他的祝福。
我最好的朋友蘇曾經問過我,“你真的不記恨丹尼爾嗎?”她不相信我可以做到。我曾經那麽愛過這個男人,確切地說這顆靈魂。
蘇是唯一一個知道這件事的現實中的人。如果傑森不算在內的話。
我在網上的最初目的隻是寫作。如果一定要給我無拘束的靈魂尋找一個蔽體和休憩的居所,那隻能是文字。
寫作對我來說是一種最佳的自我修複的方式,它能夠給予我極度饑渴的靈魂所需要的水,它澆灌我,滋潤我,撫慰我,讓我的靈魂一點點退去生活加諸於我的負重和滄桑,重新長出鮮活水靈的經脈。它是暴風雨中的避風港,汪洋裏乍現的寧靜海灣,掛在漫漫長夜盡頭那微微的曦光。
在網絡世界裏早已大興尋找靈魂伴侶的時候,我始終沉浸在寫作的快樂當中,縱然我的文字稚嫩,思想天真,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讓我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即使我靜如止水地沉溺於自己的世界,依然有無數投石者向我投來青睞。丹尼爾是其中一位。
我對丹尼爾最初並沒有什麽印象。隻知道他擅長寫情詩。那當然不是寫給我的。每個寫作者心中都有一位獨屬於他的繆斯。
很快丹尼爾以他特別的方式引起了我的關注。那時候我常在一個文學網站發表作品。每次當我登錄那個網站的時候,仿佛心有靈犀,丹尼爾總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同時出現。這種次數如此之多,以致有一次我好奇地問他,為什麽我們總是同一時間在線。
“因為心有靈犀。”這是丹尼爾的回答。後來我想,他或許對任何人都是這個答案,就像他後來使用的那些手段,一見鍾情,郵寄鑽戒,玫瑰求婚,以及隨時出現在我眼前的承諾……那是一張精心織就的捕獲的網。
不過那時,我太單純了,並沒有分辨能力。即使我隻是對著這句話輕輕一笑沒有加以理會,它還是撥動了一根弦。這根弦在哪裏我並不清楚,或許是我的靈魂的幻覺。但是我聽到了那隱約的弦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當我聽到越來越多的弦音的時候,我幾乎相信了它的存在。
不過即便如此,如果不是那個緊隨的夏天我回到中國,發生了一些事情,也許丹尼爾隻是一個名字,與我毫無關係。
12,
現在回想起來,一個人踏出的每一步並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內心有意識或者無意識的選擇環環相接的結果。
那年夏天我回到久違的中國。那次回國是我提出的,傑森並沒有反對。因為臨時買票,又正值暑期高峰,票價幾乎是平時的兩倍。這在平常,傑森絕不會答應。不過那次傑森明顯帶著悔罪的心情不假思索地滿足我的任何要求,甚至不惜冒著失去工作的風險請了一個半月的假期陪我們。我能感覺到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尋求我的徹底原諒。
一踏上故國的土地,遙遠的記憶就都回來了,它們像瞬間鑽出地麵的萋萋青草,接天連地地覆蓋了我荒涼已久的心的原野。我的靈魂兀自舒展翅膀,像一隻蒼鷹,自由地騰飛在往日熟悉親切的天空的懷抱裏。這是我在異國他鄉從不能感覺到的情感。
隻是因為自己經曆的事情和心境的變化,麵對故人舊地,滄桑感像秋天蕭索的風一陣陣地穿過盛夏時節的熱浪撲向我。
幾年未見的母親並沒有顯出多麽樂於見到我們。雖然母親沒有再向我詢問離婚的事情,但是母親對待傑森一如既往地冷淡,我能夠感覺到傑森所處位置的尷尬。
母親的態度讓我很為難。我忽然意識到,一直以來傑森做母親的女婿做得很辛苦,他竟然都沒有跟我抱怨過。
而母親的滿頭白發和臉龐上愈加清晰深刻的皺紋讓我不能不原諒母親。我和母親始終疏離在不同的人生軌道上。我曾經抱怨母親過於自我,我又何嚐努力地去體諒過母親的心呢。那應當是另一種荒涼。
不過看到獨自居住的母親安然而快樂地生活在故鄉的土地上,我慶幸自己當初的決定,沒有勉強母親和我生活在異國的同一屋簷下。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所想往的特定意義的自由自在。無論別人用怎樣的眼光審視我們,我花費了很長時間去接受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和母親,注定生活在分離的空間裏,各自天涯,兩兩相安,這是我們能夠給予彼此的最好的愛。
在故鄉的那段時間,隨著跟往日同學的來往我無法不愈來愈多地想起我的少年戀人宗瑞來。其實他一直在我心靈最深處,秘密地塵封著。
往事像日夜不停的潮水攜帶著喧囂的濤聲一直衝刷著我。熟悉的情景輕易將我帶回從前那些雲淡風輕夾雜著縷縷少女憂傷的日子:這裏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小巷每一棵秀麗的法國梧桐都替我思念過宗瑞。我不能不再次問自己那個曾經問過千百遍的問題:如果當初嫁給宗瑞,現在的我會不會更快樂一些?
答案好像毋庸置疑。
我始終不能了解我的偏執個性從何而來,為什麽我可以從十四歲到二十八歲都愛著同一個人。如果以一個女人跨進婚姻為界劃分一生,我的前半生裏隻有一個人:宗瑞。我的靈魂曾經怎樣被他占據!
或許是命運天定,或許隻是因為我從沒有嚐試同命運角力,嚐試放下執念,繞過生命裏那個幻象般存在的尖銳的轉角,去看看不同的風景。
13,
那是我生命裏唯一一次真正的愛情,驚天動地,卻又悄無聲息。一切都安靜而執著地發生在我心裏。
那極致的愛情讓宗瑞成為我曾經唯一願意為他付出生命的人。隻是這樣的愛情在它快要消逝的時候才接收到他的回應。而那時宗瑞已經結婚了。
在我二十八歲的生日那天,一別十年音訊杳無的宗瑞不知從何處得到我的聯係方式,一個人驅車一千裏路到達北京。他從賓館裏給我打電話,說他非常想念我,想立刻見到我,他想看看他思念了十年的女孩變成什麽樣子了。
如果這一天早一些到來,我們的人生該多麽完美!
現在的我越來越懷疑,掌管人類命運之神隻對殘缺情有獨鍾。他讓我們用一生的時間去學習接受殘缺,讚美殘缺,熱愛殘缺……直到那時我們的生命才實現真正的完美。
那天任憑宗瑞苦苦哀求,倔強的我終究沒有如他所願見麵。那一刻我的腦海裏完全忘記了那麽多年我是怎麽思念他的,忘記了我是多麽渴望這一天的到來,我的腦海裏隻有無限放大的一句話:宗瑞是別人的丈夫了。
無論我多麽愛他,他不屬於我。而我絕不會做出傷害另一個女人的事。
那是個深秋時節風雨交加的夜晚。我再沒有像那一晚那麽痛快淋漓地哭過,仿佛往事是一條再也圍堵不了急於衝出身體的河流,我把我的一生都哭過去了。
我用十四年等待的愛情,在那一晚完整得到,也在那一晚徹底失去。
也是在那一晚,我下定決心,帶著一顆埋葬了的心和完整的身體走向傑森。當然生活完全背離我的想象是另一回事了。
又是十多年過去,宗瑞他還好嗎?幸福嗎?我多麽想看看宗瑞現在的樣子,那個夢中無數次再現的白衣少年。
當我被想念宗瑞的念頭百般折磨的時候,冥冥中耳邊旋起父親的話:“你隻需要走一條端正的路,剩下的交給命運去處置。”
我終於壓製住內心近乎瘋狂的迫切衝動,選擇了保留宗瑞的舊模樣,讓他在我心裏,永遠地跟我的青春潔白無瑕地在一起。
告別了母親,我去曾獨自生活了十年的北京故地重遊。那是我的青春真正揮灑的地方。我見到了很多大學時代的朋友,從他們的眼眸深處看見了那個曾經青春飛揚的自己。
我的靈魂在這樣的重聚中充滿著歡喜,也凝聚著隻有我可以感受到的哀愁。我把自己遺忘得太久。
不需要任何叮囑,傑森表現得很令我滿意,我們看上去就像一對無比幸福的夫妻,絕對不會讓人察覺一個月之前,我們幾成陌路。
那一次我自然見到了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蘇和她的丈夫康哲。我一手促成了他們的婚姻。我同樣沒有識破蘇和康哲的表演,他們表現得是那麽和諧。而後來我才知道,那時他們的婚姻也處在岌岌可危的懸崖邊緣。
隻有在回頭觀望的時候,我才能發覺,生活是一出充滿諷刺的戲劇,我們不知何時都學會了極盡誇張地表演自己。我們到底算什麽呢?誰賦予了我們那些形形種種不得不出演的角色。我們的靈魂都被什麽捆綁,讓我們不得不背負著各自痛苦的繭子,踽踽獨行在萬物靜默的大地上。
14,
如果說那次回國之行我一直在當下的平淡和往日的輝煌這兩股力量激蕩交錯之間承受衝擊,努力不受失落情緒的幹擾,極力維持自己內心的平靜,而和韓徹的重逢則徹底打破這脆弱的平衡。
我幾乎忘記了這個男人曾經十年如一日地追求過我。那時我的心裏隻有宗瑞而堅如壁壘。如今我的心空空如也。幾乎死掉的婚姻把我洗劫一空了。
當我麵對未受邀請卻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十年未見的韓徹那雙夾雜著愛慕驚喜渴望幽怨諸多複雜情緒的眼睛時,我快被他周身散發的濃烈的愛的氣息熏暈了。逝去的歲月給了韓徹昔日不曾具備的從容沉穩,卻絲毫未減他內心的青春活力,那更勝往日的狂熱感染了我。
我幾乎要在韓徹的目光裏淪陷了。他已經是別人的丈夫了,可是依然像一朵毫無顧忌圍繞著我熱烈盛開的火焰,有令人暈眩的色彩和消融冰雪的溫度,霸道又謙卑地呈現在我眼前,等待著我去采摘像最英勇的騎士等待尊貴女王的青睞。
當韓徹眾目睽睽之下宣告他對我多年不曾改變的愛意,借著酒勁,不顧一切將已有醉意的我擁進懷裏,那一刻我沒有替我們兩個感到羞恥,反而感覺到韓徹對我的珍愛。
除了傑森,在我幾十年的生命裏,我不曾允許第二個男人牽過手,宗瑞也不曾。
他是愛我的。我醉眼朦朧地想,失去了從他的懷抱奮力掙紮出來的力量。
在那一段最低潮的日子我多麽需要愛,來自自我世界以外的愛。
或許是韓徹的火焰燃燒得太熱烈了,他簡直想在我的懷裏融化掉。當韓徹身上散發的那種男子特有的雄性氣息鑽進我的知覺裏,有一瞬間我忽然特別渴望。
那是在我身體裏始終像休眠的火山一樣儲存著的渴望,因長久壓抑而日益走向爆發的危險。
傑森曾經可以是打開那座火山的唯一,而他坦白的真相讓他失去了這個機會。隻有我知道,我的身體從未被傑森喚醒過。我始終不能完全消化掉自己腦海裏出現的那些傑森和別的女人糾纏的畫麵,這讓我從內心裏產生抗拒。
當我用盡最後一絲清醒推開韓徹從酒店房間奪門而出的時候,在那一條昏暗搖晃仿佛永無盡頭的走廊裏,我的靈魂拍擊著翅膀盤旋於我的頭頂,向著狼狽奔逃的我發出輕微的譏笑:“你完蛋了!茉莉,你完蛋了!”
我的靈魂並不總是會先於身體看到那些危險的信號,但是這一次,它是對的。
當我放任自己被韓徹擁在懷中,讓自己貪婪地呼吸那類似愛情的感覺,竟有催眠一樣的療傷效果。它讓我恍惚回到過去,回到那些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時光,即使從未得到我想要的愛情,卻從不缺乏愛慕者的眼光滋潤。
那些被異性隔著一個安全的距離寵愛的日子已經恍如隔世。我把我自己牢牢地關在婚姻裏。即便如此,還是沒有得到我想要的婚姻,更不要提我想要的愛情。
我需要。原來我也需要。原來我比誰都需要。我在淚流滿麵一路狂奔逃開近在腳邊的深淵時絕望地意識到這一點。
那是一條艱難的逃離之路。
我以為我逃開了。而我身體裏被那一個深情擁抱喚醒的欲望卻一路追隨著我,直到把我推進丹尼爾的陷阱。
所以我後來想,與其說是丹尼爾用拙劣的手段勾引了我,毋寧說那時的我總是需要一場愛情焚燒盡自己。
15,
久違兩個月的赫曼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我的天,你終於回來了!”他的眼中迸發的欣喜像一個天真的孩子那樣不加掩飾。
“我十分想念你。我還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我去過中國,那是個迷人的地方。”赫曼解釋。
那是我離開中國之後第一次回去那麽長時間。我也夢想著回去再不回來了。即使在很多人眼裏它並不是一個完美的國家,但是它是我的國家。可能我永遠都無法真正地回去了,但不妨礙我屬於那裏。
我在我不在的地方——這是我每每想起故鄉都揮之不去的鬱結的情緒,而每一年秋風蕭瑟的那些日子尤其加深這種憂愁。
我想我那麽執迷於中文寫作,除去文字對我的靈魂有梳理撫慰的作用之外,另一個深層原因是,文字可以緩解我的鄉愁。我居住在我的母語裏,就像居住在故鄉的搖籃裏。
“你知道嗎?有一些日子我在想,為什麽我這麽盼望著見到你?後來我明白,你就像我的小女兒。非常相像。”赫曼的感情流露真誠直率,讓我一點也不覺得他言辭誇張。
那是赫曼第一次跟我提及他的小女兒。
後來我才明白,赫曼口中的我跟他的小女兒非常相像指代的是什麽。我和他的小女兒一樣,都是非常執著之人。用赫曼的話說,我們的神情裏有一種執著的印記,那是柔軟雲朵裏的一根堅硬的刺,要麽刺傷他人,要麽刺痛自己,要麽兩敗俱傷。
一年之後赫曼小女兒發生的事印證了他的觀點是對的,我為她難過的同時,暗自感恩從遇到赫曼那天開始,因為他的年紀,也因為他的敏銳和純淨,對他的話我始終處於接聽的狀態,不僅未加排斥,並且深研其味。
我也反省自己,若是母親說出同樣的一番話我未必會這麽認真聽取,就像赫曼的小女兒,我想赫曼一定也如此勸導過她,不過因著情感的距離太近,我們往往會喪失思考的理智,而一味反抗。這是人類的一種讓人遺憾的共性,仿佛溫順地聽從了親愛之人的勸告就失去了我們自己鋒利的個性。
就像我不耐煩地排斥傑森對我的那些勸告一樣。
從中國回來之後,我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和精力投入網絡上的寫作。除去回味那些回國的喧鬧給平靜的生活帶來的餘味之外,我的寂寞更深了。
我看到昔日朋友努力十年之後都有了各自的光彩,唯有我十年裏碌碌無為,而且因著家庭的緣故,我的一生可能會就此毀在柴米油鹽裏。這樣可以一眼望到底的無趣的生活讓人絕望,而我可以掙紮改變的餘地又那麽微小,那種無力感讓人非常沮喪。
當我在網絡上大力抒寫這些苦悶和閑愁時,丹尼爾一如既往地會在第一時間跳出來安慰我。準確地說,他好像等了我整整一個假期,在我登錄那個網站的第一秒中他就給我發來信息:“你可回來了,想死我了!”
我知道這是一句誇張的話,卻沒有想過有多誇張。在我自以為了解了丹尼爾之後,他的話我通常知道該給予多少折扣。回想他當初的這一句“想死我了”,如果以一百分為滿分算,他那時的這句話裏的想念隻有五分不到。而在我對他完全不了解的當初,我把他這句話裏的想念打了五十分。
我從來不喜歡曖昧的情感,但是丹尼爾讓我覺得他好像真的是一個很在意我的朋友。而那時的我迫切需要一雙耳朵。我需要傾訴。隻有把內心的情感垃圾都傾倒出來,我靈魂裏那隻無形的情緒的瓦罐才能充滿新鮮甜美的氣息。我的翅膀才能重新張開。
丹尼爾恰好可以做這樣一雙耳朵。事實上,他做的遠不止一雙耳朵。
丹尼爾總是在網絡的另一端,好像總是在為我守候。他認真地傾聽我說的每一句話,時不時會誠懇地向我提出一些建議,那些建議顯露出他具有思考的智慧和處世的圓融,當然還有一種我所不具備而被我忽略的精明。
應當說,丹尼爾最終是以一位頗具智慧,富有耐心,誠懇風趣的朋友的形象被我不加設防地接納入我的靈魂世界的。
16,
我一直認為將及未及時的愛情是人類最美的一種情感,就像將暮未暮的黃昏時分,萬物都以最細膩柔和的麵目展現。
當感知到彼此心意相通,情感的融洽度因為小心翼翼而達到甜美飽滿的狀態,像少女吹彈得破的肌膚,也像一頁窗紙,薄到透明卻不曾絲毫破損,這時的情感就如一張蒙著薄紗的美人麵孔,一切的美依稀可見,卻又保持著一份性感的神秘,可以最大程度地撩動人多情的神經,給心靈最極致的美的體驗,讓人心生無限神往。
要是所有的情感交流都能夠理智地停留在這個階段該多好。
在和丹尼爾交流日多的時候,我感受到了這種情感。
因為有一位朋友如此傾心關注和陪伴,即使他遠在天邊,我的靈魂依然能夠感覺到一種波及心靈的悸動和震顫,它在我內心裏彈奏出一縷縷柔美絲滑的樂曲,時時安慰我莫名躁動的心。
那是一份新奇的情感體驗,在我的生命裏從未出現過。即使我在單身時代曾與諸多男性朋友關係親近,卻從沒有在心靈層麵這樣細致入微地親密交流過。
我的靈魂不再覺得孤單,寂寞也不再那麽深切地纏繞著我。這世上有一顆溫暖的靈魂,他時時刻刻在傾聽我,給我慰籍,不因我的平凡而嫌棄或者冷遇我,全力以赴地應和我的每一點歡樂和每一份憂愁,這是多麽美好的一件事。
那種情感帶給靈魂的愉悅是無法遮掩的。也正是那段時間赫曼看出了我的變化,坦率地向我問及情人的事。
應當說以赫曼的細膩和敏銳,他先於我看到了我正在經曆一份清清楚楚的愛情。而我的沉默也並不是撒謊。那時我還是一個被一種全新的情感充斥的喜悅的女子。一切都在剛剛好的分寸裏。無關情人。
赫曼那天還貌似漫不經心地提醒我,“女人總把愛情當作一生。男人不是這樣。男人是動物。祝你好遠。”
因為從沒有想過這種情感會繼續向前深入,因此我並沒有意識到那時的我已經站在懸崖邊上,反而沉浸在友誼的喜悅裏。所以對赫曼若有所指的話我不置可否,隻是笑笑,算是把他的話收下。
也許我表現得太含蓄了,而我的靈魂卻身不由己散發著奔放迷人的氣息,這種氣息在赫曼看來顯然是危險的。也是那一次,赫曼再次同我說起他的女兒。“她是一個非常有天賦的小提琴手。可惜因為我放棄了。”
聽上去是一個我不便發表意見的故事,我便滿眼探尋地等待著他往下說。
赫曼沉默著,我看見一波又一波潮水從他沉靜的靈魂深處翻湧上來,直到他完全沉浸在回憶的海水裏。那海水是苦澀的。
“她是我和第一任妻子的女兒。我喜歡上了她的小提琴老師。她是一位非常美麗的中國女人,後來成為我的第二任妻子。我的女兒不同意我和她母親離婚。”
赫曼的聲音開始幹澀起來,他忍不住頓了頓。我知道那些海浪變得洶湧而難以承受了。“我還記得那年我女兒剛滿十四歲。她對我說,爸爸你如果離婚就是朝我胸口這裏開了一槍。她就在胸口這裏比劃給我看。”
這樣說著赫曼也下意識地用手在胸口處比劃給我看。我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仿佛聽到嘭地一聲槍響,一個少女應聲倒地。
“我當時沒有太在意這句話。我非常愛她。她也非常愛我。我想有一天她長大了,她會原諒我的。”
說到這裏赫曼像個無助的小孩看向我。我隻能點頭,以示安慰。那一刻我看到了赫曼沉靜的眼眸後麵不為人知的迷茫。
“但是她再也沒有原諒我。”赫曼深深地歎了口氣,停止了回憶。
我也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生命太沉重了,在那一刻又極輕,禁不住任何言語的驚動。
隻有秋天的楓葉時而雨一樣在我們身邊飄落。
我想那一刻赫曼跟我想的一樣,這個傷口是他漫長一生中最難以消除的痛苦。我們都低估生活的鐵拳頭了。
17,
有時候我覺得,人的一生就是一條無法自我掌控的拋物線,被命運偶然而隨意地拋出去之後,在漫長的軌跡裏,誰也無法預料自己會被各種際遇改變成一條怎樣充滿波折的曲線。
我越來越覺得,對普通人來說,一生就仿佛出生在深井的青蛙,歲月和經曆一點點填埋那深井,讓站在井底的我們眼界越來越開闊,看到的天空越來越寬廣,直到諸神要把生命取走的那一刻,一個人才真正躍出井麵,得以看到自己身處的世界完整的模樣。
大概隻有在那一刻,我們才會看清,這苦難的一生究竟為何而來。而那一刻也是結束的一刻。所以在各種宗教裏都有輪回的理念給人安慰。
隻有極少數的人,他們帶著人類至今無法解釋的先天慧根,擁有超凡悟性,先於旁人看清這一切。那樣的人生通透,不過也失去了迷茫本身所具有的一種趣味。
我想我的這一番思索不過是為了那時我即將墜入的迷茫旅途辯護。
應當說,赫曼女兒的故事給了我很深刻的觸動。那個開槍和中彈倒地的畫麵無數次在我腦海裏播放。
有很長時間,它像警鍾一直鳴響在我的腦海深處。我不能時時聽到,但是每當我困頓在生活的迷霧中喪失了方向,逼迫自己靜下心來,就能聽到那清越而低沉的鍾聲,它像一個紅色警示燈,可以穿越迷霧而來,讓我霎時頭腦冷靜,對待腳下的路格外慎重起來。
我想赫曼跟我一見如故,大概因為我們有相似的靈魂。赫曼和我應當都是屬於忠於自己內心的那種人,不論外在表現得多麽謙卑隨和,骨子裏卻自由放縱桀驁任性,有自己堅定的信仰,不受外界幹擾,並且不介意隨時為這個信仰付出代價。
我曾經以為追求自我沒有錯。人生苦短,稍縱即逝,不精彩地活一次多麽對不起這短暫的生命。
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的後來,我慢慢領悟出,一個自我的人容易忽略周遭世界。當一個人不可避免地跟周遭發生深切關聯的時候,他的每一個選擇,不是他自己在付出代價,而是周遭的人群勢必會被動卷入,一同為他的選擇承擔結果。
在這些人群裏,孩子是無辜的。而恰恰,父母的所為對孩子一生的影響最強大也最深遠。
就像赫曼之於他的女兒,就像我的母親之於我。
我的母親也是一個極其自我的人。我有時候甚至懷疑,我終究還是沒有完全脫離開母親對我無形的塑造。
我的父親和母親雖然沒有離婚,但是因著母親的個性,家庭生活最終變成了每一個家庭成員的負累。
審視我一路而來的足跡,包括執著的愛,隨意的婚姻,遠走天涯的任性,以及在婚姻裏委曲求全的忍受和魚死網破的魯莽和衝動……一切固然有我自己的偏執和不成熟的心智在其中作祟,父親和母親的影子始終隱約可見,隻不過我不願意承認罷了。
當然我也因意識到這一點而一直在極力消除他們對我的諸多負麵影響,努力修正和塑造自己健全的人格,雖然這種努力的成效看起來微乎其微。
18,
我一直很喜歡《聖經》裏的一句箴言:保守你的心勝過保守一切。隻這一句話就讓我對《聖經》這本書虔敬有加。
我想每一個成年人的內心都有一片風景獨特的森林。而這片森林,始自出生之後,他周遭的人群尤其是父母向著他不經意丟下的包裹在各種各樣言行裏麵的種子:愛、恨、善、惡、美、醜……這些種子在內心的土壤裏不知不覺地發芽,生長,直到長出一個獨屬於他的內心世界。
我相信沒有一片內心的森林是孤孤單單不受外力作用而長大的,這是一個相互發生作用的世界。我也相信沒有一片內心的森林是完美無瑕的,這個世界根本不存在美學意義上的完美。
我們一生的任務就是修葺內心的這片森林,扶正歪斜的林木,剪掉多刺的枝椏,拔除冗餘的雜草,驅走那些可怖危險的野獸,讓這片森林成為世上最宜人的風景,供靈魂歇息。
我想我和傑森最大的區別就在這裏。
我從沒有放棄對自己內心的審視和守護,我追求的更多是靈魂的愉悅,我希望看到自己的那個小精靈無論經曆怎樣的世事,它都能撲閃著輕捷的翅膀在藍天飛翔。而傑森,我懷疑他是否看到過他內心也擁有這樣的一片森林。他是非常現實的一個人,追求世俗的成功,他需要保守的隻是他的財富。
我們就像生活在同一世界兩個不同維度裏的人。
我曾經試圖喚醒傑森對內心的關注,最終還是放棄了。我覺得他好像不需要這些就很快樂。所謂內心的森林,靈魂的翅膀等等,這些在傑森聽來就像癡人說夢。
所以很多時候我都盡量減少同傑森的交流,那種話不投機的失落感會帶給我深深的落寞。隻是在事關孩子的時候,當我覺得傑森的言行會在孩子內心留下扭曲的種子時,我會堅定地反駁他,同他爭論。我們的很多矛盾皆來自於此。
丹尼爾則不同。我所有在傑森那裏說不通的道理在丹尼爾這裏都暢通無阻。有了傑森的反襯,丹尼爾的善解人意體貼入微以及言語甜蜜等等都格外地讓我傾心於他。
我可以感覺到丹尼爾跟我一樣,關注內心的成長,關注靈魂的契合,他跟我一樣有一顆饑渴的靈魂,在人間孤獨地跋涉,當他遇到我,便一見鍾情了……
那時候丹尼爾已經開始嚐試著越過朋友的界限向我發起愛情的進攻。他每天陪伴我的時間簡直有八小時。丹尼爾說,他生來就是為了陪伴我的。他用既甜蜜大膽又謹慎含蓄的話語一層層剝落我靈魂裏那些防禦的盔甲,每當我發現危險要求他止步,他便無比順從地停下來,伺機等待我的鬆懈,然後再次像老虎撲向獵物一樣撲向我。
言語進攻的同時,丹尼爾還寫了大量情詩給我,詩中表達了他的炙熱深情和迫切渴望。當然那些情詩並不是署名寫給我的。不過,被甜蜜的愛情衝昏了頭腦的我已經將它們悉數收到自己心裏了。丹尼爾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內心裏激蕩出讓靈魂顫抖的弦音。
難道這是我期待已久的那動人心魄的愛情嗎?當我寂寞的靈魂發出這樣的疑問,全部的神思都凝聚在眼前華美的愛情幻覺時,我沒有察覺,其實我已經向著萬丈懸崖邁出了懸空的腳步。
19,
一直以來,丹尼爾不讚同我寫網戀小說。而我覺得網戀作為這個時代的新事物,已經成為不可回避的課題。它對人性設下了更深刻更全麵的考驗,越來越多的當代婚姻和家庭麵臨著日益泛濫的網絡情感的威脅。
起先我以為是我此類小說寫得不好,後來我發現是丹尼爾另有隱情,再後來,經曆了痛苦的思索之後,我又看到了一件事情對與錯之外的部分,就像猛然看到原來一條河果真像巴西作家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寫的那樣,它還有第三條岸存在。
除去網戀題材,丹尼爾簡直要把我寫的每一個字都誇成花兒。這讓我的虛榮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仿佛回到了傑森當年苦苦追求我的那個時期,而丹尼爾顯然因為更懂得拿捏分寸和情調更得我心。我幾乎認定,自己真的具備超凡的文學天分,可以成為一個著名作家,寫出千古流傳的佳篇,名垂青史。
當然後來真相慢慢揭開,這些不過是丹尼爾為了得到我所做出的有預謀的洗腦一般的迎合。
我一直在文字裏不設防地呈現著自己的靈魂,那些寂寞與渴求被他鷹鷲一樣的雙眼巨細靡遺地攝入,我是他的網中魚,遲早有一天會成為他的俎上肉。他不慌不忙地享受著我一點點咬緊魚鉤的過程。
而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我還記得那天,恰巧又跟傑森大吵,起因還是因為我上網寫作。他其實無法坦然地放手讓我進入他不能把握的那個世界,好像那樣他就不能掌控我了。
在傑森眼裏,我在廚房裏忙碌的樣子最美。我想他需要的妻子就是這樣的,不需要靈魂,不需要思想,隻要順從地為一家大小忙碌就好了。
以至於有時候我會想,要是我是一頭毫無野心的小母豬的話,嫁給傑森何嚐不是一樁幸福姻緣。
越愛越怕失去。我那時並不能體諒傑森的心情。因為我並沒有真正地愛過一個男人,體驗那種強烈的渴望獨占的情感。
也因為我並沒有在網絡上尋找什麽的念頭,我隻是在釋放我自己,解救我自己。我犧牲休息時間寫作,純粹是消耗生命以滋養我的靈魂。我那時看不到任何危險,那種連赫曼都敏感地捕捉到的危險,估計作為丈夫的傑森也感覺到了,所以他才粗暴地幹涉我。
而傑森越是想給我製造囚籠越是增加了我的反抗。那時候我們還在分房而居,離婚的念頭還沒有完全按壓下去,它就像一塊沒有重量的浮木,每次都會隨著對傑森言行的不滿再度從腦海裏浮出。
那天我的情緒非常低落,這個不快樂的婚姻要忍受到什麽時候呢。還有漫漫幾十年的光陰,我真的沒有把握撐下去。
隔著虛無的網絡,丹尼爾敏銳地感知到我的情緒變化,他的敏銳就像赫曼的敏銳一樣充滿危險。丹尼爾發過來一行曖昧的消息,在那一刻我的眼裏卻隻看到愛和溫柔,“親愛的茉莉,別難過。我想安慰你。我想要你。”
現在回過頭來看當初那個被丹尼爾的甜言蜜語哄騙得眼花繚亂天旋地轉的自己,我會覺得不可思議。
我怎麽那麽笨呢,一個局外人顯而易見的陷阱,我卻在其中怡然自得。隻能說人若是喪失了自知之明,會是多麽愚蠢而可笑。
不過也說明另一件事,那時候,我是真的陷入了愛情。愛情讓人喪失雙眼。
我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和渴望迎接丹尼爾情感的一滴露水,而在我眼中,它幻化成一片碧波蕩漾的大海。
我在那一場交錯裏投放了儲存一生的愛。我把內心的那一整片森林鄭重地交到丹尼爾的手中。他回饋我一把火。
20,
至今我無法解釋當初為什麽會放任丹尼爾越過那道無形的柵欄。
那時我對丹尼爾還沒有產生情欲,或者已然產生了但是我對自己的欲望並不了解,長久的壓抑讓我對自己的身體和情感都變得遲鈍。或者是我太孤獨了,而丹尼爾的陪伴讓我的孤獨得到消解,我依賴他的陪伴,我想回報他,讓他在我這裏也得到他想要的快樂和安慰。也或者我隻是太好奇了。我聽說過網絡性愛但是從來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又是怎樣發生和進行的。隻是文字,又隔著網絡,我想那時我一定在潛意識裏這樣安慰過自己,我的羞恥心被強大的好奇心遮蔽了。
不過那確實不是值得反複回味的第一次。因為整個過程對我來說平淡如水。我隻是目瞪口呆地看著丹尼爾發過來一句又一句充滿情色的文字。其實他很徒勞,因為喜歡讀書自身也從事寫作,所以我對文字的挑逗完全免疫。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回應丹尼爾,他讓我重複一句我就重複一句。他仿佛因此便無比快樂和滿足。
當丹尼爾用滿足後的聲音溫柔地對我說,“寶貝,我太愛你了。你是我的了。我們都是第一次。好好相愛一輩子。”我在網絡這端笑出了聲:這就是傳說的網戀嗎?
老實說,我有些失望,原來這就是文字做愛。我怎麽毫無感覺呢。不過總是比我跟傑森的第一次好一些。我跟傑森的第一次總共花費了一個星期才得以完成。這是不為人知的一件糗事。
也許是因為傑森結婚以前的那些事的影響,它們像一團陰影籠罩在我們臥房的天花板上,同傑森之間的歡愛,對我來說毫無樂趣可言。準確地說,在丹尼爾之前,我對男性身體一直呈抗拒性反應。就這一點而言,丹尼爾可以稱作是我的性意識的啟蒙老師。
我的靈魂對此幾乎沒有罪惡之感。所有的罪惡感覺都是之後回味這一切的時候慢慢泛湧上來的。
不過,如果說丹尼爾用文字對我的靈魂進行了引領,那麽我的靈魂的確是從那一天因為愛情而開始踏上了一條漫無邊際的放縱之旅,其間有停滯,有迷茫,有痛苦,有劇烈的傷害與被傷害,也有最終的釋然與放手。
起初我是那麽天真地相信丹尼爾的承諾:我們是天生一對,即使不能結為俗世夫妻,我們的靈魂也可以在網絡裏相守一生一世。而這正是我向往的愛情。
那是我在網絡上的第一次戀愛,我想應當也會是唯一一次。它讓我仿佛重回少女時代,回到了與宗瑞眉目傳情的那些歲月,我把對宗瑞的從十四歲開始就深埋在心底未及釋放的情感一股腦地毫無保留地給予了丹尼爾。
隻是我畢竟比那時成熟了,而我麵對的是一個更為老練的情場高手。後來我翻看我們第一次突破禁錮的那些聊天記錄,赫然察覺,丹尼爾表現得太嫻熟了,而我則像一個純粹的慌張失措的處女。
當我醒悟過來,對著那些記錄啞然失笑,終於承認自己真的是一個太過天真的女人,對男人從來沒有真正的了解,對人性更談不上體察與把握。
假如說之前我的靈魂隻是時隱時現,那麽在我把自己交付給丹尼爾之後,它就同我徹底分離了,它幻化成一個女人,另一個女人,在網絡的虛擬世界裏真誠地愛著一個由靈魂幻化而來的男人。
它像一支離弦的箭,一路高唱著歡快的歌飛奔了出去,它以為它奔向的是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的世界,其實那不過是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裏麵充斥著無法預料的閃電,暴雨和雪崩。
21,
“就這麽簡單?就這麽容易掉進去了?” 蘇難以置信地追問。我想那一刻她幾乎已經忘記了康哲的背叛。
當我猶疑著最終把我的秘密告訴蘇時,我是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氣。要知道我可以向著陌生人袒露自己的靈魂,但我畢竟膽怯讓熟識的人看到我的另一個真實麵目,那無異於赤身裸體行走於目光之中,尤其當這個真實麵目被世俗的法則排斥在外。
幸好隔著千山萬水,隔著手機屏幕。我幾乎能想象蘇一定吃驚到瞪著她美麗的眼睛,那一瞬間過去的我一定在她心裏消失了。蘇一定會怒我不爭。
我曾是蘇眼中一本正經中規中矩的標本,堅決地拒絕各種誘惑。我想我終究也沒有逃脫生活對我雜亂無章的更改,那個堅持多年的清澈影像變得麵目模糊了。
蘇和我一樣都是生長在單純環境裏的人。蘇更為幸運,一路名牌大學,政府機關,初戀情人成為親愛的丈夫……單單是初戀情人即是丈夫這一點就夠我豔羨的了。我一直認為蘇順暢地生活在蜜罐裏。
若不是蘇告訴我她和康哲要離婚,我也會一直隱瞞著自己最不可告人的一麵。我本來是為了挽救他們的婚姻,但是在向蘇坦白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的內心非常輕鬆,仿佛向全世界都坦白了讓我的內心不堪重負的秘密,我因這坦白而得到寬容對待。
康哲在被公司外派美國期間與一個單身女子發生了糾纏。康哲隻是一時迷惑不能自持,想要抽身卻發現被那個女子拿捏住把柄。事情直鬧到康哲的公司。蘇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這是一個極其老套的故事,毫無新意,卻一遍又一遍在陽光底下輪番上演。
蘇傷心欲絕,第一個反應是離婚。康哲不同意。他苦苦挽留蘇,希望蘇看在過去和女兒的份上原諒他,並且發誓絕不會再犯。
這件事發生在我回國期間。蘇忍了半年之後終於開口向我吐露。我想蘇真的是覺得自己無路可走了才告知我,讓我想起當初自己告知母親離婚的事,我把蘇的告知當成了求助。
原諒他吧。我說。我知道蘇不想離婚,康哲同樣不想離婚。他們在一起都二十年了,彼此的生命早已深深滲透入對方,分開何異於徹底否定了前半生。
“可是我沒法原諒。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蘇這樣說,我的眼前就仿佛滾動著被秋風隨便翻卷的一堆灰燼。
若是從前我一定會支持她,就像我曾經會為了傑森婚前的荒唐事決定離婚一樣,經曆了一係列事情之後,我看待世事的態度已經不知不覺發生了變化。
是時候了,軟化我們內心始終堅持的那些堅硬冰冷的原則。這不是妥協,是用更成熟的態度對待這個世界。它太複雜了。
那些看上去完美的人生並不是真的那麽完美。那些看上去不會犯錯的人並不是真的沒有犯過錯。所以你要接受那殘缺。即使這一生那傷疤都會流血,但是假如你能夠放遠目光,你就能看到那帶著傷疤的美,美得格外驚心動魄。
我隻能說到這裏。我不能給蘇更多的建議。我們不是當年那兩個友好得如同連體嬰兒的青春少女了,我們都需要背負各自要背負的負擔。蘇的人生隻能自己取舍,自己承擔。這讓人傷感,也讓人深刻地體味到成長。
我曾經想把傑森的秘密說出來,告訴蘇,有的人如果你給他一次機會,他一生都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後來我還是忍住了。我想這個秘密就讓我帶到墳墓裏去吧。
蘇最終選擇了離婚。
蘇對我說,“哪怕他回過頭來再求著我複婚呢,我也要把這口氣先出了。要不然我會憋死的。”
隻是這個時代真的變了。世事脫離了我們想象的軌跡。蘇預想的康哲苦苦哀求複婚那一幕並沒有上演。
康哲是蘇放飛了的風箏,他離蘇越飛越遠了,再也沒有回來。
22,
我和蘇的一切信息都是通過微信交流的。有時候我想,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真的是一個偉大而神奇的時代,注定了我們這一代人經曆的故事和成長路徑極大地有別於以往任何時代的人類。
網絡的誕生首先改變了這個時代的生活方式,它給人類的靈魂帶來妙不可言的體驗的同時,也為靈魂設立了試探的柵欄以及深不見底的深淵。而微信的使用尤其滲透到日常的每分每秒,成為時間的殺手,甚至成為生活的殺手。
我們好像沒有生活了。我們生活在肉眼看不見的維度裏。
我的微信是那次回國之後在蘇的強烈要求下安裝的。蘇半是心疼半是心痛地對我說,“茉莉,你再這樣下去真的要變成古董了。要被淘汰掉了。這樣不行的。”
那時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料想到蘇這番話有她自己的血淚在裏麵。
康哲糾纏過的那個女子就是一個時尚達人般的年輕女孩,具有突出的時代屬性,那是信息爆炸與充裕的物質混合生成的新一代:她們熱情開放,極具活力,因自我的無限張揚而閃耀出讓人頭暈目眩的光芒。
當然在這迷人的風情下麵也掩藏著難以察覺的危險的暗流,當自我的需求不能得到滿足時,她們就會變成一個極具破壞力的撞球,不計後果地撞向阻礙她們前進的一切,這當中必然包括他人的幸福。
那個光芒四濺又熱情主動的女孩自然會讓見慣了蘇的嫻雅清淡的康哲眼前一亮分寸大亂。在恰好的時機裏,一切的發生就顯得自然而然了。
康哲隻是看到了美,卻忽略了那些美的背麵:她的個性像她的青春一樣明目張膽,她對他人幸福的掠奪和破壞就像動物一樣肆無忌憚。
骨氣,自愛,悲憫,隱忍,界限等等這些把我們塑造成一個大寫的“人”的詞語,在麵對毫無信仰的靈魂時,隻能被擊打地四處飛散。
“我被一個小丫頭打敗了。”蘇這樣對我說過,讓我一陣悲哀。
我想這是我們這一代女人的悲哀,或者這是千古以來每一代韶華老去的女人必然要麵臨的生命本身給我們帶來的悲哀:就青春與活力而言,新生的罌粟花一樣美麗迷人的女孩就像大海之手遠遠推來的新的浪潮,必然會像覆蓋前浪一樣,將青春凋謝的女人們擊倒在人生的沙灘上。
有時候我甚至會想,生命的起源或許就自那深不可測的大海的內心。大海用它的無邊無際與深不可測向我們呈現著無限的人生哲理。它像上帝贈予人類的一本活生生的未被認真閱讀也無法真正完成閱讀的啟示錄。
不同的是,我們這一代人悲哀尤甚。
我們是這個國家培養的最後一代擁有信仰或者說擁有信仰這個概念的人。幾十年走過,我們曾經的信仰漸漸淡漠、為人遺忘,但是它在我們曾經空蕩蕩的精神世界裏矗立起一麵高高的旗杆。
也許那根上麵飄揚的旗幟發生了改變,也許它隻是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懸掛,但是它讓我們保持了一種虔誠仰望的姿態,那是信仰的姿態。
那根精神世界裏傲然直立的旗杆,把我們和下一代人區分開來。也正是這根無形的旗杆,讓我們擁有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力量。
23,
我不想變成古董,從來都不想。
即使我內心保守,並且遠離了身外世俗,卻樂於看到這個世界發生的一切蓬勃奔放的事。我樂於用靈魂去感知那一切。尤其對於中國,我像默默地關注心愛的男子那樣關注著與它有關的消息。
我看到中國像一個嬰孩,正在時代的搖籃裏經曆著前所未有的深刻的物質與精神的洗禮,我看到它雨後春筍般勃發的熱氣騰騰的生長的活力,也看到了它急於膨脹缺少克製搖搖晃晃地走在失控的邊緣的危險。
它太龐大了,又負重累累。它像一艘巨大的潛水艇,盲目而勇敢地行進在黑暗的海底,讓真正熱愛它的人群焦急,擔憂,不安,卻又束手無策。而我們都在這高速行進的時代的巨輪上,身不由己地被卷入瘋狂的漩渦,無一幸免。
時代之不放過每一個人,就像死亡不放過每一個人一樣。
是傑森一直反對我使用微信。他反對我使用任何與外界發生關聯的事物。他好像很害怕我身外的那個世界,無論是虛擬世界,還是現實世界,好像它們是一個充滿吸力的無底黑洞,會把我從他身邊抽離。
或許因為傑森比我更清楚我自己,他知道我的天性並不是一個容易駕馭的女人。他一直用他的方式強硬而笨拙地愛我,試圖如此留住我。
也或者因為傑森從來沒有在我這裏找到屬於他的自信。我後來才感知到,我對傑森的一味順從其實是一種變相的對他的尊嚴的蔑視,就像一個武功高強的人不屑於向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出手一樣。我從來沒有把他看成與我旗鼓相當的對手。
傑森不是我的對手。我不知道何時形成了這個觀念。他的每一次強硬地要占上風在我看來恰恰顯露著他的虛弱。
現在想以前的我多麽順從,為了不刺激傑森那顆自卑的心靈我總是選擇了退讓。我總是以為我比傑森強大,強大的人不在乎認輸。
後來我才知道,我的退讓並不適合傑森,這讓他的靈魂絲毫得不到成長。在兩個人的世界,任何一個矛盾的凸顯與消逝,在這個過程中無論事情的結果怎樣,都應當是兩顆靈魂共同成長的契機。
蘇知道我的秘密後曾經非常不滿地教訓我,“傑森對你那麽好,你還想要什麽。”我知道蘇把對康哲的怨恨轉移到我這裏了。
我還想要什麽?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我跟傑森在一起,心靈是空洞著的,連累著我的靈魂裏有一個黑洞,那個黑洞裏裝滿了蒼涼的孤獨和冰冷的寂寞。
誠實地講,拋開傑森的過去和他偶爾猙獰的惡劣脾性,傑森是一個很不錯的丈夫。他會在生活上處處照顧我,像一個年長我很多的兄長。他也是一個不錯的父親,除去偶爾失去耐心。他在他的專業領域有著驚人的天分,短短幾年就在加拿大站住了腳跟,我們再也不用擔心生活了。
傑森對我的一心一意尤其讓我動容。在他眼裏,說世界上的女人隻有我一個一點都不過分。我是他最好的妻子——這是傑森結婚這麽多年從未更改過的觀點。
隻是,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對另一個人死心塌地地好。我想這樣對蘇說。即使這個人是一些人眼裏毫無社會價值的家庭主婦。我知道在蘇眼裏,即使我仍是她最好的朋友,我的價值也已經一落千丈了。這是不爭的事實。
我想對蘇說我對家庭做出的種種奉獻和退讓,後來想想作罷。這樣說好像是在為我靈魂的出軌辯護。
我不想為自己辯護。我隨時準備為自己的錯誤承擔後果。
24,
蘇對我靈魂出軌的不屑態度並沒有把我從引鴆止渴的歧途上拉回來。
縱然我的內心裏也充滿了對傑森的愧疚之情,甚至我的靈魂也會不斷冒出停下來不要再向前去的念頭,即使如此也不能阻攔我走向丹尼爾。他的存在就像一個致命的誘惑,在我的生命裏從來沒有被那麽吸引過,我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後來我想,或許隻是因為我太寂寞了。在漫長的人生裏和疲憊的婚姻裏堆積的寂寞,讓我像患上絕症的病人,隻有一段瘋狂的愛情可以治愈我。
讓我燃燒成灰燼就好了。灰燼就不寂寞了。這些都是後來我的自我開脫的解釋。而那時,在我和丹尼爾最相愛的那段時間,我甚至想過離婚跟丹尼爾在一起。
蘇警告過我,現在網絡上的騙子太多,我不以為意。我何曾不知。不過我隻是一個無才無名無色的主婦,我不知道他能騙去我什麽。
我忘記了我有一件最寶貴的財富,那就是我的靈魂。
蘇離婚的那段時間正是我跟丹尼爾的感情走向最熾熱的時期。當我的靈魂拋開世俗的一切條框束縛,那個平麵的網絡世界忽然變得無比深邃和寬闊,裏麵蘊藏著我以前從不知曉的無限樂趣,就像我從未預料到,我的愛情會以這種方式來到。
愛情原來這麽美好,你的每一聲呼喚他都發自肺腑回應,你的每一分鍾每一秒鍾的等候都牽動他穿越萬水千山茫茫人海向你趕來,你的身體裏的每一根琴弦也隻有他的手指才能撥出最美妙銷魂的弦音。
不能不說,丹尼爾是一個非常具有情趣又充滿嫻熟技巧的男人,或者所有的男人在品嚐過女人的芬芳之後都會變得豐富深厚,他們懂得如何才能啜飲到最甜美的愛情蜜露。
在丹尼爾不遺餘力地開發下,我身體累積的欲望終於如初開的閘門傾瀉而下,滔滔不絕地奔湧。他讓我的每一個身體細胞都從沉睡中醒來,恢複了它們本該具有的無限細膩敏感的知覺,仿佛每一個細胞都生出無形而長的觸須,直能夠觸摸到遠在天涯海角的丹尼爾劇烈顫抖的身體。
那些往日在我眼中毫無趣味的文字忽然活色生香起來,每一個字都能飄散暗香浮動的情色味道,讓我忍不住心醉神迷,幻想與丹尼爾真的相見的話,會是怎樣一番熱烈纏綿的情景。
那一段時間連馬修和邦妮都注意到了我的變化。我時常忽然在那裏發呆,靈魂遊弋在軀體之外。馬修會走到我身邊把手伸到我眼前搖晃,“喂,媽媽,你在這裏嗎?”
那些時候我也不知道我的靈魂去哪裏了。我隻知道它的確遠離我了。她被一個男人帶走了,帶去了一個甜蜜的地方。
後來我有一次遇見赫曼,那時候已經快冬天了,我很少出門,便很少有機會遇到赫曼了。
赫曼也拋給我一句,“嗨,你在哪兒呢?”
赫曼說我的目光最開始掃過他時好像壓根沒有看見他。
我笑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那一刻我的靈魂的確不在我身上。不過,它去的地方已經不再隻有甜蜜了。
25,
我相信愛情會讓靈魂發出一種出塵的光芒。我也相信愛情在某一個階段會蒙蔽人的心。它就像一片彩色的迷霧,讓人仿佛飄蕩在一個迷幻的世界。這個時候,情人的眼睛會無意識地濾掉俗世的一切,自然也包括卑劣的人性。
我想,我就曾經如此被愛情的迷霧徹底籠罩了。
對於愛情,仿佛是一個終身的欠缺,我始終停留在少女初戀的那個階段,對愛情對人性都抱有最美好的幻想。我給出去的是心無旁騖的愛情,要求的自然也是心無旁騖的回應。若非如此的愛情在我眼裏都不是愛情。
所以當我愛丹尼爾他就是一整個世界,就像少年時十幾年如一日一心隻愛宗瑞那樣。我不需要再看到除他之外的別的。無論那些別的多麽耀眼多麽誘惑。
這世上有一種人他們不需要太多,隻要一顆心就夠了。他們仿佛生來就知道這個花花世界有多繁華,而我們傾盡所有能夠捧住的也不過一雙手的財富:那恰好是一顆心的形狀。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離分。”丹尼爾向我這樣表白的時候我信以為真,我以為他有一顆跟我一樣的靈魂,即使滄桑滿目,即使千瘡百孔,也未改初衷。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每個人都是這樣表白自己。因為不這樣表白就收獲不到愛情。看清了這一點,讓我不知該啞然失笑還是黯然神傷。
赫曼看到我失魂落魄的那幾天,我剛好收到一封陌生女網友的信。這封信讓我從對丹尼爾的熱戀中醒來。
我一頭霧水地把那封措辭激烈的信反複閱讀了幾遍,終於明白,她在信中向我隱晦透露的消息是:丹尼爾在和她交往,我是插足的第三者。
這不啻一塊巨大的冰塊投進沸騰的水裏,讓我的靈魂瞬間從混沌的愛情裏張開雙眼。
我立即給那個女網友回複,進一步追問我的猜測是否屬實。令人遺憾的是,那位女網友把道德的髒水潑到我身上,臨到她卻退縮了,她像貞女似的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
而我後來得知的事實是,她那時的確是丹尼爾的情人之一。在我公開與丹尼爾的關係之後,甚至很長時間她還跟丹尼爾糾纏在一起。
我又向丹尼爾詢問這件事。不出所料,丹尼爾斷然否認。因為那位女網友態度的模糊,又因為丹尼爾態度的堅決,我便把這件事放在心裏。我不想憑猜測去判斷一個人。
不過,我終究是從迷醉的濃霧中醒來了。
一個人隻有開始質疑的時候,智慧才會向他發出青眼。我的靈魂中那些被盲目的愛情擠攘到角落裏的思索的觸角開始回到它們本來的位置,並張開它們敏銳的知覺。
從那時開始,對我來說,愛情的甜蜜不那麽純粹了,揉進了痛苦的滋味,直到後來痛苦完全覆蓋了甜蜜。
也是從那時開始,我留心觀察丹尼爾之外的網絡世界,赫然看到這個世界裏麵擠滿了各式各樣的靈魂:空虛的,寂寞的,卑劣的,高尚的,勇敢的,猥瑣的,善妒的,憂傷的……
他們在虛擬的網絡裏上演著現實世界裏的愛恨情仇,甚至因為虛擬的遮掩一切都演繹得有過之無不及。這是之前我沒有發現的繽紛世界。
26,
一旦信任的堤壩出現裂痕,如果不能得到有效的修繕,最終走向勢必是大壩傾塌。
自那封信出現起,我跟丹尼爾之間開始漫長的情感拉鋸,直到我的靈魂可以給予丹尼爾的那部分情感完全消耗殆盡。
當我張目觀察這個光怪陸離的虛擬世界,才開始意識到,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和這個世界互為相看。這個世界裏每一顆靈魂都是演員,也是觀眾。區別隻是有人善於表演,有人不善於表演,也有人不屑於表演。
而最遺憾的是,我們隻能從別人眼中看到自己的形象。所以誰都不知道自己映射出去接收到別人心裏自己的麵目是什麽樣子。這是一個注定沒有答案的問題。因為一千個人心裏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一個人的視野都帶有局限。
意識到這一點,人首先該收斂的是那種自以為是的個性。我不得不承認,我曾經非常自以為是。
事到如今,我並不想指責丹尼爾欺騙,因為在感情世界裏,所有的錯誤都不應當隻指向一個人。若不是我當初貪戀一份虛幻的愛情,沒有能力識別和拒絕丹尼爾的追求,一切都不會發生。
何況我知道,丹尼爾在這一份感情裏付出了他的真心。就像小王子對待他的玫瑰花那樣,丹尼爾對我付出了感情和時間。在我的年紀,我會認為時間是愛情的計量器。付出的時間越多,愛情越難割舍。
我想,正是因為我看到了他的這一份真心所以才會跟他糾纏那麽久。那幾年,我們的確是廝守在一起。最終的分離對誰都不容易。
我像所有對伴侶產生不信任的女人一樣,陷入愚蠢、妒嫉和偏俠的泥沼。我開始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追蹤和研究丹尼爾在網上行走的蛛絲馬跡。
丹尼爾的馬腳果然露得到處都是。我之前竟然粗心大意地全都忽略了。
我回憶丹尼爾和我共浴甜蜜愛河的那些日子,猛然意識到,丹尼爾侵入到我的靈魂裏,我的詩句字裏行間皆浮現出他的麵目,而同一時期,丹尼爾的靈魂卻格外冷靜,他的詩句裏明顯呈現出一種混亂的情感狀態。
丹尼爾曾經跟我解釋,他是在寫詩,他是詩人,他的寫作不會拘泥於自己的故事。我那時輕信了。
我曾經多麽相信他,他的每一句甜蜜的話,每一句漏洞百出的解釋。
我因為自己曾經的輕信而相信這世上有無辜的人,他們簡單純真,他們用一顆赤子之心對待這個世界相信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卻回應他們以最初的一道深深傷痕。
然後,他們就長大了。
很多人就此長成了他們當初不想長成的模樣。直到他們親手給別的簡單純真的心靈劃上一道傷痕……
人性的輪回就像生命的輪回一樣,仿佛被詛咒過,始終沒有跳出窠臼。
隻有那些懂得自省,內心蘊藏強大的愛的人才有能力不去冤冤相報。這樣的靈魂不須喧鬧而自帶光華,像夜空的繁星,給人世以希望的引領。
不得不說,丹尼爾贈予我的這道傷痕甚至超過了當年傑森的瞞騙對我的傷害。皆因我對他投入了感情,投入了自己,投入了我的靈魂。在愛著他的那些日子,我的靈魂在他的靈魂裏疊合著,我甘心情願讓自己隱於他的影子裏。
我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會甘心情願做一個男人的地下情人,偷偷摸摸約會,遮遮掩掩隱藏。或許她們有她們的不得已或者隱情。我隻知道我做不到。永遠都做不到。
傑森說過,我這種女人看起來純情柔弱,其實很不好惹。若是被我的表麵蒙蔽,那男人就等著慘叫吧。
傑森是對的。不過這是少不更事時的我。生活畢竟剪去了我靈魂裏那些年輕鋒利的刺。
27,
假如說愛與痛苦是一對孿生兄弟,那麽那段時間我的確在愛裏承受著從未有過的靈魂的撕裂與折磨。幾種情感仿佛各自率領千軍萬馬在我的靈魂裏沒日沒夜地展開廝殺,而我又必須在麵容上保持不動聲色。現在回頭看,為著這一份感情,我曾經過著怎樣分裂的生活。
這其中不僅有身為人妻卻背叛丈夫的愧疚和自責——即使這一切隻是發生在靈魂的國度。我放縱了自己,但並沒有給予自己原諒。
也有我對自己不能決然掙脫丹尼爾的牽絆感到的羞恥和憤恨。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我的靈魂也會這麽軟弱,不論這種軟弱是因為愛和欲望,還是因為對生活失望而產生的寂寞,又或者是出自對丹尼爾一再向我表露的他的孤獨和痛苦的同情,雖然我也猜疑,他的那些所謂孤獨和痛苦很有可能是他有意誇大了的孤獨和痛苦,甚至有可能是完全虛假憑空捏造的孤獨和痛苦。
我的潛意識裏一直有一種非常強烈的直覺。當我從愛裏冷靜下來,我的靈魂恢複了這種清醒敏銳的直覺。這是一種奇妙的本領,我不知我何以擁有它,不過當我試著用它判斷網絡上的人與事,幾乎沒有出現過差錯。
我的直覺告訴我,為了挽留我,丹尼爾對我說了各種各樣的謊言。
同時我的靈魂還要忍受丹尼爾有可能不忠的折磨,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痛苦。我要的愛情不可以有瑕疵,尤其是當我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全心全意投入到這份愛情,若不純粹則不與我相配。
雖然我明白每一段感情都會讓人成長,但是在感情方麵,我愛惜自己就像愛惜珠寶,情願寧缺勿濫。而生活再次給我一個沉重的教訓,我愛惜的珠寶最後被人翻手便打碎在地。
當然我也相信,當我把碎落在地的自己一片一片撿起來重新拚湊在一起的時候,我必是另一個我。我希望這是一個更好的我。
丹尼爾跟傑森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男人。傑森是一個純粹的技術天才,他用電腦語言和電腦對話時就像一個國王,從容有度地發號施令。而一旦與人打交道,他立即顯得笨手笨腳。
傑森簡單不善遮掩,做不到淡定地撒謊。他撒謊的時候甚至隻是心虛的時候都會破綻百出,在臉孔上寫滿心虛的字樣,我一眼就可以識破。傑森這輩子唯一能騙得過我的就是他的荒唐往事。那時我對男女之事完全白紙一張,不能識破他的隱瞞也情有可原。
丹尼爾則狡猾老道多了。他世故圓融,處變不驚,撒謊滴水不漏。當然網絡是他掩護自己的最好的麵紗,他可以遊刃有餘地編造故事來哄騙我。
自始至終,丹尼爾從未向我承認他還有別的情人。他一口咬定我是他唯一的愛人,唯一的指望。他離不開我。
對於犯下明知我不能接受的錯誤,我不知道一個向我坦白一切的人更愛我,還是一個向我說一輩子謊言的人更愛我。
我隻知道,一個說一輩子謊言的人會讓我更絕望。
當靠著我從網絡上搜集來的那些確定線索加以整合,動用直覺和邏輯判斷之後,我在腦海裏畫出整個故事的圖像。我想我幾乎可以斷定我隻是丹尼爾的情人之一。
這在我是絕不可能接受的事情。當我得出這個結論,便再也不能保持淡定與冷靜的風度。我喪失理智地衝丹尼爾大發脾氣,一分鍾都不耽擱地提出立即分手。
在我一生中,從沒有那麽無理冷酷絕情地對待過一個人。即使對傑森也沒有。或許我下意識認為,一個善於說謊的人必定有過人之處,他的靈魂一定在兩個極端,要麽怯弱得要死,要麽強大得可怕。丹尼爾顯然不能歸於怯弱那一類。他是我的對手,可以相殺的對手。
從那之後,我跟丹尼爾分了無數次手。每一次分手卻都被丹尼爾費盡心機苦苦挽留了回來。每一次回歸我跟丹尼爾的靈魂則更深地糾纏在一起。
也許這就是那種所謂的孽緣了。
28,
因為這份糾結的愛情,也因為不停闖入我思想的其他幹擾者,讓我想更深刻地了解人性。我開始越來越多地注目那些在網絡深海遊弋的靈魂,深入地觀察和研究他們,發現其實每一顆靈魂都標注著獨特的印記。那是一顆靈魂的內核,它定義和區分了不同的個體人。
不論一個人多麽善於偽飾,也不論他把自己的靈魂分裂成多少瓣,它們總是帶有著內核的特質,獨一無二,難以模仿或更改。
網絡的虛擬尤其考驗靈魂的內質。它集開放性和隱蔽性於一體,既開闊人的想象世界,也削弱人堅強的意誌,這讓靈魂的呈現更自由也更加多姿多彩豐富立體。
我越來越覺得,網絡給那些不安分的靈魂以廣闊的失足的機會。它像鯊魚的嘴巴,深淵一樣的嘴巴,靜靜張開,帶著讓人暈眩的漩渦。它看著你墜落,從不警示,也不伸手挽救。我看到無數人無聲無息墜落下去。
當然也總有一些人,他們像懸崖邊上被釘死的白玉石碑,明知向前一步有無數旖旎銷魂的樂趣,卻始終坦然而清白地立在那裏。
這些坦坦蕩蕩的靈魂因從不回避與遮掩而散發出金子的光芒,布滿黑洞洞的網絡世界的天幕,讓在黑暗裏尋覓光明的人獲得自我救贖的勇氣。隻是這樣的靈魂少之又少。
而網絡世界裏的愛情,因讓人富有無限想象而充滿魅力,也因不觸及現實而失卻應有的分量,更因無從約束而易流於輕薄隨意。
虛擬愛情相較現實中的愛情,它的發生和持續更加倚賴人性。而人性,又是唯一最不可倚賴的。
最令人痛苦的是,網絡世界永遠沒有真相。
網絡的虛無扼殺了人類對真相追逐的信仰,或者說它無限放大了人類的欲望,又無限縮小了人類獲得真相的能力。它讓人類前所未有的看到靈魂的廣大疆域,也讓人類前所未有地看到自己的有限和無能。
那時我覺得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是我總能從無數躍入我眼簾的各種各樣的名字裏瞬間直覺地判斷出丹尼爾的影子。我們已經彼此太了解了。而當我向丹尼爾問詢,他一口否認的同時又會追問我為什麽會有這種直覺。丹尼爾的表現讓我感覺他是一個非常混沌的矛盾體。
假如拋開丹尼爾的謊言、靈魂的分裂、他永不知足的貪心,丹尼爾的確可以說是一個甜美的情人,他可以隨時隨地奉獻他自己,他的溫柔,他的炙熱,他的甜蜜,他的威猛。
假如我是一個混沌的人,假如我的靈魂沒有從靈性的沉睡中蘇醒,假如我不能分辨而隻懂得相信,假如我不介意同其他人分享一個情人,我也會是一個甜美的情人。就像丹尼爾一樣。
可惜我不是。雖然有時候我多麽希望我是。
在我曾經的想象中,愛情應當隻有溫馨與美好,風和日麗,像風平浪靜的蔚藍大海,給人無垠的美的享受。而在與丹尼爾相愛相殺的那些日子裏,我感受到了另一種愛情,它像一場血淋淋的戰爭,像和煦與嚴寒共存的完整四季,像一個真實的大海,既波平如鏡,也會有怒海狂瀾。我想這種愛情會讓人對自身對人性都有一個更加全麵理性和深刻的認識。
那時,我對愛情的不甘心最後演變成對複雜人性以及對自己的迷茫與軟弱的不甘心。直到現在我好像還能看到那個時而拚力維持愛情時而瘋狂地撕開愛情假麵的自己。甚至到最後,我不知道我是在跟丹尼爾搏鬥,還是跟我自己搏鬥。
我要被自己內心裏那些莫名糾纏在一起的愛和恨折磨瘋了。我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易怒,暴躁,嫉妒,狹隘,在溫柔的愛的間隙裏充滿各種複仇念頭的女人,一條惡龍。
我已經分辨不出,我和丹尼爾誰先是那條難纏的惡龍了。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這份愛情已經極大地改變了我和我的靈魂。
29,
“你怎麽了?你看起來很疲憊。”這是一整個冬天幾乎沒有看見我的赫曼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
那是我們相識的第二個五月。赫曼還是站在他家門前那棵碩大的杏樹下,下午的陽光透過春天的花蕊灑落在他身上。赫曼的氣色看上去沒有什麽變化,好像一整個漫長冬天對他來說隻是一天,不同的是,赫曼的手裏多了一根拐杖。
赫曼的語氣和關注的眼神讓我覺得這個冬天我一定變化很大。我的靈魂經曆那樣的一場銷蝕的愛情,即便我極力掩飾,它必然會不可避免地顯露在我的肉體上。
我很想問赫曼,我的靈魂現在是不是看起來很蒼老。
可能因為我時常熬夜寫小說,睡眠不足的緣故。我隨口解釋。這是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我常常熬夜,不過不是寫小說,而是跟丹尼爾網聊。
那時我已經開始學著丹尼爾絞盡腦汁地撒謊,挖空心思地與他周旋。我不記得我為什麽要那麽做了。大概隻是不甘心,想套出真相。那時執迷其中的我總想看到水落石出。
我不想妄下結論冤枉丹尼爾,我的觀察他並不是一個壞人,雖然他謊話連篇。我也不想讓自己因為愚蠢而被人愚弄,丹尼爾的言行充滿破綻。而丹尼爾狐狸一樣的狡猾讓我一再感到挫敗。
赫曼聽到“寫小說”三個字眼睛倏然放出驚喜的光來。“你是一個作家!你是一個作家!你看,怪不得我覺得你與眾不同。”
我簡直要臉紅了,沒想到自己隨口說出的話會讓赫曼誤會。我從來不敢叫自己作家。
我隻是自娛自樂,就像寫日記,不過是發表在互聯網上。我趕緊解釋。
赫曼完全不在意我的解釋。他兀自沉浸在他的回憶裏,“我記得我寫作的那些日子。那是我靈魂最痛苦的時候,我不知道我陷落在什麽地方,但是我很清楚我的靈魂停滯在那裏,無法挪動,無法呼吸,就像死去一樣麻木。”
赫曼停了一會兒,沉靜的目光看著我就像看著他遠去的時光,然後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我必須不停地寫作來喚醒自己,就像一種靈魂的尖叫,隻有自己能聽到。”
我微笑著傾聽,內心裏卻仿佛有一陣輕風吹過,在腦海裏發出憂傷的響聲。赫曼所說的是我正在做的。
那段時間我所寫的每一個字都是寫給自己,我曾經以為我是寫給丹尼爾看的,企圖向他傾訴心聲,這是一個奢望。
我突然意識到,或許我這一生寫出的每一個字都隻是寫給我自己。當我被捆縛在自己痛苦的繭子裏,我寫出的字隻對我發生效力。我永遠也成為不了一個作家,假如我的內心還陷落在深井裏。我的靈魂必須登上更高的梯級。我不知道在那更高的地方我會看到什麽,也不知道為此我將付出什麽代價。
“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會知道人跟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有些人生來就是歡樂的,他們可以自動過濾痛苦。而有些人,他們一生都要跟痛苦搏鬥,總想打敗它。不過最終他們還是要與痛苦並肩而行。”
赫曼把目光從我的臉上移開,看向遠處,仿佛那裏有一片往事的海洋。然後他移回目光衝我解嘲地一笑,“這些人是被上帝偏愛的。痛苦讓他們一生充滿活著的極致樂趣。”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的赫曼讓我想到了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裏的那位除去一場回憶兩手空空的老人。然後想到自己,我好像也變成了一位不肯認輸的老人,不同的是,我還在大海的內心深處,還在與魚群和大海拚力搏鬥。
後來我想,其實那一刻我的靈魂已然看到了最終的結局。
30,
那次我不小心說出的寫作愛好加固了我和赫曼之間那座散發奇妙色彩的友誼的橋梁。
當赫曼麵帶一種真誠喜悅的微笑把他的詩集和小說贈送給我時,我感覺到他似乎在向我傳遞一條從遙遠時代延綿而來的孤獨的暗流。
我雙手接過,內心充滿難以言喻的感動,我知道赫曼是在向我敞開他的回憶和過往,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即使所有的痛苦都已在赫曼老去的內心裏沉寂下來,那顆孤單地停留在歲月深處的靈魂仍舊翹首渴盼理解和認同它的知音。
也是那一次,赫曼把我的疲憊看作了婚姻給我的沉重煩惱,所以他才會對我說那句話“沒有人可以輕鬆忍受不幸福的婚姻”。
我最終沒有向赫曼坦白彼時我的靈魂正經曆的那無人得見的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讓我迷茫、踉蹌和困頓的黑暗中的世界,充滿著無處傾訴的淒涼。
赫曼的誤會讓我感慨,即使敏銳如他,也會做出錯誤的判斷,可見人心如迷霧,終究難以被正確地解讀。
我跟傑森早已經不知不覺中和好了,緣於我內心的愧疚,也因為我還是他的妻子。我不可能長時間拒絕傑森,除非我下定決心離婚。
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這是我一直奉行的人生信條。隻要我還活著,隻要還有我必須負擔的義務,我都需要盡力地去撞那座人生的枯鍾,不論撞出來的鍾聲是否美妙。
所以即使我不能給予傑森男女之間那濃烈的情愛,至少我需要給予他應當享有的公平的權利。雖然夫妻生活對我來說是最難以忍受的婚姻的附屬物之一,卻又不能不忍受。
隻是如今我和傑森之間好像多了一個幽靈,他有時候會畏畏縮縮地躲在傑森身後,有時候會忽然壯大了膽子從傑森背後跑出來招搖,甚至有時會取代了傑森。
我知道那是丹尼爾。他已經真真切切地侵入到我的生活裏來了。
確切地說,當我被丹尼爾的甜言蜜語迷惑狂熱地愛上他,放縱他越過我一直搭築在精神世界的牢固的藩籬時,他就參與進我的日常行蹤了。我做飯的時候他在旁邊,我開車的時候他在旁邊,我洗澡的時候他還在旁邊……
我曾經陶醉於這種無形的陪伴,後來,當我發現了那些謊言的端倪,我用了很長時間才能消除他無處不在的影子。
那時我對丹尼爾的謊言越來越難以容忍,他說謊的習慣讓我絕望極了。但是這一切都停留在我的直覺和我對他的言辭的邏輯判斷的層麵上,並沒有掌握確定無疑的證據。
於是被嫉妒和猜疑折磨得快瘋掉的我決定做最後一搏:我向丹尼爾提出在網絡上公開我們的情人關係。
並且那時我已在網絡上關注到很多同樣被困在痛苦的網絡愛情中的靈魂,而這之中,我的直覺告訴我,有一些痛苦與丹尼爾有關。
依照我的個性,假如我看到了一個女人向前一步就會墜落嗜人的陷阱,我一定會忍不住要告訴她。我的良知不允許我沉默。
我漸漸意識到,網絡時代的愛情就像一個國家的政治。沒有公開就沒有透明,沒有透明就沒有真相。雖然,那隻是真相的一部分,但畢竟是真相。誰知道呢,或許會有人因為我公開的這部分真相從中獲益。
丹尼爾聞聽立即反對,不過熟知人性的他卻聰明地采用了我的立場加以阻攔,“那麽多人網戀,人家遮掩都來不及,哪有你這樣的去主動公開。”
丹尼爾甚至進一步引導我,“你是有夫之婦卻跟我網戀,在眾人眼裏是不守婦德,你不怕大家都嘲笑辱罵你嗎?我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我回複丹尼爾一個大大的笑臉。
我不怕。愛不羞恥。何況這一切還隻是停留在靈魂世界裏。如果我偷偷摸摸地做他的情人我才會覺得羞恥。那些有可能會拿起石塊丟向我的人,我並不認為他們就真的比我高尚。我見識過他們之中很多人道貌岸然的模樣。
無論我和丹尼爾的愛情會走向何處,如果我的愛情能以一個教訓的麵目警示眾人,又何嚐不是以功補過做一件功德事呢,我是這樣想的。
我還是太天真了。
31,
後來我回想丹尼爾的那些話,猛然醒悟,這世上很多情感悲劇一再發生,就是因為男人們善於利用女人軟弱的心理:羞愧,怕人,遮掩。
他們摧毀女人的方式其實並不高明。先動用各種手段誘惑了女人們,然後再給女人們的靈魂套上失貞負疚的枷鎖,讓她們有一天即使發現自己被欺騙了感情,也隻能在道德的囚籠裏打落牙齒往自己肚子裏咽。
如果她們稍有發聲試圖指責說出真相,就必會被一片橫飛的唾液淹沒。這些唾液從不吐向禍端起處的男人,仿佛他們想法設法勾引女人甚至用盡卑鄙的手段都是天經地義,而女人必須貞靜如磐石,否則就要被浸道德的豬籠。
他們就是這樣操縱了輿論,也操縱了女人。這讓我頗有感觸:時代已經改天換地,而人性從未隨之變得更文明。
假如說男人們尚未脫盡雄性動物占有和貪婪的本性,女人同樣,豐富的知識並未提升女人的獨立思考力,也並沒有給她們帶來更堅強的意誌和更健全的人格。
或者不論男人和女人,他們的靈魂都在一個字上打結、扭曲,最後變得麵目全非。男人的那個字是“性”。女人的那個字是“愛”。這都是現在我從一切之中跳出來之後才能看到的。
在我的認識裏,我始終認為,愛比性更高級。不過現實很諷刺,追求愛的貌似更高級的女人們,一旦在愛的漩渦中淪陷,所呈現的麵目要遠遠比追求性的男人來得愚蠢。
我就是曾經那麽愚蠢過。
當我不顧丹尼爾的阻攔,單方麵公開我們的關係之後,我在那個網站陷入從未有過的孤立境地,讓我深刻體會了人心的虛偽、狹促與寒冷的一麵,體驗到看不見的網絡正實施著對人性最刻薄的考驗。
慶幸的是,我也看到了人性光輝的一麵。
我想我的孤身出位,應當也喚醒過一些沉迷於虛幻的網絡愛情的女人,甚至也喚醒過一些情愛裏幾乎喪失良知的男人們。我收到很多人私下的消息,他們表示支持我,言語之中透露出曾經經曆過同樣的事。不過遺憾我並沒有找到任何一個公開的同盟。
而我的對手不是一般的強大。丹尼爾畢竟比我想象得老練多了。或者隻是因為我對他的愛讓我終究還是存了婦人之仁,不忍更徹底地撕下他的麵具。
丹尼爾一副事不關己能躲則躲的樣子讓我越來越寒心。他把我一個人丟棄在鄙視的目光堆裏,讓我看到我們之間不止隔著網絡的距離。
若不是收到一位網友的信我想我還會孤軍奮戰下去,直到看到我以為的真相。
那位網友就是曾經因為我發送他一張照片而讓傑森怒摔茶杯怒拔網線的一江秋水。一江秋水是他的網名。我對他的了解也隻限於此。他是在那個網站最先關注我鼓勵我的網友。我們之間止於文學。我甚至曾經因為傑森冷落了他很久。
一江秋水給我來信說,“一直在關注你。從你的詩文能看出你陷入了感情。你現在的孤注一擲讓我驚訝,也讓我欽佩。
但是作為朋友,既然看到了就要提醒你:你這樣做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並且坦白地說,我想也不會達到你想要達到的目的。虛偽的人會永遠虛偽,沉默的人也會永遠沉默。
讓一切順其自然,讓每個人去承受他們的劫難,讓他們去承擔,去成長。在他們感覺還幸福的時候,不要去破壞他們的幸福。誰知道呢,也許他們並不需要真相。他們需要的隻是幸福。
誰都不是誰的救世主。你這麽聰明,一定會明白我在說什麽。”
我自然是明白的。我知道他在說什麽。
32,
我想我們生命中的很多人和事都隻能在到達目的地的那一刻回眸一望時,才能看到時間的迷霧消散之後,光陰的兩岸清晰顯現的真實。
就像我現在回頭看對丹尼爾的感情,在我直覺地意識到這場愛情是一場欺騙時,我的靈魂就開始絲絲縷縷抽離,這個過程痛苦而漫長。之後我從丹尼爾身邊的每一次離開又回來已經不是出於愛,隻是因為我不肯認輸。
我始終不能接受自己珍藏了那麽久的情感隻是一場飛蛾撲火般的可笑燃燒。我也不能接受我會犯下這麽低級的錯誤:我的情感給付得太草率了。我反複求證隻希望證明一個結果,那就是丹尼爾真的如他所說隻愛我。
後來我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我夢想的愛情沒有雜質,它隻存在於夢想裏。
當我開始使用謊言來求證丹尼爾的愛時,我視若生命的愛情就已經死去了。剩下的隻有執迷獲知真相而同丹尼爾在靈魂世界裏展開的角力。那時我隻感受到被欺騙的痛苦。痛苦蒙蔽了我的心,我再也看不到別的。
應當感謝一江秋水真誠的話語醍醐灌頂地澆醒我,我才意識到我有多麽自私。
我負隅頑抗的深層目的並沒有我欺騙自己的那麽高尚,我其實不是為了解救誰,我隻是為了解救我自己。
我所尋找的真相也並非為了看清世界,我隻是想籍此為借口,讓我不帶愧疚地卸去丹尼爾套在我靈魂上的枷鎖,我承諾過與他相守一輩子。我是那麽認真地承諾過。我不能在丹尼爾沒有過錯的情況下言而無信拋棄他。
就像一江秋水委婉勸告我的那樣,我其實沒有權利要求任何人給我真相,更沒有權利打碎別人的幸福,我甚至沒有權利去要求丹尼爾陪我共同承受那些不堪,是我自己放縱了我自己,才掉進他的泥淖裏。他已經給了我他可以給予的。我品嚐了他給我的幸福就不能不忍受幸福背麵的痛苦。
而我又何嚐沒有給丹尼爾帶來痛苦呢。他被我吸引,以為從我這裏可以得到以往從別的女人那裏輕易得到的歡愉,他從沒有想到他會因為這樣的歡愉付出慘重的代價。而我,一定給過他許多刺向他胸膛的荊棘。
平心而論,丹尼爾隻是在情感方麵貪欲強烈,我知道他本質並不是壞人。他的過錯不該由我懲罰。
也是在那時我回頭看到自己。我的靈魂已經走出去很遠了。它在黑暗裏哭泣了太長時間。
仿佛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安排,就在我被一江秋水的話語點醒,決定退出那場無望的戰爭的時候,我收到一封陌生郵件,我不知道寄自誰。裏麵隻是一段截取的聊天記錄。我從其中看到丹尼爾的郵箱地址,更看到我熟悉的曖昧的內容,那是丹尼爾特有的撩人的溫柔。
我終於得到了證據。我不知道為什麽竟會長出一口氣。那一刻我的解脫之感竟超過了被欺騙的痛苦。
我沒有理由再混沌下去了。是該回到陽光下的時候了。
於是我再一次向丹尼爾鄭重提出了分手。我想這該是最後一次了。
33,
蘇曾經問過我,“你真的不記恨丹尼爾嗎?”
我也問過我自己同樣的問題。我想在最初得知真相最憤怒失控的時候我是恨他的。後來,當我冷靜下來,重新審視一切,答案慢慢發生了變化。
假如我不願意自省自己應當承擔的責任,的確,從某種程度上,丹尼爾打碎了我,我可以將一切責任推卸給他。但是,當我艱難地消化掉這場感情帶來的痛苦之後,仿佛雲開霧散,我看見了之前看不到的自身的狹隘和缺陷,看見了造成一個錯誤的兩麵,也看見了傷害之外,丹尼爾給予過我的甜蜜和成長。他教會我很多,他讓我看見我之前不曾看到的。
正是這種看見,才能讓我在內心的森林焚燒殆盡之後,重新生出渴望的細芽。我看見另一個自己,全新的自己,它在一片灰燼之上慢慢張開浴火重生的翅膀。
這是一棵茂盛的痛苦之樹結出的奇異的果實。因為這顆果實,我想我該好好向丹尼爾道別。
我不相信一見鍾情,但是我認可日久生情。我相信感情是可以隨著相守的日月流逝穿過一個人築起的銅牆鐵壁慢慢滲透到柔軟的內心。
這種感情或許不能與愛情的狂熱和絢麗比擬,但它卻高於愛情。它是愛,帶著人類生命之根的樸實無華,是一個生命對另一生命的體恤、憐惜、包容和依靠,它遠比愛情長久,也比愛情更值得信賴。我把它定義做相依為命。
也許在別人眼中不可理喻,但是我知道,那些我和丹尼爾糾纏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不論這種糾纏是快樂或者痛苦,是情感的愈合還是撕裂,我們都深深進入了彼此的靈魂深處。他對我同樣付出了真情和時間。
無論丹尼爾的內心和情感多麽複雜渾濁,我相信他依舊能感受到我的情感的純摯和熱烈,這是他望塵莫及的地方,應當也是沉淪網絡失去已久的他自己最初的模樣。
這種感覺類似於我們看到那些新鮮得像朝露一樣的幼小孩童,他們的身體和靈魂都散發出我們已經失去的淳樸自然無塵無染的芬芳。誰會不熱愛這大地上最晶瑩最清香的天使呢?那是早已遠去的我們自己。即使最渾濁的靈魂在回首自己最初潔淨的模樣時也會百感交集。
我們終究是人,有著向善和向美的本能。我相信在這個因為欲望的張揚而越來越麵目全非的世界,無論我們離開那些純真美好的事物和情感有多麽遙遠,沒有人可以完全拋卻對它們的想往。
丹尼爾亦是如此。即使他的靈魂越過了道德的界限,沉淪於欲望的泥潭,那道無形的具有震懾威力的堤壩曾經矗立在他的內心深處。雖然最終他親手推倒了它,內心裏依舊回蕩著道德堤壩坍塌時那沉悶而憂傷的回響,隻不過這回響被他的欲望擠退到心靈裏最不起眼的角落。
丹尼爾的詩人的特質讓他無法回避對美的發現和渴望。而我的情感因積蓄太久爆發得尤其強烈而震撼,丹尼爾顯然沒有拒絕的能力。他想盡方法得到我,並依賴著我顯露在表麵的單純和執著。
他跟傑森一樣犯了同樣的錯誤,男人共通的錯誤。他們以為在我的身體和靈魂打上烙印,並且沉陷在他們布局嚴謹的掌控裏,他們就永不會失去。而我的一次次離去又回來,加深了丹尼爾對我情感上的信任和依賴。我想走到這一步,也是放浪的丹尼爾所不曾預料。
即使丹尼爾還有別的情感依托,我的決絕離去依然會從他的靈魂上撕下一塊血肉。就如同即便我已知道他有不堪忍受的個性,而朝夕相處的情分一旦完全撕開,依舊會給我徹骨的疼痛。
果然,丹尼爾對我要離去的反應遠比我預料的激烈。他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我驟然離開的決定。後來我想這其中也有我的孤注一擲造成的惡果,我不管不顧的任性將丹尼爾推到他的絕境。
我曾經認為這是他玩弄感情應得的懲罰。我忘記了他也是一個人。一個有著情感的人。他比我想象的脆弱。
丹尼爾在我拿出確鑿證據之後,依然反複強調那些都是過往煙雲,他現在隻有我,他離不開我。如果我執意離開,他將生趣全無。
“我想自殺。”丹尼爾最後發來一條消息。
34,
自從相識以來,傑森一直一直對我說的話裏有一句是,“你真的很傻。”
這句話之後他通常接著會有進一步的論據來支撐他的觀點,“你從來都不知道這個世界是什麽樣子。或者準確說你明明很清楚也不願意相信。你更願意相信你想象的那個世界。那個世界根本不存在。”
傑森總是這樣無情地打碎我的夢。他像一個與我截然不同的世界,醒目地矗立在我麵前,逼迫我直視我試圖逃避的一切。
我想這也是當年我選擇他的考量之一。他不同於當時圍繞在我身邊的那些朋友。他們太寵溺我了。他們不會像傑森那麽犀利地點醒我。而我的靈魂知道,我需要一份清醒有力的牽引。
就像曾經蘇無法理解我為什麽會選擇傑森,我向蘇解釋的那樣:他本真而直率,不會為了討我歡心任意黑白而曲意逢迎我。這是一個男人該有的風骨。當然那時的我還想不到這樣寧折不彎的男人同樣有他們致命的脆弱。
關於我在網絡上的所遇所為,傑森同樣是在那句“你真的很傻”的開場之後,這樣接著評論:“你還以為你比別人聰明。其實你做的那些旁觀者都看得清清楚楚。不過他們不會出聲。事不關己他們為什麽要出聲。那些身在其中的人更不會發出聲音,因為任何聲音都會把他們自己連累進去。每個人都需要先自保。”
我還沒有張口反駁,傑森捂住我的嘴巴,“別用你那一套高尚的信條來教育我,也不要去鄙視他們。他們有他們不出聲的理由。雖然這理由是這個世界越來越墮落的根源。但是你不能要求別人跟你一樣大義凜然無知無畏。每個人都要先周全自己。這是人的天性,是人生而帶來的私心。在這樣的世界裏你還傻到想站出來做振臂一揮應者雲集的英雄,那隻有死路一條。”
我安靜著沒有再反駁。我何嚐不明白他說的這些道理。想起他當初百般用心地將我欺騙到手,我問他:我這麽傻,那你喜歡我什麽呢?這麽多年這麽多事情發生之後你還忍受著我。
傑森用他一貫的眼神望著我,除去他暴躁的時候,他其實一直是用這樣的眼神望著我,他的眼神總是讓我感動,他仿佛在望著一片陽光下美麗的海洋,海麵上盛放著鮮花和希望。傑森用溫柔的聲音說,“傻瓜。我喜歡的就是你的傻。”
那一刻傑森的話讓我的靈魂在它的世界裏瞬間淚如雨傾。我不知道我的靈魂為什麽那麽想哭。或許是因為羞恥,或許是因為委屈,或許隻是因為它變成了自己不喜歡的樣子。而真實世界裏的那一刻,我隻是百感交集地看著傑森。我從未那麽確切地知道,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比他更了解我也更疼惜我。
而我,我這片在傑森眼裏一直美麗著粼粼閃爍著光亮的海洋曾經陷入到多麽迷茫黑暗的世界。我曾怎樣背離他的信任,在那個世界裏瘋狂沉淪,在覺醒之後又是怎樣獨自掙紮,不斷地掀起滔天巨浪折磨和浣洗自己。
我常常在黑夜裏自問:我後來所做的,洗淨了我的靈魂嗎?
當我最終放下對丹尼爾的感情心灰意冷決定轉身的時候,丹尼爾的那句“我想自殺” ,像一陣驚天滾雷驟然爆裂在我的頭腦裏,讓我停下了離去的腳步。
那時雖然已經知道丹尼爾有說謊的習慣,但是在我短暫的生命中親眼目睹的悲劇和剛剛發生的赫曼女兒的事讓我不能不慎重地對待這幾個字。
35,
那是我跟丹尼爾提出分手的前幾天的事。
那天我送完馬修和邦妮學習鋼琴回來正馬不停蹄地準備晚餐,赫曼家的菲傭突然急急地過來敲門。我隻是跟赫曼聊天的時候碰巧遇見過她幾次,知道她每天會上門給赫曼收拾房間和準備兩餐。
她的樣子又慌亂又焦急,“我知道這樣做非常冒昧。但是我非常需要你幫我這個忙。”
我第一反應是赫曼出事了,心不由自主提到了嗓子眼。
菲傭接著簡短地解釋,“我必須去舞蹈學校接我的兩個女兒。她們在等著我。但是赫曼先生現在情緒很不穩定。而阿道夫先生還被堵在路上,一時半會兒趕不過來。我不放心留他一個人在家裏。我知道你跟他比較熟悉。你能幫我這個忙嗎?”
隻是情緒不穩定。我的心放下來。
我很能理解菲傭的焦急。馬修已經十二歲了,他可以和邦妮獨自在家,而且傑森很快就會回來。於是我匆匆趕到赫曼的家。
那是我第一次走進赫曼的家。雖然無心細細觀覽,我還是能感覺到這個家庭的氣質和氛圍像赫曼一樣,潔淨,自由而浪漫。
那已是入冬之後的黃昏時分。白日的光亮正在被黑暗迅速地侵吞著。
借著自然界那消逝中柔和的光線,我看到赫曼蜷縮在客廳沙發裏。幾天不見,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很多,變成一個完完全全的老人了,從身體,到他的靈魂,整個人都仿佛縮小了,小到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赫曼怎麽了?我在心裏問。菲傭叮囑我,隻要陪著赫曼就好了,不要問他問題。什麽都不要問。菲傭特地強調。於是我隻是輕輕跟赫曼打了個招呼。
赫曼聞聲抬起眼睛看著我。那雙我印象裏沉靜智慧的眼睛如今空無一物。他像大理石雕塑般一動不動地對著我,我知道他的神思正遊離在遙遠的時空。
很久之後,赫曼仿佛才意識到是我。他扯了扯嘴角,想微笑一下,傳遞到我眼中卻像是一聲哭泣。
他示意我坐在他對麵。
我們就那樣一句話都沒有說地坐在那裏。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街角路燈昏暗橘色的光透過落地窗灑在赫曼身上。我不想起身去開燈。深沉的黑暗更適合那一刻的我們。
仿佛經過了一個世紀,赫曼突然出了長長的一口氣,好像之前他都沒有呼吸似的。我知道他要告訴我發生什麽了。
“你知道我多麽想她。自從她母親去世,我有快十年沒有見過她了。她從來不會主動聯係我。每一個人都說她溫暖開朗,她對我卻總是冷冰冰的。我知道她一直在怨我當初離開她母親。”
赫曼長長地再吸一口氣。我卻莫名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我一直住在這裏等她。阿道夫五年前就提議我去養老院。我知道她不會去養老院看我的。所以我堅持住在這裏等她。我一直想終究有一天,她會原諒我的,她會來這裏看看我的。”
赫曼發出低低的壓抑的哭聲,那哭聲像一把鋒利的尖刀割開話語停歇時空氣的寧靜。
“結果她到死都不肯原諒我。她自殺了。她用死來報複我!”
那天幸好赫曼的繼子阿道夫及時趕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赫曼。所有的話語都太輕。
生活太殘酷了。我可以想象赫曼的女兒是抱著怎樣的痛苦最終走向死亡,我不能想象的是,當年赫曼的決絕離婚給那個十四歲少女造成了怎樣深的傷害,讓她背負了那麽多年都沒有放下。赫曼那麽愛她。她為什麽再也感覺不到赫曼對她的愛。
那晚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給母親掛電話,告訴母親我夢見她了,我很想念她。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念她。
36,
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這世界真的有我們看不到的佛家所說的業力和因果。
如果能夠活得足夠長久,是不是我們就能窺得一點這個宇宙真相的麵容。是不是我們曾經所做的那些事發射出去的無形的力的因緣,最終都會穿過廣袤的時空,以果報的方式神奇地回到我們自身。
就像赫曼和他的女兒。當年執意從婚姻中離開的赫曼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對著女兒心髒開的那一槍,經過三十年的時空旅行,回到他自己身上。
赫曼被這一槍致命。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不能想象沉靜通達如赫曼,也會被命運的鐵錘擊打得魂飛魄散。原來我們之能夠輕描淡寫地對著這個世界做出平靜安寧的模樣,不過是沒有遭受到真正的痛苦罷了。
這個世界,除了死亡,除了生命的消失,還有什麽可以算作真正的痛苦。而這真正的痛苦唯有生者得以品嚐。
每一個生命都不是孤立的。即使一個充滿罪惡的生命也不是孤立存在的,總有人在我們不知的角落,不知的時刻,為他的死去痛哭流涕。那些人,或許是跟我們一樣善良又柔弱的人。
而生命如此脆弱,也如此容易被放棄。像赫曼的女兒,像我生命中那些主動選擇了死亡的親友。在他們自我結束的太容易之後,是他們拋下的那世界裏的親愛的人最痛苦的承受。
正是直覺地感到一種業力和宇宙法則的存在,所以很多年我與這個世界始終保持距離。獨身時如此,結婚後亦是如此。不去招惹,也拒絕招惹,如此自身不苦,亦不去苦他人。
回望這一生,我唯一做錯的一件事是沒有抵抗住丹尼爾的誘惑。
這錯誤生發出去的後果還在源源不斷地返回我的自身。比如我為了求證真相,公開網戀,因此打擾了很多本來沉溺於幸福之中的靈魂。
那些像溫水煮青蛙一樣在虛幻愛情的鐵皮房裏昏昏欲睡失去分辨能力的靈魂,他們果真需要我去喚醒嗎?他們醒來果真比不醒還要幸福嗎?
我越來越質疑最初那天真的答案。
我想我的本心是遵從祖先的教誨與人為善。隻是我們所做的事終究善惡難辨。因為一個凡人的視野太渺小太局限。而整個宇宙有它古老而自然的法則在悠悠運行著。
在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這些道理之後,丹尼爾向我發出絕望的呼叫時,我能夠棄他不顧任他自生自滅嗎?
這世上已經有太多苦難了。我不想用自己的雙手去給任何人增加任何痛苦。即使對欺騙我情感的丹尼爾也一樣如此。
他終究給過我快樂。他終究在我跟傑森的婚姻岌岌可危的時候陪伴著我渡過那些艱難時刻。他終究罪不至死。
所以無論丹尼爾的那句話是真還是假,我承受不起萬一。我沒有別的路可走,除去陪伴他直到他獲得新的支撐。而這樣的支撐我永遠不會擔心它不會出現。這個網絡的世界從不缺少寂寞的靈魂,他們總會尋找,或者總會被遇到。
最終我選擇繼續留在丹尼爾身邊,陪伴他渡過這個低穀。隻有我知道,這陪伴已經不是因為愛情。
就像當初我選擇最終留在傑森身邊一樣,隻是出於對一個生命的愛。一個消逝了將永不再重現的生命,一個消逝了會給他的真實世界裏的善良人群造成致命的災難的生命。
37,
我最後一次見到赫曼是那年聖誕節過後新年來臨之前。有一天他的菲傭來敲門,她說赫曼想請我過去一下,他想當麵向我道謝。
“赫曼先生就要搬去養老院了。他很想跟鄰居們一一道別,但是他的腿不方便走動。”菲傭說。
於是我第二次走進赫曼的家。赫曼坐在輪椅上衝著我微笑。他好像一直在那裏等我。
他明顯清瘦了,臉色看上去蒼白極了,一雙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目光依舊沉靜,但是那沉靜裏有一條讓人揪心的憂傷隧道,直通到他的靈魂深處。我能感覺到,他的靈魂之火熄滅了。
“我多麽希望你是我的女兒。”赫曼微笑,憂傷卻從他的眼睛裏湧出。
不知道為什麽,我幾乎要被這句話說哭了。
“你知道我又想寫詩了。我覺得我現在可以寫出比以往更好的詩。”赫曼大概看出我的悲傷,故意用輕鬆的語氣轉移話題。
我其實還沒有讀他的詩。我自己的生活過得紛紛擾擾,根本沒有時間靜下來讀書。赫曼的書我是在他離開之後開始閱讀的。
那天赫曼提到詩,就仿佛在告訴我他的痛苦。而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麵對著赫曼,我說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話語。
我會想你的。我說。在臨走的時候我主動走過去給了赫曼一個擁抱。我想我必須給他一個擁抱。那是我唯一可以給他的禮物。
“你長大了。”赫曼說,眼神裏放出我熟悉的那種狡黠笑意。
我知道赫曼在說什麽。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那麽確定我明白他在說什麽。
赫曼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知道,我現在非常想念德國。”那時我已經打開門準備走出去,赫曼的這句話猛然加深那一刻的憂傷。
我知道赫曼是真的想念德國了。就像我在所有悲傷的時候都會想念故鄉一樣。
無論走多麽遙遠,尤其當感覺自己再也走不動的時候,我們都想回到最初的地方。
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赫曼,也沒有向任何人打聽他的情況的欲望。我想這是我對他最好的懷念:他還活著,在某個潔淨溫暖的房間,回憶,並在夕陽柔和的光裏寫詩。
那年冬天被我再次接受的丹尼爾似乎真的收拾起散落一地的情感,更加溫柔地愛著我,用丹尼爾的話說,“我們現在是老夫老妻了。”
我們依然會在每一個想念的時刻對方就在網絡彼端給予回應。我能深切感受到丹尼爾對我的依戀,像一個充滿不安全感的小孩。
丹尼爾不停地對我說,“親愛的茉莉,我真的離不開你。除非我死了。我真的隻愛你一個人。你要答應我,永遠不要再對我提分手。”
這樣的時候,我會覺得他是真的愛我。我多麽希望他真的隻愛我。
而我對他已經熄滅的愛情之火在他的不斷索求和試圖親昵裏又星星點點地複燃。我知道我不能對自己回避一個事實:我是愛他的,不止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愛,那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愛。我生命中缺失的那些愛情的感覺,丹尼爾曾經將它們一一煥發出來,當它們沉睡,也隻有他能將它們再次喚醒。
其實一直以來都有各種網友向我投來橄欖枝。他們明知道我有網戀對象也不介意。這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原來這個世界上真有人不介意愛情的分享。或者僅僅是網絡上的愛情如此,有了網絡的遮掩,即使平日裏嚴肅拘謹的人也會輕易言愛。
我不明白那種蜻蜓點水的愛是為了什麽。愛若不刻骨銘心,靈魂便無法得到真正的滋養,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我知道不會再對任何人發生情愛的感覺,除了丹尼爾。
但是丹尼爾是我靈魂的沼澤。我總是一再這樣提醒自己。
我相信丹尼爾愛我。但是我不相信他能夠拒絕誘惑。網絡上美麗又寂寞的女子太多了。在這個僅以文字示人的虛擬世界裏,她們太容易被多情的情詩迷惑,仿佛從沒有人叮囑她們,生活不是詩,愛情也不是。而丹尼爾甜言蜜語的本領更是能輕易讓女人們神魂顛倒。我不知道我是否還可以再次信任他的愛情。
就在我覺得我的靈魂快要重新陷入瘋狂的愛情裏的時候,傑森發現了一切。
38,
這世上哪有什麽撞不破的秘密呢。隻是時機未到罷了。那些自以為暗中進行可以掩人耳目的行為,始終暴露在諸神的目光之中。
我想一切冥冥裏自有天意在安排。我的電腦和手機從不設置密碼。但是我一直小心謹慎地看管自己的郵箱。那是我唯一見不得傑森的秘密。偏巧那天因為忙碌我不小心忘記登錄出郵箱。
那一天在這一切揭開之前,傑森忽然一反往常的溫柔細膩,瘋狂而粗魯地索要我,我甚至沒有閑暇在腦海中想到丹尼爾的樣子。我的身體仿佛一條從深海裏飛出的魚,做著濕漉漉的夢想,被傑森狂烈的欲望直帶到了雲端之上,在那兒化作鳥兒發出婉轉迷人的啼音。那是我的身體從未攀登過的巔峰。
當一切似暴風驟雨平息,傑森把我緊緊摟在懷裏,好像一不摟緊我就會變成空氣消失。
那平靜是那麽安寧,房間裏散發著剛剛爆裂開的愛情的甜美氣息。
我幾乎要睡著了,忽然聽到傑森的聲音,像一聲悶雷被踩響在我的耳朵裏。
“你和丹尼爾……不是真的吧?”
多虧那時我的臉埋在傑森的懷裏。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自從和丹尼爾糾纏以來,我心裏一直對傑森抱有深深的愧疚,雖然這愧疚在每一次傑森所做的事情讓我忍無可忍又不得不忍的時候會淡去很多,但是那愧疚始終在。
我沒有忘記我是傑森的妻子。所以對丹尼爾的很多過分的請求我始終沒有答應。在我心中有一條界線,即使愛情最瘋狂的時候也未曾被衝破。
這條界線是為傑森所設,更是為我自己的良心所設,我不能承受更大的愧疚。現在回頭看,也許真的如丹尼爾所說,我到底愛他沒有超過愛我自己。
為了維持那條界線,我用很多謊言搪塞丹尼爾。就像傑森後來發現的,連那些纏綿又瘋狂,讓人熱血沸騰的文字也隻是文字。我的手指隻夠忙碌在鍵盤上不動聲色地發送。
這是丹尼爾一直沒有識破的秘密,也是我的靈魂始終留給自己的底線。我想這也是我的靈魂最終能夠從深淵裏走出來的緣故。在那虛擬愛情的泥沼裏,我終究沒有聽從丹尼爾的誘惑把頭顱也深深埋進去。
隻是那一刻,我什麽都說不出口。傑森若是敏感,他應當能體會到我抱著他的手臂輕輕鬆開。我想是該我付出真正的代價的時候了。
傑森卻絲毫沒有鬆開我,而是更緊地抱住我,“你不要再傻了。你不要再和他繼續下去。他是在玩。”
或許男人對男人的判斷更準確。
傑森的反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對芝麻大的小事暴跳如雷,傑森總是不能控製自己的脾氣,三秒鍾裏會衝天爆炸,完全不顧受者的感受。而我的背叛,即使文字的背叛,這樣巨大的刺痛他怎麽可以平靜忍受。
後來我想我真的非常傻。我一直都低估了傑森對我的愛。即使他一身陋習讓我難以忍受,但是在愛裏,他遠比我以為的高尚和強大。
39,
如果用玉石來形容一個人,那麽網絡裏的丹尼爾因深諳人性而把自我的形象用文字打磨得格外溫潤通透,隔著網絡的距離,丹尼爾幾乎是一個完美無瑕的男人,善解人意,溫柔體貼,風趣幽默。不過靜下心觀看,就可以看到那種人工打造的光滑細致下麵,有著無數微小以致難以辨認的品質的瑕疵。
傑森跟丹尼爾截然相反。他是渾然天成的一塊玉石,未經雕琢卻晶瑩剔透,但是他的悟性不足以讓他完成對自身的打磨工序,所以他的性格裏永遠有一塊天然玉石所呈現的那些堅硬嶙峋的棱角,一不小心就會傷到他人。
我不知道別人會做出什麽選擇。我會選擇那塊天然的玉石,僅僅因為他的純粹,而並非因為他是我合法的丈夫。就像我當年完全出於本能地選擇他一樣,他有和我一樣的純粹。隻不過我們沒有相遇在最好的時候。
雖然我知道傑森很愛我,但是他的寬容依舊出乎我的意料,更讓我無比羞愧。他讓我看到自己的靈魂已經變得醜陋不堪。這個曾經有著荒唐過往的男人,在給了我婚姻的承諾之後,連一個閃念的背叛都沒有過。
而我,即使我內心裏曾經可以以處女之身高高在上地對他進行道德評判,最終我卻沒有守住靈魂的堡壘,越過了那道世俗的道德的藩籬。雖然隻是文字出軌,這在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人來說,我大概已經可以被他們偽善的石塊砸死了。
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跟丹尼爾糾纏下去了。
我坦白告訴丹尼爾,我們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我的丈夫傑森發現了我的秘密,我不可以再做傷害他的事。
“你怎麽這麽不小心。”這是丹尼爾得知情形後給我發來的第一句話。
我想我是從丹尼爾的這句話開始頭腦慢慢地再次冷靜下去。這句責怪的話可以理解為丹尼爾對我的擔心,也可以理解為他並沒有承擔這一切的後果的打算。這意味著他不單在麵向公眾時畏縮躲閃,即使有機會單獨麵對傑森,估計他也會戴著一臉無辜的麵具。
丹尼爾的態度讓我覺得,我和他之間的感情並不是我以為的可以凜然麵對一切問責的愛情,而隻是俗世男女的偷情而已。
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這場讓我背負罵名和汙點的愛情,真的隻是我做的一場夢而已。
沒有什麽可留戀的了。我向丹尼爾提出正式分手。我想這一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分手卻比我想象的艱難。
現在想,大概那時候丹尼爾終於真正愛上我了。他開始策劃著我們見麵的方案,幻想著見麵的情景而陶醉其中,並且希望我能離婚。他開始在我麵前不斷挑撥我和傑森的關係。
丹尼爾說的那些詆毀傑森的話讓我非常失望,雖然那是一部分事實,傑森的個性的確有他殘缺的一麵,但是我不喜歡丹尼爾那樣說傑森。沒有誰是完美的。何況在這場情感的角逐裏,傑森是無辜受傷害的那個。
我和丹尼爾最初相識的時候並不是這樣。那時每當我跟傑森吵架,丹尼爾都會一直開導我,要我不要抱怨傑森易怒的個性,要忍耐,那時候的丹尼爾讓我感覺到他的善良。而現在,他從來都隻會向我挑剔傑森的毛病。他的這種破壞心理讓我生出逆反之心。
我欣賞心地公正的人,排斥一個人在背後談論另一個人的是非。尤其,這兩個人是情敵的關係。
我想我看到了這場愛情的結局。
40,
“就這樣結束了嗎?你真的不記恨他嗎?”蘇這樣問我,不解的眼神寫滿一個局外人的難以置信。
那是我跟丹尼爾分手以後,我獨自回國路過北京,匆匆約蘇見了一麵。
彼時我和蘇坐在北京後海的一家酒吧。酒吧內燈光昏暗,讓人的麵容迷離而飄忽。所有的光亮都在窗外,微風,柔波,畫舫,七彩燈光,空氣中氤氳著芬芳迷醉的氣息,還有我熱愛的故國熙攘的陌生人群,他們帶著各自的歡樂或悲傷的故事從我的眼前一閃而過,此生我們不會再擦肩。
每當思緒想到這裏,我就會陷入深深迷惑:這為人一世,究竟是為了什麽?究竟該怎麽活過一生,才不辜負神奇的生命?
假如我放縱我的思緒,會想到那些更為迷惑我的問題:我是誰?我是如何成為我的?我希望我成為一個怎樣的我?而我們在這漫長又短暫的一生裏,該珍惜誰,誰會在我們的目光裏,永遠不會離去。不,或許從不存在這樣的人,因為死亡會最終奪走他。
所以人終究是孤獨的。
我想蘇永遠也不會懂得在那場愛情裏我的靈魂究竟經曆過什麽,更不要提那些擦肩而過甚至連擦肩的緣分都不曾有的陌生人。即使傑森,即使丹尼爾,即使我自己,我又何曾能完全辨識出我經曆過什麽,這些經曆在給我怎樣的啟示,又怎樣無形地塑造著我。
那些靈魂裏轉瞬而逝的閃念,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思緒,那些在我靈魂的世界裏依然籠罩或者已然散去的思想的迷霧,誰又能將它們一一描畫,陳述和表達給世人,以博取深刻或淺薄的理解與認同。
而更多的人群並沒有勇氣直麵這一切,它太隱蔽了,因隱蔽而暗生墨綠的苔蘚,直視它的話簡直讓人無以自處。這也是當我試圖把自己裸露的靈魂呈現出來而遭受到各種沉痛打擊的緣故。
如此種種都加劇著我的孤獨。
可是我終究不能掩藏我自己。也許隻是因為我的一無所有,讓靈魂成為我唯一關注的世界。我想最終,當死亡將我帶到給予我生命的諸神麵前,我能夠向他們交出的人世旅程的答案,也隻有我這一顆靈魂,它記載著我在內心裏走過的路:正道,或者歧途。
我最終沒有告訴蘇我為這份愛情承受了多少痛苦。我隻向她講述愛情初初降臨時的那些甜蜜。我想蘇需要這樣的鼓舞。
那時蘇已經有了一個交往中的男朋友,比蘇小兩歲,從照片上看溫文爾雅。蘇已經從康哲的傷害中慢慢恢複過來。
時間真的能帶走一切:歡樂,或者痛苦,青春,以及我們。
至少它就要帶走我了。我沒有告訴蘇,我那次突然獨自回國的真正原因。
在與丹尼爾徹底分手之後不久,有一天早上起床我突然暈倒,傑森慌亂地把我送去醫院,我被查出心力衰竭已經發展到比較嚴重的階段。醫生說我的心髒衰老得像一位七十歲的老人。
我想大概是長期操勞和思慮過度的緣故。其實很久以前我就常常會感覺到疲憊。丹尼爾曾勸我去醫院檢查一下,我沒有聽從他的勸告。還有赫曼,他不止一次對我說過,“你看起來很疲憊。”他好像預料到什麽。而卻我忽略了自己的身體發出的這些信號。
那次回國我最大的目的是想看看母親。我怕有一天死亡會猝然來臨。沒有再親眼看一下母親將是我最後悔的事。
41,
母親已經滿頭白發了。我欣慰的是她的身體還很敏健。我想如果當初勉強母親和我在一起,母親必不會這樣快樂而健康。
有時候距離真的是一件好東西。
我並未告訴母親我的病情,母親還是看出我的氣色很不好。
“你需要好好休息。不要再寫作了。你就是做什麽都不要命的那種。”母親的抱怨聽起來不再顯得囉嗦,而是讓我由衷地感覺到溫暖。她一直都擔憂我的身體甚於擔憂她自己的。我以前總覺得母親這種擔憂是多餘,我還這麽年輕。
我請求母親陪我一起去看看父親。我們一家人已經很久沒有在一起了。
在父親墳前,我輕聲問母親那個心底裏存放了很多年的問題,她是否怨恨我當初哀求她不要離婚。
“沒有。那時你是小孩子,怎麽會懂大人的事情。不過也幸虧你阻攔,我才沒有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到了我這年紀就會明白,人一輩子,誰都想為自己活。可是有了孩子,就必須把孩子放在第一位。一代代都是這樣過來的。這是自然的法則。”
那時站在昔日的青山之上,環望故鄉的山山水水,我在心裏咀嚼著母親的話“這是自然的法則”。或許我永遠也不能真正明白這古老的秩序循環運行究竟是為了什麽,不過我已經懂得,一個平凡個體的追求與夢想,歡樂與痛苦,終究淹沒在人類生生不息地滾滾洪流中,連浪花都來不及激起。
我想那一刻,我終於完全徹底地放下了自己。
我的靈魂再次毫無羈絆地輕颺直上,它有一雙透明而輕盈的翅膀。
“像一個七歲的小女孩。”仰望故鄉的藍天我仿佛看到在之上飛翔的自己,想起赫曼第一次見到我說的話。
浮浮沉沉之後,我想我的靈魂大概還是七歲。隻不過它可以飛得更高了。
那次我依舊沒有去見宗瑞。之前宗瑞從朋友那裏打聽到我的微信號碼,他兩度請求加我為好友。我看著他的名字萬分感慨,但是最終沒有給予任何回複。往事已然隔世,再續前緣的話,我幾乎可以看到美好的毀滅。我想給自己的靈魂留一個最潔白的角落。
我何嚐不想看看曾經的少年滄海桑田之後的模樣。不過我想命運自有它的打算。不然為何十八歲那年一別,我和宗瑞近在咫尺也再無相見。
我曾經一再揣摩過命運的意圖,最終知道一切都是枉然。我隻能向著它交付出自己,在它給予我的暴風雪中堅持自己,雖然隻有我知道這種堅持有多麽艱難。
我跟丹尼爾徹底分手後回到傑森身邊的一切並沒有像想象中那樣變得更好。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傑森的溫情隻在我溫順地聽從他的時候才會顯現。要是我沒有我自己多好。
傑森對感情的純粹並不代表他是完人,他的那些在我眼裏惡劣的習性與教養並不因為他原諒我就變得美好。我知道他在改正自己,不過在生活的細節上我們的差距是那麽遙遠。
傑森依然會固守著他的那些生活理念,那些在我看來自私腐朽的生活理念。他依然會因為我對外捐助一點錢而惱怒,即使我們現在已經很有錢了,我總要花費大量口舌去說服他。他依然會對已經長成少年的馬修頤指氣使,稍不合他的意就毫無尊重地大聲指責和發脾氣,以致馬修有一次對我說,“媽媽,為什麽我的爸爸是這樣?”
我無言以對。
那些時候我會想念丹尼爾。想念他分擔我的痛苦的那些時候。我想這是我錯付了感情之外的收獲。丹尼爾的存在一度是我的情緒排解渠道,他扶持著我,走過很多現實生活的泥濘。
當我把丹尼爾永遠地拒絕於我的靈魂的世界之外,我是多麽孤獨。而我又是多麽需要傾訴那些生活蠻橫地加諸於我的不得不忍耐下來的委屈。
42,
在母親身邊的那幾天,我平生第一次陪母親一同邁入她常去的教堂。之前母親曾邀請我很多次,我都找理由拒絕了。我尊重母親的信仰,也一直希望母親可以尊重我的選擇。
坐在那個寧靜簡陋的教堂裏,手風琴伴奏的讚美詩像含著水氣的微風在空中盤桓,又仿佛天使溫柔而憐憫的手輕輕撫慰眾生的靈魂。那些一臉虔誠地將自己交托給上帝領受祝福的人們,不懷疑,不追問,隻是相信,我覺得他們真幸福。而我知道,我不可能像他們那樣虔誠。我的心裏總有無數問號在叩擊命運的琴鍵。
這一次母親前所未有地沒有勉強我去相信。
我想或許我什麽都不說,母親也會看出我的滿腹心事。雖然母親什麽都沒有問,我的獨自回國在母親眼裏本身就不同尋常。我和傑森的婚姻母親一開始就不看好,她覺得傑森和我並不般配。而我年輕的時候是那麽叛逆,凡是母親反對的,我總想去試一試證明她也會錯。
母親當初是對的嗎?我依舊不知道答案。也許在每一個母親心裏,自己的孩子都是最好的,無人能夠匹配。
“你是我一手帶大。你是什麽樣子我比誰都清楚。我相信你即使什麽都不相信,也會有老天爺保佑你平平安安。因為你有一顆端正的心。”母親從沒有如此柔和地告訴過我她的心裏話。
母親的話讓我記起父親臨終前的教誨,“你太天真了,性格又太過耿直,這樣的人難以見容於世。不過你有一顆善良端正的心,這是一個人最好的護身符。我也就放心了。”
經曆了這麽多事,我的心還是端正的嗎?
假如沒有跟丹尼爾糾纏過,我自問是端正的。之後呢?之後還是嗎?
有時候我覺得,我的病也許是一切發生的事向我尋來的報應。
丹尼爾最後質問我,“你對我做了一切你可以做的事之後再把我拋棄,你想過我的感受嗎?”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不顧一切公開了我們的關係,讓很多女人離開了他。不過依然有女人甘心在暗地裏做他的情人。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那些陷入網戀的女人,你以為她們的愛情都是一對一的嗎?她們不介意你為什麽這麽介意。何況你的丈夫並不真的在乎你是否網戀,他認為網絡上的都是假的。他都不介意你有什麽好介意的。” 丹尼爾以此希望說服我能夠跟他繼續來往。
我介意。就像我介意丹尼爾不能一心一意愛我一樣。我也介意我的靈魂的模樣。
那時我已經再次發現丹尼爾在跟女網友暗中往來。即使我已經公開和丹尼爾的關係,仍然有女網友絲毫不介意分享。而我,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那種低進土裏的愛情。
蘇曾經對我說過一段話,那是她對著我痛罵那個破壞了她的婚姻的女子的時候,我為那個女子做辯護。我一向不喜歡以惡意去揣摩他人,尤其是女人。在我眼裏,女人始終是善良的弱者。所以每每讀到兩個或多個女人為一個男人爭打得不可開交的新聞我總是不忍卒讀。在我看來,女人之間該相憐相惜,而不是為了不值得的男人爭風吃醋大打出手。
蘇說,“茉莉你怎麽還這麽天真。你以為每個女人都像你,不是自己的就絕不會去碰。時代變了。現在的女孩可跟我們不一樣了。隻要她們想要,她們就要不擇手段得到。她們才不在乎那個男人是不是已婚,更不在乎會不會傷害這個男人背後的女人和孩子,甚至她們會以打敗你為榮。”
我記得我當時是極力反對蘇這個觀點的。後來我在網絡裏看到很多這樣的女人,我終於理解,不是那些女孩沒有道德,她們隻是太容易被男人牽引了,而這種牽引的後果就是把一切醜陋的人性像根係上的粘土一樣給一同牽連出來。
至今我不知道,如果當時丹尼爾真的一心一意隻愛我,決定跟我共度餘生,我會不會離開得那麽決絕。我畢竟是愛他的。
“你會後悔的。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真的隻愛你一個人。”這是我收到的丹尼爾的最後一封郵件。
我把我和丹尼爾往來幾年上百萬字的交流一同刪除,並對他的郵箱地址進行了騷擾攔截設置,從此再也沒有打開那個郵箱。
如果說我和丹尼爾之間有過某種類似信義的承諾,無論他怎樣挽留哀求,最終我還是背棄諾言拋棄了他。
我不知道這於我而言,是不是也算一種罪過。
43,
我想如果沒有死亡的身影時時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裏,我們的靈魂該多麽麻木與混沌。死亡的消息像一陣凜冽的勁風,從靈魂裏看似冷漠實則溫情地吹過,吹去日常堆積的灰塵,給人瞬間刺骨的清醒,讓靈魂從活著的瑣碎裏張開眼睛,看清楚自己萬般掙紮也逃不過的飛蛾的命運。
那時候順從是最好的選擇。
我沒有想到我的病情發展得那麽迅速,醫生建議我如果可以最好做心髒移植手術。他同時告知這種手術會有很大風險,即使手術成功,也不能保證一定醒過來。即使醒過來也不能保證不會發生排異反應。他詢問我是否願意做手術。
我沒有選擇。我需要活下去,馬修和邦妮需要我。馬修剛剛進入叛逆期,對傑森的粗暴言行開始強烈反叛。而邦妮剛滿七歲,正是開始需要母親引導的年紀。即使我可以拋開世上一切,毫不眷戀,我拋不開我的孩子。為了他們,隻要有一點機會我都會去爭取。
傑森開始極力反對,他擔心萬一手術失敗。我安慰傑森手術一定會成功。我在世上受的苦還沒有夠呢,命運哪能那麽輕易放我走。
我想我是幸運的。就在兩天前,我的醫生興奮地告訴我,他找到與我的心髒配型成功的供體,對方是一位剛滿二十五歲的年輕男子,因車禍造成腦死亡。
手術時間就定在下星期。我即將入院做術前各種準備。
當把我的生命完全交給命運之後,回顧我的一生,我忽然無比想念丹尼爾。
自從離開丹尼爾,我專心致力於寫作,以此消除丹尼爾在我靈魂中的印記。
我把我們的故事寫出來發表到網絡上,被一位出版社的社長看中,他給予我的小說極高讚譽。他認為這部小說意識超前,思想深刻,展現的是當代女子的愛情追求,非常具有現實意義。他一手操辦幫助我將小說付梓出版,並且熱情邀請我去他管轄的文學網站做總編輯兼專欄作家,報酬還算優厚。
我婉拒了他的邀請。我並不需要錢。我需要的是寫作的自由。隻要是為了錢寫作,文字將不得不聽從錢的指揮。這是中國當下的現實,也是我最不願意做的,那無異於出賣我的靈魂。
那天我很想去和丹尼爾相識的那個網站看看,不知道他過得怎麽樣。跟丹尼爾分手後,我再也沒有瀏覽過它的網頁。丹尼爾曾勸我重新注冊一個網名,以避開那些對我懷有惡意的人。
“很多人都這樣。他們換個網名重新回到網絡世界裏。就好像重生了一樣,一切從頭開始。你為什麽這麽固執?”
我想我的倔強真的曾經讓丹尼爾傷透腦筋。
那個網站的一切好像很熟悉,也好像一切都發生了改變。我在我的網站信箱裏看到了來自丹尼爾的一封未讀信件,從日期看發自前不久。
我的靈魂還在猶豫要不要點開時,我的手指已經先行動作了。
“親愛的茉莉,我看到你的書出版了。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閃耀的。但是我想說的不止這個,我想說我還愛著你,茉莉。
我知道我欠你一個真相。你的直覺是對的,我是這家網站的技術主管。我們幾個朋友一同創立了這家網站,已經快二十年了。這是我們的理想,也是我們為之努力的現實。
你所有的猜測也是對的。我們是在製造虛幻的愛情迷霧,不過不是為了我們自身的貪欲,而是為了讓大家可以寫出自己的心聲。
我知道你一直不恥這種行為。但是你也知道沒有什麽比文字更靠近靈魂,就像沒有什麽比愛情更能發揮一個人的潛能。
比如你茉莉,你難道不覺得自己跟當初完全不一樣了嗎?無論我是否真的愛你,你都收獲了你寫下的那些文字。它們實實在在,一點都不虛幻。它們記錄了你的靈魂成長的軌跡,讓你成為更好的自己。
當然,即便如此,我還是要代我的朋友一並向你說聲對不起。你寫的那些揭露網戀真相的小說破壞了我們的計劃,讓網站的聲譽急劇下降。我們不得不采取各種手段打壓你。
我無意渲染我們做的是有意義的事,而不是你以為的情感欺騙。這世上有一種愛叫大愛。我知道看到這裏你一定會麵帶不屑。不過這是真的,遲早你會理解。
無論如何,我還欠你我的懺悔。我的確對你說過很多謊言。我最開始是把你當作那些普通女人來勾引的,我以為你像她們一樣。但是你的真摯和純粹深深打動了我。雖然我曾經給自己立下規矩,絕不破壞他人的婚姻,可是後來我是真的愛上你了,茉莉。所以我才會跟你說你丈夫的壞話,我希望你有勇氣離婚,我希望你能完完全全地屬於我。原諒我的自私。
我知道我傷透了你的心。但是你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嗎?我知道你也是愛我的。
請求你,茉莉。你知道我是多麽想念你。我是多麽愛你。
等你的回複。”
尾聲,
我已經很久沒有那麽痛哭了。原來所有的猜測都是對的。隻是這份愛來得太遲了。
我沒有給丹尼爾任何回複就退出網站。
我和丹尼爾之間曾經有過一個約定,隻要我還愛著他就會給他回複。我希望丹尼爾認為我已經移情別戀了。我不想告訴丹尼爾我的病情,他會擔心又自責。
我認為我的不予回複是對丹尼爾最有利的決定。丹尼爾需要保持住他那永不滿足的勁頭,他需要不停尋找,並且永遠都找不到,這樣的過程對一個詩人的生命而言更有意義。
此刻窗外陽光明媚,我忽然想出去走走。
幾朵白雲在天空悠悠地飄著,天藍得像塊幹淨的玻璃。初春的風輕柔地吹拂我的長發,空氣中到處彌漫著生命生長的清甜氣息。小鬆鼠們歡快地穿過馬路,草兒們則伸展著綠色的腰肢。這一切是那麽安寧而美好。
赫曼家的杏樹即將爆出新蕊。我習慣了把它稱作赫曼家的杏樹。我想起幾年前初遇赫曼的情形,曆曆如在昨日。我仿佛還能看到一身仙風道骨的赫曼在杏花紛落的疏影裏衝我打招呼:“嗨,你看起來像一首詩。”他優雅的聲音回旋在我的耳邊。
我是在赫曼離開之後開始讀他的小說的。我幾乎確信他寫的都是自己的故事。我記得赫曼說過,“假如世界充斥的都是虛偽掩飾的文字,那麽讀書還有什麽意義呢?隻有那些誠實真摯的文字可以給饑渴的靈魂滋養。我們都需要它。”
我喜愛赫曼小說裏這樣的一段話:“男人在追逐女人的時候開始學會說謊,慢慢地變成習慣,久而久之,連自己都會一起欺騙了,最終我們過著謊言的人生卻甘之如飴。”
還有一段,“對男人來說,也許最初迷戀的是一個女人的美好肉體,而最終,他熱愛的一定是那顆純潔而高貴的靈魂。因為當去見上帝的時候,我們能夠攜帶的隻有靈魂,那些靈魂芬芳的女人會讓我們的靈魂變得潔淨。”
難怪赫曼第一次見到我評論的是我的靈魂。
我想一個人的靈魂果真是藏在他的文字裏的。即使我們死去,文字還在向這個世界呈現我們自己。
我曾經想叮囑傑森,萬一手術失敗,就在我的墓碑上寫這樣一句話:“這個女人活著時一直追求愛與自由。而她一直都擁有。”
不過轉念又想,命運應當不會這麽容易放過我的,我還沒有向它完成關於我自己的敘述。
當然,這隻是我的直覺。
----全文完----
這是你的新ID ?跟原來沒有什麽區別啊,想不通你為啥要這樣換個名字。:)
謝謝你一直鼓勵我,看你的留言總在強調傳統文化。。。我都要叛逆了。。。。:)
我們的無耐和掙紮。從中寫出純淨靈魂以不變應萬變的偉大。
才能和時代呼應-----我的意見
別忘了你的讀者是中國的大學生,農民的孩子。
建議:擴展蘇這個人物置換德國人家鄉的初戀---蘇的丈夫是你的暗戀,飛黃騰達貪而不腐,蘇得病屍骨未寒而此男攜子成婚。引入社會,也為女主的背境作交待---才更有可讀性---
謝謝你對開頭部分的肯定。
不過看到28歲處女之身就一下失了往下看的動力了。
我真的沒再往下看了,不過還是為精彩的開頭留個言,謝謝!
回複 'Ramuntsch' 的評論 : 謝謝!不過這是小說啊。:)
你看你是多麽成功的把我帶入了你筆下的世界啊 :) 希望看到你寫出更多敲擊我心靈的文字, 謝謝你, 祝福你!
在這個浮躁的年代,敢於自我剖析的文字已不多見,而將其成功地融進一部小說裏,更顯功力!向你致敬!